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個好日子
龐紅桂扛著鋤頭剛出村口,就聽見了歌聲:……今天是個好日子,心想的事兒都能成。明天是個好日子,打開了家門咱迎春風!
龐紅桂明白,是吳家莊吳大臊上門服務來了。果然,一輛係了紅綢帶的三輪車在前麵的路口躥出來,拐了個彎兒,向龐紅桂直衝過來。龐紅桂趕緊往路邊躲了躲,咕嘟兩下嘴,攢出足夠的唾沫。她知道,吳大臊如果認出她,肯定會停下車胡說八道的。
車子開過來,卻沒有減速。龐紅桂心裏剛說,這個該死的,她沒認出我,尖銳的刹車聲就響了起來。吳大臊把車停下,關掉音響,從駕駛室裏探出頭說,老同學,要不要服務?說話時,他嘴上叼的煙卷快速地一垂一翹。
龐紅桂將眼一瞪,決定把那口唾沫發射出去,嘴裏卻空空如也。原來,剛才吳大臊刹車時她受了驚嚇,把唾沫咽到肚裏去了。
龐紅桂隻好帶著遺憾向老同學發了空炮:呸!
空炮的殺傷力太小,致使吳大臊更加囂張。他向龐紅桂單獨擠了一下左眼:我免費。你定個日子給我打電話,好不好?說著往車廂幫上一指。那兒,用紅漆寫著廣告語:“帥豬哥,杜洛克,上門服務,多子多福!”後麵還有電話號碼。
龐紅桂不再發空炮,她紅著臉,從肩膀上取下鋤頭高高舉起,擺出一個要砸的架式。
吳大臊哈哈一笑,開車走了。那個綁在車頂的電喇叭也重新響起:今天是個好日子,心想的事兒都能成。明天又是好日子,千金的光陰不能等……
此時,龐紅桂看見了吳大臊賴以掙錢的帥豬哥。它正站在車廂裏,長著稀疏的白毛,皮膚微微發紅,一對大肉球隨著車身的顛簸在它屁股上搖搖晃晃。
龐紅桂轉過身,繼續走路。她想,人生在世,吃哪一口飯的都有。這個吳大臊,從小就不正經,在鄉辦中學是個出了名的調皮鬼,一張口就是下流話,女生們都非常討厭她,給他起了個外號叫“吳大臊”。吳大臊原先外出打過工,從去年開始養了種豬,幹起了配種生意。他的頭腦裏除了下流細胞,商業細胞也是有的:別人養種豬,都是等人家趕著母豬上門,吳大臊卻搞起了上門服務。誰家母豬發情,給他打一個電話,他就把杜洛克種豬趕上三輪車,立即上路。讓人哭笑不得的是,他上門服務的時候還放歌曲。《今天是個好日子》、《纖夫的愛》、《雙雙飛》、《甜蜜蜜 》……在路上放,到村裏放,服務的過程中更是大放不止,搞得喜氣洋洋,真像小青年結婚似的。
龐紅桂在路上走了一段,過了那個拐彎處,就離開道路,沿著田埂去了自家的玉米地。玉米長出苗了,應該間一間了。
她來到地頭,脫掉涼鞋,動手幹了起來。玉米是種在麥茬地裏的,眼下長出一拃來高,嫩綠喜人。龐紅桂把過多的苗株鋤掉,隔一段距離留下一棵。除了間苗,他還要鋤掉另一樣東西——麥根。伏天到了,雨水多了,如果把麥根鋤掉拌在土裏,借雨水漚爛,玉米就等於上了一遍肥料。
然而這麥根太難鋤了。因為剛收割不久,它還保持了堅挺與韌勁,對鋤頭的抵抗力十分頑強。龐紅桂隻好舉起鋤頭,一下下猛砍。幹了一會兒,她就全身出汗,衣服上有好幾處透出洇濕。
按照往年的經驗,把這塊地弄好,至少要三天時間。她直起腰,手扯褂襟往身上扇著風,心裏說,唉,要是紀連開在家就好了,兩個人一起幹,一天就差不多。
龐紅桂就想起了以前和紀連開一起幹活的情景。那家夥太有力氣了,如果是間玉米苗鋤麥根,我鋤兩壟,他鋤四壟,還能和我齊頭並進。對,就是齊頭並進。這個詞兒用得貼切。兩個人齊頭並進,時不時說個悄悄話,打個情罵個俏。嗬,那種日子多麼美好。
然而,這樣的生活已經是六年前的事情了。龐紅桂生出孩子,紀連開一看是個丫頭,連聲叫好,說上級有政策,農民生了女孩還可以生二胎,龐紅桂你等著,六年後我再一炮轟出個兒子來!不過,我現在得出門掙錢去,讓咱的兒女過上幸福生活。於是,女兒一滿月他就去了南方。龐紅桂沒有阻攔丈夫,她明白,光靠種地收入太少,不外出打工是掙不來錢的。
紀連開不在家的生活十分難熬。想一想過去,晚上睡覺同床共枕,白天幹活齊頭並進,那是什麼滋味。可現在,紀連開隻有到了過年才回來,住上十天八天又走。
龐紅桂對今年的春節團聚格外期盼。因為她生下女兒已經六年整,可以生二胎了。春天裏她找婦女主任說了這事,婦女主任說沒問題,我給你到鄉裏領證去。過了兩天,主任果然給了她一個小紅本。拿到這個小紅本,龐紅桂就像見到了兒子。因為她前幾年請算命先生算過,她的第二胎絕對是一個男孩。她給紀連開打電話,說二胎批下來了,你快回來放炮吧!紀連開卻說,別著急,等到過年回家吧。龐紅桂想,廣州離家真是太遠,回來一趟要花幾百塊錢路費,等到過年也行。於是,她就數著日子,一天天盼望著臘月的到來。
吳大臊放的歌曲在村裏響著。龐紅桂聽出,現在這支歌是《你知道我在等你嗎》,台灣歌星李麗芬唱的,龐紅桂上初中的時候學會這歌,結婚後曾多次唱給紀連開聽。
聽著聽著,龐紅桂突然煩躁起來。她看著麵前的玉米苗想,俗話說,人誤地一時,地誤人一年。種莊稼是這個理兒,養孩子也是這個理兒。準生證已經放在我的枕頭底下了,為什麼非要等到過年?要是現在就讓紀連開下了種,過年的時候小孩就在我肚子裏踢腿打拳啦。
不能等,不能等。另一支歌裏唱了,千金的光陰不能等,我的光陰也是一刻值千金,也不能等!
她計算了一下,四天以後便是她的排卵期。她掏出褲兜裏的手機,發了一條短信:紀連開你快回來一趟,咱不能再等了。
紀連開回信問:什麼事情不能再等?
龐紅桂再發:還有什麼事情,放炮的事情唄。我想早一點抱上兒子。
紀連開回複:這事呀?還是等到過年吧。
龐紅桂再發:不行!你快回來!四天以後就是我的好日子,你快去買車票,明天上車,回家正好趕上。
紀連開回複:趕什麼趕。我這邊有事脫不開身,以後再說。
龐紅桂像遭遇了一場瓢潑大雨,讓她從頭涼到腳後跟兒。她捏著手機看著南方,呆呆地站了半天。
後來她想,紀連開不回來,我去找他行不行?我在那裏住上兩天,讓他轟上幾炮,說不定就能帶上兒子回來。
對,就這麼辦,就這麼辦。
她決定,兩天之內把這塊玉米間完,後天就去縣城坐火車。他聽紀連開說,到廣州要走三十個小時,第四天的下午正好趕到。
做出這個計劃,龐紅桂就向手心裏吐了一口唾沫,攥緊鋤把,使出全身的力氣幹起活來。這時日頭更高,空氣更熱,讓她很快汗流浹背。她停一下手,想再扯起褂襟扇風,褂襟卻沾在前胸後背的皮膚上難以扯起了。她的下巴,此刻已經成了雨中的瓦當,汗水滴滴答答不斷線地從那兒滴落。
地頭有一棵洋槐,罩下大片樹陰。過去,龐紅桂幹一會兒活就要到那裏歇一會兒,今天她卻沒去站上一回。她心裏一直念叨著,兩天,兩天必須幹完。一直幹到中午,她才停下手,勾起指頭在下巴上抹下一串汗珠子,荷鋤回村。
到村辦幼兒園接女兒娟娟的時候,娟娟發現了她手上的異常,說媽媽,你手上怎麼有泡泡呀?龐紅桂說,那是給你弟弟準備的禮物。
娟娟說:弟弟在哪裏?
龐紅桂說:弟弟在廣州。過幾天我就去帶他。
娟娟說:我也去,我也去帶弟弟。
龐紅桂說:那不行,你還得上學呢。
中午,龐紅桂伺候娟娟吃了飯,兩點半送到幼兒園,她又去了那塊玉米地。
第二天傍晚,最後一壟玉米終於間完。她坐到已經沒有了樹陰的洋槐底下,喘了好一會兒粗氣,才起身回家。
晚上,等娟娟睡著後,她認認真真洗了頭發,洗了全身。她想,小別勝新婚呐,得把自己收拾得幹幹淨淨才對。她還找出一條褲頭,在上麵縫了個口袋,裝進去五百塊錢。
早晨,她把娟娟送到幼兒園,去婆婆家說,她要去廣州,讓婆婆接送孩子,照顧孩子吃睡。婆婆明白了她的意思,說去吧去吧,你放心,我保證管好娟娟。
龐紅桂回到家,換了一身新衣服,背了一包紀連開最愛吃的煎餅,去了村東路邊。八點半左右,從陳家河開往縣城的班車會經過這裏。村裏有人下地看到龐紅桂,問她要去哪裏,她都是說,逛縣城去。嘴裏說著這話,臉早就紅了。她心裏說,去找男人下種,真不好意思。
班車終於來了。龐紅桂坐上去,一個小時進了縣城。又一個小時過去,她在火車站買到了一張無座的票。龐紅桂想,無座就無座,隻要能去廣州,怎麼都行。
但她還是低估了火車上的擁擠。剛放了暑假,大學生回家,中小學生出門旅遊,車廂裏滿滿當當。龐紅桂上車後擠來擠去,一直沒找到合適的地方,隻好站到了兩個車廂的接合部。她掏出手機,給紀連開發了個短信,說自己已經坐上火車,明天下午五點十五到廣州,讓他接站。
紀連開很快發回短信:我正有事,你開什麼玩笑。
龐紅桂又發:不開玩笑,是真的。你準備好炮彈吧。
發走這個短信,紀連開再沒回複。龐紅桂想,他一定在上班,正忙,我不再騷擾他了。她將兩隻腳互踩幾下,脫掉涼鞋,坐了上去。她摸摸褲頭,縫在上麵的那卷錢還在,就打算睡上一覺。她知道,要熬過漫長的三十個小時,睡覺是一個最好的辦法。
她往車廂壁一靠,很快就睡著了。後來有人戳著她的肩膀,她睜眼看看是穿製服的一男一女,要查她的車票。她就從褲兜裏掏出車票,舉到頭頂,打發走了他們。她覺得膀胱發脹,提上包去了一趟廁所,回到原來的地方又睡。
這一睡,直睡到晚上才醒。看看手機,上麵有紀連開的短信,問她到了哪裏。她去問服務員,得知火車已到安徽阜陽,就回信說了這個地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