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事本來就過去了,戒定沒有想到,臘月裏的一天,那姑娘突然提著個包來到廟裏,打量了一下他說:你就是救俺的那個師父吧?戒定記起那個夏夜,便說是。姑娘一笑,從包裏掏出一身嶄新的僧服,說是從南方買回來的,要送給他。僧人接受在家人的供養這是正常事情,戒定連忙致謝收下。姑娘走後,他將那身淺褐色的麻料海青穿上試試,讓師兄戒恒饞得直咂嘴巴。第二年的一個春日,師父和師兄因為有人來做法事,安排戒定去寺西鋤地,他正埋頭幹著,那姑娘卻牽一頭牛走過來,站在地裏與他說話。她問過戒定的法號和俗名,便說她叫劉小霞,初中畢業在家放了幾年牛,去年夏天腳傷好了之後,她隨別人到城裏打工,發現外麵的人都很壞,沒過半年就跑回來了。今年有人還約她出去,她說啥也不願再去了。這些話其實都是劉小霞自說自道的,戒定因為單獨與女人說話而心下惴惴,隻是低頭拄鋤立在那兒。劉小霞說了一會兒,恨恨地道:你把頭抬起來行不,俺還能吃了你?戒定把頭抬起,便發現劉小霞正定定地看著他,那眼神讓他心驚肉跳。他不敢再和姑娘待下去,便扛了鋤回到廟裏。師父問:怎麼早早回來了?戒定不敢隱瞞,便向師父講了,師父說:以後不讓你獨自下地了,跟你師兄一塊兒。此後,跟戒恒一塊兒幹活果然沒事,那劉小霞隻是牽著牛遊蕩在遠處。然而那一天收工往回走,劉小霞卻把牛韁繩一扔,急急走過來說:戒定,俺有話要跟你說!戒恒回頭看一眼,便一個人先走了。劉小霞走到戒定跟前,臉色通紅,胸脯起伏,說:俺拿定主意了。戒定問:你拿定了什麼主意?劉小霞說:俺跟你好。戒定說:這怎麼行?我是出家人嗬。劉小霞說:俺就看出家人好,出家人心善。戒定連連擺手:不,不好的不好的。劉小霞把小臉一歪,瞅著他道:俺就看你好,俺就看你好。戒定合十道:罪過罪過!阿彌陀佛!說罷搶路而行,急急回去。回到廟裏,師父師兄正坐在院裏等他。師父說:戒定,你如果真是俗緣未盡,就脫了僧衣回家吧。戒定急忙說:不,師父,我出家是出定了的,你快幫我解除煩惱。師父說:既然這樣,還有辦法——今天廟裏剛接到通知,疊翠山佛學院招生,你去考吧。戒定一聽,心下高興,從那天起再不出廟門,一門心思複習功課,直到來疊翠山考試。考完他也沒有回去,一直在山上等結果。等到他拿到錄取通知,回老家看了一趟父母,便到這裏開始了他的學僧生活。
大約過了半年,劉小霞也不知從誰那裏打聽到他的下落,給他寄來一封信,信中向他訴說思念之苦。她還熱烈地寫道,每當想起自己曾在那個夏夜讓一個好人抱著奔跑,她都是“心潮難平”。她這麼一說,戒定的心也不平靜了,當時姑娘在懷的種種感覺也都鮮活了起來。戒定十分害怕,他想我不能經受誘惑,起心動念。他猛晃幾下腦袋,讓自己清醒,接著把信撕掉不作回複。後來這樣的信又接到過兩封,他連看都不看了。他想,佛經上講了,淫心不除,塵不可出。若不斷淫,修禪定者,如蒸沙石,欲成其飯,經百千劫,隻名熱砂。我戒定既已出家,就應嚴格持戒,戒生定,定生慧,如此才能成為一名真正的佛種。
然而,這份心是有了,劉小霞的音容卻經常讓他想起,搞得他心緒不寧。他想,那個夏夜,我與她以善結緣,豈不料她卻因此萌生愛意,轉成一段業障孽緣!唉,這因緣的事情真是沒法說清。
但是如今要受戒了,我必須向戒師說清楚。於是,便在《出罪書》上寫下了這件事情。
把《出罪書》交上去,這一夜新戒們通宵禮佛,祈求業障消除,諸佛加被,直到第二天開壇。東方既白,近二百名新戒穿袍搭衣,到大殿齊刷刷站好,隨維那師的指揮唱偈,念經,合掌,放掌,跪拜,繞佛。身著大紅袈裟、威儀具足的明通大和尚先對學僧們勉勵了一通,說他們是“莘莘學子,法門龍象”,肩負著“昭隆三寶、續佛慧命”的重任,而後他手持戒尺,宣說戒相。他說一條,男女新戒們便響亮地齊聲作答。
不殺生是沙彌戒,汝盡形壽能持否?
能持!
不偷盜是沙彌戒,汝盡形壽能持否?
能持!
不邪淫是沙彌戒,汝盡形壽能持否?
能持!
……
這時,戒定雙淚直流萬分感動。他想:我於百萬劫的沉淪中,遇上了這難遇的殊緣,我一定終生銘記這一刻,終生對得起自己的圓領方袍!
一周後受比丘具足戒,正式登壇,戒定的心突然慌亂起來。等到他和另外兩位戒兄出列,燃香禮拜,緩緩登上壇場,麵對各位戒師,想到自己的業障將要受到詢問遮難,心中既慚愧又緊張。但戒師對他們一一做“單白羯磨”時,隻問了幾個平常問題,劉小霞的事情卻沒有提起。下得壇來,戒定鬆一口氣,感覺到像脫胎換骨似的,整個身心清涼自在。
戒壇撤掉,佛學院又恢複了往常的秩序。戒定想,離畢業越來越近了,我必須抓緊時間讀書學習才是。他每天參加晚課,隨大眾唱起《普賢警眾偈》時,都是感念再三。是嗬,是日已過,命亦隨減,如少水魚,斯有何樂。當勤精進,如救頭然,但念無常,慎勿放逸!
位於教學樓三樓的圖書館,是他跑得最勤的地方。這裏的藏書十分豐富,尤其是《中華大藏經》,煌煌220大冊,收經籍4200餘種,更讓戒定望洋興歎。他多麼希望像一些高僧那樣,能夠閉關數年將其通讀,全麵地領會自佛陀以來2500年中由無數代僧人創造的這一種大智慧、大自在、大圓滿的世界觀和方法論。但他不可能,他沒有閉關的條件,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在僅餘的七八個月學僧生活中,盡可能地多讀一些。於是他有空便跑到圖書館,像吃老食的蠶寶寶那樣不辭勞瘁地將一部部經書啃到肚裏。
書讀多了,功課學起來便感到輕鬆。這個學年開設的一些課程難度較大,尤其是唯識學,概念多如牛毛,他也並沒覺得有多麼難懂難記。那天法師講總括宇宙萬有的“五位百法”,想在黑板上將這五個方麵一百個概念列表說明,那塊大大的黑板楞是沒能容下。下課回到宿舍,法能往床上一撲,兩手掐著太陽穴直打滾兒,連聲喊叫腦袋炸球了,炸球了,並說當年印度的那些老和尚真有能耐,竟能編出這麼多的名詞折騰人。戒定看著他那樣子直笑,心想:早有人講,有慧根的人以煩惱為菩提,沒慧根的人以菩提為煩惱,看來真是如此。
除了讀經,戒定對英語、書法、會計學等課也沒放鬆。講這幾門課的都是從社會上聘請的退休教師,因為他們不信佛,單獨住在一個小院,戒定課下經常跑去找他們請教。那個教書法的老頭最有意思,他將自己的宿舍自題為“綠天庵”,每天晚上都要喝上一瓶白酒,醉意上來便揮毫潑墨,一邊寫一邊說:懷素何許人也?我也!懷素圓寂一千二百年後轉世為我吳聊!懷素當年是草書天下獨步,我吳聊今天也是草書天下獨步!不信?不信你就看看!喏,喏,這一彎,這一豎,天下誰人能敵?哈哈哈哈!戒定知道,吳老師說的“天下獨步”肯定有些妄語的成份,因為他曾在書法雜誌上看過一些當代名家的草書作品,那可真是自然瀟灑、簡煉含蓄,比吳聊的高出一籌。但戒定不敢滅他的威風,隻轉了話題問道:吳老師,你既是懷素轉世,那為什麼不出家?吳聊說:你不應問我,應問懷素為何要當假和尚。他不談經不說禪,醉來把筆猛如虎,這是出家人的樣子麼?所以,我轉世的時候發願,佛門不進而傍,禪機不參而悟,明白吧?戒定心想:這吳老師也真是個人物,他這種作派,或許真是悟透禪機了,就更加恭恭敬敬地向他學習。但他學的不是草書,而是行楷,他認為以後在寺院主要是寫寫各類文疏,草書一般是用不上的。
英語老師是個性格拘謹的白發老頭,姓郭。他在大學裏教了一輩子英語,十年前曾參加英國一家雜誌的征文比賽獲獎,收到一千英鎊獎金,可是他行將就木,卻連國門沒踏出去一步。退休後,他想無論如何也要自費到某個英語國家走一趟,可是他那工人出身的老婆就是不許,說出國旅遊是“燒包”,把他的工資攥在手裏一個子兒不給。郭老師氣不過,就受聘到佛學院教書,用他自己的話叫作“變相出家”。可是這樣也沒法清靜,他老婆每月都要來一趟,將他那一千元聘金拿走。好在這裏飯菜由學校供給,郭老師並沒有別的花銷。戒定每去他的宿舍,老頭總是抱一本英文版的《瓦爾登湖》入迷地讀。上個學期,老頭還借給他看了幾天。戒定在英漢詞典的幫助下艱難地看了幾章,管窺了一下梭羅所居住的那個澄明之境,那塊“西方淨土”。戒定心想,這老頭也真是可憐,他的瓦爾登湖在哪裏呢?
學校要求學僧每個學期都要寫一篇論文。戒定考慮了一下,這個學期選定的論題是《六根清淨與精神文明》。他聯係當今社會上的精神汙染,想將“六根清淨”做些新解。那個周末,恰巧法能約來一個女孩,一直在外麵玩耍,宿舍裏十分清淨,他在兩天時間裏便順順當當地完成了。
星期一興衝衝地把論文交上,課間去廁所的途中,忽然發現傳達室的窗口有他的一封信,是爹寫來的。他拆開看看,煩惱一下子來了:爹告訴他,那個劉小霞前幾天從三百裏外找到他家,聲稱要給他做媳婦,已經在那裏住下了。劉小霞還講,戒定畢了業願還俗就還,不願還的話一年回家看她一趟也可,即使幾年不回來,她也在那裏等他。爹在信裏說,看那劉小霞是個真心的,你就答應了她吧。你一年回來一趟,也耽誤不了你什麼,灶王爺一年還放幾天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