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音車開出太陽廣場,駛向海邊。路上,梁錕看著這個城市的夜景,忍不住感歎:“俄的神嗬,這麼漂亮!”桑彤彤說:“就是漂亮嗬,要不然,聯合國怎麼能給日照頒發人居獎?”她沉默片刻又說:“不走了,就留在這兒了。”梁錕說:“梁園雖好,不是久留之地。咱們還有工作呢。”桑彤彤皺起鼻子指著他說:“哼!真不愧是農民子弟!”
梁錕剛要辯解,旁邊一個女孩指著前方嚷嚷:“看,潮汐塔!”他轉臉一瞧,隻見前麵有一座橫跨水上公園的弓形大橋,大橋的東南方有一個圓錐樣的建築,上麵矗立著像玻璃柱子似的小塔,有藍紅兩種燈光閃爍。女孩向她的男伴講,這座塔的顏色,會隨著海潮的起起落落而改變。今天是七夕,傍晚的時候落潮,現在是半夜,又到高潮了。
她那光著上身的男伴揚起雙臂喊道:“我要高潮!給我高潮!”
一車人大笑不止。
電音車駛過一片樹林,停在了海邊。遠處,大海黑森森一片,無邊無際;近處,海浪帶著嘯聲向岸邊撲來,被路燈照出一片璀璨。
歌迷們隨著電音車上搖滾樂的暴烈節奏,開始在沙灘上狂歡。有的亂扭亂跳,有的歇斯底裏大喊,有的在沙灘上翻起了跟鬥。有兩個男的,緊緊抱在一起狂吻;那個講解潮汐塔的女孩,被他的男伴摟在沙灘上滾來滾去。
桑彤彤扯著梁錕麵對麵跳起了迪斯科。梁錕跳得拘謹而笨拙,桑彤彤卻舞姿奔放激情飛揚。她那小蠻腰,前後左右劇烈擺動,讓梁錕看得眼神發直血脈賁張。他大聲說:“回帳篷好不好?”桑彤彤搖頭道:“不好!”聽她這麼說,梁錕隻好咽一口唾沫,陪她繼續跳了下去。
沙灘上的人越來越多,不知都是從哪裏來的。大家又跳又叫,電音車前麵一片喧囂。
梁錕正和桑彤彤跳著,一個紅頭發男人跳到桑彤彤的身後,用屁股撞了她一下。桑彤彤回頭一看,驚叫道:“啊?是你?”梁錕認出,那是今晚唐舞台上第一支樂隊的主唱。
紅毛歌手向桑彤彤單獨眨一下右眼,扇動著戴了金質鼻釘的鼻翼,又用髖部去撞桑彤彤。桑彤彤不但不生氣,還帶著一臉興奮與他對撞起來。
梁錕火冒三丈,拽著桑彤彤就走。到了人群外麵,桑彤彤氣惱地問:“你幹什麼?你幹什麼?”梁錕說:“咱們回去!”桑彤彤說:“要回你自己回,我不!”她想掙脫梁錕的鉗製,然而梁錕就是不放。桑彤彤惱了,質問梁錕:“你幹嘛這樣?我來這裏一趟,就是要玩個痛快!”梁錕說:“我不願看見你和別人騷情。”桑彤彤說:“這是什麼話?我又不是你的婆姨,你有什麼資格管我?”梁錕聽她這麼說,隻好鬆開手,任她像滑溜溜的海魚一樣從人縫裏鑽了回去。
梁錕喘著粗氣離開人群,坐到了沙灘上。他想,桑彤彤說得對,她不是我的婆姨,我沒有資格管她,我隻是隨她來看迷笛音樂節的同事加鄉黨而已。
可是,既然這樣,她為什麼在路上要枕著我的肩膀,來日照之後又同意我隻租一頂帳篷,而且還在帳篷裏與我親熱了一番?
他忽然明白,桑彤彤這次來日照,其實就是要讓她的生命中來上一場台風。而台風的形成需要熱量和動能,她一開始也曾把我當作能源,可我這個天性保守的農民子弟滿足不了她,她就遵循內心的呼喚,撲向了更加強悍的目標。
唉,搖滾嗬,大海嗬,台風嗬,生命嗬……梁錕坐在那兒一個勁地感歎。
坐了一會兒,他到底放心不下,就起身去人群外麵站著,踮腳延頸去尋桑彤彤。可是,他用目光將現場幾百個人掃描了一遍,卻沒發現有他的鄉黨,不隻是找不到桑彤彤,就連那個紅毛歌手也不見了。
梁錕心中發慌,繞著圈兒再找,但哪兒也沒有他倆。
完了,桑彤彤讓那紅毛領走了。
梁錕離開人群,又到旁邊的沙灘上去尋。沙灘上有人,多是成雙成對。有坐著的,有躺著的。光線微弱,看不清楚,梁錕不好意思到跟前去辨認,隻能大聲喊叫:“桑彤彤!桑彤彤!”然而,哪一對情侶也沒做出反應,都在那裏我行我素。
萬平口海灘長達千米,梁錕從南端尋到北頭,始終沒見桑彤彤的影子。
他知道,桑彤彤今夜肯定是做了“果兒”。
這個果兒現在在哪裏?紅毛正在怎樣品嚐,怎樣消受?
梁錕想到這裏,心髒像要爆炸,全身像要著火,隻好轉身奔向了大海。他一溜煙跑到水邊,仆倒在沙灘上,讓浪濤呼嘯著將他掩埋為他滅火……一波海浪退去了,他覺得胸腔內還是硝煙彌漫,就趴在那裏等待著下一波的到來……
有人跑來將他拉起。他睜眼看看,原來是兩個男孩,其中一個正是在太陽廣場代表“日照骨頭”接受采訪的那個光頭。另一個男孩燙著酒紅色紋理發型,文質彬彬。
梁錕甩著下巴上的海水說:“不好意思。我不是要自殺,隻是遇上點事,心裏難受。”
光頭拍拍他的肩膀:“哥們,咱們喝酒去。”
梁錕說一聲“謝謝”,離開了水邊。他把衣服脫下來擰幹,隻穿一條短褲,跟著他們走了。
走到路上,有一個戴眼鏡的漂亮女孩迎上來看看梁錕,關切地問:“沒事吧?”
光頭說:“沒事,這哥們真逗,他想到水裏聽聽,梅花現在到了哪裏。”
眼鏡女孩瞪大眼睛看著梁錕:“是嗎?就像《讓子彈飛》的開頭,薑文聽鋼軌等火車那樣?你能聽得見台風不?”
梁錕非常感激光頭為他撒的這個謊,尷尬地笑道:“聽得見聽得見,梅花已經到了上海了。”
四個人來到不遠處的一個小吃攤,光頭要了幾串烤海鮮和一箱啤酒。他拿出幾瓶打開,分放在每個人麵前,舉起其中一瓶對梁錕說:“哈!”
梁錕這才明白,日照方言,是把“喝”叫作“哈”的。於是摸過一瓶和他“咣”地一碰,“咕咚、咕咚”喝下幾口。
燙發頭男孩問梁錕是從哪裏來的,梁錕說,從陝西來的。光頭說:“陝西好,陝西的黃土埋皇上。”梁錕說:“對,歡迎你們到陝西去看墳頭。來,哈!”說罷,一仰臉幹了半瓶。
他把酒瓶放下,問:“你們日照是不是經常刮台風呀?”
燙發頭說:“很少,今年來了這麼一次,讓你給碰上了。”
那個女孩說:“其實,迷笛對於日照來說,也是一場台風。”
光頭將她一摟:“小蘑菇說得深刻,迷笛就是一場台風。這個夏天真他媽的給力。這個城市突然間就變得活力四射、動感十足。”
梁錕從網上早已看到,從5月份開始,日照的每個周六晚上都有一場搖滾音樂,一直持續到9月初,稱作“迷笛音樂季”。而四天的迷笛音樂節,則是音樂季的高潮部分。
梁錕問眼鏡女孩:“美女為什麼叫小蘑菇?”
燙發頭男孩說:“她是日照大學生樂迷團‘蘑菇’的成員,叫康小麗,家是武漢。”說到這裏,他湊近梁錕的耳朵悄悄說:“光哥這個夏天收獲可大了,采了這麼個小蘑菇,夠鮮嫩的吧?小蘑菇放了假也不回家,一直在這裏聽搖滾。”
梁錕看著小蘑菇想:看看人家。同樣經曆台風,人家是得,我卻是失。
他抓起酒瓶,向著他們三個大聲道:“哈!”
這一下,他的酒瓶見了底兒。
喝到最後,梁錕身邊有了四個空瓶。他再摸起一瓶,漲紅著臉說:“感謝日照朋友到水裏撈我,感謝你們請我哈酒。現在,我要為你們朗誦一首古詩,以表達我的心聲……哎,你們這裏,過去有沒有七夕乞巧的風俗嗬?”
光頭說:“有嗬,我小的時候,每年到了今天晚上,都要跟著姐姐到眉豆架子下麵,向織女娘娘禱告,讓她賜給我們一些機巧……”
梁錕打斷他的話:“對,山東陝西都一樣,我小的時候也這麼幹。你們聽著嗬,這是一首關於乞巧的詩——未會牽牛意如何,須邀織女弄金梭。年年乞與人間巧,不知人間巧已多。”
三個聽眾熱烈鼓掌。梁錕卻將手一揮:“鼓什麼掌呀?你們統統不明白!年年乞與人間巧,不知人間巧已多——什麼意思?是說,人間的‘巧’,他媽的太多太多了……可是,這些‘巧’都在別人那裏,我卻是一個笨蛋,十足的笨蛋……”
說到這裏,梁錕聲淚俱下。
光頭把手搭上他的肩頭,撫慰了一會兒,說:“哥們,別傷心,我唱幾句老崔給你聽聽。”
說罷,他放開嗓子唱道:
也許這就是生活,失去一切才是歡樂
相聚時沒有天地,分手後又無事可做
不敢想將來和過去,隻得獨自把酒喝
忘掉白天和黑夜,沒有正確也沒有過錯
……
梁錕點點頭:“謝謝哥們開導!哈!”
轉眼間,又一瓶啤酒進肚。
這時,光頭問他住在哪裏,問了好幾遍,梁錕才把自己的住處告訴了他。
兩個男孩扶起梁錕,走向了他們的車子。
找到太陽廣場上的那頂帳篷,梁錕迷迷糊糊向三個人道過謝,而後一頭紮進去睡著了。
醒來時天光大亮,帳篷外鳥叫聲此起彼伏。他爬起來呆坐片刻,走出帳篷,到公園門外叫了出租車,直奔萬平口而去。
廣場上空無一人,隻聽前麵有奇特的聲音傳來:“砰!嘩……”“砰!嘩……”
走到海邊看看,隻見東南方向黑雲成陣,正驅趕著一道一道像山嶺一樣的巨浪向岸邊湧來。那浪到了岸邊陡然站起,想繼續往前跑卻像被什麼絆住了腳,“砰”地一聲就撲倒在沙灘上,而後“嘩……”地一聲再退回海裏。一波一波,前仆後繼。
梁錕明白,這是“梅花”將要來了。台風旋轉著行走,速度很慢,而它攪起的海浪,會快速地到達遠方。
梁錕想,台風來了,人都走了。我把桑彤彤找到,也該走了。
可是,她昨晚去了哪裏?現在會在哪裏?
他一邊觀望著驚濤駭浪,一邊往昨晚樂迷們狂歡的地方走去。走到一個用脹拉膜扯起的白帆樣的雨篷旁邊,他突然發現,桑彤彤正背靠一根粗大的鋼柱,麵向大海獨自坐著。
梁錕心情複雜地喊她一聲,桑彤彤回頭看看他,淡然一笑。
梁錕走過去,站在她身旁問:“你怎麼在這裏?”
桑彤彤說:“看梅花如何開放。”
梁錕望著海麵心想,桑彤彤的比喻很恰切,那一波一波的海浪,不正是台風“梅花”正在綻放的標誌嗎?不過,這朵梅花真是宏偉巨大,鋪開的麵積相當於中國的好幾個省呢。
梁錕說:“梅花開到了日照,咱們該走了。”
桑彤彤說:“你自己走吧,我不打算回去了。”
梁錕驚問:“為什麼?”
“他說,明年這個時候,他還會來。”
“他?他現在在哪裏?”
“已經走了,趕飛機去了。”
“他走了,你還在這裏幹什麼?”
“在這裏找個工作,等著他。”
“他能來嗎?”
“能來。”
“真的?”
“真的。他說,他的話,像給我的鼻釘一樣,百分百的含金量。”說罷,桑彤彤向梁錕揚起臉,讓他看到了她鼻翼上那枚一夜間新添的鼻釘。
鼻釘金光閃閃,讓梁錕頭暈目眩。他隻好扭過頭去,怔怔地看著大海。
“梅花”的花瓣兒,繁繁複複,紛紛揚揚,正落在日照的金色海灘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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