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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蒼生

我總以為,“蒼生”這個詞是有一種蒼涼而悲憫的意味的,要

不王安石怎麼會說“功名一世事,興廢豈人謀。重為蒼生起,終隨

逝水流”呢?我在一本書裏還看到過“平生隻流雙行淚,半為蒼生

半美人”這樣悲憫的句子,心裏感觸很多。

我對蒼生的這種感觸,很大程度上是起源於大學一年級。那年

的寒假,我獨自一人,從大別山區的一個小山村坐長途車到江蘇的

南京。彼時道路崎嶇不平,車速很慢,從早上6點一直開到晚上的

11點。車上的旅客,多半都是過完年外出打工的,一個臥鋪擠著四

個人,別說睡,就連坐著把腳伸直都不可能;到得南京,已是半

夜,天空又下起了雨,南京的汽車站籠罩在一片煙雨蒼茫中。我從

過道走過,人眼處盡是橫七豎八躺在地上睡覺的農民工,他們或卷

著鋪蓋,或直接睡在冰涼的水泥地上;也有一些清醒的,坐一邊看

行李,或者三五個人聚一起打牌;有三兩個孩子,大概是第一次到

了這樣的大城市,盡管小臉凍得通紅,仍然悄悄地從母親的懷裏探

出半個腦袋,好奇的四處打量。由於是雨夜,風又很大,南京的雨

橫著豎著地飄,到處都是濕漉漉的一片。

此後每年的寒假,相同的場景我都要經曆一次。彼時的我,雖

然考上了大學,然而窮困以至於連雙像樣的鞋子都沒有,一年四季

都穿著雙運動鞋;盡管如此,我的心裏依舊充滿了理想和激情,總

以為將來可以破繭而出,實實在在地為咱們的老百姓做點事。

然而情況並不樂觀,畢業以後,很長一段時間我都在一家行將

破產的國企工作,每日看著同事們為將來的飯碗而憂心不已,其中

有些四五十歲的,更是愁白了頭;而我隻是一介書生,人微言輕,

絲毫也起不了作用,那些所謂的為蒼生造福的遠大理想被現實隔得

很遠。直至有一天,在外地打工的大哥突然傳過來一個消息,他的

一位工友從建築工地上摔下,被一根鋼釺當胸穿過,切掉了一個

腎、一截脾,手也粉碎性骨折,欠下了巨額的醫療費;由於建築工

地沒有給他們買工傷保險,萬般無奈之下希望我能幫他們一把。我

知道大哥找到我,那肯定是無計可施了一我很可能是他們最後的

—根救命稻草,退無可退了。

我和一位朋友驅車四個小時到了他們打工的所在。那是黃海之

濱的一個建築工地,遠眺就能看見大海,渾濁的海水一浪一浪地拍

打著岸堤,卷下塵泥無數。我在建築工地上看見了大哥,還有好幾

位小時候的夥伴,甚至還有小學同學;因為家窮沒有讀書或者沒能

考上大學,此刻都在曝曬下的建築工地上幹活,泥漿卷著汗珠被巨

大的起重機吊到牆頭,再被他們一桶桶地拎走,一層層的塗抹在高

高的牆體上。

我們的到來讓他們以為來了救星。其實我是很無助的,明明是

工傷可建築工地就是不認,隻能走法律途徑解決,曠日持久的官司

拖得每個人心裏都沒有底,最後還是我當地的一位同學出麵,找到

了當地主管建築的某位領導,建築工地才答應一次性賠償15萬元,

事情才算有了說法。

.大哥的工友們請我吃飯,一個小酒館,幾碟花生,幾樣小菜;

他們說有了這筆錢,今後孩子讀大學就不用發愁了,因此十分感謝

我,認為我是個好官;我知道其實我什麼都不是,我很無力,很無

奈;我隻是恰好在當地有一位同學,恰好這位同學也很幫忙;盡管

如此,那位工友拿到的依舊隻是他應該拿到的一小部分……我喝得

爛醉。

歸來的路上,我給母親打了個電話,母親說,你還記得小時候

我們擔柴上街去賣嗎,100斤的擔子挑了25裏山路,人家才肯給兩

塊錢,不過我們還是很開心,畢竟賣了兩塊錢,生活就有了希望,

總比什麼都沒有強吧?再說了,人家也不容易。

我淚如泉湧,為母親以及像母親這樣的老百姓的勤苦、堅忍、

寬厚與善良。

老房子

好多年沒有回以前住的老房子了。老房子坐落在運河邊上。運

河就是大家所熟知的古老的京杭大運河,以前還有船隻晝夜穿行,

河風能夠吹來船隻旅行的漂泊與滄桑,透著股青萍的況味,不知什

麼時候開始河麵上的船隻就沒有了,一切歸於靜寂。河與老房子之

間夾著條馬路,不寬,路邊多的是香樟樹,枝葉於頭頂交叉,密不

透風,夏天從底下經過,一地的清涼。

彼時我住在老房子的七樓。七樓共有三戶人家,東頭的是我,

中間的是一對小夫妻,每天總是很早走很晚回,西頭的是位高職學

校的老師,離婚了,帶著一個小男孩。有一年的晚上,半夜十二點

吧,聽見小男孩哭,趕緊披衣起床,開門,發現小男孩坐在我家門

口,說是爸爸不在家,一個人害怕。我把他領進門,倒了杯開水給

他喝,水有些燙,他等著等著,趴在桌上睡著了。

小男孩的爸爸每月都要值一次班,住在學校裏,負責學生的

安全。

六樓有個女的,二十七八歲的樣子,長得十分清秀,有好幾次

上下樓和她照過麵,慢慢地也就認識了。印象中我每次下班回來,

總能隔著窗戶看見她在自家的廚房裏弄菜,開著一盞小吊燈,柔和

的燈光照著她的臉,那麼專注地在鍋裏翻、炒、煮,然後把菜端到

客廳裏,一個人享用。

有一次她卻貿然地拜訪我了,是個晚上,夜比較黑,我有些局

促不安,站在門口沒請她進門,她卻無所顧忌地直接進來了,坐在

室內唯一的一張桌子邊,跟我說想請我陪她一會兒,沒有別的,就

想哭一場,我不知道她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也許是失戀了吧,我隻

好看她默默地流了半天淚,之後她就起身,走了,什麼也沒有說。

後來,她的房子就空了,以後每次下班回來,我都會習慣性地

看一眼,那個窗台炒菜的剪影再也沒有出現過。

其後不久,我也離開了那幢老房子;再回來的時候,老遠就發

現有幾幢高樓大廈立在原來老房子所在的區域,我心裏一緊,以為

老房子沒有了;轉過彎,沿著運河騎行了一陣,發現還在,一切照

舊,就連那些香樟樹也恍如十年前,依舊靜靜地守在路的兩邊。

老房子的樓下是個小店,以前端午節的時候,我常常去買粽子

吃的。包粽子的老太還在,坐在店門口,麵前是一隻很大的紅色塑

料盆,裏麵堆滿了粽葉;我看見她拿了一團白花花的糯米,小心地

用粽葉一層一層地裹上去,那麼專注,仿佛包的不是粽子,而是那

些細細碎碎而又綿綿長長的生活。

老太賣的粽子隻是副業,貼補家用而已;主業是她的小店,全

家守著這個小店生活,一晃十年了,兒子也結了婚,還有了一個小

寶寶,一家人生活緊巴巴的,卻十分的安寧。

我問她以前的鄰居,她想了半天才記起我,問我是哪些鄰居,

因為這鄰居呀,也像是春天的韭菜,割了一茬又一茬,早已不是昨

天的了。其實我也不知道我要問的是哪些鄰居,我隻是在某個時空

點上,和某些人共同經曆了一段平淡、瑣碎而又沉默的生活而已。

這樣的生活,就像老太門前古老的京杭大運河一樣,從古流到今,

並且還將生生不息地流淌下去

樓梯拐角一盞燈

每次晚上回來,走到三樓的時候,總有一盞燈在樓梯拐角的地

方準時亮起,等我的腳步聲消失在四樓以上時,燈才會熄滅。初時

我還以為湊巧三樓的人出來辦事。次數多了,漸漸地明白這盞燈是

專為經過的人亮起的。

這是一幢古老的七層建築,白日裏光線就很暗,到了晚上,樓

道裏更是黑咕隆咚的一片,什麼也看不清。住在這裏的本地居民,

老早以前就搬走了;新進來的,是一些從外地過來謀生的小商小販

菜農等,他們生活都很忙,每天一大早就出去,要很晚才回來,誰

還有閑心專為深夜回家的人守著一盞燈,提供暗夜裏微弱的光

明呢?

時間久了,我對住在三樓的這個人產生了越來越濃厚的興趣。

那時我是本市一個小報的記者,對街頭巷尾比較關注,很想采訪一

下他。終於有一天,我敲開了他的門,門是虛掩的。一個很微弱的

聲音讓我進去。廳堂裏除了幾張鋪在地上的席子以外什麼都沒有,

連一張発子也沒有;左邊有一間小屋,裏麵有一張床,床上躺著個

人。見有人來,他掙紮著靠牆坐了起來。借著樓梯口傳來的微微的

光線,我十分震撼——他的兩條腿竟然齊膝斷了,裹著厚厚的

繃帶。

他的名字叫阿強,從某建築工地上摔下來後,被工友送到了這

裏,一邊養傷,一邊等著建築工地給個說法。

阿強希望能夠賠個二十來萬,這樣回家以後就可以開個小店,

生活照樣會過得很好。我問他家裏情況,他說有個老父親,不過沒

敢告訴他,要等錢拿足了再回去。

靠牆的一側,有兩根電燈開關的拉線,一紅一綠。阿強說綠的

是自己房間的燈,紅的是樓梯口的那盞燈。晚上樓道裏很黑,自己

左右沒事,一個人悶得慌,給過路的人亮亮燈,心裏踏實。

阿強的客人不多,除了我,就隻有幾個工友了。他們每天晚上

過來送一次飯,偶或還會住在這兒,就睡在廳堂的席子上。我見過

他們,剛從工地上下來,頭上還戴著鋼盔,淋淋漓漓一身的汗,跟

阿強說一些我聽不懂的方言,阿強笑得很開心。

過了幾個月,阿強的賠償遲遲沒有解決,建築工地以種種借口

為由一直拖著不給,後來還以沒有跟阿強簽訂勞動合同、不需要承

擔責任為由,起訴到了法院,官司一打,至少得兩三年。不過阿強

好像並不消沉,有一天甚至開心地跟我說,有個電視台的記者準備

幫他呢。

有段時間我出差,回來再去敲阿強門時,門卻鎖了。

從那以後,半夜裏經過三樓,那盞燈就再也沒有亮起過。

我於漆黑的樓道裏常常想念那盞燈,它是那樣的溫暖、光明和

無私,透過重重黑夜,予人以人性的光輝和前行的勇氣、希望和信

心……

運河邊的大排檔

運河邊有個大排檔,是一對年輕的夫妻開的,我常常於夜深人

靜的時候路過,常常有意無意地走進去,叫上一碗龍蝦和一些小

菜,把一瓶淳厚的勁酒就著河風喝下去。

開大排檔的青年叫金明。我剛到這個城市的時候就認識了,那

時候經常在一起的還有幾個要好的朋友——海子、陸大、美美,都

是一群大學剛畢業的窮學生,在這個城市沒有親人,沒有家,許是

孤獨和寂寞的緣故吧,下了班我們常常在一起,一個星期七天中倒

有五天是呆在一起的。

那時大家剛剛參加工作,收人都不高,我一個月的大洋才438

元,還不如金明開大排檔收人的一半,也因為這個緣故,金明常常

不收我們的錢,剛開始我們還有些不好意思,混得久了,彼此都成

了要好的朋友,大家就開懷暢吃了,特別是陸大,每次來都開玩笑

地說要吃龍蝦——那時我們的最高享受莫過於吃龍蝦了,金明的老

婆常常有些猶豫,不過多半會在金明的示意下,滿足我們的願望。

做好的龍蝦黃燦燦的,加了辣、醬油和各種調味品,放在兩個盤子

裏,我們幾個就圍在一張小圓桌前,一手按著龍蝦的頭,一手剝開

龍蝦的尾,全然不顧手上蘸滿了油汁,也不管吃龍蝦的姿勢如何,

隻管埋著頭風卷殘雲,樣子頗像是幾個農民埋頭在地裏種紅薯——

其實除了美美外,我、陸大和海子都是從山溝溝裏出來的,當然也

包括金明。不過金明卻總認為和我們有些不一樣,主要是他沒有讀

大學,高中畢業後就出來打工了。有那麼一兩次他的酒喝多了,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