搖滾七夕
瘋了,全都瘋了。梁錕看著狂歡的人群在心裏說。
台上的歌手在瘋喊,台下的歌迷在瘋跳。這是一個氣場。這是一個氣旋。誰說台風“梅花”還在東海?它已經來到了黃海之濱的日照市,來到了奧林匹克水上公園的太陽廣場!
rua——,rua——,用鋼鐵構件背水而建的“唐舞台”上,一個染了紅頭發的歌手光著上身,正一下下用話筒的尖尾戳向自己的襠部,整個身體隨之一下下猛烈蜷曲。由於超常用力,他的腹背凸起大片的肌肉疙瘩。他的歌唱沒有詞兒,隻有“rua”這一個音節。他的聲音,像是從他用花褲子包緊的襠部迸發出來,經曆了大腸小腸十二指腸以及食道和氣管的擠壓,又經過不知誰用石塊砌在他喉嚨裏的狹窄通道的磨礪,粗糙不堪,類似獸吼。加上架子鼓的重重敲擊,加上舞台兩邊像黑房子一樣大小的音箱助紂為虐,梁錕耳膜的承受力到了極限,仿佛再增加一個分貝就會訇然洞穿。他多虧臨來之前惡補了一下搖滾樂知識,知道這是“死亡金屬”流派的主要唱法“黑嗓”,不然會被徹底嚇傻。
人群的上方,是密匝匝的一片“死亡之角”。樂迷們捏住拇指、中指、無名指,隻伸出食指和尾指,隨著音樂節奏猛烈聳動。這個手勢也可以視為貓頭,據說是為了紀念搖滾巨星貓王。但不管怎樣,人類與生俱來的死亡衝動與生命激情通過這個手勢和“黑嗓”唱法揮灑得淋漓盡致。
梁錕想:向死而生,向死而樂,這大概是搖滾樂讓某些人瘋狂的深層原因。
樂迷們一邊聳動手上的貓頭,一邊搖晃自己的人頭。在這兩層頭的上方,還有許多旗子在大幅度揮舞,分別顯示著“日照骨頭”、“日照暴動”、“蘑菇”、“紅領巾”等字樣。其中“日照骨頭”是一麵白旗,上麵似乎印著傑克遜的畫像,但仔細看看,卻是一個頭骨。場外,不知是誰還放起了焰火,一聲聲爆炸,一陣陣硝煙,讓唐舞台像當年“安史之亂”中的某個場景了。
梁錕的鄉黨桑彤彤早已被這如火如荼的氣氛徹底點燃,她舉起一隻貓頭,擠在人群裏高聲呐喊劇烈跳動,大紅圓領衫裏的雙乳,像被搖滾樂手安上了遙控裝置的兩隻魔球,一上一下跳個不止。梁錕想,我和她認識之後,在長達一年的時間裏還從沒見過她如此瘋狂。當然,身為小學教師,是要講點兒師道尊嚴的,再說,那個位於關中平原最西部的小縣城也不是可以瘋狂撒野的地方。他在QQ上和桑彤彤聊天時,她就多次抱怨生在這個內地小縣城太鬱悶、太憋屈。在梁錕看來,大學畢業後能考上小學教師,而且被分到縣城重點小學,每月領一千六百元的工資,對於一個農家子弟來說也夠幸福的了。可是桑彤彤卻不這麼想,她說,父母都是孩子王,我再當孩子王,天天教小屁孩唱《小燕子穿花衣》之類,這樣的人生實在讓人無語。
這個暑假,桑彤彤果然“無語”。放假後梁錕一直在鄉下幫父母幹活,把那些尼古丁達到最佳含量的煙葉擗下賣錢。他白天鑽煙地,晚上必定用手機到育才小學教師QQ群裏逛一逛,想看看同事尤其是桑彤彤在幹什麼。那些同事,有的在家閑著,有的出門旅遊,有的學開車,有的做生意,桑彤彤卻一直沒有露麵。平時,桑彤彤在QQ群裏是十分活躍的,不是推薦她喜歡的流行歌曲,就是發表對校方、對社會的不滿言論。而這個暑假,她竟然銷聲匿跡了。桑彤彤有博客,梁錕經常去看,發現最後一篇博文還是放假前貼出的。桑彤彤也開了微博,梁錕當然是她的粉絲,但假日裏沒見她發過一條。他曾給桑彤彤發短信,問她在忙什麼,她隻回了兩個字:喘氣。梁錕忍著笑問:喘氣還成了活兒啦?桑彤彤回複:對,TMD簡直要憋死了!
前天晚上,他突然發現桑彤彤在QQ群發了一條帖子:
2011海洋迷笛音樂節今日開幕,崔健與歌迷唱響山東日照!
偶稀飯老崔,偶稀飯搖滾!誰與偶一起去日照請報名,偶馬上去買明天的火車票!
你問我要去向何方, 我指著大海的方向!
梁錕看見,有的同事跟帖說,老崔在音樂節上就露一次麵,現在早已離開日照了。桑彤彤說,他走了,還有幾十支國內外的樂隊先後登台呢。有同事說,離日照那麼遠,趕不上了。桑彤彤說,明天下午坐火車出發,能趕上最後兩場。還有同事說,台風“梅花”正沿著我國東部沿海一路北上,日照也會遭遇台風吧。桑彤彤說,去感受一下台風,也是今生有幸嗬。我以為,人的生命中不能沒有一場台風!
梁錕馬上跟帖,說他要去。見梁錕響應,桑彤彤立即發給他一個紅唇。雖然這個吻是虛擬的,但梁錕還是激動不已。不過,隨即有三個同事也要去,也一一得到了紅唇。
其實,梁錕並不喜歡老崔,也不喜歡搖滾,他隻喜歡想去看老崔和搖滾的桑彤彤。自從參加育才小學的招聘考試,他認識了在寶雞師範學院音樂專業畢業的這個小鄉黨,從此每一夜的睡夢中都閃動著她那雙美麗的貓眼。一年來,他向桑彤彤頻頻示愛,發短信,發郵件,在QQ群裏向她獻殷勤,甚至直接打電話約她吃飯,可是桑彤彤對他就是不理不睬。梁錕追不到桑彤彤,卻也沒聽說別人得逞的消息,便拜托同事馬燕燕了解桑彤彤的真實想法。馬燕燕告訴他,不用了解,我早知道彤彤不甘心在這地方過一輩子。梁錕想,還有什麼不甘心的呢?現在大學生就業難於上青天,能考進縣城重點小學,有個固定工作,就是今生最大的造化。梁錕也曾想過,道不同不相為謀,我幹脆放棄桑彤彤另找別人吧,可是他一見桑彤彤那雙圓圓的貓眼,心裏就忽忽悠悠激動不已,就繼續追了下去。他知道,如果這次不陪她去日照,肯定會前功盡棄。
然而,他在家裏講了自己的決定,父母卻大搖其頭。母親說,俄的娃呀,人家桑彤彤是城裏人,瞧不上咱的,俄看你就死了心吧。梁錕說,這次如果追不到,去看看大海也好。父親說,那個大海有什麼好看的,俄沒看過大海,照樣娶了你娘,生了你和你姐兩個娃。梁錕氣結,不再跟他們講話,第二天一早就回到了縣城。他發短信問桑彤彤到哪裏集合,桑彤彤說,下午三點在寶雞火車站候車廳門口。他坐長途汽車早早去了,卻隻等到了桑彤彤一個人。他問,別人怎麼沒來,桑彤彤的貓眼裏閃動著蔑視的光芒:哼,一個個都是抱窩雞,昨晚在QQ群裏叫喚幾聲去,去,今天一早都變卦啦。梁錕心髒狂跳著問:你是說,就剩下咱們兩個?桑彤彤說:你要是後悔,現在也可以撒丫子回家。梁錕說:讓我也當抱窩雞呀?要抱窩也得到海邊去!桑彤彤將兩隻貓眼異常明亮地眨了幾眨:好嗬,走吧!在跟著桑彤彤進站的那一刻,梁錕全身酥軟,腿都抖得走不成直線了。他心裏說:天助我也,天助我也。要知道,明天是七夕,中國的情人節嗬!
紅毛歌手唱完一段,恢複人聲,大喘著向下麵吼道:“死亡之牆!快築起你們的死亡之牆——”
梁錕借助舞台右側的大屏幕看見,那位歌手的鼻翼上有一枚金光閃閃的鼻釘。
人群立即騷動起來,並急劇向外膨脹,梁錕急忙拉住桑彤彤的手以防擠散。轉眼間,幾千位樂迷勾肩搭背,成為一道道人牆。桑彤彤左手搭在一位男孩肩上,右手搭在梁錕肩上。不過,梁錕之外再無他人靠近,他隻能是人牆的最後一塊磚石了。
樂迷們將腰深深彎下去,將腦袋深深低下去,向著舞台,向著舞台後的大片海水,有節奏地甩動起來。那些長長短短、顏色各異的頭發,甩出了一片恍惚一片怪異。幾十道人牆,仿佛是台風從大海中吹出的一道道狂濤。
紅毛歌手高喊:“台風來了!死亡來了!台風,台風!死亡,死亡!”接著再用“黑嗓”嚎叫:rua——,rua——
梁錕卻無法讓自己像桑彤彤和其他樂迷那樣投入那樣瘋狂。他將腦袋甩過十來下之後,覺得自己的行為滑稽而荒謬,就停了下來,扭過頭冷眼旁觀。他見桑彤彤得意忘形,將一頭褐色碎發甩得像掃地機上的圓形掃帚,便忍俊不禁。桑彤彤覺出了梁錕肩背的笑顫,將他一推:“笑什麼笑,滾一邊去!”
於是,梁錕就脫離“死亡之牆”,去一邊站著作壁上觀了。他發現,在場地四周做壁上觀的有上千人,以中老年人居多。梁錕想,看來,我已經老了,融不進眼前這個年輕群體了。不過他又想到,自己無法放開,其實是父母教訓的結果。他小時候,如果遇上讓人高興的事情忘乎所以,父母馬上會板起臉嗬斥:歡什麼歡?狗歡沒好天!久而久之,他就時刻忘不了把尾巴夾緊,整天提醒自己要老老實實做人……
紅毛歌手終於吼完,指著下麵大叫:“你們牛逼!”
樂迷們受到表揚,將“死亡之牆”拆散,一邊重新集結一邊狂喊:“牛逼!牛逼!”
歌手去台側摸出一瓶啤酒,仰著臉一氣灌到肚裏,將酒瓶向台側的水中一拋,回頭說:“今天是他媽的七夕,這會兒牛郎哥正和織女妹妹在天上發騷幹好事呢!向他們學習!向他們致敬!我要沐浴著他們二位漫天拋灑的精液和愛液,獻給現場所有的姑娘們一支情歌!”
台下歡呼雀躍。有人向空中揮灑飲料,還將飲料瓶高高拋起,引發了一陣陣騷動與尖叫。
音樂再度響起,台上的幾位樂手一邊奏樂一邊大幅度甩頭,架子鼓手發瘋地敲打著麵前的眾多響器。紅發歌手在舞台上蹦達一圈,再度開唱。他還是用“黑嗓”,歌詞一句也聽不清,但他通過吼唱發散出的荷爾蒙氣息卻彌漫了全場。
梁錕站在那裏呆若木雞。他萬萬想不到,牛郎織女這個千古流傳的動人故事,七夕這個浪漫至極的主題,竟然被搖滾歌手這樣演繹。昨天,畢業於中文專業的他在火車上預謀了一夜,準備以七夕做文章來打動桑彤彤的芳心,今天一早躺在上鋪念起了秦觀的《鵲橋仙》:“纖雲弄巧,飛星傳恨,銀漢迢迢暗度。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躺在中鋪的桑彤彤顯然是懂了,開口唱起鄧麗君的《七夕》:“問織女怎會熱愛牛郎,淚隔幾光年,悠長似餓狼……”聽著桑彤彤的歌聲,梁錕大著膽子,向下鋪伸出了一隻手。桑彤彤握住他的手繼續唱:“這七巧佳節,渡鵲橋一趟,天規那管免,還是慌……”梁錕緊緊握住桑彤彤的手,趴在鋪上淚水湧流……下了火車轉坐汽車,剛剛上路,桑彤彤就眨動著她的貓眼對梁錕說:“謝謝你能陪我到海邊聽搖滾,過七夕。”說罷,將腦袋靠上了他的肩頭。在桑彤彤的枕骨觸及梁錕左肩鎖骨的一刹那,梁錕覺得台風“梅花”整個地轉移到了他的胸腔:香風狂飆,電閃雷鳴,成就感急劇膨脹,幸福感快速飛旋……
梁錕現在想,海洋迷笛音樂節就是為我和桑彤彤搭建的鵲橋,太陽廣場南側的帳篷就是我倆歡聚的天堂。到達日照之後,他本來想找一家旅館的,出租車司機卻告訴他,太陽廣場有帳篷出租。桑彤彤說,好,咱們就住帳篷,住帳篷多浪漫呀。來到這裏果然發現,在茵綠如毯的草坪上有幾百頂花花綠綠的帳篷,出租帳篷的大叔說,每頂每天五十元。梁錕看一眼桑彤彤,壯了壯膽子,隻掏出五十元給人家,桑彤彤卻沒有任何反對的表示。梁錕心花怒放,一進那頂藍色帳篷就把桑彤彤摟在了懷裏。桑彤彤響應了他,倒在地鋪上與他擁抱,熱吻,而後與梁錕並排躺著,唱起了崔健的那首《花房姑娘》:“我獨自走過你身旁, 並沒有話要對你講。我不敢抬頭看著你的,噢……臉龐……你問我要去向何方,我指著大海的方向……”梁錕不會唱這支歌,隻是躺在那裏一邊聆聽,一邊偷看桑彤彤的兩座乳峰伴隨著她的歌聲起起伏伏。等到桑彤彤唱完,梁錕說,彤彤,你就是……你就是我的花房姑娘。桑彤彤側過身來將梁錕摟住,說,這話我愛聽。梁錕熱血沸騰,正要躍到桑彤彤身上趁熱打鐵,卻有響亮的打擊樂突然傳來。桑彤彤將他一推:時間到了,聽搖滾去。梁錕隻好悻悻起身,陪她走出帳篷。
……紅毛歌手獻給姑娘們的歌還在唱著,樂迷們不知被誰帶領,突然分成左右兩群,相互衝撞起來。一下,再一下,或用肩膀,或用屁股。每撞一下,都伴隨著男孩女孩們的尖叫。梁錕想,這樣的衝撞很危險,會傷人的,急忙去看桑彤彤在不在其中。可是,桑彤彤已經找不到了。他想起,在“死亡之牆”解散的時候他就看不到桑彤彤了。他大聲喊:彤彤!彤彤!可是他的聲音湮沒在海嘯一樣的狂歡聲中,不起任何作用。他正萬分焦急,人群突然停止碰撞,都看著舞台上嗷嗷大叫。原來,一位西方男人赤裸裸地躥到了台上,展示著全身的雪白和一處棕黃,向台下嚷嚷著什麼。不過,有兩位警察很快跳上台去,用一塊布單把他的私處遮住,帶他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