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僧

受戒的時間一經公布,疊翠山佛學院的學僧們立即興奮起來。大家課上課下,臉上都掛著笑容;早晚上殿,唱誦的聲音比平時響亮了許多;就連過堂吃飯,大家的勁頭也增了不少,把來回穿梭為各人碗中添加飯菜的行堂師父累得夠嗆。

戒定也是興奮。他想,出家為僧,不就盼望著這一天麼。三壇大戒下來,戒牒到手,自己就是一個真正的比丘了。憑這,就可以到處掛單,雲遊四方,同時也留心著物色一處能讓自己常住的寺廟。反正,入學前住的那座小廟他是不想回去了。

一興奮就難以入眠。九點半,熄燈的板聲響起,宿舍裏的燈滅了,他卻沒有一點睡意。對麵床上的法能也沒睡著,又在用他的手提電腦上網,熒屏映得他臉色發藍,活賽個魔鬼。他知道,法能又在上網聊天。他化個名字,沒人知道他是出家人,更沒人知道他還是一位學僧。這位學兄,習氣也太重了。戒期在即,他還不收斂一點點,怎麼有臉麵上得戒壇?

耶!法能瞅著屏幕拍手低呼。戒定扭頭過去,見法能一臉邪笑,將電腦搬轉,說看看看看,網友發來的照片。戒定一看,心立刻急跳起來。原來那是個穿著極少的漂亮女孩。他急忙閉目合掌:阿彌陀佛!他想:這法能也太放肆了,與這樣的人同住,簡直就是與魔鬼為伴。他出身南方富豪之家,上中學時嫌功課太累,竟一時興起逃入空門,他父母追到寺廟求他回去他堅決不幹。他說,你們放心,我早晚拿個大學文憑給你們看。結果,去年他果真考進了佛學院。他父母說,也好,你拿到文憑再還俗吧。法能未明確表態還不還俗,但他卻在這佛學院混下來了。這家夥也會偽裝,在大眾前並不張揚,可是回到宿舍什麼事情也不避同住的戒定。他上網聊天,用手機給女孩打電話或發短信,甚至引誘她們星期天來疊翠山相會。對他的行徑,戒定曾提出過批評,但法能卻說:淨土不離穢土,蓮花不離汙泥,我做穢土,做汙泥,恰好襯托了你的清淨與高潔,與此說來,我也是在做功德,明白否?戒定隻有搖頭苦笑。他也打算向班主任報告,還打算在半月一次的誦戒會上公開揭發,但他想想人家是億萬富豪的孩子,便又把念頭悄悄捺住。他想,安排我與法能同住,也許是佛祖對我的考驗呢。那我就把宿舍作為道場,刻苦修行吧。

然而魔的進攻得寸進尺。法能說,戒定你幫我打打分,看這妞怎麼樣?戒定隻是默聲念佛,不答他話。法能又說,你怕什麼?你睜眼看看,然後做不淨觀、白骨觀不就得了?戒定還是不睜眼不答話,隻是念佛。法能拍一記大腿笑道:哈哈,縱是白骨也風流!而後再不理戒定,將電腦在大腿上放正,又弓腰低頭鼓搗起來。

戒定睡不著,便趺坐在床,默念佛號,以求收心止念。然而,他剛才看到的那個女孩還是在他眼前晃悠。晃悠片刻,又變成了千裏之外的劉小霞。劉小霞紅著一張臉,用癡癡的目光看著他,反反複複地說:俺就看你好,俺就看你好。這時,戒定心中大亂,丹田鼓脹,那欲幟也高揚起來。他惱怒地咽下一口唾沫,對劉小霞做不淨觀,想像她九竅常流,汙穢不淨,剝去一張皮就是個屎包。還做白骨觀,想像她皮囊去盡,隻剩一架白骨站在那兒。然而這些都不中用,因為他無法驅走耳邊那個含情脈脈的女聲。戒定心急如焚,額上冒汗,連屁股都坐不穩了。他想我帶了這個業障,能上戒壇麼?他鼻子一酸,淚便下來了。

他抬手擦擦麵頰,索性不再念佛,睜開眼睛向後窗看去。此刻窗外月光皎潔,那棵高高的蚊母樹正立在那裏。他想:古德道,青青翠竹,盡是法身;鬱鬱黃花,無非般若。那麼這棵蚊母樹有沒有煩惱呢?一陣秋風吹來,樹影婆娑,葉子沙沙沙一陣輕響。戒定想,哦,我懂了,它也有煩惱。它的煩惱就是這陣秋風。樹欲靜而風不止。風動,自然引起心動。那麼,我的風就是法能,就是劉小霞。然而,再進一步想,其實是不怪風動,隻怪心動。還是自己沒將一顆心守好,如果自己有金剛定力,徹底地伏滅妄念,那麼任憑十二級台風吹來,那心幡也是不會動的。譬如說,一陣風可以吹動一棵樹,那它為何就吹不動這座疊翠山呢?

窗外遠處,溶溶的月光下,便是疊翠山的主峰。它是那麼沉穩,那麼鎮靜。一盞燈火,在黝黑的樹林中透出,那是疊翠山最大的寺院閑雲寺,疊翠山全山方丈兼佛學院院長明通大和尚就住在那裏。疊翠山自古以來是佛教聖地,寺院多時上百,僧人數千,中國佛教史上的一些高僧大德曾在這裏留下許多事跡。而今,這裏的寺院也還有十幾座,僧尼六七百,並且早在十年前就建起了一座佛學院。現在當家的明通大和尚,是從中國佛學院畢業後又到斯裏蘭卡留學五年,國內少有的精通巴厘語經文的學問僧,他對小乘佛教的研究,在國外都有影響。所以,全國的僧人都以在這裏住過為榮;疊翠山佛學院的畢業生,無論走到哪裏也能多得幾分尊重。

戒定現在是這山的一分子,他還想永遠成為這山的一分子。

然而這不成。可以肯定地說,明年畢業之後,他在這裏是留不下的。疊翠山各寺院僧人本已不少,加上來這裏掛單討單的每天都有,所以疊翠山佛協早就做出規定,原則上不準進單。佛學院的畢業生,一般都要求回原住寺院。按說,戒定回到位於中原的那座小廟也是可以的,上個月師父還來了信,說自己年紀太大實在操持不動,另一個徒弟戒恒根器太鈍,對佛法不太明白,盼著讓他回去接班住持。那個廟雖然小,隻有三位僧人,而且香火很差,要靠耕種村裏撥給的十畝地為生,但畢竟是在一個道場當家。佛學院的學生能夠當家,也算是學有所成了,可以讓學院在今後統計畢業生去向時多出一個可喜的數字了。但是,他之所以不敢回去,就怕那個劉小霞。

唉!他下意識地長歎了一聲。那邊的法能說:好啦,不給你添煩惱啦,我這就睡!說罷,果然關了電腦躺下。戒定想,一聲歎息,歪打正著,倒給自己換來清靜了。他心裏輕鬆了幾分,躺下後過一會兒便也睡著了。

疊翠山佛學院原是一座寺院。十年前改建時,保留了天王殿和大雄寶殿,在後院左右各建了一座樓,左邊的用作教學,右邊的用作吃飯住宿。每天四點半,便有一位老僧敲板叫早,在院子裏一圈圈轉,梆!梆梆!梆!梆梆!……那塊方方的棗木板發出的聲音在淩晨時分是那般的響亮。宿舍樓亮起一扇窗戶,再亮起一扇窗戶。學僧們淨身,洗涮,陸陸續續下樓,這時院子裏人影憧憧,而大殿那邊的鍾聲已經與疊翠山各寺院的鍾聲遙相呼應響成一片。五點,大家排起隊伍,去大殿站作東西兩序,維那師擊磬起腔,一個半小時的晨時課誦便開始了。早課完畢,過堂吃飯,飯後上課。午餐後稍事休息,再上兩節課,四點上大殿作暮時課誦。晚飯後兩節自習,九點半熄燈就寢。日複一日,都是如此。

三天後,這個秩序被改變了,因為佛學院成了戒場。大殿裏搭起了莊嚴的戒壇,明通大和尚率領從疊翠山各寺院選出的二十名高僧大德進駐學院,所有的課程都改為對叢林規矩和傳戒禮儀的學習。除了十來個入學前就受過戒的,其他學僧一天數次點名,誰也不得無故缺席。這次是二部僧傳戒,佛學院女眾部的七八十位學尼也一同參加,不過她們隻是在高僧講戒、演習禮儀或集體登壇時才來,吃住和其它內容的學習依舊在她們常住的福臨庵。

傳戒時間總共為二十一天,初壇傳授沙彌戒,二壇傳授比丘具足戒,三壇傳授菩薩戒,如法如儀,極具威嚴。

每一道戒都有許多的程序,受沙彌戒程序中的“露罪懺悔、呈罪稱量”對戒定的觸動最大。他領到《出罪單》後,對照沙彌十戒,將自己出家四年後的行徑仔細做了回顧,對自身曾犯的罪過一一列出。他記得他曾經無意間殺生,曾經有過妄語,曾經吃過零食,還曾經在回家與同學相聚時喝過一次啤酒。然而,與劉小霞的事情算不算犯淫戒,要不要列上呢?戒定犯了好半天的躊躇。

戒定至今也說不清自己怎麼會撞上這一段因緣。那是他出家的頭一年,有一個夏夜,他正坐在院子裏乘涼,忽然看見寺西的楊樹林裏有手電在晃。他知道,這是有人在捉蟬猴兒,在這個季節,樹林裏每天晚上都有許多在地下憋了三年的蟬猴兒悄悄鑽出地表,沿著樹幹爬到高處,在第二天清晨向太陽亮開美麗的蟬羽,發出高亢的蟬鳴。然而這蟬猴也招來殺生之徒,有人經常在晚上打著手電到樹林裏搜撿,然後回家用油炸了吃掉。每遇到這種事情,戒定總會去做些勸阻。那天晚上,他又走出廟門去了樹林。走近了看看,打手電的是一個十二三歲的男孩,還跟了一個十七八歲的姑娘。戒定合掌道:阿彌陀佛,請放過這些生靈吧。男孩將手電直刺到他臉上,笑道:姐姐,咱們捉到了一個和尚!姐姐把弟弟的手電撥到一邊:別胡說。弟弟又衝戒定道:俺捉俺的蟬猴,你管什麼閑事?戒定說:關係生命,哪裏是小事。那姑娘說話了:師父,你說不是小事,你要是把俺說服了,俺就聽你的。戒定於是就說。他講了對眾生應一視同仁的觀念,講了如果人人不殺生慈心於仁,那麼這個世界便會大大消除爭鬥仇恨,就會成人間淨土的道理。姑娘聽罷,點頭道,師父,俺服了,俺聽你的。便把手裏的半塑料袋蟬猴全部倒掉,牽了弟弟的手就走,戒定也轉身回去。不料,他還沒走出多遠,隻聽那邊姑娘“哎喲”一聲,接著呻吟不止。他跑去看看,原來姑娘走過一個竹叢時,踩到一根不知誰割出的竹茬上,不但鞋底被戳穿,腳底也被刺了一個洞,正汩汩冒血。戒定沒有多想,一把將姑娘抱起,便朝村裏跑去。跑到村衛生室,把姑娘放到醫生麵前的座椅上,他才轉身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