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遺棄的小魚(1 / 3)

被遺棄的小魚

和“喪家的狼”約好之後,韓林霞便決定回家弄錢。

韓林霞去位於縣城南麵的火車站打聽過,去廣州的硬座車票是一百一十八元,加上吃飯,有一百四五十元就夠了。她想,反正到了那兒就好說了,狼哥會管我的。我手頭還有三十塊,那麼我回家再弄到一百二就可以了。

可是,該怎麼“弄”呢?

韓林霞騎著自行車一出五中大門就想這事。她先是打算向爹明著要,就說三天後的高考要交錢。但這辦法不一定能成,因為哥哥兩年前考過,爹知道這個時候已經不需要再交錢了。她又想,就說自己的生活費被人偷走了。這也不行,她忘了自己手頭掌握的生活費隻有幾十塊錢這個事實。然後又想,就說自己以前借了同學的錢,現在快離校了該還賬了。可是這個主意更臭,爹聽說她債台高築,不扁她一頓才怪呢。

點子一個一個,可都像這公路上的汽車一樣,迎麵而來又呼嘯而去,沒有一個是屬於她的。

我靠!韓林霞抬起一隻胳膊,蹭一下臉上的汗水,學狼哥的口氣狠狠罵了一句。

不管怎樣,反正我要去廣州。反正我要去見他。這個念頭是堅定不移的,是不可更改的,是神聖無比的,是不容褻瀆的。

韓林霞此時又一次感受到了目的與手段之間的巨大差距。在她二十歲的生命中,曾有許多許多的目的像太陽或月亮一樣照耀在她的前方,而她缺少的就是手段。手段是古人想像的登天之梯,是今人矚目的宇宙飛船。現在,一百二十塊錢就是登天梯的一百二十級蹬木,就是宇宙飛船的一百二十級助推火箭。有了這錢,BIU—,就去了。

BIU—,一輛摩托從她身邊掠過,又突然慢了下來。騎車的小夥子回頭罵道:“怎麼走的?找死呀?”

韓林霞這才發現,自己光顧考慮手段問題,自行車快要滾到公路中間去了。照這樣走下去,她不用去廣州了,說不定要做輪下之鬼了。

我靠!韓林霞暗自罵上一句,趕緊去了路邊。

看著前邊已經走遠的摩托,心裏歎道:唉,我要有一輛摩托就好啦。有一輛摩托,就有了去廣州的手段了。我騎上它,把辮子解開,讓長發輕舞飛揚,向著南方一個勁地飛奔。我飛呀,飛呀,飛到廣州,突然出現在那頭狼的身邊。

浪漫。浪漫得一塌糊塗。

然而,再把摩托當作目的來想,韓林霞的愁苦與煩躁又來了:你到哪裏去弄一輛摩托?你的胡思亂想到此為止吧。

她抬手狠狠地拍了一下車把,身下自行車的各個零件同時發出一聲破響。

韓林霞沒想到,她走完三十裏路的行程回到家時,爹和哥哥正在為了摩托吵架。

她站在院門外扶車停住,又一次見到了哥哥路線的凶相:他兩手卡著楊柳小腰,紮挲著一頭退了色的黃毛,脖子一抻一抻地向著爹吼:“我真是倒了十八輩子血黴,攤了你這個莊戶鱉當爹!要什麼沒什麼,這是人過的日子嗎?”

他爹韓祥開光著黑黝黝的上身,倚靠著院中那棵大楊樹半蹲半坐,是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架式:“我就是個莊戶鱉,你怎麼著?有本事,當年你別投你娘的胎,找城裏娘們呀!”

路線啐一口唾沫:“呸!我要是生在城裏,還用受這份狗日的罪!城裏人都已經有小汽車了你知道不知道?我要一輛摩托你還不給!”

韓祥開說:“要小汽車?大汽車更好!可你自己去掙呀!光蹲在家裏訛人算什麼本事?”

這話是路線最不愛聽的。他畢業後出門打工好幾回,可是吃不下苦,每回都超不過一個月,除了帶回一頭染黃了的頭發別無長物。他這時將腳一跺說:“閑屁少放,快拿錢來!”

韓祥開說:“路線我告訴你吧:今天我是要錢沒有,要命一條!”

路線火冒三丈,竄上前去掐住爹的脖子說:“好你個老鱉!你不給?不給我就要你的命!”

韓林霞再也看不下去了,急忙喊道:“哥!”喊罷將車一扔,跑了進來。

路線扭頭看見妹妹回來,那手便鬆了下來。韓祥開見到閨女,像受屈的孩子見到娘一樣仰臉大哭起來:“小線你可回來了!你再不回來爹就沒命了呀!噯咳咳咳……”

韓林霞向哥哥瞪起眼道:“你想怎麼著?待爹這個樣子,要做畜生嗎?”

路線歪著頭和嘴說:“做不成人了,我還能做什麼?”

韓林霞撲上去連掐帶擰:“我叫你做畜生!我叫你做畜生!”

路線讓妹妹掐得疼了,隻好跑向了街上。到了院門外又回頭喊道:“你個老鱉,你快考慮考慮給我答複!”喊罷,黃毛一聳一聳地走遠了。

韓祥開看一眼他的背景,回頭又向閨女哭:“小線,你娘真刁哇!她早早死了多麼清靜,還用挨這個訛,受這個罪?……”

聽爹說這話,韓林霞眼淚馬上也下來了。她伸手把爹扯起來,一邊擦淚一邊說:“你別提俺娘行不行?別提她行不行?”

去了屋裏,韓祥開倚在床腿邊抽嗒了好大一會兒,才總算從怨憤情緒中走出來。他抹一把灌滿條條皺紋的眼淚,看著韓林霞問道:“快考試了,怎麼有空回來?”

韓林霞的臉紅了紅,急忙說出早已在路上編好的瞎話:“老師叫回來說一聲,考試期間一律不讓家長去陪。”

韓祥開搖搖頭說:“不陪就不陪。陪也不中用。你哥考的時候我去陪了,可到頭來陪了個啥呢?狗屁不是。”

韓林霞將頭埋下去,再不敢抬起頭看爹。

韓祥開又說:“小線你可要好好考。供應你十三年了,就看這一下子了。”

韓林霞將頭埋得更深,一聲也不敢吭。

她聽見,爹說完這句就不再說了,接著就傳來鑰匙輕輕脆脆的響聲。她歪起頭偷眼一瞅,見爹弓著腰去了桌子那兒開鎖。

韓林霞的心像一隻剛孵好的小雞,砰砰砰啄擊著她的左胸:她在路上一直琢磨著怎樣打開這個抽屜,現在爹把它打開了。

爹一手扶著抽屜,另一手伸進去摸索著。一張十元的被他摸出來,放到了桌麵上;又一張摸出來放到桌麵上,也是十元的。再摸一次,當然還是十元的。

爹將抽屜鎖好,拿起那三張錢,再鄭重其事地蘸著唾沫數了一遍,然後向閨女遞了過來:“喃,再給你三十。你考試那幾天想吃啥吃啥,補補腦子。”

韓林霞遲疑一下,接了過去。她看看爹那粗糙不堪的手,看看自己手裏的錢,眼淚忍不住又流了出來。

爹重新在床腿邊蹲下,看著閨女說:“小線你甭哭。你隻管好好考。如果考上了,爹就是砸鍋賣鐵,就是把我這把老骨頭砸成膏藥油子賣,也得叫你去上大學!”

韓林霞再不敢聽這種話,她覺得如果再接著聽下去她非發瘋不可。她把錢揣起來,裝模作樣地去鍋屋裏看了一下,回來說道:“爹,我想吃一頓餃子再走,你去園裏割一把韭菜行吧?”

韓祥開說:“行,我也是半年沒吃餃子了。我去割韭菜,你在家和麵。”說罷,拿上鐮刀和籃子就走了。

聽爹的腳步聲消失在街上,韓林霞急忙跑去關好院門並且上了門閂。她急促地喘息著,胸脯起起伏伏像遠古時期的造山運動。她心裏說:反正我要去廣州,反正我要去見喪家的狼!爹,對不起了,你閨女隻好也當畜生啦!

這麼說著,人便來到堂屋,站到了桌子前邊。她記得,這個桌子的抽屜幫兒與桌麵板之間有一個窄窄的縫隙,她小時候曾多次伸進去手去摸鋼蹦兒買這買那。她一邊急喘著,一邊將沒鎖的那個抽屜抽了下來。

然而伸過手去,那縫兒卻容不下她的手了。她想使勁兒往裏塞,手卻被緊緊地卡住。無奈中往外一抽,乖乖,手背竟出現了幾道血痕。

怎麼辦?怎麼辦?韓林霞在桌子前萬分焦躁地轉起了圈子。

反正我要去廣州!反正我要見他!

她瞥見飯桌上的筷子,一下子有了主意。她摸起一雙,伸進那道縫隙,很快就夾出了一張五十元的票子。

再夾,是一張十元的。

然而,再夾就沒有了。任憑她用筷子搜遍整個抽屜,除了一份欠賬單,再沒夾出一張真正的錢來。

這就是說,算上爹剛剛給的,加上在學校剩下的,她隻能弄到這一百二十塊了。

一百二就一百二,能買上車票就好辦了。她將桌子弄成原樣,然後寫了一張字條放在上麵:爹,我走了。請你別生氣,我以後會加倍償還你的。不孝女小線。

接著,韓林霞推車出了院子,發瘋一樣向縣城竄去。

當韓林霞在火車上坐定,看著武靈縣城慢慢被拋在車後時,她想起一句話來:扼住命運的喉嚨。

這是貝多芬的名言,從小學到中學,許多老師都經常在課堂上引用。老師的用意很明白:你要好好學習,頑強拚搏,最後高考中榜,成為一名光榮的大學生。

韓林霞不是不想實踐這一名言,但命運那玩意兒太難對付了。莫說扼住它的喉嚨,就是薅下它的一根毛兒都十分艱難。

這個感覺,韓林霞是從考高中時突然清晰的。那時她在鄉中學念書,成績在班裏是中等偏上,老師說她這成績考高中正在“水沿兒”上。她明白這話的意思,就是說可能考上,也可能考不上。她不服氣,心想我就是要考上,我就是要扼住命運的喉嚨。幾場考試,她把吃奶的力氣都用上了,然而張榜之後卻是名落孫山。她哭哭啼啼回到家裏,不吃不喝整整三天。爹蹲在家裏一個勁地歎氣,歎氣之餘便勸閨女吃飯,勸她再去複習。她想,就得再去複習,不然自己隻能在家下地幹活了,於是就接受了爹的規勸起來吃飯。暑假中,爹往學校裏跑了許多趟,好容易才爭得了一個複習的名額,讓韓林霞又走進了課堂。這一年中,她拚死拚活地複習,總算考上了一所二流中學——武靈縣第五中學。

如果說,考上五中是薅下了命運的一根毛兒,那她再說薅第二根就沒能如願。這五中雖然也在縣城,可與省重點中學一中就沒法比了,人家一中每年能送三四百個本科生,可是五中每年隻能送幾十個。不過,即使這少少的幾十個,也讓學生有了希望有了奔頭。韓林霞心想,有整整三年的時間呢,我就不信我成不了那幾十個中的一個!從此,韓林霞心裏隻有“學習”二字,上課認真聽講,下課認真複習,就連睡夢裏也還念叨那些公式定理。那時她哥還在一中讀高三,她遇到不明白的問題常常跑去找他請教。哥哥在她麵前是很自負的,對妹妹的提問表現得很不耐煩,口口聲聲訓她笨,長了個豬腦殼子。想不到,沒長豬腦殼子的哥哥後來卻沒考上大學,回家後整天向爹發泄無名之火。爹讓兒子複習兒子不幹,隻好一邊忍受著他的胡作非為一邊把希望寄托在閨女身上。爹說,小線,你哥白瞎了,爹就指望你了,你一定要給你爹、給你死去的娘爭氣!韓林霞理解爹的苦衷,也想把這口氣給爹娘爭回來,無奈她再怎麼用功,成績總是上不去。她所在的班級有七十多個學生,她曆次考試的分數都在三十名到四十名之間波動。但韓林霞並不甘心,最後一個學期開學時她想,我再拚上半年,到考試的時候來一個超常發揮,說不定真能踏進大學的門坎兒。

讓韓林霞萬萬想不到的是,過了“五一”,學校宣布了一個決定:隻留下一部分同學參加高考複習,高中畢業會考成績在本班級居三十名以下者一律離校。那些成績差的老老實實走了,成績中等的便連哭帶叫,纏著老師還想繼續複習。韓林霞便是他們當中的一個,她曾當麵質問過班主任老師為何要剝奪她參加高考的權利。班主任卻說,怪學校嗎?怪你們自己。留下的這三十名能考個八九個就不錯了,還有你們的好事?別耽誤工夫了,快回家蹲著去吧!纏磨了幾天沒有結果,大家隻好走了。

但是韓林霞沒走。她想,就這麼連高考都不參加早早回去,也太窩囊了,實在不好向父親交代。算一算離高考隻有兩個來月,她決定幹脆住在學校裏不走,等到高考結束再回去。張榜的時候再撒個謊,就說自己沒有考上,這也算是一個完整的過程。她的謊言也不用擔心有人戳穿,因為韓家疃整個村子隻有她一個在這裏上學。於是,她依舊藏在女生宿舍裏,啃著從家裏帶來的煎餅鹹菜混日子。吃完了一包,再硬著頭皮回家拿來一包。這期間,班主任發現了她,疾言厲色地讓她回去,她便流著淚講了她的打算,讓老師放他一馬。班主任聽了,說了句“你呀……”便搖頭走掉,不再管她。

然而,女生宿舍卻不是好呆的。幾個女同學上課走後的那份冷清,讓她實在難以忍受。同學的幾本小說看完了,幾本刊物也翻過不知多少遍了,接下來便是守著這幾座雙層的架子床發呆。她想,我不能再這樣呆下去,再呆下去我非得精神病不可。於是,這天上午她看見外麵陽光明亮,決定到街上蹓達蹓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