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中位於武靈縣城東部,到中心繁華地帶要走二十來分鍾。到了那裏,韓林霞串過幾家商店,越串越感到自己是在接受精神摧殘:你看,有那麼那麼多的好東西擺在那裏,咱囊中羞澀,竟不能帶走一件。所以,她串了一會兒就不願串了,就站在一家商店門口呆看街景。
就在這時,一塊“夢遊網吧”的招牌闖進入她的眼簾。她知道網吧是個充滿浪漫與誘惑的地方,但從沒見過裏麵是什麼樣子。此時一股衝動激蕩在她的心頭,她連想也沒想就走過去了。
走進去才知道,那網吧很小很小,總共有七八台電腦,此時多半閑著。年輕的網吧老板用十二分的熱情接待了她,領她到一台電腦前坐下。她問怎麼收費,老板說不貴,一小時兩塊。韓林霞心想還不貴呢,一小時就花掉我一天的生活費。但她想想身上還有五塊錢,今天既然來了,怎麼說也要見識一下網上世界,遂點點頭摸起了鼠標。
韓林霞在學校裏上過電腦課,學過windows95的頁麵操作,也學過五筆和拚音兩種打字方法,但真正的上機時間一共不超過四個小時。現在,麵對著從未見過的網絡頁麵,她既興奮又畏懼,紅著臉對老板說:“怎麼弄呀?你快教教我!”
老板就手把手地教她:怎樣瀏覽文章,怎樣查找資料,怎樣聊天,怎樣申請電子信箱。
大體上弄懂了,老板離開了,韓林霞便一頭紮進了聊天室。她從刊物上讀過因聊天而發生的許多故事,也曾經在心裏無數次琢磨過“聊天”這個字眼兒。她知道,在武靈縣農村是沒有“聊天”這一說法的,兩個人或更多的人湊到一起隻是說話,啦呱兒。聊天大概是城裏人才有的行為,聊——天,動賓結構,賓語是“天”。農村人聊得了天嗎?他們知道天上有啥?他們隻知道在地裏踩坷垃,隻知道從土裏刨食兒吃。所以說,農村人不配聊天,隻配啦呱兒。現在城裏人不但在現實生活中聊天,還在虛擬的網絡上聊天,那更是天外有天啦。
因為聊天的不同尋常,所以韓林霞上網的第一個行動便是去聊天。
她去的是一個叫作“情深深雨蒙蒙”的聊天室,五十多人在線,正聊得熱火朝天。看看他們的名字都是稀奇古怪,自己卻是網站給她隨機命名的“過客30984”,便決定換一個名字。叫什麼呢?想起自己不能參加高考卻在這裏廝混,便滿心酸楚地給自己起名為“被遺棄的小魚”。剛把這名字換上,眼前突然跳出一個小方框,裏麵是這麼一行字:
喪家的狼對被遺棄的小魚說:HI,老婆你來啦?
仿佛一頭狼突然向她撲來,她猛地向後一躲,手捂著胸脯傻呆呆地看著。
片刻後,屏幕上又跳出一行字來:
放心,狼是不吃魚的,哈哈~~~~~~!
韓林霞這時已經鎮定了許多,心想你就是吃魚又怎樣?反正你在網上又看不見我。於是她就摸過鍵盤,用拚音輸入法吃力地打出了一個句子:
狼不吃魚,難道就不怕魚把狼吃了?
接下來,她與網上那人就開始了一來一往的對話:
我靠,遇上厲害老婆了。
誰是你老婆?母狼才是你老婆。
母狼已經叫俺休了。
到底誰休誰呀,不然,你為什麼叫喪家的狼?
5555~~~~~~你別提俺的傷心事好不好?
……
二人就這麼聊了下去。此後,喪家的狼漸漸改掉嬉皮笑臉的架式,不再“老婆老婆”地亂叫,而是用傷感的語言講起了他的情況。原來這人是個山東老鄉,家在魯西南,三年前到廣州作了一名流浪歌手,今年二十四歲。他有一個女朋友,相處了一年多,最近卻突然傍上了一個大款,讓他悲痛欲絕。
在韓林霞的經曆中,還從來沒有一個男生向他這樣訴說遭遇,傾吐心事。她感動了,感動得一顆心既軟且酸。在他訴說的過程中,她感慨萬端,長噓短歎,不時給他一句安慰。後來,她不知不覺也敞開自己的心扉,流著淚水向他講了自己的情況。這時,喪家的狼便像看到她一樣,說:可憐的小妹,讓我幫你擦一把眼淚吧。看到這話,韓林霞的淚水洶湧而出,屏幕在她眼裏整個地就模糊了。
同病相憐,惺惺相惜。二人就這麼一直聊,一直聊。後來喪家的狼突然說:對不起,我該下線準備趕場了。明天上午十點還在這裏見。韓林霞抬頭看看牆上的表,已經是下午五點了。這就是說,她今天在這網吧裏整整呆了七個小時!
看著喪家的狼已經打出了“拜拜”,韓林霞隻好起身離開了電腦。她看一眼老板,立即讓十四塊錢的上網費愁壞了。因為她身上雖然有二十五塊錢,但隻有五塊裝在外麵的明兜裏,另外的二十卻藏在褲頭上的暗兜裏。無論怎樣,她也不好意思在這裏脫了褲子去取呀!
老板看到她這神態,走過來問她:“你身上帶了多少錢?”
韓林霞說:“五塊。”說著就把從明兜裏掏出那張票子給了他。
老板抖著那張錢變臉道:“才五塊熊錢,你為什麼不早一點下機?”
韓林霞回答不上來,隻把臉漲得通紅通紅。
老板問:“你帶什麼證件了沒有?”
韓林霞把學生證掏給了他。
老板看了看,說:“把證押在這裏,明天你再過來補上!”
韓林霞隻好點點頭,作賊一般逃離了網吧。
第二天她曾想,可不敢再去“夢遊網吧”了,我手裏的錢哪經得住這麼揮霍。昨天我玩了一回,就夠俺爹掙多日的了。然而,她無論如何也不願和喪家的狼失約。她忘不了他說的那些話,忘不了與他聊天時的奇妙感覺。於是,時間剛過九點,韓林霞還是從包裏摸出最後的二十塊錢躥出了宿舍。到了網吧,補上昨天欠的七塊錢,她便上機進入“情深深雨蒙蒙”。想不到,她剛剛把網名打出,喪家的狼立即出現了。他告訴韓林霞,他已經在這裏等了他半個小時。韓林霞說:是嗎?你太讓我感動了!
這一聊,又是半天。
韓林霞看看表,知道錢花得差不多了。雖然與喪家的狼的對話已經到了纏纏綿綿的地步,但她還是果斷地提出下線。喪家的狼說:好,今天先到這裏,明天我還等你。韓林霞說:你等不到了。喪家的狼說:為什麼?韓林霞說:我沒有錢了,咱們永別了。喪家的狼說:不,千萬別說這話。你宿舍裏有電話吧,我明天打電話給你!
五中學生的宿舍有電話,要用201卡來打。可是電話安上一年多了,韓林霞卻沒買過一張卡,也沒收到過任何一個電話。想不到,就在他已經不是真正的五中學生的時候,這電話卻派上了用場。那天上午,韓林霞守在電話機旁,激動得全身一陣陣發抖。等到十點整,電話果然響起。韓林霞差不多要昏厥過去了,抓起電話後久久沒有答話。等喪家的狼在電話裏“喂”了好幾聲,她才喘噓噓地說:“我是小魚,幸福的小魚……”
韓林霞的形容是準確的。她此刻覺得,那個男聲,就像一泓清泉似的汩汩流出,彙成小溪,彙成河流,讓她這條小魚有了存身之地。她一口一口地暢飲著甘泉,一動一動地擺動著鰭尾,忘卻一切憂愁與煩惱,歡歡勢勢地遊走在水流之中……那天,喪家的狼跟他說了多少話呀,他講廣州,講歌廳,講他的見聞,講他的唱歌經曆。他說,他現在隻是一個四處流浪的普通歌手,他的理想是,等到唱火了,唱紅了,成為一個名歌廳的嘉賓歌手或駐廳歌手。到那時,他就心滿意足了。韓林霞便說,祝你心想事成,祝你的理想早日實現。喪家的狼便說:謝謝謝謝!小魚妹妹,我獻給你一支歌吧!說罷便唱了起來:輕輕揮手間白雲已走遠,帶走我的思念歲歲又年年。青山立兩旁白雲為伴,撥動我的心弦一遍又一遍。遇上你是我的緣,芙蓉出水我也難遮麵。跟著你是我的願,邀來日月星辰為我變。愛上你是我的戀,風風雨雨我們手相牽。跟著你是我的願,天涯海角相伴到永遠……
除了在廣播裏,電視裏,以及同學的“隨身聽”裏,韓林霞還是第一次聽到這麼美妙動人充滿磁性的歌聲。更重要的是,這歌是唱給她一個人聽的。所以,歌唱完了,韓林霞抱著聽筒抽泣不止。她哽咽著說:“狼哥,小魚死也值了……”
從這天起,在長長的一個多月裏,除了隔幾天回家拿上一次煎餅,韓林霞每天上午十點都能接到喪家的狼打來的電話。其實,這時候那位流浪歌手已經不再自稱喪家的狼了,他說自從和小魚妹妹有了交往,等於又找到了家,已經是一頭幸福的狼了。韓林霞感動地問:狼哥,你把我當成了家?你感到幸福?狼哥說:是的是的,電話一通我就有了回家的感覺,全身上下都充滿了幸福!小魚妹妹,你覺得幸福嗎?韓林霞說:還用說嗎狼哥,小魚幸福死了,小魚是世界上最最幸福的人!
享受著這絕頂的幸福,韓林霞度過了一天又一天。
然而,這天上午她和狼哥剛剛通完話,幾個女生回到宿舍進行的討論讓她感到了恐慌。聽她們說,高考時間快到了,老師在課堂上公開提醒女同學要改變一下生理周期,以免除考試時的額外負擔,具體辦法是吃避孕藥。女生們回來都說這辦法太對了,太英明了,但沒有一個好意思上街買的。推來推去,最後她們隻好用抓鬮的辦法選定了一個叫魏明娜的女生,讓她就是死也要把避孕藥買回來。魏明娜隻好撅著嘴紅著臉去了。等她把藥買回,大家便像搶著吃巧克力一樣搶著吃了起來。看著她們的作為,再算一算日期,韓林霞意識到她在學校住的日子沒有多少了。於是,她就在第二天接到電話時,哭哭啼啼地說:“狼哥,這回咱們真的要永別了……”
狼哥很吃驚,問她遇到了什麼麻煩,韓林霞便把她即將回家的事情說了。她說,回到她的韓家疃,她不但不能上網,不能打電話,就連信也難以接到。因為郵遞員送來的信都是送到村長家裏,而村長的老婆不把每一封信拆開看過是不會轉交給收信人的。狼哥說:“我靠!這是什麼鬼地方?”他沉吟片刻又說:“小魚妹妹,你到廣州來吧。”
一縷祥光在韓林霞眼前突然閃現,讓她驚喜莫名。她說:“去廣州?你叫我去?”
狼哥說:“是嗬。你到這裏來,我陪你好好玩上幾天,然後幫你找一份工作,好嗎?”
韓林霞說:“太好了狼哥!你真是個大好人狼哥!你真不知道怎麼感謝你狼哥!”
狼哥笑道:“要感謝好辦啦,見了麵你使勁親我就是啦!”
韓林霞說:“我是想親你!是想親你!”
然而說過這句,她心裏突現一片黯然,便憂心忡忡地問:“狼哥,我是個醜八怪,等到見了麵你不嫌棄我?”
狼哥說:“哦耶,開什麼玩笑!歌裏不是唱過嗎,青春少年樣樣紅。來吧,你坐火車過來,到站後給我打電話,我馬上接你。你記一下,我的手機號碼是……”
記著這個號碼的紙條就裝在她褲頭上的暗兜裏,她已經借上廁所的機會掏出來看過好幾遍了。其實這個十一位數的號碼她已背得滾瓜爛熟,但她還是不相信自己的記憶力,上一回廁所就掏出來看一遍。這個號碼太重要了,廣州這一千多萬人口的大城市,隻有這個手機號才是接納她進入的密碼。
又一次從廁所裏出來,韓林霞突然想到,要是這紙條丟了怎麼辦?要是我的記憶出了差錯怎麼辦?她越想越緊張,不由得大汗淋漓。過了一會兒她想,我多記幾個地方吧,多記幾個地方就能保險。於是她從包裏找出圓珠筆,在左手掌心裏寫下了這個號碼。寫完後想,記在這裏,要是洗手洗掉了怎麼辦?不行不行。她又擼起左邊的短袖,用牙齒咬住,在胳膊的肱二頭肌上寫下了這個號碼。寫完後想,寫在這裏,要是叫袖子磨掉了怎麼辦?她端詳了一下身體,又在沒有衣服磨蹭的小腿上寫了一遍。正寫著,坐在對麵的一個大媽說:“姑娘,做這麼多小抄,要去考試嗎?”韓林霞羞羞地回答:“是,是去考試。”
再看看那幾處號碼,韓林霞忽然想,我記得對嗎?是這十一個數字嗎?唉喲,要是記錯了可不得了!於是,她又起身跑到廁所,再掏出那張紙條核實。
核實無誤,韓林霞才鬆了一口氣。
當她把紙條裝回暗兜時,手指頭碰到了另一個小塑料包。那是十來個藥片,避孕藥片,臨走時偷的。女同學當時上課去了,一瓶共同服用的藥片就放在桌子上。她好奇地拿過去看了看,看清了它的用途和服用方法,腦子裏突然蹦出一個詞來:未雨綢繆。她想,到了廣州,見了親愛的狼哥,恐怕要免不了發生那種事情。反正隻要狼哥想要,我是不會有絲毫猶豫的。想一想狼哥那麼好,我不給他還給誰?既然打算給,那就不能不考慮到預防的問題。避孕藥本來是離她十分遙遠的物品,沒想到眼前就有,得來全不費功夫。於是,她就顫抖著兩手拿過藥瓶,倒出一些,藏進了褲頭上的暗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