遭受了這份激惹,現在我隻能一天三時煎熬張大夫給我的中藥,一天三時喝那黑黑的苦湯。
這藥也真是靈,我把五副吃完,胃就舒服多了。我決定再找張大夫拿藥,一氣把病治好。
這天是臘月二十六,大街上年味已濃,中盛診所裏還是病號滿屋。我坐到牆邊,一邊等待一邊看大夫怎樣診病。
張大夫正給一個幹部模樣的人開方。他一邊開一邊囑咐:我跟你說,你這痛風病必須戒酒戒海鮮,你戒不住的話,吃藥白搭!
那人咧咧嘴說:這道理我也明白,可到了酒桌上身不由己嗬。
張大夫搖搖頭:是呀,身不由己,你們當幹部的都會這樣說。什麼時候才能由得了自己?
那人說:隻有退休之後。
張大夫笑道:你今年四十七是吧?那你還得再瘸上十年。
那人說:張大夫,我知道你是拿這話警告我,我今後盡量注意就是!說罷他坐到一邊,等著大夫的徒弟給他拿藥。
一個粗皮糙肉的老年婦女抱著肚子走上前去,說大夫你快救救我,我快疼死了!她一屁股坐到凳子上,身後還跟了一個滿臉雀斑的年輕女人。
張大夫道:好說,好說,你坐下我看看。說著就給她把脈。把完脈說:你是膽囊炎嗬。說罷提筆開方。
這時,老婦身後的雀斑女人卻轉身走了。老婦回頭瞅見急忙說:哎,他嫂子,你甭走哇!然而那女人卻像沒聽見似的,徑直出門而去。
老婦抱腹弓腰追了出去:他嫂子!他嫂子!咱先少拿點藥行不行?拿兩副,就拿兩副!
這時,門外的年輕女人已經不見了。老太太抬起胳膊擦一下淚,拐向大街繼續追他的兒媳。
屋裏的人們議論紛紛,都說怎麼會這樣呢,陪著婆婆來看病,一不注意,溜了。
張大夫歎口氣說:這種事,我見了不止一次兩次啦。我敢斷定,她這病也是叫兒媳婦氣出來的。
坐在西牆邊的一個黃毛青年突然跳起來:該給我看了吧?說罷,猛地坐上了張大夫麵前的凳子,將凳子砸得“吱呀”一叫。陪他來的一個紅毛姑娘站到他身後,將染著紅指甲的一雙小手搭到了他的肩上。
張大夫把過脈,又看看那位姑娘,問黃毛青年:你多大啦?
黃毛青年說:二十三。
張大夫說:你的病,我不說你也明白。你想開方抓藥也行,不想抓藥也有辦法。
黃毛青年說:什麼辦法?
張大夫說:跟你對象分居一段時間。
紅毛姑娘把小嘴一咧:那怎麼行嗬?
張大夫說:不行的話,就吃藥吧。
黃毛青年晃晃腦袋:吃藥吃藥!
張大夫便給他們開了方,讓徒弟抓了藥。
等那兩個年輕人走後,我問張大夫那青年怎麼啦,張大夫說:腎虧唄,已經很嚴重了。
一屋人哈哈大笑。一個中年男人說:二十三歲就鬧腎虧,可見他折騰得多麼厲害。
這時,我上次遇見的那個穿黑皮茄克的人進來了。張大夫瞥他一眼,說:我記得你上次拿了六付藥,怎麼今天來了?
黑茄克笑笑:這次是我的事,叫你徒弟給我包紮一下。說著一頭鑽進了裏屋。張大夫忙著給別人看病,也沒問他包紮哪裏。
又看過兩個病號,過了二十來分鍾的光景,黑茄克從裏麵出來了。我隻看一眼,便吃驚不小:他纏著滿頭滿臉的繃帶,左胳膊也用繃帶吊著,活像個伊拉克戰場上的傷兵。張大夫看他時目光也帶了驚詫,但黑茄克隻向他擠擠眼一笑,接著走了。
張大夫喊徒弟出來,問怎麼回事,徒弟說:這是他叫弄的。快過年了,這邊的女人離不開他,家裏又叫他回去。他隻好編了瞎話,說自己在這邊出了車禍。可是老婆不信,叫他照張相寄回家去,他就到這裏化妝來了。
眾人聽了都笑。隔著門玻璃看看,那人果然急匆匆去了街對麵的照相館。
張大夫說:唉,他瞞得了一時,瞞得了長遠嗎?
終於輪到我了。張大夫把完脈說:不錯,已經開始好轉。我給你調調方子,你再接著吃吧。我說:好的。眼看要過年了,你給我多拿幾副吧。張大夫說:拿十副?我說:十副就十副。
提了藥回去,除了大年初一停了一天,別的日子裏都是一天三回準時吃藥。吃完十副,我的病基本上好了,隻是偶爾還有一點胃部不適的感覺。
初七再去中盛診所。讓我沒想到的是,那個黑茄克正坐在那裏讓張大夫把脈。
張大夫把完脈,看了看他的舌苔,又問他大便怎樣。黑皮茄克說:咳,別提了,天天拉肚子。不光拉,這肚子還又疼又漲。張大夫說:你這是胃腸道激惹綜合症。黑皮茄克說:怎麼會得這病呢?張大夫說:情緒受了刺激,焦慮所致。你遇上麻煩事了唄。
黑茄克歎口氣:唉,張大夫,實話跟你說吧。年前我在你這裏包紮,不是照相給老婆看嘛,本來想把她蒙住,可臘月三十這天她領著閨女來了。一見我什麼事兒也沒有,身邊還有個女人,娘兒倆立馬發了瘋,我那十二歲的閨女,還竄到大街上撞車自殺!雖然孩子叫我拉住了,可這事給我的刺激太大了。這些天,我把睡不醒的那一個轉移到別的地方,那邊哄哄,這邊哄哄,真是左右為難,你說我過的這是什麼日子!
張大夫說:你呀,是咎由自取,自作自受!
黑茄克點點頭:是的,自作自受,自作自受!你快開幾副藥給我吃吃,不然我就撂倒啦!
激惹。激惹。我聽著他的故事,心裏老想著這個詞兒。
我想:這世上的人嗬,都在時時刻刻受著激惹,也時時刻刻在激惹著別人。這也許是世界的本質之一。
張大夫為黑茄克開好藥,便招呼我過去。還沒等他開口,我說:張大夫,真是感謝你,我基本上好啦!
張大夫笑而不答,抓過了我的手腕。他按了一會兒說:是基本上好了,但還不太徹底,你最好再吃幾副鞏固一下。我說:也好。
半小時後,他的徒弟又將五副中藥送到了我的手中。張大夫跟我說,這一次不用一天三回吃,一天兩回就可以了。
這樣就輕鬆多了,五副吃七天半。我看著日漸減少的藥包,感受著胃部的日漸舒適,讀書寫作重新步入正軌,心情十分愉快。
然而第七天上,我的胃又不適起來。尤其是夜間醒來,心窩隱隱作疼,竟和一個月前一模一樣。
我慌了,急忙去找張大夫,問是怎麼回事。
他說:不該呀!對了,我讓你忌口,你都忌了沒有?
我恍然大悟。還在第一次拿藥時,大夫就讓我不吃生冷甜辣,戒酒戒茶,前些日子我都一一落實。可是前天一幫朋友聚餐,我見端上來的烤羊腿焦黃噴香,十分誘人,盡管上麵撒滿了辣料,但我還是吃了一隻。
我明白,我是讓我自己的欲望激惹了。
我帶著千分沮喪萬分後悔,又拎著藥包回家去了。
《山東文學》2005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