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3 / 3)

中鋪的小姑娘草草地翻了一下雜誌,也睡了。這是一張十分幼嫩充滿稚氣的臉,小巧懸直的鼻子,微微翹起的嘴角,臉上有一絲與年齡不相稱的淡漠和譏嘲。不久,小姑娘發出輕微而勻稱的鼻息聲。

天色已亮,我就著窗口看佩索阿的插圖本《不安之書》。這是我去西安時,從書架上隨意抽出的一本書。書名很能反映我當時有點雜亂的心境。

西安之行很快就要結束了,並沒有出現我預感的新的不安。甚至可以說,一路上還是挺愉快的。那些景點大多在電視裏看過無數遍,沒有什麼新鮮感可言。這個世界,我不知道還有什麼能吸引人。要說此行有什麼還算有點意味的話,該屬那些泡饃、夾饃和那些海碗了。它們以我們十分不習慣的方式,賦予我們以較深的印象。

回程要好受些。列車以剁菜般的節奏向前行駛,一刀刀剁出的正是時間的刻度,把我們同過去砍斷,不能回去。沒有什麼比列車更容易讓我們產生強烈的時空感了。時間的流逝讓我有了一種莫名的悲情。好在這種心情沒有持續多久,我就睡著了。

醒來的時候,我上鋪的同事在同對麵中鋪的女孩說話。

“你手上的疤痕是怎麼來的?”

“香煙燙的。”女孩自憐地看了看手腕上六個清晰可見的圓疤說。

“為什麼要燙呢?”

“苦悶唄。”

“吃搖頭丸嗎?”女孩搖了搖頭,有點不快地白了對方一眼。

上鋪有些沒趣,討好地遞去一支煙說,“來,抽一支!”

女孩也掏出煙盒,說:“哦,不用啦,我抽慣了這種。”她抖了抖煙盒,老練地叨出一支,點著,噴出一口淡藍色的煙霧。漫不經心地把打火機插進煙盒,擱在枕邊。她閉目吸煙,不想繼續談話。接著,她索性欠身下地,露出了一截肚皮,慵懶地坐在過道上,兩隻赤腳一隻搭在座凳上,一隻踏在鞋麵上。

下鋪的女孩還在睡。穿靴子的女人和溫州男人去了隔壁。

上鋪的同事彎下腦袋,朝我示意,眼神神秘兮兮。我明白了他的意思。自他們進來的那一刻,我就從他們身上聞到了一種特殊的氣息。隻是明顯感到兩個小女孩尚未完全融會進去。

窗外景色依舊單調,小麥青青,菜子泛黃。

就在這時,列車驟然劇烈晃動。上鋪罵了一聲。《不安之書》從我手裏“嘩”地脫開去,掉地上了。女孩忙起身,替我撿起了書。我們對視之間,她微微一笑。

隨後,我們交談起來。我問她:“打算去哪裏呀?”她彈了彈煙灰說:“到南昌,再去溫州。”“去那兒幹什麼?”“玩呀。”“你多大啦?”“我十八,她十九。”她指著仍在熟睡的女孩。“誰帶你們去呢?”“她姐姐,就是剛才和她睡一起的,她在溫州做事。”“那個男的你認識嗎?”“前不久才認得的,姐姐跟他好久了。”頓了一會兒,我還是忍不住說出了口:“玩了幾天就早點回家吧,別讓爸媽牽掛,外麵亂,知道嗎?”她懂事地點點頭說,“知道。”

小女孩手機響了。她告訴對方列車到了哪裏,然後說還沒吃早飯,隨後是“唔唔唔唔”,掛機了。我問她:“男朋友打來的?”“是的。”“他知道你去哪裏嗎?”“知道,他對我挺好的,但我不是很喜歡他,他是我現在的男朋友。”“以前的分手了嗎?”“沒有,他在廣州,我喜歡他,可是,他不喜歡我。”

兩個單純的小姑娘,打算去哪裏?去沿海過那種抽抽煙、喝喝酒的日子嗎?是否陷入一場騙局?我長長地呼出一口氣。

佩索阿說:“地球上到處有邪惡,快樂是它的一種形式。”

我悄聲地對上鋪說,“我們能有什麼辦法幫幫她們嗎?比方說,等火車在廬山站停下時,讓人上來解救她們?”上鋪說:“來不贏了,再說,又有什麼用呢?”他搖搖頭,將手上的煙蒂小心掐滅,但煙縷仍在持續冒出。他補充說:“可悲的是,她們願意。”我立即反駁道:“願意受辱嗎?”他又說,“她們可不這麼認為。”是的,生活是可以有不同解釋的。這一點正是我最痛恨的,我極力否定。不過,我已經開始相信他了。上鋪是對的,他采訪過很多這類社會新聞。

我沉默了。我再次拿起佩索阿的書。這不像是一本已經完成的書,裏麵許多篇章也不像已經完成的篇章,甚至留有空白等待填補。我正在讀到的,是這樣一句話:“我幾乎可以肯定自己從來沒有醒過,我不知道自己日常過活的時候是不是在做夢,或者做夢的時候是不是過著日常生活。”

列車橫過長江,猶如一條過江長龍。江南的植被明顯不同於北方,茂密,滋潤,亮澤。

該下車了。對麵下鋪的女孩仍在沉睡,白皙的手臂枕在腦後,臉龐天使般明淨。說實話,我真希望她就這麼一直睡著,永無終點。中鋪的小姑娘早就去了隔壁,同溫州佬和穿靴子的女人,還有另一個一直未曾露麵的男人在交談。她的語氣裏有一種找到組織後的平靜和認同。她會不會帶著譏笑把我們之間曾經說過的話一一轉述給他們聽,罵我傻帽呢?啊,不知道。直到下車,小姑娘就再也沒有同我們見麵了。

在我整理行李的當兒,那個溫州小男人過來了一次。回去時,不知有意還是無意,他踩著我腳了,並沒有道歉,連頭也沒回一下。這能不能看作是對我們多管閑事的警告或者挑釁呢?

我們在廬山站下了車。

列車像一隻遠去的盒子。

我想起了佩索阿的一句話:“一個盒子落在地上,像我們所有人的命運。”

秋原這個人

那天,在回來的路上,秋原一路看著地裏的作物。他喜歡它們。

他們走的這條路正在修築,據說年底會通車。可眼下的路況卻糟得很。弟弟想超前麵的兩部農巴,不料一起逼到一段窄窄的泥濘中。隻有跟著緩緩地前移。

車子走到幹地上。他看到前方的車子走過後,地上卷起一團莫名的紙屑。那些紙片哪來的呢?旋風卷來的嗎?然而,隔了一段路,他看見相同的紙屑又在車尾揚起。這是怎麼回事呢?後來,他終於看清楚了,那些紙屑有時從左邊,有時從右邊。都是從前麵的車窗飄出的。

有的碎片有插圖,有的有表格,有的是數字,有的是外文。每次拋出來,給人製造一種迷離的感覺,好像眼下不是太陽斜照,而是風雪彌漫。有一次,東西都懶得撕碎,索性直接給拋下來了,那是幾個作業本。接著是文具盒,圓規和三角板。還有一回就更奇特了,扔下來的居然是隻書包。

沒準前麵坐的是學生。可他們為什麼要撕要扔,跟誰鬥氣呢?秋原不解。等他們趕上前麵的那輛時,果真看見車裏坐滿了學生。有一個小孩抬起手來擦眼淚。有一學生還在往外扔紙屑。從他的表情看,一副獲得解脫的樣子。再趕過前麵一部車,看到的仍然是坐滿了學生。秋原這才突然想到,這兩天是中考。這些學生大概是考完回家。

車子已超出了中巴一大截,秋原還忍不住朝後麵看。他有些同情他們了。他小時候玩得很盡興。他沒有他們這麼大的負擔,人們既不關心他學什麼,也不關心他玩什麼,隻是覺得他得到學校去好好呆著,免得四處闖禍,他完全屬於自己。到很久以後他才知道什麼叫重點班,什麼叫升學率。當然,也到很久後他才知道什麼是網吧。他最熟悉的是滾鐵圈和打彈子。

他對待考試也不像現在這樣,一家人傾其全力陪著盯著護著急著盼著。他高考也就那樣,家裏給個兩三元錢坐車去縣城,沒人知道他去幹什麼,也不知道他何時回來的。他坐到外沿劃有白線的教室裏,趴在試卷上,皺著眉頭寫寫寫。考一陣就到門邊的鐵桶裏舀開水喝,考一陣就出來拉尿,忙極了。

雖然他小時候並沒有很好地讀書,可他記得每次升學後都把以往的書本都保存好,整整一大箱子。有時他偶爾看到它們就很親切,老朋友似的。一次搬家時給弄丟了,他還失落了好一陣。

秋原是個工作者。他很滿意給自己下的這個定義。至於是個什麼工作者,他不想具體化。反正是個工作者,這樣就很好。他愛工作,工作就是活著的最好狀態。一工作起來,他就有神采,就有氣質,就有自信,就腳步咚咚充滿活力。歇著時,他從鏡子裏看到自己,四體是鬆懈的,乏力的,甚至是萎靡的,顯得不夠有尊嚴。周末,他常用渴望的目光遙看著自己辦公室所在的窗口。

剛才,就一些家務事,他和弟弟交換了一些意見。末尾,他發出感慨道:其實,人活一世不就是個環節?承上啟下,完成交接,這一生不就完事了,剩下還有多少是自己的呢?話一說出,他就開始內疚。他承認自己不是一個很好的過渡者,自己過得也未必輕鬆。有時,他真的不知道怎麼過的。

秋原人到中年了,是那種需要讓人勸導自己吃點六味地黃丸的年齡。他覺得自己還沒怎麼開始,恍惚間,就過去了一大截。他有一種類似於計劃的東西,不知道能做完多少。做多少算多少,凡事悠著點吧,人算不或如天算。

車子走在自己的塵埃中,太陽照著馬路就像照在一條渾濁的河流上。他喜歡太陽,那是他活著的見證者。他想到幾個句子,“太陽照在桑幹河上”,“太陽照常升起”。一個是丁玲的書名,一個是海明威的。他也試著自己作了一句:“太陽照在量角器上”。他對自己傻傻地笑了一下。那隻量角器盡管被中學生扔在馬路上,還自信地反射著太陽,真有點幽默感。他滿足於自己的精神活動,他稱之為精神體操。

弟弟關切地詢問他:事情幹得還順心嗎?他說,還行!過一會兒,弟弟又說,光幹得好還不夠。唔,他的頭好沉,不由得往下點著。他本想陪弟弟說說話,好讓他開車不至於困倦,沒想到自己首先挺不住了。弟弟側過臉來,親昵地看他一眼,又盯著前方的路麵,扶正方向盤,稍稍放慢了點速度。

秋原走下車來,他把那些碎紙片一張張拾掇起來,拚接成完整的一頁頁,就像孩子們常做的那樣,看圖拚畫。他還原成一本本書。大人一直在教導他,不準把有字的紙撕壞,更不能帶進廁所。那些字便被賦予了神聖色彩。他一路走,一路撿,把中學生們扔下的東西一一拾起,又一起放進那隻倒黴的書包裏。他跟弟弟打了聲招呼說,我得上學去,要不會遲到的……

車子停下來,秋原醒過來。他記起剛才做了個短短的夢,怪怪的。前麵堵車了。很快又通了。他看到有個女孩站在路邊張望,腳下有一大一小兩壺菜油,肯定是新榨出來的,他幾乎聞到了香味;再過去,一個少年,頭發長長的,身上破舊,他握著隻空空的蛇皮袋,大踏步地奔走,給人以世事茫茫的印象。

好似時光撞了腰

在大學畢業晚會上,我們合唱的一首歌裏有一句是“再過二十年,我們來相會”。那時總覺得二十年太遙遠,可是,二十年很快就來了。

聚會的時間在2004年10月3日。很多同學頭天就去了,我是當天趕去的。地點設在大禮堂樓上,過去我們常在下麵看電影、開會。會場布置成茶話會的形式,一個個小圓桌,坐滿了同學,他們是一些和我在一起上過課的人。

初見麵,有了陌生感。有的同學畢業後還見過一兩次,有的就沒見過。二十年沒見過,還認得出來麼?大多是認得的,也有認不出的,不但認不出,而且一點印象都沒有。這麼大的一個班。一百幾十人,有走讀生,還有旁聽生。但同了四年,就該是同學了。

有位女同學激動地握著一位男同學的手:“你是某某嗎?”“哦,不是。”“怎麼不是?你還給我寫過求愛信呢!”“啊,沒有吧!”“還說沒有,你第一封信寫給某某同學,第二封就寫給了我。”哭笑不得。事實上,這位女同學認錯人了,把這位男同學當成了另一位同學。

有點感情瓜葛的同學間尚且如此隔膜,何況在班裏接觸不多的同學更像是陌生人,走在街上還敢認嗎?

變化較大的還是外表,有的同學頭發幾乎全白了。有的頭頂已經歇了,有的也僅僅是若有所“絲”。牙齒缺這少那的,一笑就露餡了。有些同學發福了,一走動,身上就麥浪滾滾。人到中年哪!誰有回天之力呢?時間從我們身上一遍又一遍地掠過,風刀霜劍的,它把我們雕琢成這般模樣。

一位擅舞的同學,我幾乎認不出她來。她當年跳的《西湖的早晨》,風擺楊柳,雨打荷枝,十分美妙。而今呢,楊柳荷枝難覓了。她像家庭婦女似的洗盡鉛華,在各個桌間微笑著穿梭,張羅著水果茶水,腰身好似被時光撞了一下,隻能微微扭動,如西湖的中午。不過,就算是中午,也還是美的。

這個年齡,已經有一位同學先走一步的消息了,讓人相顧無言,不勝悲涼。死亡是不期而至又不可回避的結局。

我們的老師也來了,老得我們也幾乎認不出來,有的老師已過世了。也許他們教的一些東西,早已忘了,而他們上課的某個細節或特征還讓我們記憶猶新。

同學中有發跡得好的,當然令人欣喜。有升得高的,達到了某某級別。也有賺得多的,當了大老板。聚會的某一餐是某某同學管的,某一項活動是某某同學讚助的,能者多勞吧。他們有一些表明身份的標誌:小車、司機、紀念冊上的一行醒目的稱謂,還有人們眼裏的目光口裏的話題。同學之間的稱呼有的已不再直呼其名了,而改稱職務,什麼部長,什麼主任,什麼什麼。有的同學也不忘在會上告訴大家,蓋房子時得到了某某同學資助,孩子升學時得到某某同學幫助,雲雲。

因為聚會,有老師在,班主任在,在一個讓人熟悉的舊環境裏,我們短暫地回到了過去,就像這是一群沒有身份沒有差異的同學,我們樂意這樣去幻想,這樣讓我們得到少有的安慰。但是完全回到過去已不可能了,畢竟時間在我們間製造了差別,此時已不複是當年意義上的同學了。

下午,我們向東到瑤湖邊上參觀了新校區,平整廣闊的土地上蓋起了幢幢樓房,漂亮的草地,寬敞的活動場所,還有美麗的護城河,麵積是原先的好幾倍,甚是恢宏氣派。我還看到運動著的,用餐著的,行走著或者愛著的學生,一切都是那麼新,真像歌裏唱的“天也新,地也新”。可是,這一切我們太陌生了,不知道與我們有何關係?好像麵對一間沒有記憶的好房子。

看來,我們當年憧憬的新,到如今卻不是那麼容易接受了。我們更願意看到舊門窗,看到老樹枯藤,看到舊池塘,看到那些不變的東西,殘留的痕跡,隻有這些才能見證我們曾在過,表明時間尚未走遠。啊,我們真是一幫懷舊的人哪!

晚會的音樂響起來時,心裏有種溫馨感。節目是臨時湊的,這對中文係來說並非難事。跳舞並不熱烈,在我意料中。但有一個單口相聲效果不錯,是用全班同學的名字串起來的一個故事,讓大家樂不可支。可見,大家還是很願意成為這不朽的集體中一員的,這裏讓人溫暖。

第二天,去梅嶺遊玩,九十來位同學走得隻剩下二三十位了。吃過早飯後,大家陸續回去,回到所從來的地方去,大家在場地上一撥撥地送行,說著十年後再相見的話。十年後,我們會是什麼樣子?不知道。不過,十年的光陰一定很快。十年又要改變我們很多,製造很多的差異。再過二十年呢,差異就不太大了,又回複到隻有單純的同學關係了,又可以直呼其名了。

大學一年級時,我們去梅嶺玩過一次,那是春天的時候,到處都是杜鵑花,竹子翠綠翠綠的。再來的時候,找不到那條老路了。隻是象征性地走了一段路,不多的人來到主峰下的一間亭子裏坐下來。四麵的風吹過來,很涼爽。班主任坐在亭子的中間,我們都圍繞在四周。時光仿佛並未過去,一切都回到從前,眼下的這些人好像一直都是這個樣子。這念頭讓人激動不已,一時間我不知身在何處。

然而,“大海航行靠舵手”的結束曲,不可避免地到來,曲終了人就要散。守到最後也還是散。而人生正是在這不多的幾次聚散中倏忽間過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