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綠色的湖
一直搞不清楚老師為什麼要安排她做我的同桌。整個班級裏就
我和女生坐在一起,這讓我很紮眼,成了同學們議論的話題,有些
男同學幹脆直接把她叫成了我的媳婦兒。那年我才14歲,不想要
媳婦,我找出種種辦法來阻止這種流言的傳播,然而流言還是在悄
無聲息地進行著。
讓流言進一步惡化的是我和她的父親。那年學校發展團員,給
了我們一張表,讓填寫家庭情況,結果我和她在父親一欄裏填寫的
居然是同一個名字——造化弄人,她的父親和我父親居然是同名。
消息傳開,全班沸騰,這回連班上最老實的學生阿球也相信了。我
跟阿球說這是巧合,阿球跟我說這是緣分,我說我不想要這個緣
分,阿球說這可由不得你。
我決定“自救”了。我把課桌一分為二,中間劃了一道紅色的
“三八線”,以示井水不犯河水。為了讓三八線固若金湯,不因時間
的流逝而模糊,我用刀子沿著紅色的三八線刻了一條深深的印痕。
我做這些動作的時候她就在旁邊,拿一雙大大的驚奇的眼睛盯著
我,張了張嘴,說:“有這麼嚴重嗎?”我說:“嚴重。”就再不跟她
說話了。
學校的操場設在一個土坡上,土坡的兩邊種滿了白楊樹,夏天
的時候,葉子青翠欲滴,我總懷疑那綠色的葉脈下麵藏著的是水,
輕輕一碰,水珠就會一滴一滴地掉下來;白楊樹的後麵是圍牆,紅
色的,用土磚砌成,兩人多高;圍牆後麵是什麼我不知道,不過我
總懷疑應該有一個湖,裏麵溢滿了綠色的水。
夏日的午後,全班的同學都在午睡。我睡不著,兩眼盯著窗外
的白楊,滿腦子都是白楊後麵綠色的湖。我看了看她,她的兩隻手
伏在桌上,頭枕在上麵,鼻孔一呼一吸地很均勻,睡得正香。我悄
悄地溜出教室,爬上白楊,翻過牆頭,跳了下去,就在跳下去的一
瞬間,我下意識地回頭看了一下,她正從桌上抬起頭來看我,兩隻
大大的眼睛裏溢滿了笑。
我很擔心她會向學校的教導員揭發我。教導員很嚴厲,有一根
很結實的戒尺,打在手心裏很痛。我給她寫了張紙條,意思是讓她
不要揭發我;她回了一張,問我圍牆後麵是什麼,我又回了一張,
說是湖,綠色的湖,綠得就跟翡翠一樣,跟窗外的白楊一樣。她再
回一張,說是十分向往。
第二天,我看見她穿了一條裙子,綠色的,就像湖麵的水,波
光瀲灩,明媚動人。我第一次感覺出了她的漂亮——纖纖的手,細
細的腰,亮亮的眼睛。我的心莫名其妙地慌了起來。中午的時候睡
覺,她的細長柔順的頭發還有像藕一樣嫩白的手越過了三八線,淡
淡的清香讓我拿起尺子的手久久打不下去,我心裏慌得不行,逃離
了教室,再次爬上白楊,翻過圍牆跳了下去。
以後每一天的中午我都要承受這樣的煎熬,每一次都隻好逃
離,而每一次逃離後回來,她總要用紙條問我湖的情況。圍牆外麵
那片綠色的湖,在我反複的描述下,已經變成了煙波浩渺,綠柳成
蔭的湖,湖麵上有無數條金色的鯉魚在閃挪、騰移、翻躍;湖心有
幾隻野鴨,成雙成對、自由自在的往來覓食;湖風總是那麼輕柔地
吹,拂在手心裏都是溫柔的醉,就像有成千上萬根發絲輕輕掠過;
湖草總是那麼瘋狂的綠,就像跟誰比賽一樣,綠得發燙,綠得讓人
心顫。
她央我帶她去看湖,我總找借口說她翻不過圍牆,去不了;再
說翻圍牆要是被教導員發現了,那可是一百張嘴也說不清了。
很多年後,老同學回校聚會,她興高采烈地拉我去看湖,可是
圍牆外麵除了一片光禿禿的石山以外,什麼都沒有。她急急地問
我,湖呢?我輕輕地一笑:“湖在心裏呢。”
她不知道,在那些青春躁動的年代,在那些炙熱的逃離的午
後,我其實隻是躲在白楊樹覆蓋下的圍牆後麵,小心翼翼地編造著
有關綠色湖的種種美麗與傳說。
一指寬的距離
刺兒頭一雙大大的眼睛盯著我看的時候,我就知道壞了。我先
是摸頭發,頭發還算梳得整齊,再摸摸胡子,也刮了,看腳下,皮
鞋也擦亮了,正不知所以然的時候,刺兒頭大叫著說:“某某某,
衣服穿反了。”我摸了摸襯衫,一排的扣子在外麵,沒有穿反呀?
她卻把聲貝又提高了一個檔次:“裏麵的背心穿反了!”這家夥,眼
睛真毒。我跑到衛生間換衣服,她笑了,叫我長點記性,以後要多
多注意儀容儀表。
刺兒頭是我的合租房客。之所以叫她刺兒頭,純粹是因為她多管
閑事。一開始我們合租的時候是各人管各人的房子,不越雷池半步。
後來混得熟了,她就施施然地踱進了我的房間,開始給我挑毛病了:
某某某,被子沒疊。考慮到她是女同誌,好男不跟女鬥,我就乖乖地
疊被子,疊完就往床頭一撂,哪知她又叫了:某某某,被子折得不對。
這下我不幹了,坐在床頭氣呼呼:“搞清楚沒有?這是我的房子耶!我
高興怎麼著就怎麼著!”她張了張嘴,沒說什麼。等我工作了一天下班
回來,發現床頭上的被子折疊得整整齊齊,不用說那是刺兒頭幹的。
刺兒頭管的東西還不僅僅是被子。每天早上一起來,她就提醒
我掃地;晚上一回來,她就提醒我洗衣服。我給她整得苦不堪言,
有心不做吧,又怕她代勞。特別是洗衣服這件事,有幾天我懶了,
衣服往旁邊一扔不聞不問,她提醒幾次我照樣不理,某天回來,卻
發現自己的衣褲被她洗了掛在風口上前後搖晃,頗有些招搖的意
味,我抗議她洗我的衣服。她卻說,你不嫌髒我還嫌髒呢,空氣對
流,你的臭襪子臭鞋子熏得我這邊也跟著臭烘烘。
雖然刺兒頭對我總是橫挑鼻子豎挑眼,我們在一起租房子卻長
達兩年也沒有分開。我們也沒有像小說或者影視劇裏描寫的那樣成
為一X中清侶,反倒是她不停地陪著我到各處相親。記得第一次相親
的時候,她比我還積極,一個勁跟人家交流做家務的經驗,可憐那
個相親的女孩是個嬌生慣養的獨生女,不但做飯洗衣不會,就連疊被
子和折衣服那也是不懂的。小女孩漲紅著個小臉坐那兒接受盤問,聽
她神侃洗衣服不能經常用洗衣機,尤其是好的衣服要弄壞的,一定要
用手揉,揉之前要先浸半小時……女孩很禮貌地聽了半個小時後悻悻
離去,連手機號碼也沒肯留下……這樣的親相了幾次,我就有點不痛
快了,對刺兒頭的多管閑事十分不滿,她卻說擔心我找了個不會幹家
務的,以後有得苦頭吃,所以一定要相個會洗衣服會做飯的。
這樣的親相了兩年我也沒有找到一位合適的,直到有一天,她
跑過來找我陪她去相親,是一位教書的,很忠厚很老實的樣子,照
她的說法,是以我為模本的,要我幫她拿個態度。我忽然心裏就有
些痛,既然以我為模本,為什麼不選我呢?可是這話我憋在喉嚨口
裏愣沒有說出來,我這才明白其實刺兒頭對我很重要。
刺兒頭結婚的時候我沒有去參加,甚至她搬離我們合租了兩年
多房子的時候我也沒有出現,我隻是躲在遠遠的地方看著,直到看
她把被子、電視機等一樣一樣地放在汽車上絕塵而去後,我才返回
合租的房子,我在桌子上看見她留下來的一本影集,那裏麵都是我
和她的合影,每一張合影裏麵,我和她之間都有一指寬的距離,從
兩年前到兩年後,從來沒有突破……
龍城好人
大學以前,我根本就不知道常州,更別說常州的別稱龍城了;
上大學時,因為班上有三個來自龍城的同學,這才對龍城有了一些
模糊的認識,不過也僅僅是地理意義上的,知道大約是在太湖之
濱。那時的工作很好找,我們學校的名氣比較大,經常有單位到學
校要人,我鍾意的方向有兩個,一個是上海,一個是無錫,但最後
我還是到了常州,也就是龍城。我來龍城的原因很簡單,就是來招
人的單位領導給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一看就是一位很正派很穩健
很有學識的人。彼時的我很有一種“英雄”情結,總以為將來可以
為老百姓做點事情,因此特別向往那種正直、務實和無私奉獻的人。
那位領導姓梅,我在他手下工作了將近一年,學到了不少東
西,然後他就調走了。多年以後再見到他,是在房地產交易市場的
大廳裏,他辛辛苦苦工作了一輩子,臨到退休時終於可以買一套房
子了,盡管麵積不大,盡管他的夫人一直埋怨,但他很開心。看著
他發自內心的快樂,我唏噓不已,一個有職有權的副處級幹部,用
他自己的一生守著清廉,守著信仰,無怨無愧,他所表現出來的人
格讓我十分敬重。
後來我就下到基層,之後又下到更基層,最後在一家已關門的
電影院看了半年大門。夏天的晚上,電影院周圍擺滿了大排檔,我
常常拎著一瓶酒坐在其中一家,慢慢喝到半夜。
讓我命運發生轉變的是後來的B領導,她從報紙上看到了我的
文章,於是就通過借用的形式調我去搞文學劇本創作,有人拿我半
夜喝酒有損單位形象來說事,她就微笑著對那人說:“誰都曾經年
輕過,不是嗎?”
B領導與我非親非故,她卻通過文字的形式了解了我,並給了
我一個機會。據說她所到之處,在自己的能力範圍內很是選用了一
批人才,有的已經開花結果,取得了不小成就。
在B領導的關心下,我總算踏人了文學劇本創作的行列,這項
工作十分枯燥,需要經常翻看劇本和查看資料。管資料的是一位姓
金的阿姨,總是在我倦而又倦的時候給我端上一杯水,叮囑我不要
太過辛苦,我總是漠視她的這份關心。直到有一天,她跟我說起了
龍城著名戲劇家張宇清的故事,說他以前就跟我一樣,也是坐的這
張桌子,也是一天寫到晚……張宇清英年早逝,隻活了54歲。
我總算明白了金阿姨的苦心。慘白的日光燈下,我看她彎著
腰,不停地咳嗽,手顫抖著從一堆書裏麵抽出了一本,是《張宇清
著作選》,她讓我好好學習,將來有成就了,還可以評一評當年的
張宇清;另外,創作當中如果遇到了什麼困難,她可以幫我參考參
考,實在不行,還可以幫我去向老專家請教……
我很幸運,在茫茫人海當中,我一次又一次地遇到像梅領導、
B領導和金阿姨這樣的好人,他們對後學青年都有一顆博大的金子
般的心,那麼無私、無畏、無愧,我隻能努力再努力,不敢有半分
懈怠。常常想,也許他們本質上就是一類人,“海納百川,有容乃
大;壁立千仞,無欲則剛。”正是他們的“有容”和“無欲”,才讓
這個社會的“清流”一直都在默然前行,從未間斷。我堅信,他們
都是好人,他們更是脊梁。
那年高考
高考結束後,我窩在山村幾乎與世隔絕,過了將近一個半月,
從離我家二十餘裏的玉珠鎮陸陸續續地傳來了一些過時的消息,某
某同學被重點大學錄取了,某某同學被一般本科錄取了,後來連大
專的錄取通知單也到了。這些消息裏麵,統統沒有我的。母親有些
著急,讓我到學校去看看。
那時從學校到我家還沒有通車,也沒有電話等聯係方式。我隻
好借來一輛破舊的自行車往80裏外的學校趕。經過玉珠鎮的時
候——有幾個同班同學住在這兒,我向他們打聽我的情況,都說不
知道,連最好的同學阿東也說不知道,那時他已經拿到了蘭州大學
的錄取通知書,一家人喜形於色,看我落落寡歡的樣子,阿東安慰
我說:“吉人自有天相,就算今年沒希望了,明年可以從頭再來。”
在所有人看來,這麼遲還沒有收到錄取通知書,那基本上是沒有希
望了。
玉珠鎮以下的60裏山路十分陡峭,我恍恍惚惚地騎著自行車,
差點沒掉落路邊的懸崖。悲觀失望的情緒一程一程護送著我。我想
想阿東沒有可能不打聽我的情況,同學三年,我們一直都在學習成
績上較勁,學校裏的老師也老拿我倆作比較……說不定他早就知道
我的情況了,隻是怕我難過才說了那麼一些安慰的話……我想到母
親上街賣柴為我湊學費的情景,一擔1〇〇斤的幹木柴挑行20裏,
才可以賣到5塊錢,我一學期的學費她要挑上30個來回,如果我
真的沒有考上,我不知道回去怎麼麵對她那雙希望的眼睛。
山路死一般的靜寂,夏蟬沒完沒了的在我周遭起哄,陽光赤裸
裸的蒸發著我身上殘留的每一滴水分……不管怎麼樣,不管前路多
麼艱難,我想我還得走下去,在最終的結果沒有出來之前,至少應
該保留一份卑微的勇氣去看一看。
下午2點鍾左右,我終於趕到了學校,立在土坡上的學校被四
圍蔥綠的樹木包裹著,在夏蟬扯天扯地的嘶叫聲中保持著異樣的
寧靜。
我走進班主任的辦公室,那兒,我看見了某重點大學的錄取通
知書——班主任跟我說,你那個山村實在太偏了,寄信怕你收不
到,正準備派人送上去呢——我怔忡了半天,一束陽光從樹林的縫
隙中射了過來,那份錄取通知書被照得通體金黃,一切就像是一個
不真實的夢。但是,這個不真實的夢是屬於我的,它將改變我一生
的命運。
離開學校的那一刻,我朝學校望了最後一眼,在學校的99級
石階旁邊,長滿了許多白楊樹,它們曾經陪著我度過了人生中最煎
熬的三年。我記得無論刮風下雨,這些白楊樹筆直的軀幹始終昂首
向天,保持著一種向上的姿態,曾經,我天天和一幫同學從樹下穿
過,到對麵的教室溫習功課。
那年,全班81名同學,僅有14名考上了大學。我的很多同
學,在那場高考後悄無聲息地消失了,也許很多人都融人到那塊生
我養我的土地,從此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在那塊貧瘠而又厚實的
土地上,默默耕耘著一茬又一茬沉甸甸的希望。
傅老大的鐵飯碗
傅老大不止一次地跟我說電影公司的工作是鐵飯碗,隻要安安
心心工作,就可以旱澇保收一勞永逸。他還老是跟我提起80年代
電影公司的輝煌。那個時候,電影公司的職員走在路上,交警都要
敬禮的;那個時候,電視還沒有普及,隨便放什麼電影,成千上萬
的人都要擁著來看;那個時候,電影公司是全市最好的事業單位之
一,有門路的人總要千方百計往裏擠。
傅老大跟我說這些的時候我其實很不耐煩。我隻是剛進電影公
司的一名小職員,對電影公司輝煌的曆史不感興趣,我感興趣的隻
是我們每個月的工資。那時電影公司已經很沒落了,工資也發不
全,更別提獎金補貼之類了;我每個月的收人還不足700元,除掉
房租連生活費都很成問題。傅老大情況要稍稍好一點,他是老職
工,收入比我高,但是也麵臨著孩子讀書繳學費之類的問題。我們
總希望日子能夠快快好起來,但是偌大的電影院卻總是空空蕩蕩,
有時放電影的人比看電影的人還要多。為了造人氣,老總讓我們下
電影院去免費看電影,說是給我們的福利。於是我隻好跟著傅老大
一遍又一遍地重複“享受”著這些福利,一部《臥虎藏龍》足足
“享受”了11遍,到後來,看到章子怡從懸崖頂上很決絕很悲情地
要往下跳的時候,傅老大就會捅捅我的胳膊:“快了,要跳了!”我
說:“是啊。”於是章子怡就縱身一跳,我們就瞪著四隻大眼,仔細
計量她跳落懸崖的時間。
這樣貧窮而又悠閑的日子本來還可以一直持續下去的,如果不
是我們下轄的區電影院停業轉產的話。據說區電影院將承包給某個
浴室,原有的職工統統分流下崗。區電影院從1949年建成到1999
年整整走過了50年,我和傅老大有幸成為結束區電影院50年曆史
的“守夜人”。我們去的時候,浴室已經在電影院的一角部分開業
了。每到華燈初上的時候,那小小的一角燈火輝煌,衣著性感的女
人和衣冠楚楚的男士進進出出,果然是生意興隆;反觀電影院,就
像一隻暮氣沉沉的千年老龜,無聲地趴伏在歲月長河裏,辨不清前
行的方向。
傅老大的心情很壞,在那些“守夜”的日子裏,他悶著頭不說
話,總是一根又一根地抽煙。有天深夜,他忽然從夢中哭醒,我問
他怎麼了,他說夢見電影公司也被賣了,他以為鐵飯碗不穩了,臨
到退休居然還得重新找工作。我無語,窗外是冷冷的月光,荒涼著
滿院瘋長的野草。
傅老大的預言最終成了現實。那天,我和傅老大清理了電影公
司的最後一批雜物,把它們當作廢品賣給了收破爛的。收獲居然很
不錯,賣了700多元。傅老大提議用這公款請大家吃一頓,老總同
意了。聚餐地點選在我們三樓的會議室。那天大家都放開了喝,喝
到一半的時候,酒沒有了。傅老大去買酒,我從走廊的窗戶往外
看,看見他蒼老瘦弱的身影一搖一晃地穿過馬路,漸漸消失在滾滾
人流當中。我知道,從這頓酒後,他捧了二十多年的那隻鐵飯碗最
終被徹底打碎了,從此再也找不回來了。
同學阿強
同學阿強有些結巴,隻是有一點結巴而已,不過還是影響了他
找工作。畢業後,他幾經輾轉才在老家的學校裏謀到了一個教師職
務,教數學。很難想象他上課的樣子,他卻笑著說,沒事,練練就
好了,再說是教初中的數學,不難。他拍拍我的肩膀後就上火車
了,很開心地哼著歌。
我沒搞清楚他哼的是啥歌,但一定是很開心的一首歌,就是人
在快樂的時候唱的那種吧。
再見他時,是在我工作的城市,他扛著一個背包,不大,估計
裏麵就塞了幾件衣服。我在一個小飯店裏請他,他吃相很難看,大
約有些餓急了吧。我問他怎麼有空出來?他說停薪留職了,出來闖
闖。問他去哪兒?他停了一下,說,北京吧,北京挺好。我有些擔
心,責怪他放著好好的穩定工作不幹,偏要去闖什麼天下,我當時
並不知道他因為口齒不清,加上性格耿直,剛剛丟了工作。
那時我寄宿在別人家裏,不能領他回家,就把他安排在車站旁
邊的一個旅館裏住。晚上有人托我買車票,我又往火車站趕,一眼
看見阿強睡在長椅上,看見我,他有些吃驚,繼而笑著跟我說:
“住這兒挺好的,用不著花那個冤枉錢,再說了,還不會誤點。”我
沒說什麼,從兜裏掏出兩百塊錢給他。他沉默半晌,接了。
其後好幾年不見,隻陸陸續續地聽說他在外麵混得比較艱辛。
先是在天津的希望集團搞飼料生產;然後又跑到上海搞生豬銷售,
半夜一兩點跟車,天南地北地跑;後來又回老家了,最後就失去了
消息。
去年冬天,我去廣西他的老家出差,有同學邀我去看他。汽車
在山路上顛簸了一天,天擦黑的時候,終於到了他家。那是一個冰
雪覆蓋的山村,天很冷,所有的樹上都掛著冰串串。我們看見阿強
在竹林旁邊的豬圈裏喂豬,穿一件大學時候穿過的黃棉襖,很專注
的樣子。豬很小,大概有十幾頭吧。
這麼多年了,阿強還是有些結巴,也還是那樣的自信。他跟我
說農業是國家未來的發展方向,他掌握了養豬技術,又知道了生豬
銷售的渠道。他結結巴巴地說:“等這些豬長大了,我就積累了自
己的第一桶金。”他寬大的手掌拍過來,宛如當年我送他上火車站
時一樣,嘴裏還哼著那首熟悉的旋律。
我終於聽懂了阿強哼的歌,是陳明的《快樂老家》:“夢已經醒
來心不會害怕,有一個地方那是快樂老家,它近在心靈卻遠在天
涯,我所有一切都隻為找到它,哪怕付出憂傷代價……”
是嗬,無論飄了多遠,無論生活多麼艱難,也無論碰了多少
壁,受了多少委屈,阿強的心中始終充滿陽光,以一種積極的健康
的心態麵對生活,從不放棄。
那年的阿嬌
很多年過去了,依舊想起珍珠泉的那個月夜。
那是大學畢業前不久,我們最後組織了一次去珍珠泉的旅遊。
因為是最後一次,許多人提議在珍珠泉過夜,我們便租了一頂很大
的帳篷。
到得晚上,天突然下起了雨,外麵下大雨,帳篷裏麵下小雨,
看看女孩子們狼狽的樣子,我和幾個男生便冒雨走了出去,因為很
喜歡獨處,我沒跟幾個男生走在一起,一個人來到了湖邊的某個石
橋旁。
依舊記得石橋邊的幾株斜柳,幾條柳枝細細地垂人水中,在昏
黃的路燈光下打噸。這些斜柳,也不知哪年哪月何人所栽,看樹幹
蒼虯的模樣,至少也有十來年的光陰。當年哪位仁兄漫不經心地隨
手一插,卻插出了今夜零點以後最寂寞的風景。一人、幾柳、數點
寒燈亮在空曠蒼茫的水麵上,遠遠近近,蛙聲一片……
“雨停了。”有人輕輕地說,我從沉思中驚醒,抬頭看見是我們
班的阿嬌。四年了,我從來沒有跟阿嬌在一起單獨說過話,在我的
記憶裏,她一直是個不聲不響、很害羞很秀氣的女孩。然而那天晚
上,她好像喝醉了酒,悄悄地跟在我後麵——她告訴我那天是她的
生日。
我從來沒有記過她的生日,就是今天寫這篇文章的時候,我也
記不起她的生日確切是哪一天。我開玩笑地折了一枝柳枝,紮成環
給她,說是送給她的生日禮物,她很開心,拂了拂柳葉上晶瑩的水
滴後戴在了頭上……我們伏在石橋上,我聽她輕輕地唱那年最流行
的一首歌:
“月落烏啼總是千年的風霜,濤聲依舊不見當初的夜晚,今天
的你我,怎樣重複昨天的故事……”靜夜裏她的歌聲很空靈,在空
蕩蕩的湖麵上傳得很遠……
後來月亮升上來了,印象中月光灑在藍藍的湖麵上,水藍水藍
的一片,很不真實。
畢業後,我再也沒有聽到過阿嬌的消息。
隻是偶然的,在那些月光光的晚上,忽然就想起那年的阿嬌,
瘦瘦的,梳著兩個馬尾辮,跟我說那天是她的生日……
輕輕的我走了
在這個城市的南邊生長著許多泡桐樹。我記得前些日子泡桐樹
開花了,淡紫的,喇叭形狀,一樹一樹的開在村舍田園之間,很有
種尋夢的感覺。其後我有事外出,大約有一個星期的時間沒見它們
了,再見的時候,這些紫色的花兒就不知去了哪裏,代之而起的是
一些嫩嫩的泡桐樹葉,不知這些樹葉是不是長在那些花兒曾經開過
的地方。
泡桐花開過了,我依舊蟄伏在城南的一處平房裏,每天晚上忙
於網上創作,期待著文學之夢有一天也如那些紫色的花兒一樣開上
枝頭。
我在網上認識了一幫文友,我不知這些文友是從哪裏來的,又
要到哪裏去,我們隻不過是人世間的過客,很偶然地在網上的論壇
裏相遇。印象中,總有一些文友會悄無聲息地從網上離去,連招呼
都沒來得及打一聲,也許今夜一覺過去,明天就成了永恒,如同紫
色的泡桐花曾經開過一樣,他們就這樣悄無聲息地從我的生命中錯
過,再無尋找可能。隻留下一些淡淡的文字,在每個寂寞想起的夜
裏閃著黯淡的光。
論壇裏有個涉者,我已經好久不見他了。曾經,他很用功地寫
出了《一盞寂寞獨自飲》,文友梔子建議涉者把《一盞寂寞獨自飲》
中的“一盞”換成“一杯”,我又建議換成“一壺”,因為我想起
“一壺濁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的意境,有好事者
就開玩笑說是換成“一桶”,另一個文友蘇蘇在旁開懷暢笑,旁批
兩句:“這容器越來越大了,看涉者怎樣飲下去?”每讀到此處,我
就想象涉者抱著一桶酒獨飲的古怪模樣,不禁莞爾。文學是寂寞
的,然而在這樣寂寞的旅程中,涉者帶來的花絮曾經讓我們有過淺
淺的快樂。於今,蘇蘇還在堅持創作,梔子不怎麼常來了,涉者一
去後再無音信,我一個月前留給他的短信依舊靜靜地睡在他的信箱
裏,再也沒有閱讀過。
前些日子參加了一個檔案培訓班。各條戰線的人都有,因為檔
案培訓的緣故不相識的人聚在了一起。我因為很忙,常常不上課,
整整一個月裏,就認識了幾個人,其中有一個叫王甜的女孩,總是
在我不上課的時候幫我抄好答案,然後在考試前給我;還有一個,
名字我忘了,總是在考試前一天通知我要考試了,要準備些什麼東
西。我曾經想著培訓結束時請他們吃頓飯,然而結束沒有儀式,連
全家福的相片也沒有照一張,所有的人隻需去拿一下結業證就可以
了,我沒有碰上他們。
我大約是十點鍾去的。一個人獨自爬到七樓的會議室,偌大的
教室空空蕩蕩,一個人也沒有。從前排往後數,我的座位牌是第
104號,席卡上寫著我的名字,旁邊是王甜的……仿佛那些甜甜的
笑聲依舊在教室裏回蕩。
徐誌摩曾經在《再別康橋》中寫道:輕輕的我走了,正如我輕
輕的來……也許,人世間的許多離去都是那麼的淡然和平靜,也許
那些離去可能是最後一次,從此湮沒在記憶裏成為永恒……
傅老大的鐵飯碗
傅老大不止一次地跟我說電影公司的工作是鐵飯碗,隻要安安
心心工作,就可以旱澇保收一勞永逸。他還老是跟我提起80年代
電影公司的輝煌。那個時候,電影公司的職員走在路上,交警都要
敬禮的;那個時候,電視還沒有普及,隨便放什麼電影,成千上萬
的人都要擁著來看;那個時候,電影公司是全市最好的事業單位之
一,有門路的人總要千方百計往裏擠。
傅老大跟我說這些的時候我其實很不耐煩。我隻是剛進電影公
司的一名小職員,對電影公司輝煌的曆史不感興趣,我感興趣的隻
是我們每個月的工資。那時電影公司已經很沒落了,工資也發不
全,更別提獎金補貼之類了;我每個月的收入還不足700元,除掉
房租連生活費都很成問題。傅老大情況要稍稍好一點,他是老職
工,收人比我高,但是也麵臨著孩子讀書繳學費之類的問題。我們
總希望日子能夠快快好起來,但是偌大的電影院卻總是空空蕩蕩,
有時放電影的人比看電影的人還要多。為了造人氣,老總讓我們下
電影院去免費看電影,說是給我們的福利。於是我隻好跟著傅老大
一遍又一遍地重複“享受”著這些福利,一部《臥虎藏龍》足足
“享受”了11遍,到後來,看到章子怡從懸崖頂上很決絕很悲情地
要往下跳的時候,傅老大就會捅捅我的胳膊:“快了,要跳了!”我
說:“是啊。”於是章子怡就縱身一跳,我們就瞪著四隻大眼,仔細
計量她跳落懸崖的時間。
這樣貧窮而又悠閑的日子本來還可以一直持續下去的,如果不
是我們下轄的區電影院停業轉產的話。據說區電影院將承包給某個
浴室,原有的職工統統分流下崗。區電影院從1949年建成到1999
年整整走過了50年,我和傅老大有幸成為結束區電影院50年曆史
的“守夜人”。我們去的時候,浴室已經在電影院的一角部分開業
了。每到華燈初上的時候,那小小的一角燈火輝煌,衣著性感的女
人和衣冠楚楚的男士進進出出,果然是生意興隆;反觀電影院,就
像一隻暮氣沉沉的千年老龜,無聲地趴伏在歲月長河裏,辨不清前
行的方向。
傅老大的心情很壞,在那些“守夜”的日子裏,他悶著頭不說
話,總是一根又一根地抽煙。有天深夜,他忽然從夢中哭醒,我問
他怎麼了,他說夢見電影公司也被賣了,他以為鐵飯碗不穩了,臨
到退休居然還得重新找工作。我無語,窗外是冷冷的月光,荒涼著
滿院瘋長的野草。
傅老大的預言最終成了現實。那天,我和傅老大清理了電影公
司的最後一批雜物,把它們當作廢品賣給了收破爛的。收獲居然很
不錯,賣了700多元。傅老大提議用這公款請大家吃一頓,老總同
意了。聚餐地點選在我們三樓的會議室。那天大家都放開了喝,喝
到一半的時候,酒沒有了。傅老大去買酒,我從走廊的窗戶往外
看,看見他蒼老瘦弱的身影一搖一晃地穿過馬路,漸漸消失在滾滾
人流當中。我知道,從這頓酒後,他捧了二十多年的那隻鐵飯碗最
終被徹底打碎了,從此再也找不回來了。
同學阿強
同學阿強有些結巴,隻是有一點結巴而已,不過還是影響了他
找工作。畢業後,他幾經輾轉才在老家的學校裏謀到了一個教師職
務,教數學。很難想象他上課的樣子,他卻笑著說,沒事,練練就
好了,再說是教初中的數學,不難。他拍拍我的肩膀後就上火車
了,很開心地哼著歌。
我沒搞清楚他哼的是啥歌,但一定是很開心的一首歌,就是人
在快樂的時候唱的那種吧。
再見他時,是在我工作的城市,他扛著一個背包,不大,估計
裏麵就塞了幾件衣服。我在一個小飯店裏請他,他吃相很難看,大
約有些餓急了吧。我問他怎麼有空出來?他說停薪留職了,出來闖
闖。問他去哪兒?他停了一下,說,北京吧,北京挺好。我有些擔
心,責怪他放著好好的穩定工作不幹,偏要去闖什麼天下,我當時
並不知道他因為口齒不清,加上性格耿直,剛剛丟了工作。
那時我寄宿在別人家裏,不能領他回家,就把他安排在車站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