撓撓你的手心你什麼感覺
薄元是晚上十點半回到家的。省廳來了兩個處長檢查工作,這工作又恰恰是他分管,他便陪了他們整整一天。本來吃過晚飯他就想回家的,可那兩個處長又要去喝茶,他隻好又陪二人去了海邊的聽濤樓。把一壺碧螺春喝淡了,把一肚子話也說淡了,時間便過了十點。好容易等到客人打起嗬欠,薄元把他們送回賓館,急急忙忙坐車回家。
薄元急著回家,是想趕快知道老婆去查病的結果。剛才喝茶時,他曾到茶室外麵打了個電話,蘇連紅說,你先陪客人,回來再說。蘇連紅用這種口氣,讓薄元心裏不由得忐忑起來。半月前的一個晚上,他陪客人喝多了酒,回家後他想和老婆親熱親熱,手剛摸索到她的頸窩,突然覺得那兒有幾個鵪鶉蛋一樣的硬疙瘩。他問怎麼啦,蘇連紅說,這疙瘩一個月前就有了。薄元說你應該去查查,蘇連紅說,不疼不癢的,查啥。薄元說,淋巴結腫大,總要有個原因的。蘇連紅說,可能是牙的問題,我這一段老害牙疼。薄元想想也有道理,就把這事放下了。想不到,今天早晨吃飯時他向蘇連紅瞅了一眼,發現她左邊頸窩那兒的疙瘩已經凸了起來,清晰可見。他問,連紅,你牙還疼?蘇連紅說,不疼了。薄元將筷子一放說,那就不對了,你快到醫院查查!蘇連紅這才點頭答應。薄元要請假陪她去,蘇連紅說,你該幹啥幹啥去,我又不是走不動。
薄元回到家,蘇連紅正踡坐在客廳的沙發上,對麵的電視機屏幕黑著。薄元想這就不對了,蘇連紅在銀行辦了內退手續之後,一天到晚坐在家裏跟電視拚命,今天晚上怎麼不看了?他瞅著她的臉小心翼翼地問,連紅,沒事吧?蘇連紅抬起頭來,向薄元艱難地一笑,恭賀你呀!薄元問,恭賀我什麼?蘇連紅說,又一件大喜事砸你頭上啦!薄元皺眉道,你什麼意思嘛。蘇連紅說,人家都講,中年男人有三喜:升官發財死老婆。去年你考上了副局長,這是一喜,今年又來另一喜啦。薄元知道蘇連紅的性格,開朗爽直,似乎什麼事都不在乎,聽了這話心便一沉。他瞪她一眼說,別胡說八道了,快把病曆單拿來。蘇連紅便從茶幾的底層擱板上將一個小本本遞給他。薄元翻開看看,醫生那龍飛鳳舞的筆跡他多數看不明白,但最後的結論他認出來了:非何傑金氏淋巴瘤。雖然他對前四個字的含義不懂,但後三個字讓他冷汗涔涔。他說,這不可能,一定是誤診了!蘇連紅冷笑著說,怎麼不可能,X光,B超,镓67同位素都使上了,連切片都做了,你還有什麼話講。薄元說,那就趕快動手術,把幾個毒疙瘩剜了去!蘇連紅說,不是那麼簡單,醫生說,內髒上可能也有了。薄元聽到這裏,便往蘇連紅身邊一坐,緊緊地抱住她,好半天沒有說話,隻是發抖。後來說,怎麼會這樣呢,怎麼會這樣呢,都怪我太不上心,去醫院去晚了。蘇連紅不說話,也是抽嗒著鼻子流淚。過了一會兒她擤一把鼻涕說,這都是命。該著我不能陪你白頭到老。薄元說,連紅你別說這話,癌症也有許多治好了的,咱們明天就去住院。蘇連紅說,住院也白搭,是站著進去躺著出來。薄元說,不,一定要住,一定要想辦法治!蘇連紅沉默片刻,點點頭說,住就住吧,反正我有醫療保險。
薄元這時注意到,茶幾上還放著一本女兒專用的相冊,硬殼封麵上淚痕斑斑。他哽著嗓音說,叫婭婭回來一趟吧。蘇連紅搖搖頭,算了,不能影響她學習。婭婭本來是在市教育局直屬的二中讀高中的,因為學習成績一般,薄元便和妻子商量讓女兒搞一回“上山下鄉”,轉到升學率奇高的孟原縣一中。這幾年城裏許多家長都這麼做,效果十分明顯。跟女兒談了這事,女兒也同意,於是就在今年暑假後辦了轉學手續,去了八十公裏之外的孟原。婭婭去那裏之後,一個月才能過一次星期天。想著女兒下一次回來隻能到醫院見她媽了,薄元心裏一陣陣難受。
在沙發上悶坐一會兒,薄元看看表已經十一點多了,便說睡吧,明天還要早起來準備準備。蘇連紅便跟他去了臥室。脫衣上床後,薄元又伸手去摸蘇連紅的頸窩。他一邊摸一邊想,這幾個疙瘩是上了弦的定時炸彈,不知什麼時候就會炸飛蘇連紅的性命。想想與自己相伴了十九年的妻子可能會永遠離開,薄元既悲慟又恐懼,便把蘇連紅緊緊地抱在了懷裏。蘇連紅伸出手來,上上下下撫摸了他一會兒,說,老薄,明天我一走,很可能就不回來了,你不來一回告別演出?薄元將懷中的妻子一晃,你胡說什麼呀!蘇連紅說,來吧,反正我想。說著就把身體躺平。薄元也想用那種方式撫慰蘇連紅一下,便翻身上去。然而他不行,努力了一大會兒也不行。蘇連紅說,你下來,我幫幫你。於是就把薄元推下身來,用許多辦法去幫他。但還是不行。蘇連紅忙活一會兒,隻好放棄,長歎一聲躺了回去。薄元說,對不起,我腦子太亂,等你好了咱再做,行吧?蘇連紅說,但願還能有那一天。
兩口子睡不著,就躺在那裏說話。薄元問蘇連紅,要不要打電話到景縣去,叫她娘家人知道。蘇連紅說,我娘身體不好,先不要告訴他們,等我實在不行了再說。蘇連紅又說,我本來想,等到我娘把我弟弟的孩子看大了,把她接到咱家來,好好孝敬她幾年,沒想到這事落了空。她養我這個閨女,算是白養了!說著說著,蘇連紅大哭,哭得身體劇烈抽搐。薄元安慰她,連紅你別往壞處想,等你好了,咱立馬把她接來!
過了一會兒,蘇連紅終於平靜了一點。她擦擦眼淚說,不過,我娘總還有我弟弟照應,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婭婭,我多想親眼看著她考上大學呀。薄元說,你會看到的,她現在成績上得很快,考學應該是沒有問題。蘇連紅側過身子,手搭在薄元的肩頭說,老薄,我求你個事。薄元說,什麼事?蘇連紅說,這是件重要的事,你可要答應我。薄元說,我答應你,你說吧。蘇連紅說,等婭婭考上學走了,你再找女人結婚。薄元猛地欠起身體說,連紅你說到哪裏去了?蘇連紅不管不顧地繼續說,現在是十月份,離後年高考還有一年半多一點兒,你怎麼著也忍一忍,別分散了婭婭的精力,好不好?等她考上學走了,你就是找上十個八個,找上百兒八十,也不要緊。薄元讓這話氣得咻咻直喘,用指頭戳著蘇連紅的額頭說,你你你,你把我看成什麼人啦?蘇連紅扯扯薄元的胳膊,讓他躺下,將頭枕在他的胸脯上說,老薄,什麼話也別說了,反正你已經答應了。我也是念過幾天書的人,有些道理不是不明白:這夫妻吧,湊在一起是緣份,半道上分手也是緣份,誰也沒有資格霸著對方一生一世。我不在了,自會有人頂上,前客讓後客嘛,對不對?就像今天晚上,我還能枕著你的胸脯說話,過一段時間,還不知是誰枕在這兒……蘇連紅的眼淚就像發洪水一樣瀉到了薄元的胸脯上,薄元的胸脯則大起大伏顫動不止,像驚濤駭浪中的甲板。
第二天早晨,薄元打電話向一把手方局長請了假,陪蘇連紅去了市腫瘤醫院。交上一萬塊錢押金,辦好住院手續,兩口子便被安排到了病房樓205室1床。進去看看,裏麵是兩張床,1床緊靠著窗戶。他們把東西放下,回頭打量一下2床的病人,發現枕頭上是個光光的腦袋瓜兒。蘇連紅對薄元小聲說,怎麼把我跟男的擱在一屋?弄錯了吧?那邊陪床的中年女人顯然聽到了這話,苦笑著說,沒弄錯,這是個女的,放療放的,頭發掉光了。蘇連紅聽了這話,再打量幾眼病人,抓起包就往外走。薄元說,你去哪裏?蘇連紅說,回家!我就是立馬死了,也不願弄成這個樣子!薄元拉住她說,連紅你不能走,病在身上,不治怎麼行?再說,你跟她的病不一樣,也不一定都用放療。但蘇連紅還是要走。薄元說,連紅,我求求你行不行?我代表婭婭求求你行不行?蘇連紅聽了這話,才搖搖頭回到了自己的病床。
這時,一個男大夫來了。他讓蘇連紅在床上躺下,又問又摸。蘇連紅問,大夫,你看我還能活多長時間?薄元聽了這話,立即向她瞪眼。蘇連紅說,老薄你別瞪眼,我是想把事情問明白了,心中有數。大夫,你告訴我好吧?那大夫笑了笑說道,你這種性格好,有利於康複。我告訴你,你這種病很常見,治愈率很高。蘇連紅說,我呢?大夫說,你也有可能治好呀。蘇連紅扭頭對薄元擠了擠眼,對不起老薄,那樣的話,你就沒希望娶二房啦!薄元讓她說得哭笑不得。
大夫走後,一個護士拿來了吊瓶給蘇連紅掛上。蘇連紅躺了一會兒,便和坐在2床旁邊的女人搭上了話。她問她與病人是什麼關係,中年女人說,她和病人無親無故,是陪床的護工。薄元兩口子點點頭,一齊去打量睡在那裏的病人。不料,這時那個禿葫蘆搖動了兩下,發出了一聲歎息,唉,養兒養女不中用哇!蘇連紅問,大姐,你的兒女呢?病人說,上班唄,掙錢唄,誰也顧不上我。說罷,病人轉過身子,睜開了眼睛。原來這是個高顴骨凹眼眶的老女人,皮膚透露著一層駭人的青灰色。她用十分虛弱的聲音向薄元兩口子介紹,她姓左,是市紡織廠的退休工人,她的丈夫五年前走了,現在又折回頭叫她去了。她有兩女一男,都成了家,都有工作。她得的是肺癌,已經在這裏住了兩個月了。剛住進來那會兒,兒女還輪流過來陪床,可是沒過幾天就找了護工,他們隻在晚上過來看看。蘇連紅說,左大姐,這樣就對啦,他們都有工作,不可能天天在這裏陪你。左大姐點點頭說,工作忙是不假,可他們就不想想,他娘還能活幾天?他們就是不能一塊兒來陪我,輪流請假行不行?唉!
蘇連紅見勸不動她,便和護工說話。一來二去,她了解了那女人的一些情況。原來她是個下崗職工,叫苗青青,到這醫院做護工已經兩年了。她的兒子正上初中,現在她惟一的念頭就是攢一點錢,日後能供兒子上大學。蘇連紅問她丈夫幹啥,苗青青說,他總算還沒下崗,可是單位半死不活,有時候拖上三五個月不發工資。苗青青說這些的時候,老帶著苦笑,將嘴角一歪一歪的。蘇連紅看她臉上有許多皺紋和暗斑,問她有多大年齡,她說她37歲,並自嘲道,都怪我爹媽給瞎起名,什麼苗青青,小時候還算是,現在我都成一棵快要枯死的老苗啦!薄元聽了這話,心裏很不是滋味,便問她怎麼向病人收費,她說24小時全陪是一天30,隻陪白天,早上7點到晚上7點,隻收20。苗青青說到這裏又苦笑了一下:不過,這些錢也不能都拿回家,人家給你介紹了活兒,總得孝敬孝敬人家吧?蘇連紅問,你說的“人家”是誰?左大姐說話了:護士長唄。真是閻王爺不嫌鬼瘦,護工掙那麼點錢還要扒一層皮。苗青青急忙向門外看看,回頭說,其實這事也完全應該。你想,這個城市裏有多少下崗女工,許多人想到這裏幹還找不著門路呢,我該知足了,該知足了。說罷,提了個暖瓶便出去了。她走後,左大姐說,這小苗不錯,心眼兒善,比我閨女強。蘇連紅對薄元說,哎,給我也找一個吧。薄元搖頭道,不用,我在這裏陪你。蘇連紅說,你還有工作。薄元說,工作?工作算老幾?我現在最重要的是老婆!蘇連紅聽了這話,抓過薄元的手緊緊地攥著,閉眼抿嘴,一副感動的樣子。
到了中午,蘇連紅的吊針拔了,薄元剛要去買飯,手機響了。他看看號碼,對蘇連紅說,婭婭來的。蘇連紅立即說,給我,快給我!薄元便把手機給了她。婭婭在電話裏說,媽,昨晚我做了個夢,夢見你病了,病得好厲害好厲害,你沒事吧?蘇連紅淚水嘩嘩地流,嘴裏卻說,婭婭,你媽沒事,你隻管安心學習。婭婭說,你和爸怎麼都不在家?你們幹什麼去啦?蘇連紅說,我們在和朋友吃飯。婭婭興奮了,問都有什麼好菜,蘇連紅擦擦眼淚,便向女兒報起了菜名:有紅燒豬蹄,有清蒸鱸魚,有涼拌海蜇,有幹煸裏脊……。每報出一樣,婭婭便在那邊“啊”一聲,說你們真幸福,這些菜我在食堂裏想買也買不到哇,等我回去,你們可要領我下飯店饕餮一頓!蘇連紅說,好好好,咱們全家人一塊兒饕餮!
婭婭在那邊把電話掛了,蘇連紅將手機抱在胸口,趴在床上大哭起來:婭婭夢見我病了!她夢見我病了!這是心靈感應呀,親人之間才有的心靈感應呀!婭婭婭婭,我的婭婭!……薄元拍著蘇連紅的肩膀勸慰,也紅了眼圈。
下午,薄元向苗青青打聽到,主管這個病區的主任姓孟,便去找到了他。孟主任挺客氣,說你愛人在這裏住院,你就放心好了,我們一定盡心。薄元感激不盡,連連稱謝。他提出,晚上能不能請他和護士長到外邊吃頓飯,孟主任答應了。回到病房,薄元把這事和蘇連紅一說,蘇連紅也很高興,說該請該請,你可要選個好一點的飯店。薄元說,到藍夢大酒店吧,四星級也可以了。蘇連紅說,你快回家拿錢去。薄元說,牡丹卡在我身上,到那裏可以刷卡的。說罷,便打電話給藍夢大酒店預訂了房間。
傍晚,薄元去醫院食堂買一份飯菜,讓蘇連紅吃下,向單位要的車也來了。他來到病區辦公室,對孟主任說,咱們走吧?孟主任便招呼另外一男兩女,脫了白大褂,隨薄元一起下樓。
到了酒店,一行人落座,孟主任向他的同事介紹了薄元,又向薄元介紹他的同事。薄元便弄清楚了,那一位男的是病區副主任,姓陳;兩位女性是正副護士長,一個姓孫,一個姓單。這時,服務員問喝什麼酒,薄元說,孟主任咱們喝茅台還是喝五糧液?孟主任說,五糧液吧。薄元又問,護士長要點什麼,兩位女士便一齊抿嘴笑道,我們吃醋!孟主任指著她們道,看看看,我們還沒拈花惹草,你們就吃醋啦!薄元讓他們搞得莫名其妙,服務員卻明白了,說,二位女士是不是想要貴妃醋?護士長點頭道,對,就要貴妃醋!孟主任說,吃醋好,吃醋美容嗬。等到服務員拿來,薄元看見,果然是一種包裝精美專供飲用的高級醋。他心想,我在外麵吃飯不少,還從來沒聽說這種醋,可見這些人是經多見廣了。
酒過三巡,薄元便向他們問起蘇連紅的病來。孟主任說,按常規來說要做手術,而且越快越好。不過,這之前要觀察幾天,看病人的身體狀況是否允許。薄元舉起酒杯說,孟主任,陳主任,孫護士長,單護士長,我就拜托你們了,請你們無論如何也要救救我家老蘇!說罷和他們一一碰杯,然後一飲而盡。
接下來,大家邊吃邊聊,話題自然轉成了別的。等到一瓶五糧液和一瓶貴妃醋喝光,孟主任帶頭講起了葷段子,引得幾位同事哈哈大笑。他講了兩個之後,指著單護士長說,小單,你來你來!薄元看那單護士長也就三十出頭,嬌嬌弱弱,心想她還能講出葷段子?然而他估計錯了,隻見這女人將小嘴兒叭嗒了兩下,做個鬼臉講了起來:有兩個侏儒去風流,到酒店開了兩個房間,打電話叫來了野雞。這邊的侏儒很快完事,卻聽隔壁那邊另一個侏儒在叫:一、二,嗨!一、二,嗨!就那麼叫了一夜。天亮二人回來,這一個對那一個說,你真厲害呀,竟然幹了一夜!那一個說,我幹他媽個頭呀,我是一夜也沒蹦上床去!聽到這裏,桌上的人無不大笑。薄元剛笑過兩聲,心裏卻有一股強烈的厭惡感湧了上來:笑什麼?有什麼好笑?我老婆正病入膏肓危在旦夕呢!他借口去衛生間,到走廊裏站了一會兒。然而,隔著門,他還能聽見孟主任他們的笑聲。看來,是更出彩的段子由這些男女講出來了。
這一頓飯,用掉了薄元1080塊錢。回到醫院,蘇連紅問,飯吃得好嗎?薄元努力掩飾住自己的情緒說,好。蘇連紅又問,他們打算怎麼給我治?薄元說,過兩天就動手術。蘇連紅說,我害怕。薄元握住她的手說,連紅,別怕,他們說了,手術萬無一失。
薄元看見苗青青在牆邊支起了一張小鋼絲床,便問她到哪裏弄這種床去。苗青青告訴他,可以向醫院裏租,用一天才兩塊錢。薄元說,我也租一張。苗青青說,我帶你去,我知道地方。二人剛要往外走,蘇連紅卻說,別去了,回來吧!薄元站住腳問為什麼,蘇連紅說,有了床也沒有鋪蓋,你怎麼睡?你回家去吧,叫苗青青夜裏照應我。左大姐,你同意吧?左大姐說,行嗬,反正小苗也不出這屋。苗青青說,你們放心,我一塊兒照應你們兩個,保證出不了差錯的。薄元說,不行,還是我在這裏陪你,我租來床再回家拿被子。蘇連紅說,算了算了,我們幾個都是女人,和你一個大老爺們同住有傷風化。這話讓苗青青和左大姐都笑了。蘇連紅說,左大姐,我家老薄工作忙,不可能天天在這裏陪我,就叫小苗做咱們兩個人的護工好吧?左大姐猶豫了一下說,也行,不過這樣她幹一天活,是掙雙份工資了。苗青青立即說,我減一減行吧,一人收你們20。左大姐與蘇連紅對視一眼都說,20就20。
正說著話,一對衣著光鮮的中年男女推門進來。那女的提了幾個橘子,湊到左大姐床邊問,今天怎麼樣?左大姐用冷涼涼的語氣說,還行,又賴活了一天。那男的聽了這話一聲不吭,下意識地把頭搖了一搖。那女的剝了幾瓣橘子往左大姐嘴裏送,左大姐張大嘴巴接著,甜甜地嚼著,平時呆滯的眼睛也變得靈活起來。她向薄元兩口子介紹,這是她的閨女和女婿。左大姐又問外甥怎麼樣,學習好吧,吃飯好吧,胖了是瘦了,絮絮叨叨。薄元一邊看,一邊在心裏生出許多感慨。
左大姐的女兒女婿坐了一會兒,便起身走了。蘇連紅對薄元說,時間不早了,你也回去吧。薄元說,我還是住在這裏吧。蘇連紅說,叫你走你就走,痛快一點好不好?薄元隻好走了。走時他把手機留下,讓蘇連紅有事打電話給他。蘇連紅說,我不拿你的手機,人家找你,我怎麼跟人說話?你明天給我買個“小靈通”吧。薄元說,好,明天我去買。
回到家,薄元往沙發上一坐,一種從未體驗過的孤獨感突然襲來。他看看客廳裏掛著的一家三口的合影,心想這是世界上多麼美妙的一種組合呀,老天,我求求你,你可千萬別把他們拆開!想到這裏,薄元將腦袋耷到膝蓋上,流起淚來。過了好大一會兒,他才上床躺下,長噓短歎直到夜深。
第二天早晨起來,薄元草草洗了把臉便去了醫院。走進病房,看見蘇連紅正躺在那裏擦眼抹淚。問她怎麼了,蘇連紅說是想婭婭。薄元說,那就叫她回來一趟。蘇連紅搖頭說,不,別讓她回來。
薄元去買了點飯和蘇連紅一起吃下,他的手機響了。是他分管的三科科長馬連峰打來的,說他準備來看一看,問住在哪間病房。薄元說聲謝謝,便告訴了他病房號。過了一會兒,馬科長和科裏的邢明濤、崔蕙來了,抱了個花籃,還拎了些補品。那崔蕙是個姑娘,一放下花籃就拉著蘇連紅的手熱熱乎乎地叫嫂子,並說要留下來伺候她。蘇連紅說,謝謝,我已經找了護工了。說著就將苗青青指給她。崔蕙扭頭看看,板起臉對她說,你可要盡心伺候我們局長夫人,出了差錯我們找你算賬!苗青青帶著羞容點頭道,是,我一定盡心。說了一會兒話,薄元說,班上事挺多的,你們回去吧。馬科長他們便起身告辭。薄元把他們送到樓梯口,再回到病房,蘇連紅看看苗青青,欲言又止。等苗青青知趣地提了暖瓶出去,她才說,聽說小崔還沒找上對象?薄元說,好像還沒有,二十七八了,也真是個問題。蘇連紅若有所思地點點頭,而後笑道,真想叫她伺候我幾天。薄元說,叫單位的人來伺候家屬,多不像話?蘇連紅說,看,不舍得了吧?薄元著急地道,連紅,你怎麼這麼說話?蘇連紅朝他輕擊一掌,哥們兒,我說著玩的,別生氣。
苗青青再提著暖瓶回來,一進門就說,薄局長,又有人來啦!話音剛落,他手下的二科科長石立軍和科員小吳來了,他們也是抱了花籃,拎了補品。二人把東西放下,說了一些熱乎話兒,那小吳也要留下來伺候蘇連紅。蘇連紅笑道,你一個小夥子,伺候我多不方便,我已經找了護工了。小吳回頭看看,問苗青青道,你就是吧?苗青青點點頭,嗯。小吳用一個指頭點著她說,你可要全心全意為我們蘇大姐服務,出了差錯你要負責!苗青青把兩手握在小腹上,羞澀地道,是,我負責,我負責。
把二科的人送走,薄元接到方局長打的電話,問蘇連紅情況怎樣,有什麼困難,要不要局裏幫忙,薄元說不用不用,我在這裏已經請了護工,一切都安排好了。方局長說,那好,你能不能現在回局裏一趟,省廳剛發來個傳真電報,有件事情挺急,我想和你研究研究。薄元說,好,我馬上回去。關上電話,他對蘇連紅說,我回去看看,事一完就回來。蘇連紅說,不用,往後你就和往常一樣上班就行了,反正這裏有小苗。薄元說,那我中午過來。蘇連紅說,不用,你還是回家弄點飯吃,午後休息一下,下午上班好有精神。記住,做飯時可別忘了關煤氣。
薄元回到局裏,到方局長辦公室和他研究事情。研究得差不多了,手機響起,他看看是個陌生的號碼,便問,誰呀?電話裏一個女人說,我是苗青青。薄局長,醫生叫你過來一下,商量給蘇姐動手術的事兒。薄元說,好,我馬上過去。他和方局長說了一聲,馬上趕到了醫院。
到了病區辦公室,孟主任正等著他。孟主任給他講了蘇連紅的病情,說這個時期癌細胞正迅速轉移並擴散,必須趕快做手術。今天上午給她做了檢查,覺得她目前的身體狀況尚好,打算明天就做。薄元說,一切聽孟主任你的,你說怎麼辦就怎麼辦。孟主任說,那就這麼定了。這時,薄元忽然想起應該問清楚誰主刀,私下裏再表示表示,就問,明天主刀的大夫是誰?孟主任說,由我來做,怎麼樣?薄元說,求之不得呀,這太好了!
到了病房,薄元向蘇連紅說了手術的事。蘇連紅卻大聲嚷道,我不做!我不做!我不去挨刀子!薄元說,連紅你冷靜一點,不做手術怎麼能好病呢?蘇連紅說,我這病,做了手術也不會好的,還不如就這麼慢慢等死,落個囫圇身子!薄元說了好一會兒,蘇連紅就是不答應,他隻好去叫來了孟主任。孟主任過來給她講了一大通必須做手術的道理,蘇連紅才漸漸不吭聲了。
看到苗青青在一邊掃地,薄元問她剛才在哪兒打的電話,苗青青說在一樓的卡式電話上。薄元說,我現在就買小靈通去。說罷就去了街上。他來到一家銀行,從提款機上提了3000塊錢,先去電信局花850元買了一個小靈通,辦了入網手續,而後把兜裏的錢點出2000元,回到醫院便送給了孟主任。孟主任正一個人坐在辦公室裏看病曆,對薄元掖到他兜裏的錢連摸都沒摸,隻笑著說了兩句,你這是幹啥嘛,你這是幹啥嘛。
第二天,蘇連紅的手術做了整整三個小時。看到她被轉移到觀察室裏了,薄元向孟主任打聽情況,孟主任說,手術一共做了五個地方:左頸窩,左腋窩,再加內髒上三處。薄元說,你估計效果怎樣?孟主任說,能夠看到的都切了,下步再跟上放療,把殘存的癌細胞殺滅,應該沒有問題。
蘇連紅在觀察室躺了半天加一夜,第二天上午回到了病房。她頸部腹部都裹著紗布,躺在病床上吸了一會兒氧,喘息著說,老薄,你說怪不怪,我在手術台上見到我父親了。薄元說,你那是做夢吧?蘇連紅說,不是,打上麻醉藥之後,我父親出現了。他走到我身邊,一邊笑,一邊伸手摸我的額頭,就像我小時候一模一樣。他死後這十年,我做夢都很少夢見他,沒想到在那個時候見到他了。薄元說,你是在做夢。蘇連紅說,不是,我清清楚楚地看見,醫生護士都在旁邊忙著,弄得一些刀子鉗子叮當響。薄元說,那就怪了。後來呢?蘇連紅說,他摸我,我覺得很舒服,很快就睡著了,等到醒來,我就躺在觀察室裏了。薄元說,你那是幻覺,別想它了。哎,你想吃什麼?我給你回家熬雞湯去吧?苗青青在旁邊說,雞湯不如黑魚湯,我聽人家說,喝黑魚湯能加快刀口愈合。薄元說,那我就去市場上買黑魚。
在市場上買了兩條黑魚,回家洗淨切好,就放到高壓鍋裏煮起來。正在等待,薄元的手機突然響了一聲,是接收短信的那種。他打開看看,屏幕上跳出這麼一些字:你好!冒昧打擾,請原諒,但我真誠地祝你有好心情。他看看來電號碼很陌生,心想這肯定是誰發短信撥錯了號碼。等到魚湯煮好,他用飯盒提到醫院,親手喂給了蘇連紅。蘇連紅一口口喝著,喝得有滋有味,臉上泛出難得一見的紅潤。
晚上,薄元在醫院陪到十點多鍾,蘇連紅說我沒事,你回家睡吧,薄元便坐公交車回到了家裏。洗了個澡,剛上床躺下,手機又收到了一條短信:有一種花你沒有看見,卻篤實存在;有一種聲音你沒有聽見,卻希望你了解。你感受到了嗎?最遠的你是我最近的祝福。他看看號碼,又是中午的那個。他想,這是哪個馬大哈在談戀愛?於是就回複了一句:請你把眼睛睜大,別撥錯號碼。沒想到,片刻之後那邊又發來了:號碼沒錯,就是你,薄大局長,晚安!薄元想,這是誰呢?幹脆撥電話過去問一問。但他把電話打過去,那邊卻已經關機了。他心裏說,這人真不像話,我老婆正在住院,他還有心跟我開玩笑。
第二天,薄元又去醫院陪了一天,蘇連紅看他不時接到單位電話,這事那事的,就說,老薄,你甭陪我了,快上班去吧。薄元說,你自己在這裏行嗎?蘇連紅說,怎麼不行,有事我就打電話找你。薄元說,好吧。
這天晚上回到家,他又接到了一個短信,那是一句古詞:欲將心事付瑤琴,弦斷有誰聽。讀完這個句子,薄元心裏突然咚地一跳:發短信的這人,還挺有文化水平呢。她為什麼給我發?她到底是誰?薄元回想一下與他相識的一個個女性,似乎沒有哪個人可能發這種短信。這是一種含情脈脈的短信,信中透露出的意味薄元久違了。其實,薄元活到四十開外,戀愛的滋味隻嚐過一回,那是當年在省城上學時和蘇連紅。不過,那時沒有手機短信,他們隻能靠遞紙條傳達愛意或約定出去玩的時間。結婚之後,他上了班忙工作,下了班幫蘇連紅做做家務,孩子上學了又忙著給她輔導功課,日子過得平淡而充實。這幾年,社會上的花花事越來越多,他們夫妻間的房事越來越少,就連蘇連紅也多次跟他開玩笑,不行了,我老了,你快找個小蜜去吧!薄元雖然像正人君子一般訓斥蘇連紅胡說八道,但心裏也有一種不安分的東西蠢蠢欲動。前年他到南方一個城市開會,晚上和幾個外地同行去歌廳唱歌,找了幾個小姐伴舞,她們一上場就貼得死緊,搞得他們都很亢奮。舞曲間隙,一個同行說,咱們去開幾間房,把她們收拾一頓好不好?另一個說,別沾她們,髒死啦。再說,一點感情也沒有,上床有個什麼勁兒。還有一個說,對,這事嘛,還是跟情人做感覺好。當時,薄元坐在那裏一聲沒吭。他既沒有嫖過娼,也沒有找過情人,實在沒有發言權。但事後,他總把這幾個人的對話記在心裏,也曾有過找情人的念頭。但這個念頭稍稍一閃,他心裏便迅速閃出蘇連紅的臉影,心想,不行不行,可不能做這種事傷她的心。有了這種猶豫,所以這些年來他一直清清白白。
然而,現在他卻接連收到含情量頗高的手機短信,讓他有了片刻的心旌搖動,但他很快就冷靜了下來,因為它來得過於蹊蹺:早沒有晚沒有,偏偏是蘇連紅得症住院之後。他忽然想起,蘇連紅平時愛開玩笑,這信會不會是她發的?不,她手裏的小靈通沒有短信功能,再說,這信在買來小靈通之前就接到一回。那麼,會不會是她讓別人發來,試探我的?她在查出病情之後,在入院之前,和一個要好的女友密謀策劃,用這種辦法來考驗我的忠誠與否……薄元想到這裏冷汗直冒,心想多虧我沒有什麼表示,不然可就出大醜、惹大禍啦!
他喝了幾口水,抄起電話打蘇連紅的小靈通。蘇連紅在那邊開口說,老薄,怎麼還不睡?薄元說,睡不著。蘇連紅說,是不是在考慮接班人的問題?薄元一驚,接班人?什麼接班人?蘇連紅說,我的接班人呀,有目標了沒有?薄元心想,準了,一定是她搞的。於是就說,有了,已經開始向我表示了。蘇連紅說,真的?哪裏的?長得什麼樣兒?薄元說,連紅你別這樣好不好?咱們是快二十年的夫妻了,你怎麼還不相信我!薄元想再多說蘇連紅幾句,但考慮到她剛動了手術,不能受刺激,就又忍住了,說,連紅你放心,我知道該怎麼做!晚安!說罷就掛了電話。
這時,又一條短信出現在手機屏幕上:很多時候,緣份就在我們指間流竄,輕輕抓住它,讓緣份在你輸入號碼的那一刻啟動。薄元想,這是讓我打電話給她呢。打就打,我還怕你不成?於是就抄起家裏的固定電話,撥了那個手機號碼。
通了,那邊傳來一個甜甜的女聲:薄局長,謝謝你打來電話。薄元說,你是誰?你為什麼給我發那種短信?那女人輕聲一笑,為什麼,我用琴聲和你說吧。薄元聽見,那邊咕咚一響,可能是手機擱在了哪兒。接著,他便聽到了琴的聲音。薄元不大懂音樂,但能聽得出那是古琴。他聽不出那女人彈的是什麼曲子,但他能夠感覺到她彈得非常之好。琴聲叮叮咚咚,幽咽婉轉,像潺潺流水一樣,直灌人的心田。薄元想,這女人真是浪漫,她竟用琴聲跟我說話。她在跟我說什麼呢?乍一想不懂,但仔細聽聽又懂了,因為,那是一種從心底發出的傾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