激惹

我是通過我的十二指腸認識這個詞的。或者說,是這個詞讓我認識了我的十二指腸。

我的身體素質整體上並不太好,但消化係統一直是我的驕傲。幾十年來,它貫穿於在我的體內,雖然我從來感受不到它們的位置,但它們一直在默默地工作,很懂得守土有責,無私奉獻。我記得從沒有過嘔吐,也沒有過幾次腹瀉。所以,小時候吃得下糠咽得下菜,後來生活好了,又享得了肥肉也拿得住海鮮。我非常感激這個係統。我想,如果我的內髒能夠到大庭廣眾之下開會,我一定會鄭重其事地向我的消化係統鞠躬致謝,並向係統的各個器官一一頒發獎章。

然而,就在2005年春節臨近的時候,我卻覺出了身體的異樣。主要是被農村老輩人稱作“心口窩”的這個部位不舒服,隱隱約約的,也算不上疼,隻是不適,但它老把我的注意力引向那裏。我知道那是胃的所在,猜測那裏可能有點兒發炎,於是就在家裏的常備藥中找了一種治胃炎的藥吃下。

然而吃了三天卻不見好。有人告訴我,在日照新城區有個老大夫,他治胃病有一手,於是我就去了那家診所。那位老大夫一頭白發,仙風道骨模樣,待我坐下後把一番脈,問過幾句,而後讓我躺到了牆邊一張小床上。他解開我的上衣,先用兩手輕輕摸我的頸窩。我明白,這是在摸我的淋巴結是否腫大,如果腫大的話我就是長了腫瘤。看來他沒有摸見,接著又對我的肚子摸,按,捏,扣,一邊操作一邊問我的感覺。別的地方都不疼,當他按到心口窩時,我就喊起疼來。他站直身說:看來就是胃炎。接著開了一樣中成藥,是一種什麼膠囊,讓我去外邊的藥房去取。他囑咐道,這藥吃半個月,如果好了就不要再來,如果不好就再來查一查。我喏喏連聲,道謝而退。

回家便吃這藥。不料半月過去,病不但不見好,反麵一天天加重。胃部時時作疼,似乎還有一股氣堵在胃的上口,而且每天夜間醒來時,胃的疼感更重。我想,這位老大夫是沒看透我的病,我不能再找他了。

吃完最後兩粒膠囊,我便去了本市一所大醫院。坐門診的醫生說,你喝個鋇餐吧,我就交錢去了放射室。透過玻璃窗,見裏麵有一中年男人靠一台儀器挺直站著,手中端一紙杯,像要發表祝酒辭。外間,一位醫生坐在電腦前,電腦屏幕上那人胸骨曆曆可數,胸骨裏的髒器正蠕動不止。醫生發令道:喝,一口氣喝掉!裏麵那人就沒有什麼祝酒辭了,而是舉杯仰脖,將杯中物一氣喝幹。此時,我看見屏幕上有一團黑色從食道一瀉而下,在胃中聚成一團,接著又慢慢往腸子裏走去。醫生隔窗操縱著裏麵那台機器,讓病號或站或躺,或正或側,那黑色的形狀便在屏幕上變幻不定。最後,他讓病號重新站定,說:好了,下來吧。那人急忙走出來問:大夫,怎樣?大夫說:肥厚性胃炎。接著寫了診斷單,讓他拿走了。

大夫接著領我進去。他取了一些白麵樣的東西放在一個紙杯裏,倒上熱水,攪拌均勻,讓我端著站到機器邊,自己則跑到外麵電腦前麵。我看看杯中物,心想,這是給我的酒,雖然嗅不到什麼味道,但這裏麵有鋇,是一杯鋇酒。到了我發表祝酒辭的時候了,說什麼好呢?想想還是平生第一次喝這東西,心裏說,老趙,祝賀你享受了人間五十年的酸甜苦辣之後又享用了一種新的東西!而後我根據大夫的指令一飲而盡。

大夫操縱機器,讓我像剛才那人一樣折騰了一番,然後叫我下來。我也急忙去問結果。大夫說,沒有大事,就填了單子給我。我看看那單子,上麵寫著:

影像表現:胸透、食道未見異常。胃呈鉤形,輪廓光整,未見充盈缺損及龕影。胃粘膜規整,蠕動排空正常。十二指腸球部有激惹,未見龕影,腸圈形態正常。

診斷:十二指腸球炎。

我問醫生:十二指腸在哪裏呀?醫生便拿過一本書,翻開上麵的彩頁,為我解疑釋惑。原來它是緊連在胃底部的一段腸子,它的球部更是與胃幾乎長在一起。我又問,它為什麼發炎?醫生因為又有患者等著,隻對我說了一句:原因多著呢!

我走出來,在走廊裏又看起了那張單子。我發現,診斷結果是根據這一句做出的:十二指腸有激惹。

激惹?什麼叫作激惹?

我去了門診室問醫生,醫生說,激惹就是受刺激出現水腫。你這是初起,拖久了就是潰瘍,趕快吃藥吧!我說,快吃快吃,有了潰瘍,我的消化係統就潰不成軍啦!醫生便給我開了藥。這藥也是中成藥,叫××××顆粒。我到藥房拿來看看,是專治胃及十二指腸潰瘍的。我想,這就對了,有了這藥,大概就能將潰瘍扼殺在萌芽之中。

回家之後,我又琢磨“激惹”這個詞兒。我想進一步弄清它的含義,便從書架上搬了詞典來查。但查過《現代漢語詞典》,查過《辭海》,甚至連《辭源》也查了,發現它們都沒有這個詞條。我想這就怪了,醫院診斷書上鄭重其事用的一個詞兒,讓我半個多月不得安生的一個病因,詞典竟然不屑對它做出解釋?

不過病已查清,那就趕快吃藥吧。我認認真真,一天三回用開水衝服那種顆粒,希冀著這藥能平息我遭受的激惹。

想不到的是,這藥吃了一個星期,效果絲毫沒有。我的胃部越來越不舒服,夜間還經常疼醒。最嚴重的後果是,它直接影響了我的讀書和寫作。從三年前我成為職業作家,都是每天五點即起或讀或寫,幹到八點收工吃飯。而現在,我再早起坐進書房,捧起書本看不下一頁書,打開電腦寫不下一行字,注意力都讓十二指腸爭奪去了。我焦慮。我生氣。於是,那十二指腸便越發努力地疼給我看。

到了這個時候,人所受的肉體之累便讓我體會更深。1999年,我看了軍旅作家周濤的一篇《誰在輕視肉體》,我曾寫了一篇《拋卻肉體》對他予以反駁。這時我又想起了這個論題。

拋卻肉體,拋卻肉體!這個酒囊飯袋,這個會給人帶來無數種病痛的血肉之軀,還留戀它幹嘛呢?

然而,我們現在還沒進化到機器形態或者比特形態,血肉之軀是拋卻不了的。眼下,我必須對付我的十二指腸,對付這份病痛。

這天我在市委辦公大樓遇到一個熟人,他問我最近在寫什麼,我說寫不成了,病啦。他問明我得的是什麼病,便說,我給你介紹一位中醫大夫,他肯定能給你治好。我一聽喜出望外,便問大夫現在哪裏。他說,這大夫叫張守孟,原來在莒縣行醫。他上高中時因用腦過度得了頭疼病,跑了多少醫院也不中用,最後是張大夫給治好,讓他考上大學有了今天。他告訴我,這位張大夫兩年前已經將診所搬到了日照,在海濱五路南頭,“在水一方”的對麵。我聽到這裏急忙道謝,說我馬上去馬上去。

“在水一方”是一個酒店,我曾和朋友在那裏吃過飯。與熟人說完話,我便打車去了。然而去那裏一瞧,酒店的對麵是一個建樓工地,哪裏有診所的影子?我到“在水一方”問問吧台小姐,她說,那位張大夫搬走了。我問搬到了什麼地方,她說,好像是黃海一路,海納商城的東麵。我再趕到那裏,在商鋪林立的街上尋了一段,果然看見有個“中盛中醫診所”的牌子豎在街邊一座二層小樓的上方。

推門進去,見門廳盡頭坐著一位年已花甲的老大夫。他一手夾著香煙,另一手正為一個老頭把脈。見我進來,他憨厚慈祥地笑笑,示意我到牆邊凳子上坐下,然後一邊抽煙一邊繼續把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