頭頂大事

甄紅背著一個大包走進“爾首烏”的時候,心驟然一冷。

店裏沒有一個顧客。三把人造革椅子全都閑著,豎在牆邊的大鏡子不知趣地又反射過來三把,讓甄紅滿眼烏黑。沙發上倒有兩個粉紅影子,甄紅轉眼看看,原來是小艾、小石兩個姑娘靠在一起看手機短信,邊看邊笑不理來人。甄紅氣哼哼地把包放下,猛地坐到靠近門口的那把按摩椅上,一邊擦汗一把假咳了一聲:嗯哼!

兩個小姑娘這才看見了她們的老板,急忙起身羞笑道:經理來啦?甄紅用腳猛蹬一下地麵,讓按摩椅突然轉向九十度,衝著她們冷冷地說:手機上有什麼?讓我看看。小艾將拿手機的那隻手往屁股後麵藏去,嘴裏說:沒什麼,沒什麼。甄紅皺眉喊道:沒什麼我也看!拿來!小艾依舊將手機藏在屁股後麵,說:真沒什麼,真沒什麼。甄紅火了,她在課堂上每當發現學生手裏握有異物,都是喝令他們上繳的,可眼前的小艾竟敢不聽,就起身瞪眼道:你再不拿來,我就扣你工資!小艾聽了這話,遲疑片刻,才撅著紅嘟嘟的小嘴走過來,將手機遞給甄紅。甄紅接過一看,屏幕上顯示著這麼一個段子:男脫下衣服給女友看二頭肌,說:這相當於五十公斤de-tona-tor。又脫下褲子指著大腿說:這相當於一百公斤de-tona-tor。接著脫下內褲,女友奪門狂奔,驚叫道:天呐!引線這麼短!甄紅看罷,心中怒火熊熊燃燒,抬頭盯著小艾和小石說:你們就看這麼下流的東西?是誰發的?小艾將豐腴卻不失苗條的身體扭動了兩下,說:會長唄。甄紅問:哪個會長?小艾抿嘴笑道:禿協會長。甄紅問:什麼禿協?小艾“卟哧”一下笑出聲來,而後低頭聳肩,竟然笑得無法說話。甄紅惱怒地猛推一把小艾,扭頭看著小石道:小石你說,到底是怎麼回事!小石羞紅著臉說:來做頭發的那個房老板,自封禿頭協會會長,一到店裏就講黃段子,做完了回去,還經常發來這種短信。俺們不讓他發,還當麵罵過他,可他就是不聽。甄紅皺緊眉頭道:這人太流氓太無恥,你們千萬要提高警惕,不要上當!他發來段子,你們不馬上刪掉,還看得津津有味,我看你們的問題也很嚴重!小艾這時止住了笑,說:反正閑著沒事,看看段子還解解悶兒。甄紅又火了,說:閑著?為什麼閑著?我問你們,目前爾首烏有多少顧客?小艾說:三十來個吧。甄紅倒抽了一口涼氣:三十來個?上個月不還有四十多嗎?這是怎麼搞的?小艾小石都不吭聲。甄紅看看店裏,問:我姐呢?兩個小姑娘都把眼睛瞅向了東牆上的那扇鋁合金玻璃門。

甄紅走過去,推門而入,見大姐甄藍正抱著電話機說話,臉上每一道皺紋裏都流淌著柔情蜜意。看見妹妹進來,甄藍急忙收起笑容,對著話筒說:亮子,我這邊有事,先說到這裏吧,啊?再見,再見。甄紅知道,大姐這是給正上大學的兒子打電話。大姐不會發短信,可她天天都有滿肚子的廢話要傾訴給兒子,所以有空就打電話,導致店裏的電話費一直居高不下。她板著臉,往椅子上一坐,先用粗重的鼻息和姐姐說話。甄藍放下話筒,看看妹妹,帶著幾分尷尬說:小紅,你來得挺快。甄紅說:是有點兒快,妨礙你打電話了。甄藍急忙說:我打的時間不長,我隻問問亮子放暑假了沒有,什麼時候回家。甄紅說:你心裏光有寶貝兒子,就不想想店裏的事。你出去看看,店裏空空蕩蕩,一個顧客也沒有,怎麼就不著急呢?甄藍說:十點來鍾,正是顧客最少的時候,等一會兒就有來的了。甄紅說:可是顧客總數在下滑呀。姐,你這是怎麼弄的?我上個月來的時候,不是讓你發展到五十嗎?你看,現在不升反降,隻剩下三十來個了。這樣的話,爾首烏早晚有一天得關門!甄藍說:我也想多招一些顧客,招他個百兒八十的,我就是累死也心甘情願,可人家死活不來,我有什麼辦法?甄紅說:你還是沒把工作做到家,要是做到家了,顧客肯定會多。甄藍將胖腮一耷拉,說:我沒本事。這回你來了,你做工作吧。一邊說一邊走出門去,上了樓梯。

甄紅看了大姐背影一眼,沒跟她多作爭辯。她知道,大姐正在更年期,脾氣大得很,不能輕易戧她的茬兒。她吐出一口悶氣,抓起電話往家裏打。不料電話響了一聲又一聲,家裏就是沒有人接。她打丈夫徐洪磊的手機,徐洪磊說:幹嘛?甄紅說:你幹嘛?家裏怎麼沒人呢?雯雯哪裏去了?徐洪磊說:到同學家玩去了。甄紅生氣地說:你不把她帶在身邊,就讓她亂跑?徐洪磊說:你不把她帶在身邊,倒責備起我了?甄紅說:我跟你說過一百遍了,帶到這裏對孩子不好,你就是不理解。徐洪磊我警告你:這個假期孩子就交給你了,你要是不負責任,出了問題,我可饒不了你!說罷將電話一摔,站在那裏暗暗生氣。

樓梯上響起一串腳步聲,接著是小艾小石的聲音:店長,店長你這就走哇?甄紅走出裏屋,隻見大姐提著包,滿臉怒氣地向外走去,對她不理不睬。甄紅說:姐,吃了午飯再走不好嗎?甄藍硬邦邦地說:不吃!我這不中用的人,留在這裏幹嘛?她將一個紫紅色的存折往妹妹手裏一塞,接著走出門外。

甄紅接過存折看一眼,沒再多說,就走出店門目送大姐離去。看見大姐身體臃腫,步履沉重,已經是個不折不扣的小老太太,甄紅心裏愛恨交加。她想,大姐已經下崗多年,拚死拚活地把兒子送進大學,現在又把身體不好的姐夫撇在連山縣城不管,跑到這裏給我打理這個店,實在也不容易。不過,我開起這個店,也算給大姐提供了一個再就業的機會,可她對這個機會不好好珍惜,搞得顧客數量大幅度下滑,我批評她她還不接受,這也太過分了吧?甄紅看見,大姐走到公交站牌下麵站住,回頭向她看了一眼,就扭過頭去再也不向這邊瞅,隻瞅來車的方向。甄紅見大姐是這種態度,心裏的怨恨就壓倒了憐愛。

剛回到店裏,小艾看著外邊說:管總來了!甄紅回頭看看,一輛白色轎車到了門口。車子剛剛停穩,一個長得很帥的小夥子從司機位子上跳出來,身手敏捷地去打開後麵的車門。這時,一個三十五六歲的高個子漂亮女人從車裏出來,一邊打手機一邊進店。甄紅雖然沒見過這個管總,但她早在電話裏聽大姐講過,這人是一家房地產公司的副總,因為頭上出現“鬼剃頭”,就成了爾首烏的顧客。甄紅知道,所謂的“鬼剃頭”就是斑禿,是人的頭發在夜間突然掉光或者掉下一塊或幾塊。

管勝男走進店裏,小艾小石恭恭敬敬做著手勢道:管總請坐!管勝男不答話,也不瞅新來的甄紅,徑直走到中間的按摩椅前麵,一手拿電話,另一隻手將月白色高級套裙的後擺輕輕一抹,優優雅雅地坐了下去。坐下後還是打電話,說著一些指令性的話語:你必須如何如何、這事你自己考慮著辦之類,另一隻手還頻頻打著堅定的手勢。甄紅站在那裏看著管勝男,一種崇拜感從心底油然而生。她心裏說:這就是中產階級。中產階級跟普通人相比就是不一樣,氣質上不一樣,氣勢上更不一樣。

小石動作麻利地從櫥子上拿來了管勝男的生發噴劑和梳子,站在按摩椅的後麵。等到管勝男終於打完電話,小石就將兩手輕輕扶住她的腦袋,開始了按摩。剛剛按摩了兩下,管勝男突然將腦袋一擺,斜眼瞅著小石氣哼哼道:怎麼搞的?我告訴你今天先按摩了嗎?小石愣在了那裏,甄紅也愣在了那裏。甄紅急忙賠笑:管總,你打算先幹什麼?管勝男說:先檢查一下療效!小艾急忙說:好,管總,咱們馬上檢查!她急忙去把牆邊的儀器打開,把帶有幾米長連線的探頭扯過來。小石將管勝男腦後的頭發撥弄幾下,讓一塊明晃晃的禿斑顯現出來,接過小艾送來的探頭,放到上麵說:管總,你看著屏幕。

儀器的屏幕上,出現了一片黑森林。那些頭發在放大了六百倍之後,全都又粗又黑,像百年老屋裏被陳煙熏出的檁棒。甄紅讚美道:管總你的頭發真好。管勝男卻皺眉道:假話!要是真好還用到這裏來?甄紅讓這話噎得回不過脖子,隻好不再吭聲,紅著臉站在一邊。小石將手動了一動,屏幕上那片黑森林突然消失,一片不毛之地出現了。管勝男煩惱地吧嗒一下嘴:看,做了整整二十天了,現在還沒變樣!你們是怎麼搞的?小艾指著屏幕說:管總你看,效果已經有了。毛囊都變黑了,頭發很快就露出來啦!接著,她用塗了紅指甲油的小手在屏幕上指指點點:你看,這一個,這一個,都長勢良好呢。小石也說:管總你放心,再過十天保證叫你看到頭發。說著,她將另外幾處斑禿一一扒出,用探頭照給管勝男看。甄紅看見,管勝男頭上的斑禿大的如牛眼,小的的如人眼,一共是七塊,幸虧還能讓沒掉的頭發遮住,不然就難看得很。小石一邊用探頭照一邊說:都快長出來了,絕對沒問題的。管勝男說:要是有問題,我就給你們改個店名。小艾賠笑道:管總,你想給改成什麼?管勝男將拳頭猛地打到離小艾眼睛僅有幾厘米的地方,說:叫“爾眼烏”!小艾誇張著臉上的驚恐,說:好,好,長不出頭發你就把我打成烏雞眼!

結束檢查,管勝男開始接受按摩,甄紅則坐到一邊,琢磨著“爾眼烏”三個字的威脅意味,感到了沉重的壓力。她開這個店,最大的擔心還是療效問題。去年暑假她和姐姐一起去上海總部學習的時候,“爾首烏”的發明者董明春先生講,他研製的這套方法,對脂溢性脫發、斑禿、產後脫發、女性脫發的治愈率達百分之九十五以上。一些被治好了的患者也在學習班上展示了他們以前的脫發照片和現在的一頭烏發,讓學員們深信不疑。然而回來開店幹了幾個月,姐姐卻說,“爾首烏”並沒有那麼靈,有的人能用它治好,有的人卻沒有效果,治愈率也就在百分之七十左右。有人每天來店裏做一個小時的理療,回家還要吃三回藥,做上半年,花費兩千多塊錢,結果一根毛長不出來,頭禿如初。半年多來,先後有十來個人提出抗議,多虧當初沒對患者作出無效退款的承諾,不然這店早就虧損了。甄紅看著管勝男,心中暗想:治療無效的事可別發生在這個女老板身上,不然,照她這性格,還真敢把理療小姑娘打成烏雞眼。

怎麼這麼熱呢!管勝男煩躁地叫了起來。小艾立即跑到牆邊,彎腰抱住落地電扇的立柱轉了轉,讓風直對著管勝男吹,吹得她頭發飛揚。管勝男嗬斥道:衝我直吹幹什麼?你當這是晾粉絲?什麼破店,連空調都不裝,你們老板真是摳門兒!聽了這話甄紅坐不住了,起身說:管總對不起,空調是要裝的,我今天下午就去買。管勝男扭頭看一眼甄紅,說:哦,你就是老板?你放暑假啦?原來她知道甄紅的身份。甄紅笑著說:是,放暑假了,我要在這裏待一段,多謝管總對我的支持嗬!管勝男冷笑道:支持?我掉頭發是對你的支持?取笑我是吧?這話又讓甄紅麵紅耳赤,沒法接茬兒。正站在那裏尷尬著,管勝男手上的手機響了。她放到耳邊一聽,臉色大變:什麼?怎麼會這樣呢?那個老宋真他媽操蛋!好,我馬上過去!說罷,她將小石的手猛地撥開,起身就走。小石說:管總,還沒做完呢!管勝男說:不做了!而後急急走出門去,上了車子。

甄紅和兩個小姑娘都走到了門口。小艾衝遠去的轎車啐了一口:呸,媽個臭逼,你不就有幾個錢嗎?天天跑到這裏耍威風!我希望你禿下去,禿下去,禿成陳佩斯才好哩!小石笑道:那咱們都成烏雞眼啦。小艾說:她敢打我?還不知誰把誰打成烏雞眼呢!甄紅聽見小艾這樣罵,也有幾分解氣,就沒阻止她,一言不發回到店裏。她想,像管勝男這樣的中產階級,也太氣勢淩人,太叫人惡心了。不過,她說的裝空調一事,還不得不考慮。眼看就要入伏了,天氣越來越熱,如果不裝空調,顧客恐怕會更少。甄紅決定,下午就去商店買一台去。她抬頭看看牆上的表,已經是十一點半,就囑咐兩個姑娘好好伺候顧客,自己到樓上做飯去了。

“爾首烏”是上下兩層,下層用於營業,上層用於吃住。甄紅走上樓去看看,煤氣灶旁邊隻有一堆土豆和半袋子大米,就決定炒土豆絲,煮米飯。為了省錢,甄紅在開店之初就讓大姐在店裏做飯吃,撥給她們每人每天五塊錢生活費,如有超支,店裏幾個人共同承擔。甄紅知道,在這個有五十萬居民的城市裏,五塊錢隻能換來粗茶淡飯。但她也沒辦法再多加一些,因為開店的費用太大,每年光是房租就高達四萬,加上開工資、交稅費,不打緊根本不行。昨天晚上她在家算了算,開店一年來,總共才賺了兩萬三。照這個樣子,離中產階級還遠著呢。

中產階級。甄紅一想到這個詞兒就熱血沸騰。

她第一次聽人說中產階級,是在去年的春節。老同學郗美麗回連山縣過年,到甄紅家串門,讓甄紅第一次明白了什麼叫作人上人、天外天。郗美麗當年在師範裏和她同住一個宿舍,後來又一起分到連山縣城當小學老師,可她隻幹了兩年就辭職到平川市做生意,這天向她展示了價值二十萬的轎車、價值兩萬的鑽戒。更讓甄紅驚歎的是,掙了大錢的郗美麗現在不光做美容,做美體,還做美手。那手一個星期去保養三回,一年下來要一萬五千塊錢,相當於甄紅一年的工資。她抓過郗美麗的手看看,果然白白嫩嫩,跟麵塑作品似的。再看看自己的手,在課堂上讓粉筆麵子咬,回家讓洗菜水浸,已經接近雞爪子的模樣了。而且,接近的還不是肉食雞的爪子,是山雞、笨雞的爪子。在郗美麗麵前,甄紅的自卑感就像突然爆裂了的自來水管,嘩嘩地噴射而出。她歎氣道:唉,我什麼時候也能像你這樣,當上富婆。郗美麗卻用她的美手指點著甄紅說:什麼富婆,這話也太俗了。告訴你,我並不希望成為什麼富婆富豪之類,能在中產階級裏麵站穩腳跟就滿足了。甄紅說:中產階級?什麼樣的算是中產階級?甄紅說:我現在就是典型的中產階級。她告訴甄紅,專家學者已經把標準定出來了,在中國,年收入五萬到四十萬,就是中產階級。接著,郗美麗還闡述了成為中產階級的重要性。她說,過去國家依靠的是誰?是工人階級。可現在,工人階級狗屁不是,早成為弱勢群體了,國家以後要依靠中產階級了,中產階級越多,社會就越穩定。可惜,現在的中國還是一個啞鈴式結構:富豪多,窮人多,中產階級少。最好的形態是什麼樣子呢?是讓啞鈴的中間部分鼓起來,變成橄欖球形狀,人家那些西方國家,個個都是橄欖球。郗美麗最後講:當今,能不能成為中產階級,是衡量一個人是否成功的主要標誌;千方百計躋身中產階級,是每一個人的頭等大事!

對甄紅來說,那一天是她人生的重要轉折點。原先她一直認為,自己和丈夫都有穩定的工作,每月收入兩千多塊,女兒聰明健康,與大姐那樣的下崗職工相比,已經是相當幸福了。自從聽了郗美麗的一席話,她的幸福感灰飛煙滅。想想郗美麗的生活質量,再想想自己的生活質量,自己簡直是太可憐了。更可悲的是,自己對生活質量問題沒有一個清醒的認識,還自認為幸福,那就更是無知甚至無恥了!丈夫徐洪磊有用啞鈴鍛煉身體的習慣,以前她覺得徐洪磊身體瘦弱,鍛煉身體是件好事,可她現在一見啞鈴就生氣,覺得自己和徐洪磊就是那貧窮一端的兩個分子,可恥而又可悲。她皺著眉頭說:徐洪磊,你就知道玩啞鈴,就不會玩玩橄欖球?徐洪磊莫名其妙,說:橄欖球?橄欖球咱玩得了嗎?甄紅就給丈夫講中產階級,講啞鈴和橄欖的區別,動員他和自己一起努力,爭取成為中產階級,成為橄欖肚子上的分子。徐洪磊卻說:老婆,你可別受郗美麗的蠱惑,你以為那中產階級是想當就當上的?咱們當個小學老師就挺好,每月10號工資卡上一定見錢,雖然不多,也夠花的了。再說,在發達國家,教師都是中產階級,咱們國家也會一步步提高教師待遇,讓咱們到那一步的。甄紅冷笑道:等到那一天,咱們就都老了,喪失享受生活的能力了。徐洪磊說:那你打算怎麼辦?甄紅堅定地說:從現在開始就尋找機會,為成為中產階級時刻準備著!

“五一”長假裏,表哥的到來讓甄紅發現了機會。表哥在省城機關當處長,放假期間開著私家車,帶著老婆孩子來連山縣看望姑姑,也就是甄紅的母親。甄紅記得,表哥早在十年前就謝了頂,沒想到這次卻頂了一頭烏發。她問表哥奇跡是怎麼出現的,表哥說,是去爾首烏做理療的結果。表哥講,爾首烏生發效果的確不錯,不知家鄉有沒有人開店,如果有的話肯定賺錢。甄紅一聽,立即興奮起來,向表哥要了爾首烏的聯係電話,說要考慮考慮。大姐當時也在場,說:小紅,你快把那個店開起來,我去給你打工,反正我下了崗也沒事幹。聽大姐這麼說,甄紅要開店的念頭更加強烈。表哥走後,她打電話向郗美麗谘詢這事,郗美麗說,一月掏四五百塊錢做生發理療,這是中產階級才可能做的事,連山縣城的中產階級本來就少,中產階級裏麵的脫發患者肯定更少,不足以支撐一個店,你要開就到平川開。甄紅問大姐,願不願意去平川,大姐說,可以,反正你姐夫已經老了,把他扔在家裏也讓人放心。接下來,甄紅就和爾首烏總部聯係,彙去八千塊錢的加盟費。暑假裏,她和大姐一起去上海學習了半個月,回來之後就到平川租下這個店麵,把牌子掛出去,邁出了向中產階級進軍的第一步。

飯菜做好,甄紅去樓下看看,有兩個顧客正在接受理療,其中一個腦袋像個花皮西瓜。甄紅不用看臉就知道那是韓鬆。他是個初三學生,三年前去鄉下奶奶家過暑假,頭上長了癬,奶奶用她治腳癬的藥給他抹,結果把他抹成半個禿子。從寒假開始,這孩子就成了爾首烏的顧客,現在看來療效並不咋樣。甄紅知道,這孩子頭上的一部分毛囊已經被腳癬藥徹底破壞了。但她不好和韓鬆說明這事,從店裏的經濟收入考慮,她也願意讓韓鬆繼續做下去,心想,反正她父母都是城裏人,有錢。

另一個顧客甄紅不認識,看上去有三十來歲,腦袋是個“光明頂”,典型的一個脂溢性脫發患者。讓她大為驚奇的是,雖然小艾正用鞋刷大小的梅花針治療儀在那“光明頂”上蹭來蹭去,發出嗡嗡的響聲,他卻將一部筆記本電腦放在腿上,非常投入地打字。甄紅走過去偷看一眼,原來他正寫著一篇文章,題目叫作《大動作,大手筆──柳河區整頓城區市容市貌紀實》。甄紅瞪大了眼睛說:你是記者?那人抬頭看看甄紅,皺眉道:別打岔好不好?這稿子明天要見報,我得抓緊!說罷又低頭打字。甄紅紅了臉,趕緊退到沙發上坐下,噤若寒蟬。

理療進入最後一道程序,往頭上噴生發劑時,記者把電腦關了。甄紅去倒了一杯水,放到茶幾上說:先生,請喝杯水休息休息吧。記者從椅子上站起來,看著她說:你是爾首烏的老板吧?甄紅說:是。我叫甄紅,請多多關照。記者就從兜裏掏出一張名片,說:來,認識認識。甄紅接過名片看看,原來他是《平川晚報》的記者部副主任鞠功。甄紅熱情地說:鞠主任,認識你我太高興了!我從小就崇拜記者,崇拜了三十年,今天才終於見到了一個真正的!鞠功一邊用梳子梳理著僅剩的一圈頭發,矜持地道:甄經理,我正要和你談談。甄紅問:是嗎?談什麼事?鞠功說:今天沒空了,明天吧。說著走出門外,開著一輛桑塔那轎車走了。甄紅送他回來,小艾向她說:經理,這個鞠主任可厲害了,聽他說,三天兩頭跟市長喝酒。甄紅想:來平川開店,還真是開眼界、見世麵。自己在連山縣城當了十年小學老師,連教育局的小科長都沒見過,今天竟然在平川認識了能和市長經常喝酒的大記者。對了,他還要跟我談談。不知他要談些什麼?甄紅的心裏揣上了一個大問號。這問號就像個秤鉤子,鉤得她那顆心髒忽忽悠悠如懸半空。

吃過午飯,甄紅帶著大姐留下的存折,去平川市的中心商業區買空調。她在公交車上,看見乘客中有兩個禿頂男人,立即後悔沒帶爾首烏的宣傳材料。去年她剛開店的時候,就是靠了上街給禿頂男人發材料這一招,才有了第一批顧客的。她想,雖然沒帶宣傳材料,我也不能放過招徠顧客的機會。於是站起身來,走到一個禿頂男人身邊說:大哥,你聽說過爾首烏嗎?那人說:沒聽說。甄紅道:爾首烏是治脫發的,可靈呢,青年路就有一家,你不妨去試試。那人問:要多少錢?甄紅說:不貴,一個月不到五百。那人把眼一瞪:還不貴?我一個月就掙五百,都拿去治頭發,一家人不得餓死?甄紅聽了這話,隻好停止了動員。她想,自己也真是愚蠢,怎麼就不想想坐公交車的人都是什麼層次,要他們去爾首烏,簡直是與虎謀皮。想到這裏,她索性回到原先的座位上,對另一個禿頂男人連看都不看了。

不過,一進平川市最大的那家購物商場,甄紅就亢奮了起來。她知道,來這裏的禿頂男人就是有錢者居多了。她在大廳裏來回走著,一旦發現有禿頂晃動,就兩眼放光跑過去,向人家宣傳推介爾首烏。這個時候,甄紅當老師練出的口才派上了用場。她口若懸河,循循善誘,竟然動員成了兩個,另外還有三人也答應有空過去看看。甄紅給他們一一留了手機號,讓他們隨時和她聯係。正打算尋找新目標,甄紅忽然發現外麵的路燈已經亮了,她這才想起,空調還沒買呢。

商場裏空調當然多得很。甄紅去看了一圈,見那立式的太貴,一台要五六千,心想,這種太貴了,買個掛式的吧。但她又怕店堂太大,掛式的起不了多大作用。掂量來掂量去,甄紅突然想:買個掛式的放在裏屋,讓顧客到裏麵去做,降溫效果不就保證了嗎?對,就這麼辦!於是,她就買下了一台功率一匹的。拿著發票走出商場時,她還為自己的聰明暗暗得意。

第二天一大早,商場就來人來車,把空調送來,裝在了裏屋。打開試試,涼風習習,兩個姑娘歡呼雀躍,接著把按摩椅推進來,把大鏡子抬進來。外麵忽然有汽車喇叭在響,小艾向外探探頭,立即興奮地說:會長來了!禿協會長來了!甄紅想起來,禿協會長是給小姑娘發黃段子的那個房老板,就反感地說:小艾怎麼回事?一見他來,你跟吸了白粉似的!小艾這才吐吐舌頭,急忙把笑容藏起。很快,店堂裏響起腳步聲,接著是一聲吆喝:哎,人呢?小石走出去,向裏屋作個手勢道:到裏麵來吧。房老板說:喲,改成暗室操作啦?是不是加了服務項目?快餐一次多少錢?小艾忍不住跳出去說:禿會長,你又胡唚!你進來看看,人家甄經理給你安了空調!房老板就頂著一個亮光光的腦袋進來了。他誇張地吸一口涼氣,聳肩抱膀作害冷狀,說:好,痛快!過癮!然後又向甄紅抱拳道:謝謝甄經理嗬!

甄紅這才看清楚了這個“禿協會長”。他四十歲上下,高個兒,長方臉,五官如果老老實實各就各位,不是那麼調皮地亂跑,也還算順眼。甄紅指著一張椅子說:請坐吧。房老板看著她,眼珠子又要往眼眶外麵跑:怎麼,老板打算親自動手收拾我?甄紅不動聲色說:為會長服務,是我的榮耀嗬!房老板大笑起來:哈哈,你也知道我這頭銜啦?好,爾首烏老板給禿協會長做,也是門當戶對珠聯璧合嘛!說罷,猛地坐到了按摩椅裏。

甄紅隨即站到了椅子後麵。她去年在上海學習,按摩理療學了個全套,技術已經十分嫻熟。到平川開店一年來,她在假期或周末過來,也經常親自上陣。這時,她將兩隻手伸出去,扶住房老板的腦袋,放到了自己乳房之上的胸骨上,爾後給他按摩頭頂。這腦袋是剃光了的,腦後沒有頭發鋪墊,後腦殼就硌得她胸骨生疼。但她隻能忍著,因為爾首烏按摩的規範動作就是如此。這樣,顧客腦袋有了支點,比較穩定,同時,男性顧客也會因為和女性理療師有了親密接觸而感覺舒服。這種接觸,大約在五分鍾左右,而後就把腦袋扶起來,按摩腦後、頸椎和肩膀等部位。就是在這五分鍾裏,有的男性容易想入非非。這樣的男人,理療師從他頭皮上脈搏的變化就能發現。發現了也就發現了,反正他沒有非禮行為就算了。可是,有的男人起變化的不隻是脈搏,而是腦袋的位置。去年冬天有一回,小石給一個中年男人做理療,做著做著,小石將他的腦袋猛一推,接著坐到牆邊沙發上流淚。男人紅著臉走後,小石哭著說,那男人老是將後腦勺往下蹭,想蹭她的奶子。甄紅安慰了好長時間,才讓小石止住了哭。不過,那個顧客後來再沒來過爾首烏。甄紅了解到,他是一個處長,因為經常要拋頭露麵,才來爾首烏重塑形象的,他這麼突然中斷理療,以後恐怕要繼續使用舊的形象了。小艾說,她對付這種男人采取另一種辦法:不吭聲,卻使勁掐他的頭皮發出警告,這樣也很有效,好色男人一般都會改邪歸正。甄紅一邊給房老板按摩一邊想:這個禿協會長,幹沒幹過這種醜事?

甄紅剛想到這裏,房老板卻將腦袋一抬,離開了她。甄紅詫異地問:怎麼啦?房老板抬手揉著後腦勺道:這裏少了塊墊子,疼。聽了這話,甄紅的臉“唰”地紅了。她知道自己太瘦,胸骨上沒有脂肪,可沒想到房老板會公開取笑她。她扭頭瞥一眼小艾小石,見她們的衣領開處,白白的皮膚不厚也不薄,沒見一點兒胸骨的影子,自己的羞愧感就更加嚴重。她說:讓她們給你做?小艾卻立即撅起小嘴:他這個人太黃,我不給他做!小石也說:就是,整天胡說八道,誰願給他做。房老板將禿頭一耿:二位小妹妹怎麼會這樣呢?今天你們看見經理來了,就裝起了正經,以前我每次來,你倆可都是踴躍上前,爭著給我做的呀!小艾向小石遞了個眼色,說:好,他說爭,咱們就爭一次!小石明白了,就和小艾走過來,一人拽著房老板的一隻耳朵使勁向兩邊拉。房老板急忙抬手捂著耳朵說:哎喲,饒了我,快饒了我!小艾道:你說,剛才你是不是誣陷?是不是滿口噴糞?房老板說:我是誣陷,我是噴糞!二位姑娘這才鬆開手,笑著走到一邊。她倆這麼鬧騰了一下,倒把剛才的尷尬氣氛給衝沒了,甄紅伸手給房老板按摩著腦後,笑道:房老板,這回明白什麼叫“禍從口出”了吧?房老板說:明白了,再不敢了。

接下來,甄紅問他做什麼生意,房老板說,搞煤炭。甄紅問:生意好吧?房老板說:好個屁,掙點錢還不夠送禮的。小艾說:經理你別聽他的,他親口說過,一年掙上百萬。聽了這話,甄紅便對眼前的這個禿頭刮目相看了。她心裏突然蹦出一個主意,就說:房老板你掙這麼多錢,又是禿協會長,也不出出血,搞點活動。房老板說:搞什麼活動?甄紅說:搞聯誼活動呀,咱們找個時間,把發友們叫到一起,喝個茶,唱個歌,好不好?聽她這麼講,小艾立即拍手道:好主意!好主意!會長你快答應下來!房老板說:中,這個周六,晚上八點,咱們去夜明珠大酒店的歌廳好不好?甄紅說:好,一言為定嗬!小艾說:誰說話不算話,就是個大王八嗬!房老板說:沒問題。不過,到那天咱們不能僅限於唱歌。小艾說:還做什麼?房老板說:我去開一些房間,男女發友們自由組合,再製造出一群小禿子。小艾掄起小拳頭說:你再胡說八道,我就揍扁你的禿頭!房老板作恐懼狀,說:小姐饒命,不開房間了,不開房間了。甄紅笑道:會長你說正經的,聯誼會到底搞是不搞?房老板說:搞,搞,你們向各位禿協會員下通知吧!

送走房老板,又有兩個顧客過來,小艾小石一人負責一個,甄紅則坐到空著的那個按摩椅上,吹著空調,心情欣悅。她想,剛才想出的這個主意太好了。讓房老板出錢搞個聯誼活動,發友們玩得高興了,就會在各自的社交圈子裏說這事,擴大爾首烏的影響,招來更多的顧客。正想著,店堂裏有高跟鞋的聲音響起,接著是一個清脆的女聲在叫:哎,人呢?人呢?甄紅起身走出去一看,原來是郗美麗來了。她穿一件粉綠吊帶裙,露著雪白的臂膀與前胸,把半老徐娘的猶存風韻充分展示了出來。甄紅說:郗美麗,我正想今天抽空去看你,想不到你先到這裏來了。郗美麗說:我是開車經過這裏,心想已經放了暑假,你可能來了,嗨,果然是來了。不過,你店裏怎麼空空蕩蕩的?甄紅不無得意地道:我在裏麵裝了空調,在裏麵做涼快!說著就把郗美麗引到裏屋門邊。郗美麗向裏麵看了一眼,卻皺起眉頭,將甄紅扯到了店堂門口。甄紅心生疑惑,問道:怎麼啦?不合適?郗美麗臉上現出恨鐵不成鋼的表情,抬手指點著甄紅說:你說你,什麼時候能改一改小學老師的小家子氣!你為了省錢,就買個小空調裝進小屋裏,可你知道不知道,這是犯了商家大忌?甄紅立馬愣住了:我犯了什麼大忌?郗美麗說:你這麼一搞,店堂空空蕩蕩,連點兒人氣都沒有,像做生意的樣子嗎?一聽這話,甄紅恍然大悟。她打量一下店堂,捶著剛才被房老板取笑過的瘦胸脯痛心疾首:哎呀,郗美麗你真是一針見血!我是光想著省錢,省錢,完全忽視了人氣問題。你說,我怎麼就這麼蠢呢?郗美麗拍拍她的肩膀苦笑道:咳,我也不是沒蠢過。我下海的第一年,給一個正處級領導送禮,你猜怎麼著?我竟然隻送給人家一桶花生油!人家不要,我還以為人家是清正廉潔好幹部呢!後來經過高人指點,我送高級煙酒,送名人字畫,這才辦成了事。甄紅,好好地反思反思,脫胎換骨吧!對了,我有一個重要約會得馬上過去,咱們有空再說,走啦!

把郗美麗送走,甄紅垂頭喪氣地去了樓上,坐到床邊悄悄流淚。她越想越覺得自己愚蠢,越想越恨自己,在心裏說,甄紅呀甄紅,你不是心心念念要當中產階級嗎,可是你這份小家子氣,離中產階級還差十萬八千裏呢!想到這裏,她打定主意:豁上爾首烏半年不掙錢,也再買一台立式空調去!於是,她擦幹眼淚下樓,又去了商場。她跟售貨員商量,可不可以把那台小的退掉,售貨員說,不行,已經安裝過了,沒法退的。甄紅心中懊惱,嘴裏說:那怎麼辦?那怎麼辦?售貨員說:好辦呀,裝到宿舍裏不就行啦?甄紅想:也隻好這樣了。就強忍著心中的疼痛去收銀台付款。

十一點鍾的時候,一台櫃式空調在爾首烏店堂裏昂揚挺立,虎虎生風,讓每一個來作理療的顧客連聲說好。那個管勝男也來了,她還是一邊打電話一邊往按摩椅上坐。等她收起電話,接受著小艾的按摩,對店堂裏溫度的變化竟然沒有反應。甄紅忍不住說:管總,今天不熱了吧?管勝男說:怎麼不熱?還是熱!甄紅驚訝地看看她,說:還熱?有了空調還熱?管勝男看一眼牆角的空調,自嘲地一笑,說:我心裏裝著一鍋開水,咕嘟咕嘟直冒泡,降不了溫的。這話讓甄紅十分驚訝,就問:你心裏怎麼會裝著開水呢?管勝男笑一笑:跟你說你也不懂。正說著,她的手機響了,她看一眼號碼,立即摁了拒接鍵。然而,片刻之後手機又響,管勝男接聽後厲聲道:我操你媽!你真想把我逼死呀?說罷,索性將手機關了。小艾站在她的身後,向甄紅和小石做著幸災樂禍的鬼臉。甄紅怕管勝男察覺小艾的不恭,就急忙瞪眼製止。等到小艾收斂表情又繼續操作,甄紅看看管勝男,發現她額頭上汗津津濕成一片。心想,這個管總,心裏果真裝了一鍋開水,空調功率再大也是無法給它降溫的。然而,是什麼事情讓那鍋水如此沸騰?她很想問個明白,卻又不敢,就起身上樓做飯去了。

到了樓上,甄紅發現這裏也很涼爽,知道這是樓下的涼風跑到了上麵的緣故。她看一眼牆上那個小空調,心中又生出懊惱,覺得這一千八花得實在多餘。她心中焦躁,加上做飯時的火烤汽蒸,臉上身上就全是汗了。

做完飯,甄紅跑到樓下,站到空調前麵猛吹了一通,燥熱感才基本消失。她走進裏屋,給郗美麗打了個電話,說自己已經買來大空調了,讓她有空再來看看。郗美麗不屑地說:買了就買了,不就是一個空調嘛,有什麼看頭。甄紅訕訕地道:我的意思是說,有空你來我這裏玩。郗美麗說:好的好的。

三個女性輪流著吃完午飯,《平川晚報》的鞠功來了。甄紅說:鞠主任,你昨天不是要跟我談談嗎?你要談什麼呀?鞠功笑一笑說:我想采訪一下你。甄紅吃驚地道:采訪我?我有什麼可采訪的?鞠功說:你開起這個店,為廣大脫發患者解除煩惱,改變形象,這是了不起的事情嘛,很有新聞價值嘛。正做理療的一個顧客說:對,讓鞠主任給你寫上一篇,發到報上!小艾臉上現出如花笑靨,大聲嚷嚷:鞠主任你快寫,把我也給寫上!鞠功說:沒問題,沒問題。甄紅想:讓記者寫上一篇文章,在報上作作宣傳,這真是一件好事。就說:好呀,鞠主任你要采訪什麼?鞠功說:咱們到裏麵談吧。甄紅說:好。二人就去了裏屋。那個鞠功進屋之後,從包裏掏出一個小本就開始采訪。他先問開店的緣由和過程,又問爾首烏治療脫發的原理和療效,甄紅一一作答。問到一年來有多少患者被治好,甄紅說:有一百多位吧。鞠功又問:有沒有登門感謝送錦旗的?甄紅說:感謝的有,送錦旗的沒有。鞠功說:你怎麼不讓他們送錦旗呢?弄些錦旗掛到店裏多好。甄紅說:好是好,可人家沒有送的,我能主動向人家要嗎?鞠功笑道:看來甄經理真是個實在人。你抓緊去弄幾麵掛上吧,我好在文章裏寫上。甄紅為難地說:那,我得找幾個人商量商量。鞠功說:費那個勁幹嘛?你自己找人做了,隨便落上個名字,誰還去調查調查?甄紅看著鞠功說:這樣好嗎?鞠功說:你聽我的沒錯。甄紅說:那我做去。可是,旗上寫什麼話呢?鞠功說:我給你想想嗬。他撓著禿頂思忖片刻,說:有了有了,我給你寫下來。接著就在采訪本上唰唰唰寫下兩段文字:

頭頂大事幾多愁

隻掉不生多煩憂

有緣相識爾首烏

黑發飄逸笑依舊

謝頂數載近童山

好生活中有缺憾

覓得良方三合一

烏發再造奇跡現

甄紅讀罷,不勝欣喜,說:寫得真好!鞠主任你真不愧是大記者、大筆杆子!鞠功將這頁紙撕下來遞給甄紅,說:你抓緊做去,我也讓文章趕快見報。你等著吧,過不了幾天,來你這裏治脫發的肯定要擠破門。甄紅雙手合十,衝鞠功抖著說:哎喲,太好了太好了!這是我夢寐以求的呀!鞠功停了停,將左眉一挑,斜著眼看著甄紅道:哎,我給你寫文章,做宣傳,你得給我點回報吧?甄紅沒想到鞠功會提出這樣的要求,愣了一下,問:怎麼回報?鞠功說:給我把治療費免了。甄紅猶豫片刻,說:好的。我給你免了。你治了多長時間了?先把以前的退給你。鞠功說:我已經交了兩個月的,九百六。甄紅就從包裏找錢給他。不過,她沒有零錢,隻好拿了十張一百元的。鞠功接過錢,也不數,直接往兜裏裝去。甄紅想,他怎麼不把四十塊錢的零頭找給我呢?正想著這事,鞠功誇獎她了:嗯,甄經理比較大氣,不像小學教師!甄紅聽他這麼說,勉強作出笑容道:近朱者赤嘛,受大記者熏陶嘛。

鞠功走出去做理療的時候,小艾向他講了房老板要在星期六搞發友聯誼會的事,請鞠功一定參加。鞠功在鼻子裏哼了一聲:他能出血搞聯誼會?鬼才信。甄紅說:他上午過來,讓我們下通知呢,還能假啦?鞠功冷笑一下:他連我都敢騙,就不敢騙你?甄紅就問:是嗎?他騙過你?他是怎麼騙你的?鞠功說:去年,我給他做過宣傳,可他……唉,不提那事不提那事,提起來的話,我今天的理療肯定是白做!小艾說:經理,我看咱們慎重一點,到星期六跟他落實好了再下通知,不見兔子不撒鷹。甄紅說:對,就這麼辦。

鞠功走後,甄紅就去翻過去的顧客名單,找到幾個確實在爾首烏治好了脫發的人,給他們打電話商量做錦旗的事,並且特別講明,隻要他們落個名字,做旗費用由店裏承擔。不料,商量了三四個,竟沒有一個願意留名的。甄紅想:看來,脫發到底不是件光榮的事。罷罷罷,我就按鞠功說的那樣做吧。想到這裏,她隨便編了兩個人的名字,分別落在鞠功寫的兩首詩的後麵,上街找縫紉店。等把兩麵紅底黃字的錦旗拿回店裏,趁晚上沒有顧客的時候掛到牆上,店堂裏果然光彩了許多。小石念著錦旗上的落款,說:王起興,喬明典,在咱們治過脫發的,有這兩個人嗎?小艾向她使個眼色:小石你真是塊石頭,咱們說有就有!小石吐了吐舌頭,不再吭聲。甄紅囑咐她們,如果有人問起這兩個人是哪裏的,就告訴他們都是外地在這裏做生意的。

第二天,顧客們來後發現了牆上的變化,都問送錦旗的這兩個人是哪裏的,小艾小石就按甄紅教的回答。聽了這話,有的顧客點頭相信,有的顧客卻搖頭直笑。甄紅在一邊看見顧客的笑,自己的臉也差不多紅成了錦旗。

到了星期六,三位女性起床後打掃店堂,小艾提醒甄紅,該給房老板打個電話。甄紅撥通房老板的手機說:會長早上好,今天是星期六了,我想問一下你,晚上的活動還搞不搞?房老板在電話裏說:當然搞啦。不過,我正在外地出差,不能和甄經理以及發友們同樂,非常遺憾。甄紅立即警覺起來:你在外地出差?可這事是你定的,你不參加的話誰買單?房老板說:你先買上,等我回去再給你,好不好?甄紅立即說:不好,還是等你回來再搞吧,我們今天就把通知退掉。房老板說:那樣也行。說罷就把電話掛了。小艾聽見了二人的通話,去櫥子上拿過屬於房老板的生發噴劑瓶子,把它當作真人,咬牙切齒指點著說:禿會長來禿會長,你果然是個騙子!你騙你姑奶奶,騙廣大發友,絕對沒有好下場!甄紅氣得一個勁搖頭:這人怎麼這樣呢?怎麼這樣呢?

開門後,小艾一邊給顧客做著理療,一邊嘟嘟噥噥地罵房老板,並向那些已經通知過的顧客退通知。一位姓高的老板說:你們相信房老板的忽悠,說明你們的智商不高。這話說到了甄紅的疼處,就氣憤地道:我們的智商是不高,可有些人的道德水準也太低了!高老板輕輕一笑:在商言商,講什麼道德不道德。拿你來說,你的道德水準就高?你讓人家房老板出錢搞發友聯誼活動,不就是為了擴大影響,多拉顧客嗎?人家給你交過藥費和理療費了,你再讓人家掏錢搞活動,也沒有道理呀,你以為人家的錢就來得容易?甄紅讓這話給噎住了,心想,還真是這麼回事,自己也不是一個高尚的人。但她不想服輸,又說:他不是什麼會長嗎?既然是會長,就該盡點義務表示表示。高老板笑道:那是他自封的,屬於自娛自樂,我們又不承認。甄紅這一回徹底沒話了,隻好不再吭聲。

整整一個上午,甄紅的心裏一直是陰雲密布。做午飯的時候,她還魂不守舍,把豆角給炒糊了。正看著鍋裏的那片焦黑生氣,郗美麗突然打來電話,說甄紅,今天晚上我要請客,連你也一起請上,好不好呀?甄紅說:好呀。郗美麗說:晚上你在店裏等著,我去接你。放下電話,甄紅心想,這個郗美麗,自己混闊了還沒忘姐們情誼,真夠意思。此刻,她的心境才稍稍晴朗了一點兒。

傍晚,郗美麗果然來接甄紅。等甄紅上了車,郗美麗看她一眼,說:參加社交活動,怎不化化妝呢。甄紅看看郗美麗,人家果然施過粉黛,顯得更加美麗。甄紅紅著臉說:當老師的,素麵朝天慣了,你不是不知道。郗美麗說:你在連山縣城是老師,可在平川市你是爾首烏的老板,明白嗎?甄紅說:那我回去化一化?郗美麗看看表說:來不及了,我讓客人六點到的,現在已經是五點半了。甄紅吐吐舌頭說:那就這樣吧,算是給你當一回陪襯人。

在路上,郗美麗向甄紅講,她今晚請的客人是蓋亞集團的老總,有十幾億的資產,相當地尊貴。她前幾天經過艱苦努力,終於拿下了全市籃球賽的廣告代理權,打算請蓋亞集團獨家冠名。甄紅問:什麼是獨家冠名?郗美麗說:你連這都不懂?就是讓他出一筆大錢,我呢,就把這次大賽叫作“蓋亞杯”全市籃球賽。甄紅說:明白了,那你讓他出多少錢?郗美麗說:談談看吧,最好能出到五十萬以上。甄紅張大嘴巴道:五十萬?你一下子進賬這麼多?郗美麗說:可是開支也很大呀,許多地方都要花錢,最後我能剩下十萬就燒高香啦。甄紅說:那也不得了,夠我掙好幾年的。郗美麗說:這樣的機會並不是太多,我一年能有兩三次就很好了。

說話間,郗美麗將車子停在了華利大酒店門口。她一下車就打電話:林總,我已經在恭候你了。說話間,她看著天邊的一大片晚霞滿臉媚笑,仿佛林總就站在那上麵一樣。

郗美麗帶甄紅走進大堂,坐到沙發上,然後不錯眼珠地一直盯著旋轉門。旋轉門一圈接一圈地轉,每次都能轉出幾個人來,可每次都不是她要等的人。等了半個多小時,那門轉了大約一百多圈,郗美麗突然興奮地說:來了!接著一躍而起跑到門邊。甄紅看到,郗美麗迎接的那個林總白白胖胖,很有派頭。另外她還注意到,林總的頭發又黑又濃,偏分發型十分標準。

郗美麗滿麵春風地向林總打過招呼,接著邁著小碎步,一路將他領上二樓。甄紅在後麵看見,無論郗美麗多麼熱情,那個林總卻不說話,隻是跟著走,偶爾微笑著點點頭而已。進了包間,郗美麗讓服務員抓緊上菜,然後向林總介紹跟在後麵的甄紅,說這是我的姐們,爾首烏的甄總。甄紅羞笑著道:什麼甄總,叫我小甄就是。說著就從包裏掏出一張名片遞上去。林總一邊看名片一邊說:爾首烏?爾首烏做什麼業務?甄紅指了指自己的腦袋,笑著說:頭頂業務,治療脫發。林總聽她這麼說,臉色一變,將名片放到桌上,掏出手機看了一下,說:郗小姐對不起,我有急事,這頓飯吃不成了。說著就向外走。郗美麗急了,追著他說:林總林總,你吃完再走好不好?林總說:不行。郗美麗說:那咱們另約時間?林總說:別再約了,你那個項目另找別人吧。說罷走下樓梯,揚長而去。

郗美麗氣急敗壞地走回包間,跺著腳說:這是怎麼回事嘛?這是怎麼回事嘛?甄紅不滿地道:難道老板當大了,就可以這麼無禮?郗美麗咬著嘴唇,連連搖頭,眼淚都要下來了。這時,站在那裏的服務員說:請問,就餐人數還按原來的三位嗎?郗美麗好像醒悟過來,立即向她說:對了,你趕快通知廚房,把我訂的飯退掉。小姑娘為難地說:恐怕不好退,菜馬上就上來了。郗美麗用手指著她說:退,一定要退!叫你們領班過來!小姑娘轉身走出門外,不一會兒,一個二十七八歲的女領班進來,說退餐可以,但要交二百塊錢的退餐費。郗美麗不再說話,馬上從包裏掏出兩張票子遞給領班。甄紅心想:看吧,飯菜已經訂好,就因為財神走掉,郗美麗竟然不舍得給我吃,竟然把它退了。想到這裏,她心裏生出一包氣來,默默地領先下樓。

走到大堂,郗美麗追了上來。她拍拍甄紅的肩膀說:實在對不起,我本該和你在這裏吃的,可那桌菜是一人五百塊的標準,實在是太貴了。甄紅看著郗美麗吃驚地說:一人五百?能吃什麼呀?郗美麗說:大概有澳鮑。甄紅問:什麼是澳鮑?郗美麗說:就是澳洲鮑魚。甄紅又問:澳洲鮑魚什麼樣子?郗美麗冷笑道:吃人的樣子!邊說邊向外走。甄紅跟在她後麵想:那魚長了個吃人的樣子,為什麼還讓人吃了?

上了車子,郗美麗打電話說:路力,你趕快炒幾個菜,我和甄紅回家吃。甄紅急忙說:我不去你家了,我回店裏。郗美麗收起電話向她瞪眼:看你敢給我回去?甄紅見她這樣說,隻好不再吭聲,由著郗美麗把她拉走。

來到位於城南的“貴和居”小區,郗美麗摁響門鈴,一位留著刺蝟發型的年輕帥哥立即把門打開,將手裏拿著的兩雙繡花拖鞋,分別放到郗美麗和甄紅麵前。甄紅以前聽郗美麗講過她的同居男友,說這人如何英俊,如何“賢惠”,沒想過今天第一次見麵就領教了。路力笑著向甄紅打過招呼,去洗洗手,到酒櫃那兒斟上兩杯紅酒,放到已經有了兩盤菜的餐桌上,說:美麗,你和客人先喝著,我再炒兩個菜去。說罷又跑進廚房。郗美麗這時臉上現出了笑模樣,對甄紅說:來,咱們坐吧。甄紅坐到桌邊,看一眼廚房,小聲說:路力真是不錯。郗美麗用她那白白嫩嫩的手端起紅酒,與甄紅碰了一下,喝下一口,看著甄紅笑道:是不錯哈?甄紅我告訴你,路力對我來說太重要了。用酸詞來說,他就是我休憩的港灣。我在外麵打拚,無論遇到多大的麻煩,多重的煩惱,隻要回到家裏,看見路力在我身邊轉來轉去,噓寒問暖,那些煩惱就全都雲消霧散了。甄紅說:唉,我家徐洪磊要是跟路力這樣就好了。我到平川開店,他不但不支持,還冷嘲熱諷,你說他氣人不氣人。郗美麗說:像徐洪磊那樣的,活該窮上八輩子!甄紅你好好幹,等把爾首烏做大,你把職辭了,把徐洪磊蹬了,也找一個路力這樣的。甄紅笑道:把他蹬了?我可不敢。郗美麗說:不蹬也行,那你就找個情人。甄紅羞紅了臉說:郗美麗,你可別把我教壞了。哎,你跟路力這麼好,怎麼還不結婚呢?郗美麗一聽這話,臉色立即陰沉起來,小聲說:他父母反對唄。那兩個老不死的,說我年齡太大,罵他們的兒子不爭氣,吃軟飯。吃軟飯怎麼啦?我願喂,他願吃,礙他們什麼事?說罷,氣乎乎地將半杯酒一飲而盡。

路力端著一盤新炒出的菜走來了。他放下菜,還沒忘了給兩個杯子裏加酒。看著這個比郗美麗小七八歲的帥哥,甄紅說:路力,你也坐下喝點酒吧。路力謙卑地笑道:你們喝吧,我再做個湯去。說罷又走向了廚房。看著他那高大挺拔的背影,甄紅心裏忽然生出疑問:這樣一個大小夥子,年複一年地給郗美麗當著“全職太太”,他心裏到底是怎麼想的?

接著,郗美麗一邊喝酒一邊說起了自己公司的事。她說自己費盡心思,好不容易才把全市籃球賽的廣告代理權拿到手,可就是遲遲拉不到讚助。找獨家冠名企業,她已經談過三家,可是第一家出錢太少,她不答應;第二家,是人家覺得沒有多少回報,堅決不幹;第三家呢,老板是個色鬼,在辦公室裏就把她往沙發上摁,她掙紮了好半天才逃走了。甄紅聽到這裏氣憤地說:怎麼會這樣呢?郗美麗你就不會去告他?郗美麗苦笑一下:告?笑話。他就是真把你幹了你也不能告哇。甄紅驚詫地問:為什麼?郗美麗說:這也是商場的潛規則之一。你去查查法院的案卷,有幾個老板是被人告發強奸的?基本上沒有。錢色交易,權色交易,就那麼回事,我領教得多了去了。不過,那個老板長相也太叫人惡心了,不然,今晚也就不用再找這個傲慢無禮的林總了……。聽她說到這裏,甄紅便猜出來,郗美麗下海經商的這些年,是什麼手段都使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