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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本命之年

2011年是兔年,我的本命之年。隻是在這一年行將過去時,我的這種意識才逐漸變得濃重起來。

算來一個人如果活到八十左右,也就六七個本命年而已。此前的本命年,沒留下多少值得我記憶的東西,更談不上發生過改變命運的大事,我甚至不記得上個本命年是怎麼過的。本命年似乎對我們沒有什麼影響,所以,不留意它,也在情理之中。

本命年又叫太歲年,俗話說“太歲當頭坐,不是福氣就是禍”,據說本命年要化解太歲,民間一般采取穿紅色的內衣內褲的方式。我和妻子均屬兔,今年妻子抱著寧信其有的態度,很早就買來了紅內衣。

年初,我的一盆“一帆風順”,原本碧綠的葉片上開滿了白色的卷狀花朵,卻莫名地謝了,葉也落了,一切來得很突然,還沒反應過來,花缽裏就隻剩下泥土。

還有一盆金橘,滿樹的金橘像綴滿了無數個紅色的小燈籠,在陽光下,紅是紅綠是綠,很是葳蕤。不知為何,不多時便變成一盆幹花,成了植物標本。

我不知就裏,心想,準是因為它們沒穿上紅色的內衣內褲吧?我不打算把它們和後麵的事情聯係起來,真的,這沒什麼,它們隻是不適應一個新的地方,加上我的蒔弄不得要領,如此而已。可是,兔年發生的有的事情,的確讓我刻骨銘心,乃至不堪承受之重。

今年最大的一件事,是八十二歲的父親突然故去。至今我還不時沉浸在憂傷之中,難以消弭。盡管生老病死乃自然常理,但畢竟再也沒有父親可喊了,這種悲哀,無法言說。前兩天,偶爾翻出一份父親幾十年前的材料,才明白當年他是怎樣蒙冤的。看後真的很難受,好久都不想說話。

父親為人剛正耿直,就因他沒讓那些懷有私心的人借助自己的手而得逞什麼,因而他們懷恨在心,伺機報複,不惜栽贓誣陷,置之死地而後快。我仿佛看到,一頭盡管強壯但相當慈善的牛,勢單力薄地遭受那些狼群惡毒圍攻之後,是怎樣慘敗而歸的。

母親告訴我,好在老天有眼,那些害人者都沒有好下場。她曆數誰誰沒有善終,誰誰子女因觸法連飯碗也弄丟了,誰誰老來不是癡就是呆。母親從不關心政治,但是她對那些迫害過父親的人,從來都沒有放過對他們的追蹤。就算逃到天涯海角,她也要盯緊他們,直到聽見他們的噩運不斷傳來。母親不信教,但相信因果報應。

父親反倒不太提及這件事,就是說到也隻是輕描淡寫,並不想就此多說什麼,好像那是發生在別人身上的事,越到後越是退去了火氣,非常平和,沒有一絲恨的意思,父親似乎完全寬恕了那些人。

父親遭受困厄的那年,正值本命之年。而我遭丁憂之痛,也正是相同的本命之年。我不知道自己為何要做這樣的聯想,這是偶然的嗎?難道本命之年,真的是多事之秋嗎?

今年父母租住的房子六月到期,續簽後,不料八月房東又將房子賣了。我們正在找房的時候,父親在一天早上出門後,就再也沒有往回走,好像他不想再麻煩我們了。

父親安眠在家鄉的後山上,母親被接到了我們身邊。陰陽兩隔,生死茫茫,其間但聞母親晨昏中不時的哭泣。

隻有這次搬家父親不在。我這裏麵積不大,父母的家具隻能有選擇地搬來。剩下的部分不舍得搬回鄉下,怕作踐掉,隻好搬到弟弟空出的房子裏。我想,有時我們還會去看看那些閑置的家具。搬家後,它們便沉浸在回憶中。那上麵有令人溫暖到感動的東西,有讓人傷感到落淚的東西。

母親搬來兩個衣櫃,一張床,還有一台小電視機,餘下的都是一些日用品。看來隻能容納這些,不能再多了,再多就不好轉身了。母親很難割舍,她不能忍受與過去的生活完全割裂開來,她得保留一些可資回憶的東西,所以每一樣東西的去留,都好像是加入世貿一樣,要反複斟酌。當然,我們還是盡量滿足母親的意願,能多放點就多放點吧。說實話,我們又豈能忍心?

母親把父親的照片放在床頭上,經常要拿下來擦拭,坐在那裏一看老半天。母親說,看著照片,感覺他還在。有時母親又很天真地問我,你父親到哪去了呢?他在那裏幹什麼呢?

母親還睡在原來睡的那一邊,父親睡的那邊空著,好像他有一天會回來。

那台小電視機擱在母親房裏,而以往,我還在老遠就能聽到它高高的音量,耳背的父親坐在它麵前,還嫌聲音小了。如今它岑寂了,因為母親多半靜坐著,有時看點電視,一般也在客廳。

隻是那台上圓下方的老式座鍾,像老太婆的腳,一步步地挪著,到點就敲打。半夜時,鍾聲十分清越,也十分空靈,它一下一下地敲打著的,正是母親綿長的思念。

父母養的花全搬到我這裏來了,不名貴,都是很一般的花卉,有月季、蘆薈、吊蘭等幾種。母親天天到陽台上澆水。蘭草長得很茂盛,月季呢,開出好看的殷紅色的重瓣花來。這些曾與父母朝夕相處的有生之物,成為父親留給母親殘存的寄托之一。

每天母親都會接到子女們多個問候的電話,她常到外麵去走走,有時間我就會陪她同去——姐姐和弟弟也常陪母親散步。

起初,我和母親去了幾次和中廣場,一路走,母親一路告訴我,父親和她習慣走哪裏,坐哪裏。然後,我和母親在荷塘邊上坐一會兒,回憶父親。黃色的葉片從高大的法國梧桐樹上飄落下來,在西風裏打轉,我感到,我也老了。

後來,我常陪母親去新公園,這裏空氣好,沒有車輛來往。我曾兩次陪父親從公園穿過去醫院,父親說,走不動了,腳提不起來。其實,父親即使腳下有勁時,也不愛來這秀氣的地方單純為了活動而活動,他喜歡走大路,喜歡大範圍地走動,也就是說,他喜歡把行走與見聞結合起來。

到哪裏,我和母親都在談父親。在母親眼裏,這個世界之所以存在,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為父親曾在這裏活過。

父親過世才兩個月,姑媽也跟著走了。還在父親做“六七”之前,姑媽對表哥說,我有一件事要辦,我想到和公塘(蓼南鎮上)去一次。語氣中透露出不同尋常的執拗。“六七”這天,表哥用一輛板車把姑媽推到我家來,姑媽陪母親在她弟弟的靈屋前坐了好久。飯後,姑媽又坐著板車原路返回。月底,這位九十歲的老人似乎嫌自己活得太久便暗自離去了。這樣,父親同胞七人,已走六位。

公園裏,道路旁,有很多的樟樹在秋風裏紛紛掉下枯黃的葉片,回落到泥土中去。而樟樹的頂端,又長出了許多的新葉,葉片有紅的,也有白的,它們是不同種類的樟樹。父親說,頂部紅的叫紅樟,白的叫白樟。他建議我們今後在老家的院子裏栽上一些樟樹。我喜歡紅樟,紅紅的頂子,像火紅的纓珞一樣絢麗。

這一年,不盡是陰雨綿綿的日子,應該說,陽光明媚的時光更多一些。

元旦之夜,我去南昌觀看俄羅斯國家舞劇院表演的《天鵝湖》舞劇,真是美妙絕倫。幾天後,我變換到一個相對輕鬆的崗位,這是一件值得慶幸的事情。

當然,從行駛中的一列火車上下來,開始有些失重,不過,很快就適應了。對於一個沒有想法的人,放下便是最好的姿態。

熟人來坐,不知是安慰還是怎麼的,竟說我那盆橘樹好看,說它別有風味,有些枯荷的效果。既然這麼說,我也用不同的眼光重新審視它,當它是皇帝的新裝,隻有懂藝術的人才會欣賞它。是的,一個人要是改變了看待生活的方式,就會獲得快樂。

我習慣了不忙。人不是先天就該忙的,這些忙碌是我們慢慢營造、一點點爭取而來的,為了證明我們一點什麼,而那點東西時光很快就會拿走的。真正忙起來後,就很容易沒有了自我。被人管著,固然不自在,可是管人也並不自由。可見忙碌並不是我們生命中所固有的。如果我們進一步發現,忙若和亂組合在一起,便組成了“忙亂”這個詞,就會覺得,無為也許是最好的生命狀態。一切順其自然,生命就會舒展起來。

七月上旬,我買了台小車,這樣,在抽屜中塵封了六年的駕駛執照,終於重見天日。不過,我開得不多。我的車多半停在樹陰底下落鳥屎,隔兩天去打掃一次。這讓我知道,鳥吃什麼食物,便決定鳥糞是什麼顏色的。樹上圓圓的果實跌落在車上,彈一下就會滾到地下去的,是存不住的,唯有那些黃色的葉片時時飄落到擋風玻璃和頂部,裝飾著車子,讓它有些“迷彩”的味道。

事實上,對於我這個不愛活動的人來說,買車的意義一定是形式大於內容,它常停在那裏,似乎僅僅是為了說明,我有車。其實,我沒有那麼虛榮,當初買車的確另有原由。

今年大半年,父親住院後,我們每天跑醫院,幾乎是在醫院裏度過的。後來,父親能回家來住,也常常要去醫院打針、做血透,沒車真不方便。為長久計,我向妹夫借了點錢,咬咬牙買了部車。可是,父親坐我的車,總共才不過上十回就急匆匆走了。如今,車還在,而買車的直接理由卻走遠了。

七月,大哥在九江一家醫院拍片子,發現膽囊裏有一大堆石頭,找到了讓他半夜痛醒的真正原因。醫生在他的腹腔打了三個洞,將石頭多於膽汁的膽囊取出來,給守候在手術室門外的家人一一過目。幾個小時後,哥哥從病床上蘇醒過來,露出了疲憊的笑容,他感覺好多了。

大哥幫許多人治過病,但他不習慣自己躺在病床上讓別人治,他要走,要回家去,馬上就走,恨不得連點滴一起帶著出院。父親當時還在做血透,對急著回家的大哥說,在家好好養病,好了再上班,命比錢重要。

最近,剛滿六十歲的大哥退休了,到九江找了一份坐門診的事做。

九月,妹妹去上海做了微創手術,很成功。回來的那天晚上一兩點鍾,她的兒子兒媳帶著她的孫女到九江火車站去接她。半個月的分別,小孫女開始不敢相認,怔怔地愣在那裏。一會兒,小家夥才反應過來,認出了她年輕的爺爺奶奶來,隨之,身子也撲過去了。

幾天後,妹妹想母親了,我便送母親去了縣城。母親和妹妹坐到一起,便交換著有關父親的夢。她們都很思念父親,特別是在脆弱的時候。父親不在了,夢或許不失為一種補償。

轉眼間,四年過去了,今年七月份,兒子大學畢業了。上學時,千裏之外的相送猶在昨天,時間過得快極了。我們擔心他畢業即是失業的開始。好多孩子找不到工作,在家一呆就是幾年,我孩子命運將會如何呢?

爸爸不是什麼人物,沒有綠色通道可走。兒子看出了我的難受和愧疚,便說,爸爸,不要緊,我自己去闖。看來,也隻好如此了,我便建議,去北京吧兒子。就這樣,兒子聽了我的,加入了“北上廣”的漂流大軍。兒子通過自己在網絡上建立的朋友關係,開始到了一家信息谘詢公司上班。

找到工作,特別是自己找的,兒子別提多高興,自信心激增了不少。可是,開始時兒子拿起電話和外單位聯係業務時,聲音都發抖,全身汗濕,後來他不緊張了,還能跟人家輕鬆地開開玩笑。

第一個月發工資時,他分別打電話給我和媽媽報喜,興奮地說,這是我挖的第一桶金。我和他媽笑死了,我們不知道那是隻什麼樣的“桶”,有多大呢?

兒子還說,今後我可以養活自己,不需要你們寄錢了。語言中透著非常的自豪。還有一次,他說,爸爸,工作別太辛苦了,反正我都已經工作了,你和媽媽要好好地保重自己。聽後,我的眼淚都快出來了。

是的,兒子真的長大了,盡管還很單純,但卻一天天成熟起來了。他懂得要靠自己,懂得關心他人了。有一點點進步,我們就該為他喝彩,為他高興。

前不久,兒子還買來電飯煲和炒鍋,在鄰居小嫂的指導下開始學做菜,吃著自己搞的飯,頗有成就感。別看這是小事,可這些都是他邁開大步,離開家裏離開學校,開始自立生活的第一步,是他成長的必要組成部分。

十月份,孩子媽去北方出差,順便到北京看望孩子,看到孩子的蝸居比家裏的陽台大不了多少時,十分心疼,可是看到孩子樂觀自信的樣子,她又獲得不少安慰。孩子說,媽媽,我來做飯給您吃。臨走時,孩子說沒買什麼,就塞給媽媽幾百元錢。孩子在火車站對媽媽說,媽媽放心,我會努力的。

從孩子媽照回來的照片中,可以看見,孩子穿著黑色的夾克坐在床上,對著鏡頭在笑,在作怪臉。我看到了這一代人迷茫中的堅韌,更看到自由中的快樂。我希望孩子走出一條新的不同於我們的自己的路來。

這一年,有很多的時間是在醫院裏陪伴老父親度過的,一部分時間是在老家蓼南跪在地上度過的,一部分時間是在書店和圖書館站著捧著書本度過的,還有一部分時間是在沿湖行走時度過的,當然,大部分時間是在辦公室和家裏以坐著的姿勢度過的。就這麼簡單,時間被瓜分淨盡,這一年也就過去了。

這一年,我去過萬家嶺一次,吳城鎮一次,都湖彭各兩次,廬山三次,南昌三次,上海一次,星子多次。如果有可能,年前我還想到沙湖山去一次,順便去一下東湖,看看那些快要夷平的土墩,那條大河和對麵的獅子山,還有河岸上孤零零的大樹。

沒有什麼時候像現在這樣,讓我具有如此濃重的中年意識了。人到中年了,上老下小,都需要我們像一座橋那樣緊緊地趴伏在地上,不能有絲毫的閃失,一頭連著過去,一頭連著未來,起承轉合,送往迎來,完成一次生命的交接。禍也好,福也好,陰也好,晴也好,這都是生命中應有之義。大概這就是生命所具有的意義罷了。其實,沒有必要故作高深,充其量生命也就是一個過程。父親做完了,該輪到兒子來做了。

周末,妻子來這裏,幫我整理了一番花草,修修剪剪,將一些枯黃的葉子摘下來,輕輕地,充滿敬意地放在花卉的根部,讓它們護佑正在生長的花卉。可以說是,修葺一新。我還有兩盆蘭草,有一大盆滴水觀音。蘭草不錯,到春來,會有一個蓬勃的高潮。而滴水觀音呢?長得很茂盛,窗前,一張張葉片像一隻隻挺直了的手臂,舉起了平展的手掌,麵對著窗外的陽光致敬。

我們的導遊

我們是如此依賴導遊,以至目光一刻也沒離開過她。我們甘願聽她指揮,挨她訓斥,可以說,她對我們擁有絕對權威。

她每走一步,我們都會緊緊相隨,就像一群幼兒園的孩子由老師帶著來到陌生的地方。有一回,她突然意識到什麼,轉過身來,笑著朝我們打了個手勢,我們便齊刷刷地停下來,這才發現她是要進洗手間。

起初,她有些嚴厲地掃了一眼這個團隊,就像對待一個輩分較大的鄉下親戚那樣,她甚至都不想介紹一下自己,就照著一張單子念我們的名字,念一個,瞄一眼,讓我們排隊魚貫而行,對著驗關人員喊出自己的名字,一個個通過關口。她關懷備至,帶我們橫穿馬路,乘坐火車,來到了香港的中心地帶。

上午,匆匆看了一下會展中心,就去吃飯。導遊用她那有些粗嘎的嗓門介紹了沿路的一些名勝建築,還不時地開著玩笑,我們都知趣地配合著笑。她說,有人說我像韋唯,有人說我像莫文蔚,你們看看我到底像誰呀?她讓我們瞧瞧正麵,又瞧瞧側麵。沒等我們表態,她又說,其實,我比她們都漂亮。我們熱烈地附和她。車內氣氛活躍。

就在這時,她適時地提出,想觀賞維多利亞夜景的要提前訂票。一種是豪華遊艇,一種是一般的。前者的價格是後者的一倍。我們有些靦腆地試探著表示,隻想坐一般遊艇。導遊立即十分關懷地說,坐這種遊艇一上岸都會吐的,而且要排隊。能不能在日程之內排上呢?她捏著鼻子,一個勁地搖頭。仿佛她一想起那些穢物就難受。她說,我給你們三分鍾考慮。

午後,在淺水灣蜻蜓點水過後,她帶我們去了海洋公園。在車上,她收走的卻是豪華遊艇的錢。

海洋公園很大。導遊像是要考驗我們,竟讓我們單獨去玩,她在出口等著。簡直不可思議!她怎麼能這麼信任我們?走失了怎麼辦?麵對人流,我們十分茫然。我們甚至都不想冒這個險。若是舉手表決,很多人必定放棄遊玩,甘願同導遊待在一起,聽她開導花錢多少你們不要在乎,高興就好的主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