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著窗外飛馳而過的南方景物,韓林霞想,廣州快要到了,狼哥也快見著了,這藥要不要吃呢?想來想去,還是主動一點,早吃下為好。她看過刊物上登的愛情故事,有的文章這樣描寫:“情感的閘門一旦打開,理智的堤壩馬上就被衝垮”。要是真的被衝垮了,喪失理智了,落下後果可怎麼辦?我才剛滿二十,可不能把這事當兒戲!
韓林霞掏出那個小小的塑料紙包包,從中拿出了一料藥片。她把那個包包重新藏好,再回到座位上時,就端起水杯將那個藥片吃下了。吃下後,她紅著臉,低著頭,好半天不敢看人,仿佛吞下了一個天大的秘密。
火車走了整整三十個小時,於第二天午後進入廣州。韓林霞抑製住激烈的心跳,不錯眼珠地看著車窗外的樓房、街道與行人。看見人影幢幢,她想:哪一個是狼哥呢?哪一個是狼哥呢?你快來接一接你的小魚!
火車停下,韓林霞背著包,隨著人流踉踉蹌蹌地走出車站。閃到一邊站下,看著廣場上密集的人群,聽著那一片嘈雜的聲音,她覺得一陣惡心,頭也有些發暈,急忙閉眼捂嘴蹲下身去。過了一陣,感覺好一點了,她才按照狼哥預先教給她的,在附近轉來轉去找公用電話。
找到一個,她拿起話筒,抬起左胳膊,照著肱二頭肌上的鮮明記載一下下摁了鍵。
話筒裏幾聲“嘟嘟”響過,接著便是她十分熟悉的聲音:“哪位?”
韓林霞情不自禁地雙腳同時跳了一下,喊道:“狼哥,這是小魚呀!”
狼哥說:“哦,小魚妹妹你到站啦?我這就去接你,你等著嗬!”
韓林霞問:“我在哪裏等呀?”
狼哥說:“你到出站口的左側站著,不要亂跑,聽見了沒有?告訴我,你穿了什麼顏色的衣服?”
韓林霞說:“紅褂子,黑褲子!對了,我再把茶缸子拿在手裏好不好?”
狼哥說:“好好好,就這樣吧!你等著,不見不散嗬!”
韓林霞放下電話,付了錢,急忙提起包往出站口跑。跑到那兒,她突然產生了疑問:狼哥讓我在左側等,是哪一個左側呢?是出門時的左側,還是進門時的左側呢?
看著寬寬的出站口和蜂擁而出的人群,韓林霞想,我要是站錯了怎麼辦?她想回去再打電話問一下,又怕狼哥馬上就來見不到她。她想,反正就是這個門口,不是這邊就是那邊,狼哥找到這裏不會看不見的。於是,她就按照出站時的方位標準,走到了左邊。
她沒忘了自己與狼哥約定的標識,急忙從包裏摸出了大茶缸子。那個茶缸從她念初中時就伴隨著她,已經掉了多處瓷,黑白斑駁。她一手拿著這個茶缸,另一手緊緊地抓住肩上的帆布包帶子,極像一個鄉下來的小保姆。
等。萬分激動地等。心急火燎地等。廣州那不同於北方的濕熱空氣熏蒸著她,讓她全身的每一個汗腺都開始了工作,不大一會兒衣褲便濕透了。
韓林霞一邊頻頻抬起胳膊去蹭臉上的汗水,一邊伸長脖子打量著每一個來出站口的人。她盼望著從人流中突然走出一個帥哥,興衝衝地奔她而來,把她接走。
然而沒有。過了老大一會兒還是沒有。韓林霞看看手腕上戴的電子表,她等了已經有二十分鍾。她想,廣州大著呢,狼哥肯定還在路上。便繼續站在那裏等。
出站口恰似海灘,不停地接納著漲漲落落的人潮。轉眼間,接站的人聚成一片。等到出站的人流湧來,一陣喧嘩與騷動,轉眼間又走得無影無蹤。韓林霞在心裏驚歎:怎麼有這麼多人來廣州嗬!
看著來來去去的各色人等,她想:這些人都是幹什麼來了?回家?探親?出差?開會?談生意?找工作?……她猜來猜去,覺得有一條應該肯定:像她這樣來會網友的,恐怕是鳳毛麟角。
網上相遇,電話傳情,悄然南下,廣州相見,下麵還有代表著未知經曆的一長串省略號。這種在報刊上才能讀過的故事,我竟然成了主人公啦。這雄偉壯麗的廣州火車站,今天就要見證一個浪漫故事的開端啦!
想到這裏,韓林霞那隻拿茶缸的手又微微發抖。
然而狼哥還沒來到。看看表,時間已經過去四十分鍾了。
這時,韓林霞覺得膀胱發脹,尿意漸漸強烈。但她不敢走開,生怕一旦走開,狼哥就找不到了,隻好努力地憋住。
等到一個小時,狼哥還沒有露麵,韓林霞的忍耐力卻已經到了極限。她把腰弓起,把腿緊緊夾住,唯恐一放鬆就尿在了褲子裏。她紅著臉攔住一個警察,問明白廁所的位置,便急急跑向了那兒。
等放空積存跑回來,又等了半個小時,狼哥還是沒見。她想:毀了毀了,肯定是在我上廁所的時候錯過了。這可怎麼辦?這可怎麼辦?
但他又想起,狼哥交代過不見不散的,他不會因為那幾分鍾沒找到我就離開這裏。他肯定是還沒來到。說不定是路上堵車了,耽誤了。我再等,我不信會等不來他。
又等了一會兒,還是沒見狼哥露麵。看看表,她打過電話已經兩個多小時了。韓林霞這時便對她的狼哥有了疑問:廣州再大,也不至於兩個小時趕不來呀。就是遇上堵車,也不可能老堵在半道上呀!
她決定再去打一次電話。反正不管狼哥在哪裏,一打電話就找到了。
她便去了公用電話那兒。
電話通了。然而響過兩三聲之後,裏麵卻傳出了一個女聲:“對不起,你要的電話已關機。”
韓林霞一下子懵了。狼哥為什麼關機?
她等了幾分鍾再撥,那個女聲還是說關機。
她拿著話筒,眼淚都要急出來了。
管公用電話的胖大嬸問她怎麼了,她便把電話裏聽到的告訴了她。胖大嬸拉著長腔說:“這還不明白啦?人家不願接你的電話啦!”
韓林霞的眼淚滾滾而出。不願接電話?狼哥他願不接我的電話?為什麼?為什麼?
她不甘心,又打,但狼哥的手機還是關著。
雖然下午四點的太陽明晃晃地掛在廣州的天空,韓林霞卻感到天昏地暗。
狼哥說好來接我的,為什麼又不來了,而且不接我的電話?
她站在廣場邊上,用淚眼看著熙熙攘攘的人群,盼望有人能幫她解答這個問題。但她呆呆地看了半天,卻沒有一個人前來幫她。
沒辦法,隻好自己解答了。韓林霞找了個樹陰蹲下,開始考慮問題出在哪裏。
想了一會兒,她突然想到了一個答案:狼哥不是沒來,他已經來過了。他來到出站口看過她,卻又悄悄地棄她而去。
狼哥為什麼這樣做,隻能是因為她醜,不是狼哥想像中的樣子。
是這樣的,肯定是這樣的。除此之外,再沒有別的答案了。
想清楚了,搞明白了,韓林霞便抱頭痛哭起來。淚水和著自卑的成份,灌進她的嘴裏,讓她覺得格外苦澀。
在縣五中學習的三年中,自卑一直是韓林霞最主要的心理特征。出身於貧窮農家讓她自卑,學習成績不好讓她自卑,而相貌的醜陋,更是她自卑的一條重要原因。
她確實長得醜。她眉眼模糊,皮膚粗黑,而且又矮又胖。因為她的醜,班裏的幾個壞男生甚至還給她起了個綽號“四麵撤退”。她原先並不知道這個綽號,後來一次班裏搞課外活動,班長提議大家做成語比賽遊戲,其中一條難度最高,是成語對仗。譬如甲說“千軍萬馬”,乙就可對上“三妻四妾”或“五花八門”。對來對去,有一個同學說出“十麵埋伏”,另一個男生便脫口而出:“四麵撤退!”這一來,全班同學都看著韓林霞笑。韓林霞說:“搞錯了吧?沒有四麵撤退這個成語呀!”想不到同學們笑得更甚。下班後一個女同學告訴她:這是在罵你呢!她這時才搞明白,原來那些男同學形容一個女生身段好相貌卻差,有這麼一個順口溜:“後麵看想犯罪,側麵看想撤退,正麵看想自衛。”這就是說,她韓林霞醜得是從哪個方麵來看也吸引不住男生的。得知了綽號的來曆,韓林霞在宿舍裏哭了整整一個晚上,連晚自習也沒參加。
此時,韓林霞一邊浸淹在深深的自卑感之中,一邊恨起了自己:你呀你呀,你也太沒有自知之明了!你明明知道自己會讓男生四麵撤退,那你還跑到廣州自找無趣幹啥?你難道就沒料到狼哥見了你也會撤退?
可是,我已經說過我是醜八怪了嘛,而且狼哥並沒有在乎,執意讓我過來。現在看來,盡管他有過思想準備,我的醜還是超出了他的想像,讓他實在無法接受。所以,他撤退了,他跑了,他躲起來不見我了。
可是,我在廣州舉目無親,這可怎麼辦呢?
最要命的,是我身上已經沒有錢了。我從家裏偷出那點錢,買過車票隻剩下了兩塊,多虧路上光吃從家中帶出的煎餅,沒把它花掉。原來想,隻要來到廣州見到狼哥,什麼都有了,可就沒想到會見不到他!
韓林霞哭得更凶了。
她一邊哭一邊想,來廣州的計劃是狼哥提出來的,他這樣把我撇在車站實在是太缺德。不行,我得找他去。
她便開始回憶狼哥與她的曆次通話,希望從記憶中挖掘出尋找狼哥的線索。但是,狼哥說的話雖然不少,把他的經曆也講了很多,但沒有一處是十分具體的,譬如說住處,譬如說唱歌的地方。他交代清楚的隻有一個手機號碼。
韓林霞想,反正他是唱歌的,我就到歌廳找他。我一邊討飯一邊找,一個歌廳一個歌廳地搜索。
可是,這廣州多大呀,有多少歌廳呀,你能找得過來嗎?再說,你長得醜兒巴唧,穿得土兒巴唧,又沒錢買票,人家能讓你進去嗎?即使萬幸能夠找到,人家就是不願認你,你能有什麼辦法?
結果是什麼辦法也沒有。結果是隻能蹲在廣場上哭,哭。
後來,一個警察走過來問:“小姑娘,你怎麼啦?”
韓林霞看他一眼,嗚嗚地哭道:“我……我見不到狼哥了……”
警察說:“什麼狼哥狗哥的,走,跟我到所裏說去。”
韓林霞跟他來到位於廣場另一邊的派出所,把事情一講,幾個警察聽了哈哈大笑:“又是網戀!三天兩頭就遇上一宗,真是邪門兒了!”一個女警察對韓林霞說:“也有人跟你搞網戀?找了別人是劫財劫色,找你圖個什麼?啊?”另一個男警察說:“這叫有安全係數!”韓林霞聽明白了他們的意思:像她這麼又醜又窮,隻能是這樣的下場,而且這種下場還是不幸中的萬幸。
一個老一點的警察說:“別胡說八道啦,趕快聯係她的家人!”
審問她的那個警察便問她家是哪裏,父親是誰。
韓林霞急忙說:“你們別告訴我父親。你們借給我路費,讓我自己走好吧?我回去一定還給你們!”
警察說:“不行,我們要為你負責。快說!”
韓林霞隻好說了。
警察記下,接著便撥電話。他幾經查詢,終於撥通了山東省武靈縣桃林鄉派出所的電話。聽警察用帶著濃重廣州口音的普通話向對方講述她的“案情”,韓林霞直想去牆上把自己墥死。
兩天後,在廣州一家求助站住著的韓林霞見到了爹。她發現,爹的臉更黃更瘦,頭發和胡須有一半在兩天中變白了。
韓祥開見到閨女,往地上一蹲,張開大口就哭。哭聲驚動了全救助站,大家紛紛跑來圍觀。
韓林霞讓他哭得無地自容。在得到離開救助站的允許後,她拚盡全身力氣,將爹從地上拽起,拖到了街上。
到了火車站,韓祥開還是擦眼抹淚。但他沒忘了掏錢讓韓林霞買票。韓林霞接過錢,去售票大廳排了半天隊,最終卻隻買了一張。
回來便和爹坐在一起候車。爹不說話,隻是長噓短歎。韓林霞也不說話,隻是一邊掐指甲一邊看著門外。
開始檢票了,人們紛紛起身往大廳東頭擠去。韓林霞讓爹走在前頭。臨近檢票口,她將手裏的票塞給爹,說道:“爹,上了車看看車票後麵。”
韓祥開對閨女的話沒有介意。等到驗過票,回頭看見沒有閨女跟著,便急忙大喊:“小線!小線!”
然而,他的眼前隻有無數張陌生的人臉在擠,在晃。
他想起閨女的話,便舉起車票看,看到背麵的兩行字時,他哇地一聲又哭了起來。
一個半月之後,韓祥開在家中收到了閨女彙來的三百元錢,彙單上的地址是廣州市郊一家工廠。
《清明》2004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