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下後,才發現前來就診的不少,東西兩麵牆邊都坐了人。又覺得有紅物耀眼,原來四麵牆上都掛滿了錦旗。那些錦旗當然都是經他治好的患者送的,上麵有的寫“妙手回春、華佗再世”;有的寫“造化生命、醫德高尚”。在西牆上的一大麵旗子特別引我注意,上麵的話是:“吃遍藥店胃腸藥,四年治療均無效,踏破鐵鞋覓名醫,十五副藥病除掉”。這雖然稱不得詩,但樸實的話語中透露著真誠的感激。我想,他得了胃腸病,痛苦了四年才遇到張大夫,我得病隻有一個月就找到了他,這豈不是我的造化?

於是,我就坐在那裏興奮地等待著。

張大夫給老頭看罷,便埋頭開方。正開著,從裏麵走出一個年輕人,將一塑料袋中藥放在了張大夫麵前的桌子上。坐在旁邊的一個年輕女人站起來問:是俺娘的吧?張大夫說:是。說著他停止開方,拿起手邊一個碗,對年輕女人說:你熬第一遍藥,加這麼兩碗水,熬成半碗再喝;第二遍第三遍加一碗半,也熬成半碗,明白了吧?年輕女人說:明白了。張大夫將煙在煙灰缸裏撣撣,說:你放心,你娘吃下這五副,會好得好好的!坐在牆邊的一個瘦老太太將手一拍:哎呀,俺可有盼頭了!說罷起身,和女兒千恩萬謝,出門而去。

張大夫又繼續為那老頭看病,問這問那,說他是腎裏有毛病。而後開過方,讓他到一邊等候。

這時,一個染著黃毛的圓臉女孩坐到了大夫跟前,將手腕子一擼:大夫,你快給我看看!

張大夫看她一眼,然後將一截殘煙放到煙灰缸裏,垂下雙目為她把脈。左腕右腕都按過,然後問:你有婆家了沒有?女孩將頭一歪:沒有!張大夫又問:你做什麼工作?女孩又將頭一歪:沒工作,整天耍。張大夫微微一笑:你回去吧。

女孩驚訝了:大夫,我有病呐,胃老是不舒服,你怎麼叫我回去呢?

張大夫說:你是懷孕了。

女孩立馬瞪大了眼睛:三回兩回的,就懷孕啦?這麼簡單?

張大夫笑著揮手:快別說了,你走吧。

女孩鼓突起小嘴嘟噥道:這個雜種羔子,我得找他算賬去!說罷起身,噔噔噔走了。

看著她的背影,一屋人都笑。

張大夫卻不笑,他瞅瞅牆邊一個仿佛睡著了的年輕女性說:輪到她了,她怎麼還睡?說罷,他瞥一眼門口一個正打手機的漢子,自己又點上一支煙,稍事休息。

那漢子身穿黑皮茄克,頭戴黑皮單帽,正哇啦哇啦地跟誰談生意。他回頭看看張大夫,說:好啦好啦,我這邊有急事,過一會咱再談吧!說著關了手機,去拍醒那女人,扶她去大夫跟前坐下。女人看上去有二十六七歲的樣子,眉眼清秀卻倦容滿臉。

張大夫切過脈,又看她舌苔,問:你是不是光想睡覺?

黑皮茄克替她回答:就是老睡覺,白天黑夜睡不醒,都一個月了。

張大夫點點頭:氣鬱生痰,痰迷心竅呢!

女的突然指著身邊的黑茄克說:他騙我!

黑茄克立刻紅了臉,說:你聽大夫說話。

女的衝他把眼一瞪:我就是要說!你騙了我還不許別人說呀?接著,她轉向張大夫呱啦呱啦說了起來。原來這男的和她談戀愛,說自己單身,等把她騙到手,她才知道男人在荷澤老家還有老婆孩子。她越說越激動,最後竟用巴掌揍起了黑茄克。黑茄克一邊躲閃一邊對張大夫說:反正就這麼回事了,大夫你快開藥吧!

張大夫一邊開方一邊搖頭。

大夫又看過一個患哮喘病的,黑茄克也扶著他的小情人走了。這時便輪到了我。

大夫對我和藹地笑笑,為我切脈。手按在我的腕上,讓我伸舌頭給他看。之後他說:古人講,入國問俗,入家問諱,上堂問禮,臨病人問所便——你大便怎樣,有沒有異常情況?我說:沒有。大夫沉吟一下,說:你呀,十二指腸出了問題。

我一聽很吃驚:就憑他這麼一按一望一問,就清楚了我的病之所在?那也真是神了!我從兜裏掏出醫院開的鋇餐診斷單,遞給他道:張大夫,我服你了。

張大夫對那單子隻是淡淡地看了一眼,說:你這病,中醫上屬於“胃脘痛”的範疇。我為了給你說明白,才用了十二指腸這個詞兒。

我說:我前些天吃的中成藥,是治胃及十二指腸潰瘍的,怎麼不管用?

張大夫笑了笑:原因很清楚,第一,你隻是剛剛發炎,還沒到潰瘍階段;第二,即使是這地方有了病,在中醫講也有多種類型,有虛寒型,有氣滯型,有胃陰虛型,還有血瘀型,要辨證施治。現在有的醫生偷懶,中成藥隨手亂開,其實是幹花錢不治病。

我問:我這病是什麼型的?

張大夫說:你是氣滯型。這個病治起來比較慢,但你放心,我會給你治好的。說罷,便提筆開起了方子。

等他開完方,我問道:那單子上說我的十二指腸有激惹,請問什麼是激惹?

張大夫這時將手中的圓珠筆突然紮了我的手背一下,疼得我“哎喲”一聲。他笑道:明白什麼是激惹了吧?

我笑著連連點頭:明白了,明白了。

回到家,我的手背在疼,我的十二指腸也在疼。我想,我的手背是張大夫戳疼的,那麼我的十二指腸是給誰戳疼的呢?

我一抬頭,看見衣架上掛著的一隻黑紗,恍然大悟。

那隻黑紗,是我為我二叔佩戴的,他剛去世不久。我二叔是莒南縣商業局的幹部,因為在外麵工作,幾十年來一直是我們家族的主心骨,沒想到去年春天查出了肺癌,去西安動過手術也不中用,十一月份的一天早晨在莒南醫院吐血而亡。在老家躺過三天,去縣殯儀館火化,因為商業局要為他舉行遺體告別儀式,此前要整一下容,我就和其他人一同抬著二叔去了整容室。到那兒先在地上放了一放,整容師說:有沒有帶的枕頭?有的話給他墊上。一個堂叔立即說有,我就蹲下身去,將二叔的後腦殼托起。就在這時,一股惡臭突然撲到了我的臉上,差一點讓我窒息。我明白,這是積存在二叔胸腔裏的腐氣,經我一動便冒出來了。

第二天下葬,趙姓墓地裏哭聲一片。當那座高高的新墳築起,眾人更是一陣暴哭。我哭過一陣,看看我爺爺兄弟倆的墳,再看看他們麵前空地上孤零零的二叔。心想,我父親是兄弟五個,我二爺爺家的堂叔也是五個。他們兄弟十個就是我們家族的十座山峰,一道活著的山脈。而現在,這山脈突然出現了一個缺口,我二叔到這裏長眠了。今後的若幹年裏,老兄弟們一個個都要來到這裏,他們的墳墓將成為一道死的山脈讓後輩跪拜。想到這裏,我又淚流不止。

因為二叔的墳堆築定,其他父輩和我這一輩日後所用的墓穴便也大體確定了位置。二叔的旁邊是我父親的,父親墓穴的左前方便是我的。我走到屬於我的那一穴墓地上,久久地站立,感受著由遠而近的死亡陰影,心中一片悲涼。

我想,我剛剛經曆的這些就是激惹。因為在二叔的喪事過後沒有幾天,我的胃部就有了那種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