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兩個夥計
我和同事去拜謁一座古墓。古墓位於廬山的西南。墓主是位詩人。
誰也沒想到,通往墓地有一扇大門把守著,門口寫著敬告來客的字樣:為確保倉儲之安全,未經允許不得入內。
一位山民揮動著柴刀,朝山的方向指了指,對我們說,“喏,墓地就在那邊。”另一隻手還握著把鋸子,腰裏用麻繩拴了隻插砍刀的木匣子。他說,大門是不讓進的,不過,你們可以試試。仿佛為了證明所言不虛,他一邊說一邊跟著我們走近了大門。大門右側的樹下已錯亂地停放了一些摩托車和自行車,這就是說,有人而且不少人已經穿過大門進山去了,並非滴水不漏。進去的可能是存在的,何況我們不缺少能表明身份的證件。
路邊有個胖胖的人站著點燃了煙,皮膚暗紅色,一副隨時可以進門,但並不急於進去的樣子。山民喊了他一聲,他轉過身來,肥厚的嘴唇咧開來笑。他勒緊了一下褲帶。胸前掛了一架雙筒望遠鏡,身後背了一隻腰形的角質匣子。他倆一走近,相互拍打了一下,便熱心地交換著我們能不能獲準入內的話題。由於方言的不同,說話像爭吵。不過,有時他倆還真的爭議起來,十分熱烈。那人下意識地握了握鏡筒,似乎要用它來觀察點什麼,但並沒舉起來,隻是看了看我們這一行人,摸摸肚子搖了搖頭說:“你們是進不去的,很多來看墓的人都給擋回去了。”“那你們看過嗎?”“你是說我們?那當然咯!我們看過不止一回呢。”他們顯出某種優越性來。
瘦一點的是林場職工,胖一點的是森林防火員,長年在這一帶林地轉悠。看得出,他倆準是一對形影不離的好夥伴。一個不到,另一個就會顯得不那麼自在,就會想念。他倆若想進山去,誰還會將他們拒之門外呢?
他們站在小樹下繼續交換著意見。我們隻好站在周圍看著聽著,不時點點頭。同事的手習慣性地背在臀後,身子微微前傾,好像時間就坐在他的肩頭上,讓他不勝其重。年輕的妻子牽著孩子靜靜地立在他身旁,微微蹙起了眉峰。不管他倆通過爭論得出的結論有多麼不令人樂觀,我們還是決定去碰碰運氣。
大門很普通,穿製服的青年看過證件後,遞給另一個人,後者並沒接過去看,隻是覷了我們一眼,說:“你們非要進去看看嗎?”“是的,我們從城裏大老遠來就是來看墓的。”他抓過窗台上一隻綠色話筒,撥了號,背過身去。等他再度轉過來時,嘴裏在頻繁地說著“嗯,嗯,嗯,哦,好的。”他掛上了電話,很幹脆地說:“不行!下回再說吧。”“下回是什麼時候呢?”“我也不知道,反正必須得到準許。”正如防火員所預料的,我們也給擋在門外了。再說什麼,他們都無動於衷。值班桌上有兩本厚厚的出入登記冊,表皮的那一頁是新填寫的,字跡歪歪斜斜。其中有一欄是這樣寫的:“8:32,查火印,上山砍毛竹。”
同事訕訕地說,回去吧。他妻子不知怎的凶巴巴地責備孩子。似乎還嫌不解氣,便一把拽過孩子,在屁股上重重地抽了幾下。孩子嗚嗚地哭起來。孩子一路上都很乖,沒鬧什麼。有時候,孩子也不得不受點委屈為大人分憂啊!門衛分別看看母親和孩子,現出些許倦容。
轉而,我們求助於一胖一瘦的兩位林業工作者:“還有沒有別的辦法去墓地呢?”這對好夥伴像兩塊磁鐵,似乎找到了接近對方的理由,立即相互靠攏著。我適時地跨過去,插入他倆間,迫使他們盡快拿出主意,以免他們開始新一輪的沒完沒了的討論。防火員一手搭在望遠鏡上,眼皮朝上翻了翻說,“辦法倒有一個,沿圍牆走,牆上有個洞,那裏可以進去。”此計甫一說出,握刀的那位便責怪地看了他一眼,等於說他在自尋煩惱。不過,經我們一再請求,他們還是同意帶路,而且,他倆還自覺地作了分工——防火員從大門進去,在圍牆內側的豁口接應;林場職工則帶我們沿圍牆外走,來個裏應外合。
一場迂回戰就這樣開始了。也許門衛已發現了我們的圖謀,因為就在眼皮底下,但他們好像並不在乎。他們看都沒看我們一眼,甚至也沒對防火員和林場職工加以警告,似乎早已斷定這種他們再熟悉不過的伎倆隻能是枉費心機。
林場職工揮舞著柴刀開路。經過一片墳地,一塊苗圃,來到一片杉樹林。走在鋪滿樹葉的斜坡上,女眷和孩子們一連打了好幾個滾。往前看,圍牆像長城似的在遠處的叢林間蜿蜒延伸,無休無止。從杉樹林往下是一條深溝,溝裏長滿了芭茅,路在這兒斷了。林場職工朝圍牆方向喊了幾聲防火員,沒有一點回應。事實上,他對洞口確切的位置也一無所知,再說圍牆都深深地淹沒在亂草雜樹中,根本探不明洞口。林場職工站在溝沿,宛如陷入風雪彌漫中,十分迷惘。他下到溝裏去之前交代說:“我先去砍一段路來,看能不能找到老路。”林場職工砍出來的,與其說是路,還不如說是洞,隻能牽牽絆絆地爬行。爬了上十米,就會氣喘籲籲。林場職工的聲息早已不見了,地上有一顆被咬過一口的新鮮野獼猴桃,不像是野獸咬的,顯然是林場職工幹的。我們好像被棄荒野。不多久,林場職工從前方返回,異常沮喪地說,路根本不通,別說是洞口,就是圍牆也都不見了。回去吧,我們再去磨一磨門衛,或許會鬆口的。
再次來到大門時,門房已換了一批人。林場職工跟我們一塊兒去求情。門衛用電話請示了上麵,對我們說,那邊知道你們剛才來過,還是不行。門衛很年輕,一邊說話,一邊在原地打著轉玩。林場職工朝四下裏看看,好像在尋找防火員,顯然,他現在最迫切需要的是一個能與他商量的人,不免有些失望。他對門衛說,“你們能不能帶他們去看看呢?”“不行!”“那我帶他們去看看,行嗎?”“也不行。你能負得起這個責嗎?就算你說你負得起這個責,我們也不可能放心。”林場職工低頭咬了一下嘴唇。門衛接著說:“這事我做不了主,就別為難我了。實話說吧,就算你們走過了這扇大門,裏麵還有一個小門,鎖住了,你們也還是到不了墓地的。”
防火員的不明去向,使得林場職工顯得勢單力薄,甚至有些孤苦無依。臨別時,林場職工總算振作了一些,他對我們說:“下回來,人不能多了,就一兩個吧。你們穿上我們一樣的便衣,拿上柴刀,我再帶你們進去,就說是上山砍柴的,這樣,誰還有什麼理由不讓我們進呢?”
雨夜購書
等到我和張力欣去了十裏書店後,我才真正知道他對九江的各個書店有多熟悉。哪怕是角落裏的書店,都別想逃過他的雙眼。
我說,不知道有沒有誰的書?他說,有有有,在哪個書架,哪一排。嘿,我一找,還真有。我又說,想看誰的書,這裏不一定有。他走動幾步,手到擒來,果真是我想要的。好像是他開的書店。相反,有幾次,我讓店夥計幫我找幾本書,他卻隻會抓頭皮。
張力欣買了很多書,以至於他前麵買的書後麵就忘了,有時一本書拿在手裏不知道要不要買,於是,放回去又取出來,取出來又放回去。他很矛盾,因為他不能再重複地買那麼多書了。他沒有那麼多地方安置它們。
他的書架全部爆滿,再放一本進去就要加塞打樁了。他靠窗的書桌也摞滿了,把窗子的光線都遮住了。床頭、沙發、電視機櫃上,到處是書。好像到了刨紅薯片的季節,滿坑滿穀都是。在家裏,他隨手都可以拿到書,很方便。
他從廚房出來,可以不費力地從客廳的沙發上撿起一本書,等到他走到陽台時,他就能看完三分之一頁。但他又不得不承認,有時要找一本書,還真難,就得翻箱倒櫃,就得汗流浹背。不過,對於住在高樓的他來說,不啻為一種好的鍛煉。
張力欣的書買多了,重複總是難以避免的。所以,在他家,有可能出現這種情況:同一位作家的同一部作品會有好幾個不同的版本。若是譯著,就會有不同的譯本,不同的譯者,不同的書名,不同的出版社。有些重複是他有意為之的。對於有些他特別偏愛的作家,比如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著作,隻要見到就會買。單是《罪與罰》就有三四個版本,《卡拉瑪佐夫兄弟》也有兩三套。
我和張力欣一同去逛過很多次書店,也在書店多次與他不期而遇。除了在辦公室外,我和他見麵最多的地方就是書店了。他在書店顯得異常安靜,若是實在要說話,他會用手把嘴掩著,眼睛留心著兩旁,發出細小的聲音來,好像進行一場密謀,準備把整個書店買下來。他很好地愛護了閱讀環境,但對於他的大嗓門來說,該是多大的抑製。
他最怕的是在書店碰見性格開朗的熟人,那人還在進門的地方便同他熱情地打上了招呼,喊著他的名字,一路旁若無人奔走過來,手跟著也伸出來,做好了握手的姿勢。張力欣像遇到一股灼人的熱浪,本能地往後退縮。或許是感到自己暴露在眾目睽睽之下,他的臉頓時便通紅起來,想找個地方重新藏起來。因為他會感到內疚的,他會認為書店的平靜被打破與他有關,他會認為所有的人都在注視著他,看他怎麼辦,都在暗暗地責備他。
他比較好接受的方式是,你悄悄地走到他身邊,跟地下工作者接頭似的,輕輕地,似乎是無意地碰一下他的手臂,他便會意地朝你笑一下,然後說聲你好,然後就各看各的書去,最好誰也別打攪誰,走時再相互地點點頭,就算照顧了自我,又兼顧了文明,兩全其美。
十裏書店還有一些書,老張有一天跟我這樣說,那裏規模較大,全是文學書。眼裏閃著光。他是帶孩子去玩,偶爾才發現的,往後他不時能從那裏買到想要的書,不斷地展示給我看,就像女人展示自己新買的衣著那麼興奮。從此,那裏就像深山中一座寶庫般在我腦海裏不停地閃光,讓我心儀已久,我早就想去了。就這樣,晚上很少出門的我,跟著老張出發了。
其時,天上陰沉沉的,將雨未雨。老張卻似乎未卜先知,他夾著一把傘,兩手揣在口袋裏,咚咚咚,腳步穩健有力地往十裏方向行進。他很興奮,恰同學年少,好像小時候去看電影。到了公交站台,他就急著找站牌。我不願轉車,希望能有直接到的車,所以好幾路車都放棄了。老張性急,繼而焦慮。他說,我們還是轉車算了吧,啊?我依了他,要不他會沉不住氣的。
下車了。他很熟悉,他帶我穿過煙熏火燎的燒烤,擠過紅男綠女的人流,上樓,轉彎,向東向西,經過無數店鋪,他說,到了。果真書店出現了,隻有對門的兩間,與我想象的大相徑庭。我終於知道,如果他說哪裏在辦書展,那就意味著那裏可能會有二三個人在一起擺地攤。因為,有書的地方,在他看來,就是全部的世界,周邊的一切都隱退了。書在他眼裏,被無限地放大了,以至每個字都是一座房子。
盡管書店沒有想象的大,但還是有一些書。老張把我領進門後,交代了兩句,就埋頭苦找起來。一會兒站著,一會兒蹲下,挺緊張的,好像他要趕在什麼之前,把要幹的什麼全幹好。好像他撒過一遍網後,就別想有什麼魚漏網。好像他一旦離開書店,就沒有什麼遺憾可留下。好像他一回到家裏,就不會再惦記著哪本沒買的書。
不知過了多久,有個人過來,蹲在老張蹲下的地方,輕聲地問他,你來啦?老張從一本正在翻開的厚書上抬起頭來,點頭微笑。老張向我介紹了他,這是書店老板。老板年齡不大,前額光光的,很沉穩的樣子。顯然他們之間很熟悉,顯然他們的熟悉又是因為老張為書店作過一些奉獻的。
市裏某個書店,老張也常去,老板同他也熟。有一次發生了件不甚愉快的事情。那本書便宜,隻要七元錢。老張分明付了十元,店員硬說沒有。老張急了,他把口袋翻開,證明他今天隻帶了十元。可還是不行。結果老張丟了錢卻沒能拿走書,裝了一肚子氣回家。當然,損失更大的還是店家,他們失去了一個好客戶。
將近一個小時過去了,家裏有事催我回去。我便征詢老張,差不多了吧?他說,好的,我們走吧。我可是一大捧的書,而老張呢,手裏捏著一本薄薄的書。大老遠的,難道他收效竟至於此?老張看透了我的心思,詭秘地一笑。他一邊走,一邊像熟練的紡織女工似的,這裏抽一本,那裏抽一本,很快也是滿滿的一抱。原來,他有埋伏,他早就看好了,隻等走時便收網。
付款要到對麵書店,收銀員是個老太婆。張力欣抽出一張十元和一張五十元的。老太婆用四個指頭捏著紙幣的兩個角,把五十的那張放在麵前照了照,抻了抻,放進驗鈔機,紙幣像樹葉在水裏漂過,機器響了。難道是假幣?老太婆從眼鏡上方看了老張一眼,把錢拿在手裏捏了捏,又放進了機器,還好,這回機器沒響。老張臉有些紅。老太婆仍不放心,又放了一次,還是沒響,這才把錢放進了抽屜。我聽見老張長長地呼出一口氣。
外麵飄起了小雨,老張把傘撐開來,我倆向公交站台走去。雨越來越大。我從老張的視角看去,我感到,那不是雨,那是一行行文字。
茶樓風情
那天美男子屈單打來電話,說女人味來了,約我去喝茶,說張禮也去,還有幾位網友。當然求之不得了。
我剛走到馬路邊,對麵有部車子摁響了喇叭。有個女人在駕駛室裏朝我亮亮地笑著。我想,莫非那就是女人味?還真是。女人味伸出一隻纖纖玉手來,自報家門,熱情又大方。
車子停靠在一個院子的斜坡上,坐滿了人,都是網友或文友。他們好像是埋伏在車內的秘密,秘而不宣。眾人呈俯衝姿勢,簇擁著前方的女人味。似乎這之前他們之間有過一場激烈的追逐,不知是誰猛地一喊,停!他們立即打住了,因而還保持著最後的姿勢。
女人味開動了車子,動作既瀟灑又果敢,短發順風向後飄去,露出輪廓分明的臉龐來,如沐春風,麵帶微笑。看上去,倒有點男人英武的味道。
我有幸和女人味並肩而坐,不時地交談,似乎有一種賣油郎獨占花魁的感覺。即使這時,我仍保持清醒的頭腦,我分明感到,搖晃中,車廂裏有一種隱秘的情緒在醞釀,那是一種迅速積聚起來的能量,這種能量目的性明確,就是想要團結一致摧毀某種外力。至於往後的事情,兄弟們之間好商量。他們的目光讓我想起了荒原,他們的牙齒咬得格格作響。但我還是故作輕鬆地隨車俯仰,不時同女人味開著不著邊際的玩笑。我想,我在一意孤行,宛如走鋼絲。我一定是瘋了。
可是,一到茶樓裏,我就泄氣了。我感到還有一個潛在的強敵存在。他可能暗中跟隨我們多時,現在一同進了茶樓,左右著女人味的情緒。這人不難猜,就是男人風格。啊,我也不得不加入到同仇敵愾的隊伍中來了。
在文學論壇上,先有女人味,再有男人風格。他們好像一對歡喜冤家,不打不相識,在網上來回較量著。調侃中卻充滿情趣和友善,趣味不算低俗,大家還能接受,不至噴飯。雖說網絡是虛擬的世界,但假麵舞會自有其魅力所在。
女人味快人快語,不多的話語中透露出女性的溫婉柔媚。從她的作品看,她有著不幸的身世。母親過早地離開了她。臨終前母親使勁揪下胸前的扣子,放在她稚嫩的小手上。一個古老的風俗,蘊涵著母親動人的悲情。女人味從小就是一粒孤獨的扣子,但她更是一粒堅強的扣子,一直紮在命運的脖子上,沒有退縮過,直到它漸漸順從自己。她很早就到南方打工,其間甘苦,唯有自知。可喜的是,她終於有了自己的一方天地。
男人風格幽默詼諧,不過有時愛賣弄機智,稍嫌過頭。他似乎總想替男人說點話,他的格言是,男人能頂半邊天。但是,男人風格犯了大忌,能讓女人高興的,未必能討男人們的好。自然他容易觸怒他人,所以有人說他的調侃很無聊。男人風格有時會自討沒趣,不過,他倒也能沉得住氣。他說自己隻是像馬戲團裏的小醜,願做陪襯,能博大家一笑就是他最大的快樂。他身上有一些悲劇的意味。
他們完全不知道對方的背景,但男人風格愛逗女人味玩。女人味常常被男人風格調侃得啼笑皆非,氣急敗壞。這樣,好心人就提醒她說,男人風格是誰的馬甲。女人味便在網上揭發,男人風格是誰誰誰的馬甲,讚同者請跟帖。這一招很厲害,女人味好像用一隻強光小電筒照得男人風格睜不開眼,調動大家對男人風格展開網上大追捕。她窮追猛打,讓男人風格左躲右閃,晝伏夜出,不得安生。今天是正月初五,她既是來和網友會麵的,也是想借機揪出男人風格。大家來喝茶,誰說不是來赴一場鴻門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