第十四章(3 / 3)

與頤和園畫廊不期而遇,如同一個古色古香的幻夢。我甚至不敢輕易地重溫,和會破壞那美好的記憶。是的,當時我確實有一種騰雲駕霧、飄飄欲仙的感覺。

直到最近一次去頤和園,走向長廊的時候,我簡直是躡手躡腳的。我看見了什麼?我看見雕梁畫柱已粉飾一新,空氣中殘留著油漆的氣息。花鳥人物的肖像都用顏料重新勾勒,清晰倒是清晰了,卻失去了那份滄桑之感。一切簡直像是昨天剛剛畫出來的,鮮嫩欲滴。不知為什麼,我卻無法再次感動。

我理解公園管理者的好心,為了避免古畫的湮滅,才有此舉。或者用句時髦的話來說:為了更好地吸引人們的眼球。可把古樸的畫廊弄得跟新嫁娘似的,名義上是保護,客觀上卻對文物造成了傷害。真正的藝術是一次性的,是拒絕化妝的。用今天的顏料與筆法重描古畫,怎麼看都像是贗品。因為不同時代的藝術的靈魂,是無法模仿的。

況且,多年以前畫廊對我心靈造成的震撼,並不僅僅是藝術的力量,還有歲月的功勞。我從褪色的畫麵與模糊的線條裏,透視到時光的流逝、世事的演變,因而產生物是人非的喟歎。

可如今,這舊物、這真跡,也已被笨拙地篡改了。你說我能不感到心疼嗎?

對於古跡的保護,曆來有兩種觀點:一是修舊如舊,一是修舊如新。我一向支持前者。因為我覺得,“新”不見得比“舊”更有價值,更有感染力。相反,許多翻修一新的古代遺留建築(譬如頤和園的遊廊),在我眼中充滿了“媚俗”的感覺,仿佛兌了水的假酒,仿佛塗了劣質口紅的老婦人。至少,不再是原汁原味了。看來看去,總不像那麼回事,反而挺讓人掃興、挺讓人倒胃口的。與其如此,還不如保留那曆經風雨摧殘卻風韻猶存的原貌呢。人會老的。建築會老的。藝術也會老的。其衰老的痕跡猶如樹木橫截麵的年輪,越是雜亂繁複,越能產生視覺上的衝擊力。一旦用新鮮的油墨塗料將其重重遮掩,等於一筆抹殺了其原始的價值。這真正叫弄巧成拙。

我先後兩次拜謁頤和園彩繪長廊,其趣大異,恰如天壤之別。第一次是陰雨天,在雷鳴電閃中逐一閱讀古畫,我卻暢通無阻地進入如夢似幻的意境,忘卻了身外喧囂的世界,體會到返璞歸真的寧靜。第二次是豔陽天,古畫也經重新描繪,纖毫畢現,我的心情卻被弄得很糟。周圍的梁柱、欄杆,鮮亮得太像是供某清宮戲劇組拍攝電視劇而臨時搭建的布景。濃妝豔抹的古畫,其靈魂反而是蒼白的。我簡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我是被古畫欺騙了?還是被自己欺騙了?走出被修飾一新的畫廊之後,再看萬壽山,看昆明湖,我甚至覺得連山水都像是假的,連山水之間的遊人,都像是修剪的。不看也罷。

長廊編織風景

長廊就像一根長青藤,在萬壽山南坡和昆明湖北岸之間蜿蜒,長出了葉子,開出了花,甚至還結出了大大小小的果實。

所謂的果實,就是長廊沿線的亭台樓閣。“廊的地基隨著萬壽山南麓的地勢高低而起伏;它的走向隨著昆明湖北岸的凹凸而彎曲,建築師巧妙地利用廊間的建築作為高低和變向的連接點,避免了長廊過直、過長和地勢不平,營造出曲折、綿延、無盡的廊式。”(翟小菊語)

萬壽山下橫貫東西的長廊,東部以邀月門為起點,至西部的石丈亭為終點。石丈亭,由於庭院內陳列一丈多高的巨型太湖石,傳說是宋代書畫家米蒂供奉的“石丈人”而得名。

長廊聯綴著象征四季的留佳、寄瀾、秋水、清遙四座八角重簷的亭子。供遊客走著瞧。真正是走過春夏秋冬,看盡風花雪月。身隨影移,目不轉睛。

長廊東西兩段各有短廊延伸向湖岸,連接兩座水榭:對鷗舫與魚藻軒。憑欄處,既可仰望鳥影,又可俯視魚蹤,山色湖光盡入懷中。難怪與魚藻軒毗鄰的那座八麵三層的建築,要叫作山色湖光共一樓呢。它令我聯想起杭州西湖的山外青山樓外樓。唉,歌舞幾時休?

山色湖光共一樓的外麵(確切說是西麵),果然還有樓:一座兩層的小戲樓。這就是曾經鶯歌燕舞的聽鸝館:原為清代帝後欣賞戲曲的娛樂場所,現改為專營清宮仿膳的飯莊。我以前隻知道北海有一家“仿膳”,想不到頤和園裏也有。(這本書出了,拿到稿費的時候,我會去吃一頓的。)

聽鸝館西,還有叫西四所的庭院,係清代妃嬪入駐頤和園時的“別墅”。是否曾有“大紅燈籠高高掛”?

長廊東部的養雲軒,同樣也是宮中粉黛們的住所。大門石刻楹聯:“天外是銀河煙波宛轉,雲中開幄幕山雨霏微。”

養雲軒一側的無盡意軒,庭院深深深幾許,荷池、曲廊、綴滿窗格的灰牆,讓人看了想寫詩。可惜,言有盡而意無窮。

長廊中部,與萬壽山前山中建築群相銜接,以排雲門為中心,使湖山之間星羅棋布的樓台館榭等各色建築獲得了秩序。由此可見,長廊的穿梭往複,是為了編織風景。

邀月門

今夜,月亮受到了邀請,但它無法成為登堂入室的客人。

我來了,權且作為月亮的替身。

跨過邀月門,就走進了長728米、共273間的長廊,可以仰視每根柱梁上描繪的“蘇式彩畫”:《水滸傳》、《三國演義》、《西遊記》、《紅樓夢》、《封神演義》《聊齋誌異》、《白蛇傳》……還有許多無名的山水、花鳥、人物。大千世界,濃縮在步步蓮花的長廊裏了。

總共14000餘幅啊。我恨不得渾身長滿眼睛。看不完。看不夠。

畫中人,我是代表月亮,來陪你們過夜的。

我在長廊看畫。月亮在天上看我。仿佛在問我:看傻了吧?

是的,我跟月亮一樣,都有點傻。

看著看著,我混濁的目光,也變成了月光,顯得無比的清澈、明朗……

邀月門,請記住我遠道而來的身影。

雲輝玉宇牌樓

排雲門前牌樓,仿佛帶有神性。在我想像中,如果有天堂的話,天堂的大門也應該是這般模樣:金碧輝煌,傲視萬物……進排雲門,可以穿過排雲殿、德輝殿,直達萬壽山的最高建築佛香閣。相當於一條通往天堂的路。這座被稱作“雲輝玉宇”的牌樓,如同天堂的門牌號碼。站在排雲門前,回望昆明湖,牌樓是最好的取景框。從無限的風光中截取有限的一塊。生怕你會一口氣看完?

藍天、綠湖、煙柳,乃至猶如蓬萊仙境的南湖島、龍王廟,伴隨哢嚓一聲,進入你的視野。而且永遠定格在你的記憶裏了。

一秒種的凝眸。

偏偏在這時候,一艘忘乎所以的遊艇,作為不速之客,闖進了鏡頭……

你下意識地眨了一下眼。

想去佛香閣燒一炷香

想去佛香閣燒一炷香。

想去高高的佛香閣,燒一炷高香。

佛香閣是頤和園的麵孔。從排雲門前向山上望去,會看見一張很標準的正麵免冠照。佛香閣,雍容華貴的臉。從側麵看,從各個角度看,你都會對它肅然起敬。“佛香閣的平麵為八角形,三層四重簷,石台基高20米,把指香閣高高托舉在山崗之上,對全園的景觀起著聯絡呼應的作用,無論春夏秋冬、陰晴雨雪、清晨黃昏,隨處都能見到它的雄姿麗影。”(劉托語)

到頤和園,怎麼不去朝拜佛香閣呢?不管需要爬多少級階梯。

想去佛香閣燒一炷香。登山之前,我把鞋帶緊了又鬆、鬆了又緊。還不意識地撣撣身上看不見的灰塵。可見心情有點緊張。畢竟,那是離佛最近的地方。

佛知道我會來嗎?佛知道來的是我嗎?

人們都承認佛香閣是頤和園的畫龍點睛之筆。林語堂說:“宏偉的佛香閣,綺麗高峻,矗立山頂,直薄雲天。這座建築最能代表中國人‘閣’建築的理想,建閣於高處意在望遠。”站在佛香閣上,能望見山外山、樓外樓、天外天,能望見遠方,以及比遠方更遠的地方。

眺望,幫助人更充分地打開想像的空間。

養雲軒

園內現存的乾隆時期的建築已屈指可數,養雲軒就是其中之一。它位於長廊東部,大門呈鍾形,門前有葫蘆形的河流,架設著白石小橋。在綠樹掩映下,格外幽靜。像遠離人間煙火的尼姑庵。

我的眼力夠準的,看出了這座建築的女性化傾向。當然,裏麵不曾有尼姑居住,而是供遊山玩水累了的後妃休息用的。可以歇歇腳,或倚在床頭打一個盹。

我一直以為養雲軒的名字起得很好。仿佛四處遊蕩的雲是寵物,有興趣的話可牽回家飼養。

我關心的是:把雲養胖了,還是養老了?

曾經逗留在養雲軒裏的,是另一種雲:美女。俗話說得好,美女如雲嘛。隻有皇帝,才養得起這麼多的美女。而這些肉體凡胎的雲,很明顯是被圈養的。

不管美女還是雲,其實都還是野生的好。野生,多自由啊。

美女在民間,她的美,才能被更多的人看到。

養在深宮人未識的美女,等於被關進了籠子。

畫中遊

透過敞開的門窗看山看水,就像一幅畫。雕花的門框、窗框,全成了畫框。

這些精雕細刻的畫框,不僅鑲嵌著風景,而且也成了風景的一部分。

一幅畫、又一幅畫,全是活的。剛剛眨一下眼,畫中的景物,就動了。

也許繪畫的過程仍在繼續?畫麵不斷地變化著,可我卻看不見畫家的手,以及他緊握的那杆筆。

隻能說,這是一位無形的畫家。他畫出的景物,卻是有形的。爬山廊、八角小亭、牌坊、假山石、鬆柏……該有的都有了。可還跟畫不完似的。他累嗎?

一朵遠道而來的白雲,忘乎所以地飄進了畫麵。不想畫不行呀。風景其實不需要畫家的。風景,在自己描繪著自己。山有了,水有了,就缺人了。等待你我去填補。看風景的人,看著看著,一不小心,也成了風景。被別人看著,或者,被一杆看不見的畫筆修改著。有的人,每一分鍾都在老去。有的人,每一分鍾都在變得年輕……人在畫中遊,難免神情恍惚,覺得自己,也像被畫出來的。是畫進入了我的眼中,還是我真的進入了畫中?我在亭台樓閣間遊走著,東張西望,分不清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哪些是現實、哪些是夢?甚至開始懷疑自己的身份:是這幅畫的過客,還是主人?即使畫中人紛紛離開了,這幅畫,恐怕還將繼續畫下去。它不僅不需要畫家,也不需要觀眾。它自身就具備著最原始、最充沛的創造欲。

從古到今,它就像一個無限的夢境。我們能被它夢見,哪怕隻一會兒,也是我們的幸運。雖然我們並不承認是它夢中出現的人物。我們總以為,是自己想來這裏的。

嘿,誰能說得清:是人夢見了風景,還是風景夢見了人?

劉托著《頤和園》一書,有很好的解說詞:“萬壽山前山的著名建築有許多,以位於西部山腰中的畫中遊最具代表性,這組建築物的組合方式以外敞空間為主,內聚空間為輔,充分利用地形的變化,每座建築既是重要的景觀,又是絕對的觀景地點……畫中遊的建築選址恰當,互不遮擋,左右均衡,前後襯托,充分表現了這個山地小園林的皇家特色和仙山瓊閣的詩畫意境。無論是登樓觀賞山湖風景,還是沿廊遊覽,恍若置身畫中。”

我聽到之後覺得:不是他在解說風景,而是風景自身在解說,解說人與風景的關係。

五、後山·諧趣園

鳳凰涅槃的四大部洲

跟萬壽山前山的佛香閣相比,後山的四大部洲建築群,是另一重海市蜃樓。在樹林、岩石間若隱若現,亦真亦幻。我覺得這簡直是神仙居住的宮殿。今天,我要敲敲它的門。

這組仿照西藏桑鳶寺建造的漢藏式喇嘛寺廟建築群,占地約兩萬平方米,在萬壽山北坡呈階梯狀分布,自山頂延伸至山麓,形成長達200米的中軸線,與其說是中軸線,莫如說是風景線。乾隆時期,稱其為後大廟,由南北兩部分組成。北半部分屬於漢式建築,殿堂布置仿照“七堂伽蘭”的傳統規製,有重簷歇山頂、黃琉璃瓦的正殿和東西配殿;南半部分則是典型的藏式佛教建築,以香岩宗印之閣為中心,以四大部洲為平麵布局。

四大部洲到底什麼意思?佛經記載:佛居住在須彌山,周圍是鹹海,海上四方分布著四大部洲,構成人類的聚居地,北俱盧洲、西牛賀洲、南贍部洲、東勝身洲,分別為方形、圓形、三角形、半月形,對應佛家稱為“四大”的地、水、火、風。

佛經裏作為宇宙世界象征的四大部洲,以建築的形式,投影在萬壽山北坡:香岩宗印之閣代表須彌山,四大部洲環繞周圍,每一大部洲旁分建兩個小部洲。閣後東西兩側布置日台、月台。閣東南、東北、西南、西北建有黑、綠、紅、白四座不同顏色的梵塔。

這哪是寺廟呀,簡直像一座龐大的迷宮。我在其中要迷路了。

1860年,四大部洲全部建築被英法聯軍焚之一炬。現在我們看到的寺廟群,都是在廢墟中重建的。光緒年間,香岩宗印之閣改建為一層的佛殿,供奉從大報恩延壽寺遺址遷來的三世佛和十八羅漢像,南贍部洲改建成山門,內塑哼哈二將。其餘建築,皆是1984年按原樣恢複的。

四大部洲,經曆過風、雨、雷、電,又經曆過火的洗禮。它像鳳凰一樣從灰燼中得複活。

鳳凰有多美,四大部洲就有多美。你不可能見到鳳凰,那麼,就去頤和園看看四大部洲吧。四大部洲東西兩側還有善現寺、雲繪寺。均為喇嘛廟宇。興盛時期供奉著一萬餘尊神像。看來神比人還多。在同一時刻,神像恐怕比頂禮膜拜的香客還多。

花承閣遺址

萬壽山後山東麓,原有花承閣,是乾隆時期建造的一組佛殿。1860年,英法聯軍的一把火,使之麵目全非。殘存的半月形城台,顯得空空蕩蕩。隻有一座八麵七級、高約16米的多寶琉璃塔,孤獨地矗立。塔身由雕刻596個佛像的彩色琉璃磚鑲嵌而成。翹簷下懸掛小小的風鈴,像精致的耳環。在荒涼的殘垣斷壁間,一座完整的寶塔,本身就構成最大的幸運。它屏住呼吸,傾聽風聲、雨聲,鬆濤聲,乃至遙遠的經卷被掀動的聲音。你說它有多寂寞就有多寂寞。

塔前有石碑,用滿、蒙、漢、藏四種文字篆刻乾隆皇帝禦製的《萬壽山多寶佛塔頌》,敘述了塔的形製。可視為塔的小小傳記。

在我眼中,這塊皇氣逼人的石碑是多餘的。因為塔本身,就是一座碑了,另一種意義上的碑。紀念碑。是為了忘卻的紀念,還是需要永久銘記的?它記載著國門被堅強利炮撞開的恥辱,皇家園林被焚之一炬的恥辱,祖傳的風水寶地被鐵蹄踐踏的恥辱。同時還記載著仇恨與警醒。

即使在屈膝的年代,塔也不願意倒下。塔不僅沒有倒下,還承擔了新的使命。它悄悄變換了身份。周圍的殘磚碎瓦,也獲得了新的秩序。廢墟,其實比紀念碑更具震撼力,也更有紀念意義。今天,我來到廢墟中間,跟寶塔形影相對。我不是來考古的,我是來覓詩的,覓刀叢中的小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