戒定臉色變青,幾下子便把那信撕碎,扔進了垃圾桶裏。
下一節是梵唄課,班主任妙空法師教唱放生儀式上用的唱腔,而他一句也學不下去。他的眼前出現了豫南山區的那個村子,出現了自己生活過二十年的那個農家院落。他仿佛看見,劉小霞正漲紅著一張小臉,喂豬,做飯,洗衣服,忙忙碌碌,而他的爹娘正在一邊喜滋滋地瞧著。用俗人的眼光看,這應該是一幅十分動人的場景,但對他戒定來說,這幅場景卻構成了他修道進程中的危險“雷區”。
怎麼辦?這可怎麼辦?唉!
耳邊同學們齊唱的放生梵唄,讓他回到了四年前的那個上午。那時他高考落了榜,在黃河邊的一個城市打工。他先後幹過幾個地方都不理想,不是受人欺負,就是拿不到工錢,這天上午便一個人來到黃河岸邊坐著發呆。坐了一會兒,忽聽旁邊人聲喧嘩,扭頭看看,原來是十來個和尚與一些俗人來到了這裏。他過去看看,水邊有兩桶活魚半桶鱉,和尚站在它們跟前又念又唱。他問過別人,說這是放生。他起初覺得好笑,可是聽著聽著,他就讓和尚們滿帶悲憫的唱誦打動了。他覺得自己也成了一條入了網的魚,正口吐白沫奄奄待斃,等待著佛和菩薩援手相救。當那些魚鱉被放進水裏,一去不回,他看著黃河的滾滾波濤無聲地哭了。於是,在和尚們回城的路上,他悄悄地跟在了後麵。到了一座寺廟前,他攔住那個領頭的老和尚卟嗵跪倒,說師父我要出家,你收下我吧。那老和尚看看他,問道:你為何出家?他說:我不願在世上受罪。老和尚說:你不願受罪?寺院豈是享福的地方?自度度人,辛苦著呢!他說:再辛苦我也要進。老和尚說:我看你還是有根器的,但這裏僧人已多,沒法留你,我給你介紹一個地方,你去找我師兄吧。說罷,就告訴了他地址。他到工地收拾了東西,當天就奔向了一百裏之外的那個地方。原來,那是座比農家院落大不了多少的小廟,挨著一個普通村莊而建,廟裏隻有師徒二人。他的到來,讓這師徒倆十分高興,說,正愁著種地沒人,這一回添勞力了。他這才明白,到這裏當和尚還要種地。他想,種地也幹,反正我祖祖輩輩都是農民。師父又說,你出家可以,但不知你父母願不願意。你回家告知他們,如果同意便來,不同意也不要勉強。他便回家向父母講了自己的決定。父母一聽,驚得四目圓睜,說你瘋了吧,俺就你這麼個兒子,你想叫俺絕後呀?不中不中!他說:反正我決心已定,非出家不可!父母說不動他,第二天又把他妹妹從學校裏叫回來,讓她勸說。妹妹勸了半天,見哥哥沒法回心轉意,便對父母說:爹,娘,讓他去吧。他當一段說不定就當夠了,自己又會跑回來的。父母無可奈何,隻好搖頭歎氣。他向父母叩了個頭,又回了那個小廟。
戒定是半年之後剃度的。師父看他是真心出家,且品行良好,便選擇吉日,在佛像前舉行了剃度儀式。一拜佛二拜師,三念懺悔偈,而後師父拿過淨瓶,往他頭上三灑甘露,拿過戒刀連剃邊說:第一刀,剃除一切惡;第二刀,願修一切善;第三刀,誓度一切生。而後師兄在一邊唱起來:金刀剃下娘生發,除卻塵勞不淨身。圓領方袍僧相現,法王座下大丈夫。剃完,戒定換上僧服,現出家相,向家鄉的方向在心裏默默地說:爹,娘,請你們諒解,我已經踏上這條不歸路了!
萬萬沒有想到,爹娘沒能拽回自己,這一回卻添了一個劉小霞。他想,我就是死不回家,看她怎麼辦。但轉念一想,讓她在那裏苦等苦熬,耽誤了青春由誰負責?不行,必須想辦法讓她離開那兒。然而,看她那勁頭,我能說服她麼?戒定想來想去沒有主意,隻好呆呆地在座位上坐著,不時抬手去擦一把額頭上的汗珠。
梵唄課結束,妙空法師走到他的座位前說,你到我宿舍一趟。戒定便跟他去了。到了西樓法師宿舍,妙空法師喝下幾口水潤潤嗓子,問他遇到了什麼事情。戒定知道自己的神情瞞不過法師的眼睛,就汪然出涕,將劉小霞的事情講了。法師聽罷微微笑道:那你就回家算了,難得有人對你這麼癡情。一部《白蛇傳》已經把出家人形象糟蹋得夠嗆了,我可不再做那法海。戒定急忙說:不,師父,我是鐵了心出家,是不會回去的。法師問:那你現在能忘得了她嗎?戒定搖搖頭:還不能完全忘記,但我一想到自己發的願心,是會戰勝邪念的。法師點點頭:佛曾教給我們一個方法:以欲製欲。意思是以執著的出離心製服你的欲念。你現在算是處在這一階段。等你明悉了諸法實相,就會自然而然將男女之情轉化為對眾生的慈悲之情,就會徹底解脫了。戒定說:師父的話我明白,可是,那劉小霞在我家不走怎麼辦?法師說:她見出家人心善才來追你,這說明她也有佛緣。你可寫信問她願不願出家,如願意,我可幫她介紹寺院。戒定一聽破涕為笑:對呀,讓她出家好啦!我今天就寫!
午後,他在宿舍把信寫好,投到了傳達室門外的信箱裏。晚上他又跑到圖書館,心無旁騖地讀起了經書。
正讀著,很少來圖書館的法能躡手躡腳地進來了。他到戒定身邊捅他一把,小聲道:師兄,回宿舍商量件事兒。戒定問:什麼事兒,在這裏商量不成?法能再不說話,拉他就走。回到宿舍,戒定問他到底什麼事情,法能這才說:這學期的論文不是該交了嗎,你幫我寫一篇吧。戒定聽了立即搖頭:這怎麼行?寫論文也是修行,而修行是個人的事情。法能笑嘻嘻道:什麼個人不個人,哥們你就幫幫我吧,無緣大慈,同體大悲,你對同屋師弟還不慈悲一把?戒定還是搖頭。法能拍拍他的肩膀:哥們,咱不會讓你白寫,如果順利通過,我給你一千塊錢,你考慮考慮吧。說罷,他跳上床去打開了電腦,再不去瞅戒定。
戒定的心又亂了。他想:我幫法能寫論文也不是什麼罪過,罪過在法能一方,但如果收取了他的報酬算什麼呢?出家人不該貪財,如果更嚴格一些還應持金錢戒,我是不可以要他的錢的。然而,我如果有了這一千塊錢,就能實現我心中裝了很久的夢想:去五台山朝拜一次。那五台山是文殊菩薩的道場,住山僧人道風嚴謹,修習刻苦,在佛門內外是出了名的,佛教界都以朝台為榮。戒定想:如果我能利用寒假去一趟五台山,順便也看看自己畢業後能否到那裏落腳,那真是太好了。他知道,這筆路費父母是給不起的,他們一年到頭在地裏累得半死也所收無幾,連給妹妹交學費都十分吃力。所以,佛學院許多同學經常收到家裏寄來的零花錢,而他從不企望。他想,反正在這裏不用交學費,吃住全包,我的僧衣也還沒破,這就很好了。但如果想去五台山,那路費是免不了要花的。戒定左思右想,最後決定掙這一千塊錢。他想,我憑自己的勞動掙錢,應該不算犯戒。
他坐在那裏,看法能在忙著打字聊天,突然覺得這位學兄其實十分可憐,同時,一個論文題目也從腦際閃現出來——《慈悲自己》。他想,有位高僧說過:一個人要先學會慈悲自己,才能懂得如何慈悲關照他人。他說的慈悲自己,並不是指以錦衣玉食來滿足一己口體的需求,而是要我們善護自己的法身慧命,養成隨時觀照心念與檢點身、口、意三業的習慣,福慧雙修,如法而行,讓身心安樂自在,沒有罪惡感,這便是對自己最大的慈悲。有了這樣的核心論點,整篇論文在他心中很快生成,他在床頭取了紙筆,立即跑到教室寫了起來。
第三天晚上,他把寫好的論文給了法能。法能接過,連聲說好,接著謄抄一遍,於次日交上。兩周後論文判下來,戒定和法能的都是優秀。當天晚上,法能果然給了戒定十張百元大鈔。戒定平生從沒有過這麼多的錢,加上它的來曆不可告人,覺得自己像揣了一塊火炭,既溫暖又燙人。於是,他天天盼望著放寒假,好把這錢盡快花出去。
又過了兩周,學院終於放假,假期為一個月。上午各班級開罷學期總結會,當天下午便有許多家近的同學離校,法能還是讓家中開來一輛豪華奔馳接走的。戒定決定第二天動身,他的路線是先坐三百裏的汽車,然後轉乘火車去五台山。他考慮到這時候客運緊張,便打算提前把票買好。午後一點左右,他出了學院大門,向位於山腰的車站走去。
路上行人匆匆,僧俗皆忙,果然是要過年的模樣。走過福臨庵門前,見裏麵走出兩個年輕的比丘尼,都是背上背了旅行包,手上拉了箱包,他便明白,住在這裏的佛學院女眾班也放假了。其中一個,長著瓜子臉,臉色紅紅的,恰似劉小霞。也僅僅是一閃念,戒定便驀然清醒,痛恨自己怎麼又想到了那個業障。他加快腳步,長衫呼呼生風,幾下子便把兩個學尼甩在了後麵。
走了一段,車站在望。突然,戒定聽到路的另一側有個女聲喊他。他停下腳一看,哦,是那個學尼站在那裏,揚著一張瓜子臉,臉色通紅。不過,她怎麼又換上俗裝啦?
再仔細看,便看清了那是誰。
戒定萬分驚訝地走過去,問道:你來啦?
來啦。
想好啦?
想好啦。
你看,那就是一座尼姑庵。
尼姑庵?你胡說啥呀?俺才不當尼姑哩。
那你來幹啥?
接、你、回、家、過、年!
戒定猛然一怔,而後急轉過身去,目光穿過奔湧而出的淚水,向遙遠的北方投去。
那兒,有他向往已久的聖山。
《紅豆》2004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