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毛歌手終於結束演唱,向全場做了幾個飛吻之後,和他的樂手同伴走向後台。
香港的一支樂隊登場了。主唱高鼻鼓額,畫了濃妝,長發拖到腰間。梁錕以為那是個女的,卻聽到他用男聲說話。他用粵語普通話講,他之所以來日照,是因為一隻熊。說著,他將手指向了舞台左側。梁錕這才注意到,那裏有一幅招貼畫,上麵一隻黑熊戴一幅潛水鏡,右爪做出“愛”的手勢,正在藍色的大海裏暢遊。長發歌手說,這屆迷笛音樂節把主題定為“愛熊行動”,抵製活熊取膽及熊膽製品,我們一千個響應,一萬個響應!我愛月亮熊!拯救月亮熊!他高舉雙臂喊過幾聲,然後將長發一甩,亮起了他那純粹的男嗓。
他唱了三首退下,芬蘭的、台灣的、大陸的相繼登場。
等到大陸的唐朝樂隊上來,歌迷們齊聲呐喊:夢回唐朝!夢回唐朝!
又瘦又高的主唱果然唱起了他們原創的那首著名歌曲:
菊花古劍和酒被咖啡泡入喧囂的亭院
異族在日壇膜拜古人的月亮開元盛事令人神往
風吹不散長恨
花染不透鄉仇
雪映不出山河
月圓不了古夢
沿著掌紋烙著宿命今宵夢醒無夢
沿著宿命走入迷思夢裏回到唐朝
……
梁錕讓這首歌深深感動。他想,有文化內涵,有曆史厚度,有生命激情,這才是真正的中國搖滾。
受感動的不隻是他,是全場所有的樂迷。他們跟著歌手一起高歌,一起吼叫,許多人還打出了“我愛你”的手勢。
梁錕發現,人群中有兩塊紙牌高高舉起,上麵分別寫著一個手機號碼,舉牌的都是女孩。他忽然明白,這就是搖滾音樂會上常見的“果兒”——樂意為搖滾歌手獻身的女粉絲。他在網上資料中看過,沒想到能在這裏親眼見到。
歌手唱完一曲,嘶啞著喉嚨指著舉牌女孩說:“號碼記下啦,統統記下啦!我愛你們!”說罷向她們連打飛吻,全場又是一陣尖叫。
梁錕想,今夜,歌手與“果兒”會度過一個怎樣迷狂的七夕嗬。
正這麼想著,那位主唱突然跳下舞台,跨上橫在樂迷前麵的鐵製圍欄,把話筒塞進嘴裏,背對著人海四肢大開仰麵倒下。梁錕知道,這叫“跳水”。果然,一大片樂迷的手組成水花接住了他,並把他向別處傳遞。台上,幾位樂手瘋狂奏樂,下麵,男女樂迷與歌手瘋狂地“零接觸”。梁錕看見,有一些女樂迷等到歌手到了頭頂,熱烈地跳著高去親吻他的身體。
歌手在樂迷手上轉了一圈,主動落地,跑回台上,拔下嘴上的話筒繼續演唱。下麵的圍欄上,則有一個又一個的男女歌迷學他玩起了“跳水”。梁錕擔心,如果有人仰倒,下麵沒人去接,豈不是很危險。但他看到的是,每當一個跳下,都會自然而然地漂浮在了人海之上,盡管人海一直在喧囂,在沸騰。
有一個女孩在圍欄上高高站起。梁錕驚訝地發現,那人竟然是桑彤彤。俄的神呀,這個小鄉黨真夠野的!心裏剛剛閃過幾個驚歎號,桑彤彤就像驚歎號一樣漂浮在人海之上了。梁錕怕她吃虧,踮起腳來一直瞅著她,眼見她飄到了人海中間,又打了一個旋兒去了右側。梁錕急忙跑過去,在人叢中擠來擠去,終於找到剛剛落地的桑彤彤,拉著她的手腕走到了人群外麵。
他問:“怎麼樣,傷著了沒有?”
桑彤彤依然興奮異常:“沒有,真他媽的過癮!”
梁錕看了看表說:“都九點多了,咱們還沒吃晚飯呢,快到那邊吃點吧。”
桑彤彤回頭看著沸騰的人海,依依不舍。梁錕說:“吃了飯再來玩好不好?”桑彤彤這才跟著他往餐飲區走去。
走出一百來米,到了太陽廣場的人工河畔,見一群年輕男女正扯著寫有“日照骨頭”的旗幟站在那裏,前麵有一個光頭青年以唐舞台為背景,在接受電視記者的采訪。
光頭青年揮舞著拳頭,向攝像機鏡頭大聲道:“什麼是日照骨頭?日照,是我們生長的地方!骨頭,就是堅硬的驕傲的年輕的心!我們熱愛帶著鹹味的潮濕的空氣!我們熱愛每天湧起又退去的海水!我們熱愛酒瓶碰響時敞開了嗓門的那一聲‘哈!’……燃燒起來吧!我們的小宇宙!沸騰起來吧!我們的熱血!你看,通紅的血光映亮了我們僵硬麻木偽善的臉。我們相信還有能夠依仗的信仰,讓活的盎然的該死的傻逼消失!我們相信還有能夠迸發的力量,讓我們逆著時間的風暴所向披靡!我們更相信,我們身邊有堅硬的我們,讓我們立在塵世之巔堅定不移!我是骨頭!我們是日照骨頭!”
聽到這裏,桑彤彤向他一豎拇指:“牛逼!”
電視記者將鏡頭對準了她,她“咯咯”笑著跑走了。
二人來到餐飲區,見這裏坐滿了歌迷,大家吃燒烤,喝啤酒,鬧鬧嚷嚷。梁錕好不容易擠上去,買了兩個盒飯和兩瓶啤酒,找到空位坐下,卻見桑彤彤站在那裏揉著肩膀,嘴裏“噝噝”地吸氣。梁錕問她怎麼了,她扯起圓領衫的短袖讓他看,原來肩膀上出現了一塊青紫。梁錕說:“那會兒衝撞得那麼猛,我就擔心你會受傷。你看,果然。”桑彤彤拍了拍左胯:“這兒還有呢。”梁錕說:“快讓我看看。”桑彤彤嬌嗔地瞪他一眼:“這兒能隨便看嗎?”梁錕遺憾地搖搖頭:“唉,看你再敢瘋,讓人撞得骨折你就老實了。”桑彤彤頓著下巴說:“就瘋,就瘋,人生難得幾回瘋嘛!”
吃完盒飯,把兩瓶啤酒也喝掉,梁錕建議回帳篷休息一會兒,桑彤彤卻不答應。她說,這個音樂節有三個舞台,咱們隻看了唐,還有宋和元沒看呢。說罷向人打聽另外兩個舞台在哪裏。問明白之後,拉上梁錕就走。
宋舞台在目標塔那邊。梁錕在網上查到,太陽廣場是日照奧林匹克水上公園的一部分,這個有9.2平方公裏之闊的水上公園也是世界帆船比賽基地,許多全國和世界性的賽事都在此地舉行。目標塔,是為在海上比賽的船員們提供方向座標的。2007年1月,一個叫翟墨的人從這裏出發,用兩年半的時間完成了自駕帆船環球航海一周的壯舉,成為“單人無動力帆船環球航海中國第一人”。梁錕一邊走一邊向桑彤彤講這件事,桑彤彤說:“可惜四年前我不知道,如果知道的話,我一定陪著翟墨去航海。”梁錕笑道:“有你陪同,翟墨肯定半途而廢。”桑彤彤點點頭,捂嘴而笑。
目標塔離唐舞台有幾百米遠,讓藍瑩瑩的飾燈勾畫出船帆一樣的輪廓。塔下,果然有一座舞台和大片歌迷。他倆走過去,見舞台上有一支女子樂隊正在演出。桑彤彤興奮地說:“我認出來了,這是中國著名的女子朋克樂隊巫女,我在網上看過她們的視頻!”梁錕看著舞台上五位女子的打扮並不太出位,演唱風格也不像“金屬”之類那麼鬧騰,就說:“她們不像巫女嗬,倒像幾個淑女。”
一會兒,巫女結束演唱。一個大胡子男人帶著幾個樂手上台,全場人立即鼓掌歡呼。
大胡子走到麥克風前麵,平平淡淡地說了幾句開場白,就彈著吉它唱了起來:
我們今生有緣在路上
隻要我們彼此永不忘
朋友啊讓我們一起牢牢銘記呀
別在乎那一些憂和傷……
他一開口,桑彤彤就跟著唱。多數歌迷也唱,舞台下麵和聲一片。
梁錕卻不會唱,他站在那裏慚愧地想,我真是個樂盲嗬。
唱罷一曲,大胡子又唱起了一首《幸福裏》。梁錕聽見他用歌聲敘說,有個樓盤叫幸福裏,四萬多一平米。我每天賺錢很努力,花錢也很小心,可是要住進這幸福裏,需要三個多世紀, 我買不起呀……
聽著他的歌唱,梁錕想起了他的房子問題。他工作的那個縣城有個樓盤叫幸福花園,每平米隻要四千,是北京幸福裏的十分之一,可是他也買不起。光是首付的十萬塊錢, 他就不知到哪裏討弄去。聽著聽著,梁錕心裏酸楚難捺。
頭兩首歌,大胡子是坐著唱的,撥弄著懷裏的吉它像在向朋友說著心裏話,聊著家常。唱罷《幸福裏》,大胡子站了起來。他把麥克風調高,默立片刻,而後說,我要把下麵這支歌,獻給7月23日在溫州鐵路上遇難的同胞,願他們在天堂裏安息!說罷,他高舉右手向天上一指。
歌迷們齊刷刷舉起右手,指著頭上陰雲籠罩的夜空。
梁錕想起那個兩周前發生的大事故,心中疼痛,也高高地舉起了手。
大胡子收回手,彈起了前奏。那種力度,差一點就要讓琴弦斷掉。當他嘶啞著嗓子唱出第一句時,所表達出的憤怒與悲愴立刻感染了全場,歌迷們無不動容,如林的手臂齊刷刷指向天空。
梁錕想,原來搖滾歌手並不隻是玩世不恭、放浪形骸,他們也有人文關懷,也有社會責任感。他聽著大胡子的歌聲,仿佛覺得在烏雲之上,那些遇難者的靈魂眷戀著親人、惦記著未竟的事業或者學業,在俯瞰大地,長歌當哭……
他手指天空,淚流滿麵。旁邊的桑彤彤也是如此。
大胡子唱到最後,簡直是在咆哮在怒吼。把最後一句唱完,他將吉它高高舉起,在舞台邊沿“啪”地一聲摔得粉碎,而後轉身離場。
舞台下一片哭喊。有一些人則擁擠到台下,搶撿那些吉它碎片,警察急忙上前驅散了他們。
又一支來自德國的樂隊登台演唱。日耳曼民族的麵孔,爵士樂的風格,讓現場的悲壯氣氛有所緩解。
他們唱完之後,舞台後麵的大屏幕上出現了藍底白字:
搖滾七夕!
搖滾台風!
據氣象部門預報,台風“梅花”明天傍晚到達日照,明天的演出提前在上午11點至下午3點舉行,請廣大觀眾屆時入場,祝各位朋友七夕幸福!
晚安!
梁錕抓住桑彤彤的手用力一握,在她耳邊說:“搖滾七夕。”
桑彤彤將他的手捏弄一下,向他曖昧地眨眨眼:“搖滾台風。”
二人手牽著手,隨著大群樂迷向太陽公園的出口方向走去。
來到唐舞台,這邊也是人去台空。梁錕說:“快十二點了,咱們回帳篷吧。”桑彤彤說:“好。”
往帳篷區走時,梁錕心跳氣喘,腳步發飄,似乎自己已經被台風吹到高空,正走在連接成橋的無數喜鵲翅膀之上,成為真正的“鵲橋仙”了。
走了一段,卻見一輛大卡車從另一條路上緩緩開出,且播放著震耳欲聾的搖滾樂。再往它後部看去,原來那是個小型舞台,上麵站滿了隨著音樂扭動身體的年輕人。
桑彤彤問旁邊一位樂迷,這輛車是幹什麼的,那人說,這是“元舞台”,也是一輛電音車,每天晚上在這裏的演出結束後,都要開到萬平口海邊舉行派對,讓樂手和歌迷們通宵狂歡。
桑彤彤瞪大眼睛道:“是嗎?我們也去!”梁錕說:“通宵狂歡太累了,咱們還是別去了。”桑彤彤卻像沒聽到一樣,扔下梁錕跑向了電音車。
梁錕看一眼離他不遠的帳篷,很不情願地隨她而去。
到了那兒,車上的人紛紛伸手,將他倆拽了上去。隨後還有好多樂迷跑來,但車上已經站滿,無立足之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