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2 / 3)

剛一入座,女人味用銳利而又溫柔的目光向在座的各位掃視了一遍,便輕柔地問:你們中誰是男人風格呢?大家麵麵相覷,相視而笑。我突然想到了《最後的晚餐》那幅名畫。耶穌也是這麼詢問他的門徒的,不過他問的是誰出賣了他?而今,女人味的提問有異曲同工之妙。誰是男人風格?啊,誰是?她要的是男人風格出賣自己。女人味的目光在人們臉上逡巡著,眼裏閃射著自信的火苗。她想,今天總會有人招吧。她有種不達目的決不罷休的勁頭。

她問我,你是嗎?是啊,我是男人風格嗎?她絕對是個溫柔的殺手,我都有了招安的衝動了,可是我畢竟不是啊。再說,我也不敢是男人風格啊,女人味的熱情好像一把火,我怕被燙傷。我笑著遺憾地搖了搖頭。光頭浮現出神秘的微笑。轉而,她又問了幾個,都搖頭。女人味點燃一支煙,輕輕地吐出一口。似乎陷入謎團。

最後隻剩下張禮了。大家齊刷刷把目光全投向他。張禮把頭低下來。這時,女人味用食指彈了彈煙灰,溫存地說:張禮,你是男人風格吧?張禮臉紅了,眼睛在四處躲閃,他囁嚅地說,啊,不,不對,我哪是啊?女人味的雙目炯炯有神,一隻手撐在腮下,又一次逼視他,真的嗎?不是你是誰啊?張禮微微後閃,有些張皇。女人味“撲哧”一聲笑了。

我最了解張禮了。他若是,反而鎮定自若。他要是不是,他一定會驚慌失措的,從小到大他都是這樣的。有幾次,老師把幾個可疑的同學找去盤問什麼,起初采取的都是心理戰術,每次都是張禮的臉最先紅起來。往往所有的同學都回教室了,連真正的嫌疑人也回去了,他總是一個人留下來,接受下一步的審問。盡管他常常代人受過,好在人間自有公道在,最後他總會被澄清、被平反昭雪的。老師少不了要誇獎他幾句,說他是個好同學。

後來,女人味還不時地端詳了張禮幾眼。但還是拿不準。至此,基本可以說,女人味尋找男人風格的努力可以宣告無果了。

當然,我們還談了一些重要的事情,比如說,故鄉是什麼?鄉愁又是什麼?還有家譜還有遠祖還有移民,還有扣子還有蚊子還有詩歌,還有打工妹張愛梅還有丟失女人的流浪詩人,還有還有。女人味笑意吟吟地聽著,偶爾也附和幾句。但我敢肯定,她的心思早就跑了。她在繼續追擊著假想的男人風格。

外麵的陽光很好,柳樹在吐綠。後來,女人味把煙蒂摁在煙灰缸中說,各位我得告辭了,我要回家去了。

女人味從眾人的挽留中掙脫出來,她還是走了,回到她兒子身邊去了,做她的張愛梅去了。行前她熱情地邀請我們去南方做客。她又開動了那輛車,頭發又從車窗裏飄出來。也許是沒有找到男人風格,也許是太陽已斜,女人味身上被賦予一種迷人的氣質,這是她來時所沒有的。

女人味回了南方,路上還遭遇了堵車,但她還是順利地闖過去了,就像她原來走過的路那樣。女人味真厲害!可是,她在論壇上不得不承認,這回找男人風格失敗了。她記得男人風格對她說過,他是風,來無影,去無蹤。她不信,就算他是風,她也要揪出一縷來。

夜半之聲

我不是一個喜歡熬夜的人,可最近受朋友之托,要完成一個文案,我不得不在辦公室幹到深夜。即便是這樣,我也遠非最後一個回到這棟樓休息的人。坐在床上,我還能聽到大門鐵鎖的響聲。

由於大腦持續的興奮,我得躺在床上好一陣才能入睡。這是一個需要耐心、而又令人煩惱的過程,急不得,越急越睡不著。你得讓自己自然平複下來。數數是個好辦法,但有時也不管用。最好的法子也許是,就當自己不在了,被遺忘了,把自己弄得沒有一點自我意識,再悄然入睡。當然,也有運氣好的時候,頭一碰枕頭就呼呼大睡,那是瞌睡找你的時候。而更多的時候,你得學會在寂靜中聆聽這座城市的聲音,而不是輾轉反側。誰家的座鍾每隔半小時響一聲,每隔整點就要耐心地敲完它的點數,誰家的孩子在說夢話,誰家的男人在打呼嚕,誰家的老人在咳嗽,都會悉數來到你的耳畔。

不知什麼時候開始,附近某處有拆房子的聲音,木板拋擲落地的聲音,捶擊牆體的聲音,拉扯鐵皮的聲音,碎石滾落的聲音,還雜有鋸木料的聲音……我不知道,是什麼原因非得要深更半夜來拆,周邊的住戶受得了嗎?難道就沒有誰來管一管嗎?令人煩躁。我有些氣憤,越是難以入眠,越是有人吵你。但轉念一想,幹活的都是民工,他們正滿麵塵灰煙火色,沒日沒夜地幹,而我們在睡大覺,還有什麼可抱怨的?睡吧,習慣了,什麼都聽不見了。人若是把自己搞疲勞了,站著都可以睡著,這叫疲勞療法。

這樣的情況持續好幾天,直到一天晚上,我突然驚醒過來,事情有點不對頭。因為我發現,拆房子的響聲總在我躺下一兩分鍾開始,而且持續時間不長,十來分鍾。然後,不知什麼時候倏然消失掉了。而且每次都在不盡相同的時間發生,幾乎視我睡覺的時間而定。難道是專門拆給我聽的?有沒有這種可能:我聽見的隻有拆房子的聲音,而實際上卻什麼也沒有發生?

我聯想到了喬治·桑描寫魔沼中的一幕。那輛四輪馬車老遠從煙霧迷茫的沼澤深處,噠噠噠地飛駛而出,伴隨著馬嘶人歡的聲音,稍現身影,旋即又消失得無影無蹤。那輛車曾經存在過,後來連人帶馬不幸一起陷入泥淖,再也沒有出來過,卻常以令人震驚的幻景重現出來。那輛死亡之車,從虛幻中來到虛幻中去。我還想到,附近某座大樓的十樓,在天氣陰霾的夜間,曾有人在辦公室隔著房門聽見一隊士兵從走廊上列隊走過,靴子在地麵上踏著整齊的步伐,由近而遠,消失在走廊的盡頭。我不相信這些東西,但這種聯想讓我有些驚駭。

我越來越感到,並非真的有什麼地方在拆房子,更像是《聊齋》中的口技,雖然逼真,但卻虛幻,讓我產生濃重的超現實感。我又想,那麼大的聲音,難道真的隻有我一人聽得見?這一夜,迷迷糊糊,我睡了不到三個小時。

第二天,同事看到我有些無精打采,就問我,發不發燒,頭痛不痛?我知道,他在開玩笑,因為最近國外流行H1N1。我說最近睡眠不好,他說他也是。接著,他開始抱怨,某某單位在拆房子,半夜吵得夠戧,根本睡不著。

這樣,我才知道,拆房是真有其事。我呢,不過是想入非非、神經過敏了。下班時,我有意繞道去某單位看了一眼,的確如此。原先房子的地方,隻剩一片瓦礫。這是一棟六、七十年代的建築,可以說,是這一帶最早的房子。這些年來,它目睹了周邊原有的山林或菜地,都先後開發了。如今,由於它的陳舊,也輪到它自己了。

好多年前,我曾經去那棟樓找過一個人。剛進樓道,迎麵一位女性抱著一疊文件過來。往往這樣的女性都麵目姣好。我以為會出現那些蹩腳小說裏常發生的細節,她的高跟鞋會不小心崴了一下,然後,她手上的那疊文件便撒了一地。沒有,這樣的情景沒有發生。相反,倒是我自己撞了一下什麼。疼痛中,我向她打聽朋友的所在,她熱情大方地告訴了我。長發在她身後飄動,走廊盡頭的光線照過來,勾勒出她行走中富有節律的身段。後來,我和朋友交談中,她來了,輕輕地扣著業已敞開的房門,探過半個身子說,哎,晚上加班。朋友點點頭,還她一個笑,半個身子一閃就不見了。但一間有著燈光有著美人的房子,卻鮮明地浮現在我眼前。我不知道,為何記得這些並不起眼的細節。也許是那次全市性的文藝演出,她美妙的歌喉大大地強化了這一印象。何況閑暇時,她還常在自家窗前練唱呢。眼下,整個樓房都拆了,民工們在收拾殘局。那些勾勒線條的走廊,那些固定身段的門扉,那些記憶驚鴻一瞥的神采、吸附梨花帶雨的芳香的空間,全都隨風而逝。我有些惋惜。

我對一切凋敝的事物無可挽回的命運,都深表惋惜。美人遲暮,英雄末路,將軍一去,大樹飄零,都令我傷感。但我相信,一切過去的事物並沒有真正過去,它隻是轉換了某種形態,這也符合物質不滅定律。

我們拆除一棟房子,再蓋一棟新樓,別以為原來的房子就什麼都消失了。沒有,它還以我們看不見的姿態矗立著,或者它已融入新樓中。就像我們的祖先一直生活在我們身上一樣。房子裏曾經的笑臉報之以笑臉,曾經的憤怒回報以憤怒,那些恩恩怨怨的故事,那些來來往往的酬答,似乎煙消雲散了,其實沒有,還都在。一旦脫離了主體,他們便被賦予了獨立的生命,就像文字脫離作者,便有了完全不受作者支配的命運。它們在另一個時空中還會交彙,在演繹新的故事和情節。就像琴聲離開琴弦,歌聲離開歌喉,並沒有真正消失,它們一定還在這個世界的某個不為人知的地方存在,等待著人們去同它彙合。

季節一到,窗外的布穀鳥就會如期飛臨這塊土地,在樹梢上鳴叫。因為,這裏曾經是一片農田。時間到了,它就會提醒農人該播種了。也就是說,那塊農田並沒有真正從水泥樓房中消失,它依然存在。每年該播種時播種,該收割時收割。沒有人因為水泥樓房的侵入,而稍稍誤了農時。

午時的等候

午時,人們大多在用餐,外麵傳來喧嚷聲。“咣當”一聲,誰的碗筷摔在地上。好像有人在追趕,氣喘籲籲的。是打架嗎?向來比較平靜的小區,今天怎麼啦?

大門外,門房老頭彎腰在地,將破碎的碗片一一撿起來。老頭似乎麵帶笑容,動作漫不經心。好像事情已經告了一段落,正在收拾殘局。

事情發生在對麵的院子裏。那裏聚集了很多人,在門口嘁嘁喳喳。門房老頭告訴大家,剛才有兩個小偷在對麵院子裏偷小汽車,捉到一個,跑了一個。老頭的白發在午時的微風中飄蕩,手裏還捏著一疊瓷片和一雙筷子。有人問他,你也上前了嗎?他說,是呀,我聽見那邊院子在喊抓小偷。隨後就有個小年輕衝出來,很多人在後麵追。我把手裏的飯碗往地上一拋,衝上前去,可惜沒有抓住,跑了。老頭不無遺憾地攤開雙手。

門房真不錯,他不但看好自己的大門,而且還兼濟天下,注意對門的動向。

對麵院子大門右側,被抓的小偷被兩個中年男人夾在中間,反扭著雙手,一邊一個。小偷個子高大、結實,臉膛黧黑,但五官端正,鼻子筆挺,睫毛長而烏黑。說實話,他是個漂亮的男子。他上身穿著藍色的鴨絨棉襖,略顯臃腫。據說,這是妨礙他逃脫的主要原因。眼下即便是冬天,想必那裏麵已經汗濕。

或許因為長時的禁錮,他感到不自在,他的身子扭動了一下。一名婦女走上前去,狠狠地推了他一把,憤憤地說:“你想逃,還是怎麼的?”兩邊男子的手下帶得更緊了一些。小偷麵無表情地看著這位婦女,顯得很鎮靜,並不做何分辯。隨後,他把目光轉移到麵前一點點空地上,神思開始散淡起來,似乎在檢視一個無可挽回的過程中的每個細節。

陽光暖融融的,照得人有些困倦。有人幹脆把外衣扣子解開來。小偷的身邊,密密麻麻都是人,甚至他身後的鐵欄杆上也攀附著很多婦女兒童。顯然,大家都在等待,包括小偷也在等待。已經有人報過案了。

在這當兒,有人自告奮勇地講述了事情的原委。午餐的時候,人們多半在室內,一位婦女正抱著被子往外走,打算曬在一段矮樹叢上。她看見兩個陌生男子,一人在埋頭開車門,手裏用的不是鑰匙,而是起子和鉗子,另外一人不時四處張望。於是,她開始喊叫了。

樓道裏衝出七八個人來,高個子被捉了,矮個子跑了。有人似乎有些同情這個被抓的小偷,設想著,如果他把棉衣脫了,會怎樣呢?那就不容易捉到了。或者,他要是把拉鏈拉開,也要好一點,就能金蟬脫殼。

小偷一直顯得很平靜,一副任人發落的神情。此時他的摩托車還停在院子裏,而鑰匙卻被繳了。剛剛他們就像修理工似的,手裏煞有介事地握著工具,騎著摩托呼地就進了院子。誰也不知道他們去哪家,要修理什麼電器。現在,因為他們不該把起子伸向無需修理的汽車,或者說,因為他沒能跑得過別人,想要騎著摩托回去已是不可能的了,偷雞不成反蝕把米。

一名老年婦女借機聲討起小偷的惡行。她回憶,那天早上,我兒子開了車剛出大門,有兩個騎自行車的小板兒一左一右跟在車的兩側。這時,右側的葉子板無故“咚”的響了一下,兒子便下來查看。誰知左側的小板兒打開車門,把包拎走了。裏麵盡是貨款和證件。等兒子覺察過來,兩個小偷已跑得不見蹤影。

警察來了沒有?他們到底什麼時候來呢?有人心急了,反複去馬路上看。

不久,一輛警車從馬路上拐過來,上坡,進了小區。頂燈沒有閃亮滾動,也沒有拉響刺耳的警報。車子在場地中間安靜地停下,三個男子走出來,穿的都是便衣,他們徑直走進對麵的院子。一名警察抓住小偷的胸口,示意兩邊的人鬆手。那兩人看了看小偷,又看了看警察,鬆了手,退到一步開外,仍不太放心,注意著小偷的舉止。警察們並不疾言厲色,動作也不簡單粗暴,有的隻是職業化的冷靜和沉著。一個警察把小偷的皮帶解開,抽出來,彎成幾段,捏在手裏。另一個警察俯身解下了小偷白色的球鞋帶子。然後,他們讓小偷把手反剪著,兩名警察相互協助著,用那根帶子把他的兩根大拇指並排拴住。這之間,小偷還不時回過頭來看看身後,極力配合著。看上去,他們這樣做不像是以這種簡便的方式將小偷的手銬住,更像是在玩一個有關繩子的遊戲或者變魔術。由於他們的默不作聲和異常投入,事情進展得十分順利。沒準他們中途接到任務,來不及帶來手銬,每每都是這樣處理的。這樣一來,小偷的身軀微微向前,呈俯衝的姿勢,活像孩子們學飛行的模樣。他的褲子向下難堪地掉了一截,鞋子的舌頭也難看地翹起來,要想逃跑是不可能的了。

一名高個子警察很隨意地抓住小偷的一隻胳膊,準備上車。不知是誰提醒了一句,還有小偷的摩托。一名警察從被竊者手裏接過鑰匙,取車去了。

小偷蹲下來,他像動物園裏的動物,在眾人的注視下,略顯倦怠和疲弱,迷茫地望著地上。誰也沒有想到,他還沒吃飯,或者說,他還要吃飯。一位婦女弓身問他:“你偷過自行車嗎?”婦女愚蠢的問題並沒有觸怒小偷,他隻是麻木地搖了搖頭,把頭低了下去。婦女有些失望,大概她的自行車前不久掉了,而她詢問的神態更像是尋找買主。誰還會天真到承認偷了自行車,為自己雪上加霜呢?一名中年男子說,“幹嗎不幹點別的?”他的同伴說,“這事來得快啊。”同伴反過來問,“他們會打他嗎?”中年男子說,“眼下是不會的。”

一會兒,高個子警察輕輕地喚了一聲,起來。小偷應聲起身。隨著警察的拽動,他吃力地挪動腳步,因為他身上的帶子都給抽走了,他邁動起來像是羅圈腿。鞋子鬆鬆垮垮踢踢踏踏。人們平時絕不會想到,這些帶子會有多大作用。

小偷坐上了車子的後座。他在中間,一邊是警察,一邊是被竊者。車子掉頭的時候,小偷朝小區的方向看了一眼。

遠去的盒子

生命是莊嚴的,生命的問題是嚴肅的問題,誰都沒有笑的權力。

——佩索阿

車過平頂山,大概早上四點左右。昏暗中列車員為補買臥鋪票之事,同一名溫州口音的旅客發生了短暫的爭吵。早起的人在過道上來來往往。列車員合上包,氣休休地轉身走了,車廂重新安定下來。

補了票的那夥人恰好住在我們對麵的床位上。說住下,也不太準,因為馬上就要天亮,再過四五個小時就要到達終點站南昌了。

一位姑娘在對麵的下鋪坐下,用手拂了拂有些淩亂的長發,似乎還沒有完全從剛才的狀態中反應過來,漂亮而白淨的臉上,還滯留一絲惶悚。她靠窗口躺下來,窗簾一次次飄飛在臉上,讓她有點招架不住。於是,她身子折成三疊跪在床上,前後張弛著各突出一部分,使勁關著窗子,厚重的窗戶卻紋絲不動。我從中鋪伸出一隻手去,喊了聲“一二三!”,窗子給合上了。她仰起臉來,朝我甜甜地笑了一下。重新躺下時,她把被子拉到了下頦。顯然,為搭這趟車,她熬夜了。

另外兩名女子坐在過道上,一邊交談,一邊抽煙。年幼的那個打了個哈欠,脫了拖鞋,爬上了對麵的中鋪;穿靴子年齡大點的那個,隨後也摁熄了香煙,掀開下鋪的被子,同先前的那位姑娘擠在一起。同列車員爭吵的那名操溫州口音的男子,剛才抱怨了好一陣,此時臉上的怒氣消散了,在兩位姑娘腳邊坐下來。他捏了一下被子裏的腿,顯出滿臉的壞笑。穿靴子的女人身子扭了一下,朝他曖昧地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