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1 / 3)

第一部

一鳳凰城中貧民窟

一匹瘦馬爬越秦嶺,來到大雪紛飛的藍關前就不肯往前走了。馬上騎的是“年未四十,而發蒼蒼,而視茫茫,而齒牙搖動”的唐代大詩人韓愈。他因諫“迎佛骨”被貶出京城長安,去南海邊的潮州,雲遮霧迷,路途遙遠,此去潮陽路八千!

韓愈一身鐵骨,但命運多乖。擺在他麵前的坎坷道路,通往蠻方。這蠻方,偏遠荒涼,語言聱牙,即人們所說的:“南蠻結舌之地”。

詩人宦途不幸,卻換來了潮州老百姓世世代代的幸福生活。他到任以後,驅趕鱷魚,教種莊稼,使潮州一方稔熟年豐,安居樂業。

為了紀念先賢,一條發源於福建流入廣東的河流被命名為韓江。韓江闊水長流,韓祠建於筆架山麓,大自然巧合尊崇之意,筆架饒有文風,曆代眾多樹立街頭、炫耀豐功偉業的巍蛾石牌坊中,僅剩鐫印“昌黎舊治”四字的一座。

潮州山川從荒涼變成壯美,人民從愚昧變成聰明,都是這位唐代大詩人韓愈積勞治理和苦心教誨的結果。因此,一千多年來,潮州人民不忘德高恩重的韓愈。

在清代帝王臨朝的太和殿裏,掛著全國錢糧最富足的九府金牌,潮州府就是全國這九府之一。潮州名列全國九府金榜,足見她富甲天下。

潮州物產豐富,人文薈萃,景色壯麗。

你看,韓江從福建崇山間彎彎曲曲流入廣東,到了潮州,水域壯闊,風平浪靜,漁舟穿插大船,船首高翹的企領船、烏篷船、三桅船,千帆映日,像鳥翅淩空,萬槳擊水,像點點笑渦……

你看,韓江灌溉著潮州兩岸千萬頃良田,江水像母親的奶汁,養育著千百萬潮州兒孫。在韓江流入南海的三角洲上,展現平坦肥沃的潮州平原,稻穀豐收,年產三季,粒飽圓潤,光澤潔白;而名聞中外的潮柑鮮紅,皮薄肉厚,清香甜蜜。

極富於情趣的是,潮汕平原還出產獅頭鵝。獅頭鵝個大體重,二三十斤一隻,喜群居,曲頸朝天歌,聲震天野。

潮州的山水有情,城北的金山上有一座學府,古榕匝地,紅棉高聳,晨光中金鍾聲聲迎日,暮色裏群鳥噪林歸巢;城東隔江是筆架山,文具筆架,象征潮州曆代出文人,清代愛國詩人丘逢甲講學韓山書院,詩人黃遵憲在此留下了深深的腳印;而城西葫蘆山下的西湖,領導南昌起義南下大軍的周恩來、賀龍等曾駐蹕湖邊的涵碧樓……

潮州的山山水水多姿多采,沿著韓江兩岸,竹木成林,連綿不斷,與韓江濤聲相呼應的是鬆濤陣陣,而楠竹撐天,風過處,蕭蕭鳴響,送來清音,爽心悅耳。

山林蓄水,晴空萬裏而土地濕潤,萬物蓬勃滋長。有時,沿海受到台風侵襲,大雨傾盆,江水暴漲,人們登城,坐在高高的城垛上,可以洗腳。但城牆堅固,隻要關閉“上水門”,全城安然。

人民生活富庶,從年頭到歲尾,百戲紛呈。求神祈福、祝壽、喜事臨門,有小木偶戲,有提線大木偶戲,有連台大戲。男子漢袒胸露臂炫耀墨刺的青龍黑虎,逞好漢,,婦女身著絲綢、頭戴絹花、臉搽脂粉,為悅己者容。孩子們東竄西鑽,嬉笑叫鬧。戲台前人潮洶湧,小食攤旁,熱鬧非凡。

尤其是歲首迎神賽會,著名的“潮州鑼鼓”出動上百隊,喧天震地,大街小巷遊行三晝夜。壯漢們抬著木雕神像,前呼後擁,鞭炮火花飛濺,揚臂揮扇撲落,全城地上的鞭炮紙花積厚成寸,像踩棉花。沿途兩側千家萬戶點燃香花紙燭,婦女們打扮得花枝招展,神像過處,滿地跪拜,祈禱菩薩賜福,保境平安。

元宵佳節之夜,月明星稀,但巷口和家家門前,卻華燈照耀如同白晝。潮州氣候暖和,入春百花盛開,人麵如花。在巷口,在門前,擺滿了各色鮮花,也坐滿了媳婦姑娘。花鬥豔,人賽美,任人觀賞,任人評比。評誰美麗,誰心裏樂滋滋,即使摸一摸她們的身子,隻低頭微笑,也不嗔怪。

潮州城座落在韓江三角洲的潮汕平原上,多姿多采。從北城的百花台到南城的春城樓,十裏長街,各色商店如花邊。在長街中軸線兩旁,街巷輻輳,十萬人家,家家庭院花草茂盛,形成了一座花園城市。

潮州山上多紅棉,水麵多荷花。街道多栽鳳凰木、相思樹。良禽棲佳木,曆史上稱喻潮州為鳳城。

鳳凰展翅,鳴唱九霄,多富麗的潮州城!

但是在花團錦簇的潮州城中,卻有一個貧民窟,就像繁花中的一片敗葉,錦繡中的一縷敗絮。

貧民窟位於府與縣東西兩座城隍廟、廖氏祠堂和縣監獄之間。

城隍廟是陰曹地府的統治衙門。進府城隍廟門,兩邊是土地爺和馬王爺的塑像,一個白眉垂手接引,一個牽馬怒目圓睜,陰森可怖。

走進廟中央石鋪露天大院,東西兩邊排列著手握鐵鑿的尖嘴雷神和掌管輪回的十殿閻君。正中大殿是抱笏在胸、蛾冠博袖的高大府城隍爺。手拿朱筆和生死傅的判官和手執鋼叉的牛頭、馬麵,一大群凶神惡煞,麵目猙獰。

縣城隍廟就在隔壁,小一些,建造雷同。府、縣城隍雙重嚴厲統治鬼蜮,而人間的罪惡統治又何遜於陰間?潮州城中的貧民窟就是一個例證。

廖氏祠堂是廖姓氏家族供奉祖先牌位的地方,重重疊疊的列祖列宗牌位占滿了幾個大龕。這廖氏家族富有,祠堂建築豪華,屋脊上塑著二龍搶珠,畫棟雕梁。那麼一個好去處,卻變成了兵營,經常駐兵。門衛閃著刺刀的寒光,在陰森森吹響的喇叭聲中,時不時將人綁赴刑場。這不又是反動統治的一個例證嗎!

更直接了當的罪惡統治是監獄。縣監獄,夯土築成的高牆,中央塔樓上架著機槍,監視的哨兵瞭望著囚徒們。大牆外,曰夜可以聽見獄中腳鐐的啷當和被刑訊時囚犯痛徹心肺的呼號。監獄的後門鋼板一扇,黑洞洞對著貧民窟,隻容得抬出死囚屍體的空隙。與陰間地獄相比,這不是更加殘酷的人間地獄?!

監獄後身有巨榕數株,蔭籠十畝,人們叫它做“烏蔭下”。隻要群鴉在大榕樹上紛紛叫噪,必有凶事。住在貧民窟的人們就會感到心神不寧,渾身打顫。這群鴉的叫噪,預示著不是廖氏祠堂兵營將犯人五花大綁押赴刑場,就是監獄後門必將抬出因受刑致死的囚犯屍體。

死神的腳步時時走過貧民窟,窮苦的居民們有的歇宿在城隍廟。一個辭別人世的窮漢,直挺挺地躺在縣城隍廟前的榕樹下,雙手交疊胸脯,人們說:“他是一生正直,問心無愧。一個貧婆在大雨中靠坐在府城隍廟的簷階上,雨水打濕了她的身子,一動也不動。好心的人上去拍她的肩膀喂,下雨了,起來,免得打濕衣裳害病!”但是她已經死了。

這潮州城中的貧民窟就是這樣悲慘淒涼。

貧民窟方圓不到半裏,一條石頭小巷,十幾二十間低矮傾斜的破舊木板小屋,各有小小閣樓,爬上去,要匍伏彎腰。石頭小巷的一邊,有一條狹窄汙穢的小陰溝,流著洗鍋、糞尿的黑水;地底下,隱藏著一條大陰溝,暗地裏流著潮州半城汙水。小巷口,臨近監獄後門,是遠近人家丟棄死貓死狗的大垃圾堆,臭氣熏天。

住在這貧民窟的人們求生的欲望非常強烈。

他們當中有碼頭工人、洗衣婦、挑水婦、刺頭匠、黃包車夫等等。他們交叉橫斜的竹杠、扁擔、棒槌和膠皮車輪構成了這貧民窟的生活。

貧民窟人們的生活五花八門,還有以卜卦為生的算命先生,以賣蒸紅薯為生的小販,以釘木屐為生的小工匠,以賣淫為生的暗娼……

貧民窟還住著一個腿腫如桶的外號“大腳彭”專為商店扛牌打鑼走街串巷叫嚷宣傳貨色的大漢;還住著一個無父無母、無兒無女的衣不蔽體的瘋女人。

在巷口的大垃圾堆前,有一間用殘磚破瓦堆砌的小屋,居住著一個壯漢和他的年老多病的寡母和他的瘦弱憔悴的妹妹。他與人無爭,也與世無關,像條啞巴牛似的,不聲不響。他是碼頭工人,大竹杠比碗口還粗,麻繩賽過鋼纜,能挑半千斤,雙肩高高隆起兩個堅硬的肉包。他沒有姓名,人們叫他“大竹杠”。

“大竹杠”每天天剛亮就扛著掛著粗繩的大竹杠去江邊找活幹,傍晚帶回來一袋碎米或粗糠給全家糊口。

他家沒有一件家具,隻有幾個破碗,睡的是用破爛跨頭圍成的稻草地鋪,墊的是稻草,蓋的也是稻草。在起非風的日子裏,凜冽的寒風從破磚牆縫直灌進來;在雷雨之夜,到處屋漏,雨水灑濕地鋪。

寡母病重,“大竹杠”常常背著母親去找醫生。母親屈膝,兒子雙手托著她的膝蓋,緊貼在背上,母親白發蒼蒼,臉孔黃腫,把頭靠在兒子的肩膀上喘息,呼吸像遊絲。而妹妹還小,但窮家的孩子早懂事,她把黃毛辮子一盤,破袖子一卷,為兵營洗衣服,縫縫補補,賺點錢幫助家裏過日子……

又有一家父女倆也是碼頭工人。老頭叫王伯,刀刻似的皺紋,年過花甲仍扛著杠子趕碼頭挑貨,多年的重壓,使他凹胸駝背。孤女倒起了個美名“靈芝”,幼小時缺奶少食,個子矮小,一頭黃毛,風雨不斷,天天為水客挑行李。她渾身瘦骨嶙峋,但一根楠竹扁擔卻把她鍛煉成大腳板。

王老伯打了一輩子光棍,靈芝生下地來就失去了父母,他倆什麼時候流落到貧民窟,誰也不知道。老頭和姑娘當然不是親生,老頭當年撿個棄嬰,他一口一口嚼爛食物嘴對嘴喂嬰兒,她像石縫裏冒出來的小苗,養大成靈芝,名字還是算命先生給她起的。姑娘本人沒有姓氏,隨老頭姓王。她比親生女兒還親,口口聲聲喊他做“阿爸”。

不幸的是,靈芝被一個流氓水客誘騙了,報酬隻是一個假銀元。她落下了髒病,大腿窩裏長“魚口”,痛得她日夜叫喊,鬧得四鄰不安。

王老伯的一根竹杠維持兩張嘴,還要為女兒求醫買藥,他的胸脯更塌陷了,背更彎了。

貧民窟像蟻穴,聚集著一群單身漢,都是黃包車夫,他們個個兩圈膠皮輪,一雙鐵腳板。日裏,他們汗水淋淋地在長街上奔跑;夜裏,他們困頓欲睡地在酒樓妓院前待雇。

為了舒筋活血,他們酗酒,有時喝得酩酊大醉,把貧民窟鬧翻天。而最使他們貪饞的是,去親近一下女人。

在小巷尾,住著一個肺病女人。她唯有一個麻臉兒子,麻子幾乎蓋頭蓋臉把他糊住了,連鼻孔都被堵塞了。還是他父親生前假裝燒鴉片煙,他好奇湊近觀看,煙釺一下子截穿了他的一個鼻孔,這才減輕他呼吸困難的痛苦。

這肺病女人年過三十,葉落花敗,但還有幾分姿色。她是黃包車夫們最喜歡親近的女人。幾角銀幣就可以得到一夕溫馨。單身漢黃包車夫們都很同情這個肺病女人,他們經常給她送菜送米,給她家的水缸挑滿水,給她檢屋漏,給她在估衣店買身舊衣裳遮羞,給她買藥煎藥……

為了悲苦的生存,麻臉兒子嘴甜,叫黃包車夫們做叔叔。這麼多的叔叔憐憫他這個小子,總是把些喝酒吃剩的豬頭肉送給他解饞……

說:“起在這貧民窟裏,暗地賣淫維持悲慘生活的有三個女人:

一個叫做“肥女”,圓臉盤,寬胸脯,身姿豐滿。她原先是中國現代曆史上有名的地方軍閥洪兆麟的玩物,後來洪兆麟被暗殺,她成了“寡婦”,流落到貧民窟。雖然她已窮途末路,但終究過過好日子,身價較高,隻做個“半掩門”。她頭戴珠花,薄施脂粉,淡掃蛾眉,輕點紅唇,有時坐在巷口的香煙攤旁賣弄風騷。

香煙攤小販是個老太婆,很歡迎肥女的到來,因為有她在香煙攤旁一坐,無異是插了一朵花,招蜂引蝶,買賣好。

又一個叫做“上海妹”。上海是個大地方,因為她去過上海,用上海為名,以此自詡。

上海妹確是一個美人。身材苗條,美容貌,黑黑的頭發,水靈靈的眼睛。

有一個青年男子熱情追求她,看來是早就相識。不知道是什麼阻力使他倆不能結合。“上海妹”來到貧民窟,青年苦苦追隨。“上海妹”衣著樸素,不塗脂,不抹粉,姿態大方,神情優美,看似大學生模樣。而青年貧窮,不修邊幅,風度灑脫,對她鍾情。

但是他倆的愛是秘密的。為了苟延殘喘,她已為縣長的馬弁所霸占。青年行動飄忽,來時短暫,去時長久。但是有一次,他倆在一起,被馬弁撞見了,青年被痛打了一頓,然後被揪著衣領推搡著走,脊背上頂著冰冷的手槍。 。 再一個叫作“水姐”,她是個挑水婦,每天到江邊挑水送往一些店鋪,得些零錢,度日艱難。因此,有時她不得不招來一些木船水手,賣身換取生活費。遇到好運氣,她也能留住一個無家可歸的水手,做個半月露水夫妻。

“水姐”也兼幹洗衣婦。有一次,她洗兵營的衣服,怎麼下擺有發硬的東西?她拆開一看,又驚又喜,原來是藏著幾根小金條,她偷偷抽出一根再縫上。老總取衣發現了破綻,她咒天咒地發誓她沒拿。這樣一來,除了挑水、洗衣日積月累的血汗錢和夜度資之外,再加上這根小金條,她買了一個小丫頭,準備養大了,作她下半生的依靠。

在巷口,有一個相命館,相命先生是一個睜眼瞎,大家給他起了一個綽號,叫作“金目神相”,以靈驗著稱。但有時也“失算”,顧客跑來叫罵,氣勢洶洶,要掀翻他擺著金錢通寶、龜殼八卦和點燃線香的桌子。他隻好睜著無光的雙眼,賠禮賠錢。

這個相命先生不管忙時、閑時,都喜歡用拇指和食指捏鼻梁,把鼻梁捏得紅紅的,顯得麵有神光,以此招徠信徒,騙取錢財。

他家住在葫蘆山下的西湖邊,有相當距離。他的古錢和龜殼維持著一個大家庭,老老少少啃他的骨頭。每天清早,由兩個孫女輪番送他到貧民窟的巷口,中午送飯,傍晚接回家。’

於是,這個相命館由一個叫作應祥伯的剃頭匠夜裏棲身。

應祥伯是個孤老頭,為人忠厚。他早上挑著剃頭擔子外出謀生,黃昏回來把擔子一放,就掃地、抹桌,做好清潔。然後上鋪板,把撿回來的爛菜葉子加上一把碎米粗糠,煮點吃的充饑。

夏天的夜裏,貧民窟的居民們衝涼後就聚在巷口乘涼,看月亮,看星星,說:“說:“笑笑。隻要秋風一起,應祥伯過夜的相命館就成了閑館,人們喜歡進去圍坐聊天。尤其是冬夜,應祥伯抽著旱煙過癮,婦女們提著烘籠取暖,談天說:“地,嘻嘻哈哈,窮快樂。

離巷口不遠的府城隍廟前和縣城隍廟前,都擺滿了香燭攤、卜卦攤。有一個害麻瘋病的大個子,用他潰爛的手賣符咒。他的夾在指縫間的一支紅朱筆,在鋪地的黃裱紙上亂勾亂劃,成了符咒,驅鬼祛邪,靈驗不靈驗,反正有人買,夠他混過殘。

在城隍廟的一角,有一個釘屐攤。潮州窮人除光腳之外,不論冬夏,都喜歡穿木屐。木屐磨薄了,就釘上前後掌,再穿它一冬一夏。釘木屐的工匠,一支鑽子,一把切刀,一把斧頭,一堆木塊,就能發揮他出色的技藝。把木屐修整好,寒在腳上,像新做的,又平穩又舒適。

這個釘木屐的工匠,還有一種招數。城隍廟裏的馬王爺,別看他手牽駑馬,怒目而視,但他位卑職低,隻能站在靠廟門的地方。可是他的凶神惡煞的模樣,卻使信男信女們畏懼。為了討好這個神靈,信徒們買來鴉片煙膏,塗在馬王爺的嘴上。乘早晚香客稀少,釘木屐工匠偷偷地把煙膏從馬王爺嘴巴上刮下來,一半奉獻給廟祝,一半自己享受。

再回到貧民窟小巷子裏來。巷子裏住著另一家挑水婦。看身姿,看容貌,她也算是一朵花。雖然現在年紀大,花開敗了,風韻猶存,還帶幾分風流,笑口常開,眉目傳情。

她雖然年歲大了,但春心不死,喜歡賣弄風情。她家寄居一個年輕媳婦,長得漂亮,要不她也不讓寄居。媳婦的男人在外打工,十天半月難得回來一次。她的丈夫把她寄居在挑水婦家中,以為萬無一失,但他哪能知道他的媳婦卻成了女房東的砧上肉。

這個年輕媳婦長得白白淨淨,水水靈靈。名義上她全靠丈夫外出打工賺錢養活,其實,隻要她走出貧民窟,到大街上,不論是賣牛肉丸子湯的、賣水果的、賣豬雜碎的,這些年輕小販都喜歡跟她勾搭,不取分文,笑著讓她白吃。

挑水婦巧弄手腳。她把年輕媳婦藏在屋子裏,鎖了門,表示屋內無人,挑著空桶揚長而去。等到傍晚,刹頭匠回家之前,她才回來開門,把一個陌生男人偷偷地放走。她走進屋裏,從屋頂亮瓦投下的暮色中,第一個動作就是向年輕媳婦伸手要錢。

可是當年輕媳婦的丈夫回來的時候,妻子卻顯得百般恩爰。挑水婦加倍索要房租錢。

不時有一些陌生男子來到貧民窟。他們中間,來得較多的是從海外歸來落魄的“南洋客一種是潦倒歸來,給衙門當雜役,掃地、挑水、侍候老爺、太太,一種是回來的小商販,身有幾文錢,高門坎不敢進,到低處來找快活,尋花問柳,閑時作海外奇談,吹吹牛解悶,排遣淒涼和孤獨。

而來得最勤的是韓江上的本船水手,他們身強力壯,平日裏在船上撐篙劃槳,生活單調,心情煩躁。一旦上得岸來,就三三兩兩結伴盡情遊逛。他們中間,有的像解饞的貓,聞著腥味,到處亂闖;可是有的表麵行為輕薄,但胸懷大誌,偷運槍支,配合起事。

在貧民窟的巷子裏就有這麼一家兄弟倆,哥哥玩雜耍,背個銅鑼,牽隻猴子,到處轉;弟弟耍拳,蹬腿掄胳膊,拍胸脯,叫賣大力丸。他們兩個都有家在鄉下,媳婦兩妯娌月月給他兄弟挑來糧食,籮筐裏就藏有短槍和子彈。他們秘密經營,也不知道他們是私販槍支,還是轉運站?

貧民窟裏住著一個走方郎中。他文質彬彬,醫術高明,在走方郎中裏,他首屈一指,受到人們的信賴。隻是他的兒子被抓兵,多年不歸,他和兒媳婦同居共住。他最大的德行是好善樂施。貧民窟人們害了病,得虧他的周濟,既不收脈金,還施舍草藥。他的經濟來源,主要靠醫治花柳病。

前麵提到的“大腳彭”,樂嗬嗬的,為人正直、樂觀。他天支外出,移動著兩隻浮腫如桶的大腳,扛著木牌,敲著一麵銅鑼,為商家叫嚷宣傳貨色。北自百花台,南至春城摟,他在十裏長街上拖著大腳來回走動,每天所得僅夠糊口。他是個老單身漢,殘疾在身,被人輕視,被人揶揄。雖然,他笑聲不斷,但誰知他內心的淒苦?他富於同情心,有時黃昏歸來,還帶二兩鹵雜碎或幾塊煎麥餅什麼的,送給瘋女充饑。他知道她有時要不到飯,整天餓著肚子。

前麵提到的瘋女,名叫“笑吟”,其實她並無笑容。她上無父母,下無兄弟姐妹,孤身一人。不知道她是受了什麼人生的委屈,怎樣瘋了的。是不是她死了丈夫?是不是她的兒子天折了?是不是太過悲傷氣悶鬱心?雖然她瘋了,既不打人,也不罵人,是個文瘋子。她不聲不響,不言不語。一早,她就胳膊裏夾著一個破碗外出乞討。她不用筷子,不用勺,不論的、稠的,用手抓著吃。

偶然,“笑吟”獨自喃喃私語,但誰也聽不清。在人世間,隻有“大腳彭”對她抱同情。但是她對他冷若冰霜。他帶些吃的給她,但對她一無所求。她究竟是個瘋女人,氣悶在心,對什麼都不理解。當“大腳彭”把食物送到她手裏的時候,她大口大口地狼吞虎咽,吃完了,隻是對他陝陝眼睛……

在我九歲的那一年,我家經過粵、閩、贛三省邊界多年流浪,因為父親積勞成疾,右腿跛了,結束了流浪生活,全家來到潮州,落戶貧民窟。

我們全家的到來,給貧民窟投進了一塊石頭,起了波瀾。

我的父親擺染攤,給人家染舊衣服。他是個性格快活的漢子,多才多藝。他當燒炭工人的時候,能把木炭燒得根根長短整齊,經火耐燃;他當農忙短工的時候,能把秧苗插得豎看橫看一條直線。他心地善良,助人為樂,遇見遭遇不幸的人,他伸手扶持,唧怕身上隻有一塊銀元或幾個銀角子,他也會傾囊相助。他有一副好歌喉,夏夜他能唱個通宵;他不學自通,能寫一手好字,貧民窟第一次貼上了喜紅的春聯。

廣東客家婦女以勞動出名,我母親身材小巧,但能負重兩百斤。她什麼活路都幹,既是碼頭工人,又是挑水婦和洗衣婦。她衣服上落滿補丁,但卻幹幹淨淨,是個能幹的客家婦女。我家屋子小,她設計把豬崽養在床底下,每天傍晚讓它出門溜達,既長膘又健壯。肉店老板三天兩頭來看豬,日見它長大,滿心歡喜。為了招徠顧客,肉店楊名,願意出高價錢購買。

什麼土壤生什麼莊稼,什麼花結什麼果。我小時生活在潮州貧民窟,人生在這裏生根發芽。

我這一輩子從事文學創作,幾十年來,我一直不忘幼年時生活在一起的窮哥貧姐,潮州貧民窟就是我的文學溫床、藝術苗圃。

二流浪生涯(之一)

我的祖籍是廣東韓江上遊的大埔縣,父親是地主家的長工,母親是地主家的丫頭,他倆相愛雙雙出走,流浪於粵、閩、贛三省之間,給人家打短工。年長月久,我隨父母從大庾嶺一路彎彎曲曲回到廣東。

一九一六年我出生在父母流浪途中的一座山神廟裏。後來母親對我說,這一天正是元宵節,山腳村鎮鬧元宵。哥哥對我說,那天夜裏圓月照山林,遠處村鎮在玩花燈。

母親在山神廟裏坐月子,父親在山腳臨時打短工,哥哥要飯供養母親。正月天,山裏寒玲。有一天,哥哥帶回來一件小棉祅,他說:“是“撿”來的,讓母親給我裹身。

沒有滿月,父母就把我抱到山腳下,在一個村子裏落腳。

這村子叫做石寮溪。村子隻有十來戶窮苦人家。村前有一條溪流,有時出現小小的風帆;村後有一片墳場,是饒平縣城居民埋葬祖先的地方。

母親生我在山神廟坐月子的時候,父親曾在這村子裏打短工,有點人緣,要到一間村邊小屋,讓全寥住下來。這小屋是人家的灰屋,我們住進去的時候,半邊還堆著肥田的草木灰。

我的父親身材不高,但筋骨硬朗,是個能人,什麼活路都難不倒他。母親長得小巧,但刻苦耐勞,呼哧呼哧,力挑百多二百斤重擔。

父親在山腳燒炭,母親上山砍柴。木柴砍回來,堆在窯裏燒。

燒的木炭質量好,整齊,長短一律,燒得透,裏外一樣黑,敲起來,叮叮響。裝在篾簍裏,齊頭直立,一擔正好百斤。

每天清晨,鳥噪山林。陽光剛剛把它的金須觸到綠葉上,母親在扁擔的一頭掛著一個裝著鹽炒豆腐渣的蒲包,腰裏別上一把砍刀,用布兜把我縛在背上,就上山砍柴去了。

去時,頭頂上,百鳥爭鳴,聲音悅耳;腳底下,爛熳的山花閃爍著露珠,倒也好看。

母親就在生我的山神廟周圍砍柴。她認為,山神能保佑我平安。她跪拜山神後,就把我放在廟前。空山寂寂,隻聽見砍柴的叮叮聲。母親沒有什麼奶汁,我跟著父母和哥哥吃豆腐渣和糠粑粑,餓了,就在林地上摘些草莓子充饑。

我在山上的唯一樂趣,就是看黑螞蟻和黃螞蟻打架。

最覺得不舒服的,母親砍滿兩大捆柴,挑著我下山的時候,扁擔負重,彎彎地壓到我的頭上,我隻好拚命把身子往下縮,歪著脖子躲避,但脖子歪久了發酸,很難受。

上山容易下山難,下山腳下打滑,母親走“之”字形,回程加倍遙遠,雖然我長時間歪著脖子酸痛難受,但我乖,從不哭。

我已經長到兩歲。家裏太窮,父母養不活兩個孩子。這年哥哥剛滿九歲,就吃糧當小兵,給官長打洗臉水、倒尿壺去了。哥哥走時,連換洗的衣服都沒有,光著腳,破衣服口袋裏隻裝著兩個碎米粑,這還是母親夜裏抽空在月亮下給人家舂米賺來的一點口糧。

父親心腸硬,看著母親把哥哥送上路。

母親牽著我,把哥哥送到小溪邊,彎腰從溪裏舀水,給哥哥抹了抹臉,然後扶著哥哥的肩膀,撫摸著哥哥的頭,低聲含淚囑咐:“阿劃,你年紀還小,在外要知寒暖,保重身體,不要讓媽媽牽腸掛肚……”

母親柔腸寸斷,送走了九歲的哥哥。

從此,我失去了我的哥哥,沒有哥哥作伴,我成了一隻孤雁。

村前的溪流是我遊玩的地方,我常常下到溪水裏去捉小魚、螃蟹和蝦子,把一條小魚合著小手掌連水帶回家;村後的墳場是我撒野的去處,我常常滿坡跑,摘當尼野果吃,把嘴巴染得紫紅的。

最使我興奮的是,淸明時節,城裏的人來上墳,食盒裏裝滿了三牲、糕點、糖果。當他們祭過祖先在墳前大吃大喝的時候,我和村裏的一些孩子湊過去,除了得到幾個銅板施舍之外,也能分享兩塊糕點和幾顆糖果。

兩歲多,雖然我營養差,但父母和大自然卻給我一個好身體,步子矯健快捷,經常和比我大的孩子們一起撤野。小溪那邊曠野上有一棵大榕樹,枝幹垂地,濃綠如傘,蔭籠幾畝。小溪水涸的時候,我們往往結伴手拉手像猴群過河,到溪那邊的大榕樹下去玩,挖個地灶,撿些枯枝,打火石生著火,用破瓦片烤紅薯葉吃。

我在外邊撒野,但回到家來,卻很聽話。哥哥當兵去了,無形中我頂替了他。母親說:“我“乖”,我就更加幫忙父母幹點小活,把木墩搬到窯前讓父親坐,母親編裝炭的篾簍,我給拉竹子。家裏的事,隻要我幹得動的,我都幹。

哥哥走了,我多麼想念他。我的部哥叫阿劃,他愛我,我也喜歡他。他經常上山替母親砍編炭簍的竹子,每次他總帶回來幾個又酸又甜的野果子給我吃。冬季裏,山區早晚寒玲。小溪裏有個深潭,水冰冷,大人們慫恿我哥哥,稱讚他不怕冷,一定能夠勇敢入水。我的哥哥是個直性子,經不起眾口誇讚,脫光破衣褲,一個縱身就跳進小溪深潭裏去,爬上岸來,臉青嘴烏,渾身發抖。大人們在潭邊哈哈大笑。看到這情形,回家時我告訴父母,害得哥哥被父親一頓打,我心裏怪難受的。哥哥心腸好,並不埋怨我,而且照常上山砍竹子的時候,給我帶回幾個野果。

為了多燒一些木炭,有時父母同時上山去砍柴。有一次,哥哥出去買鹽,把我鎖在小屋裏。我餓了,偷吃糠,差一點被嗆斷了氣。後來,母親把我拴在門口,可是附近鬧虎患,母親怕我有失,幹脆把我背著上山砍柴。

燒炭營生不易,山林砍柴要給林主錢,賣炭稅重。流汗砍柴,煙熏火燎燒炭,辛辛苦苦燒的幾窯木炭,換不回來幾塊銀元,家裏還是缺吃少穿。

最後一次,父親雇了一隻小船,把所有的十幾二十簍木炭全部運到縣城去。可是炭賤價低,他在城關小店歇宿,在地攤喝稀飯。炭賣不出去,久不能回石寮溪。

每天,日落黃昏,霞光沒有消褪,母親總是牽著我走到溪邊翹望,等著父親賣完炭沿著溪岸的小路回來。母親計算日子,父親早該回來了,但每天她望眼欲穿,總是撲空。隻有晚風撩起她的破衣下擺,殘霞餘光映著她眼角的淚珠。

終於父親悄悄地回來了,渾身塵土,滿臉風塵。他身子短小精幹,平日裏精力健旺,也不知道是路上勞累還是心緒惡劣,他顯得又疲乏又頹喪。

他是一再被壓低價錢賣掉木炭的。即使他灰心喪氣,還從摞滿了補丁的破衣服裏掏出來兩塊小芝麻餅給我吃。

小芝麻餅真香,我舍不得吃,在母親的催促下,我隻舐吃了幾顆芝麻,就覺得心滿意足了。

租稅重,父親早就不想再幹燒炭的營生,經過這一次木炭被壓價賤賣,他更不想在石寮溪苦苦撐持了。

這一天清早,父親挑著裝有破衣爛被、鍋碗盆瓢的籮筐,母親背著我上路,搬家去饒平縣城。父母流浪到石寮溪,一住兩年多,人緣好,臨離去,鄉親們依依惜別,村子裏的老爹大嬸前來送行,有的送一小口袋米,有的送一個酸菜蒲包,有的送幾個飯團,我的父母千恩萬謝。而一夥平日裏和我一起撒野打鬧的孩子,都紛紛跑來送給我一把當尼果、一個蒸紅薯、一頂自編自織的小竹笠。

鄉情純樸,鄉情如酒。

村子裏的老爹大嬸和我的父母親在石寮溪的流水邊灑淚而別。

我家從石寮溪搬進饒平城。小小的城區,東西南北直徑不到一裏。白晝看太陽,早晚憑暮鼓晨鍾,夜裏聽梆子,自古以來都是這樣計時。

父母落腳在祠堂邊的一間小屋。低簷漏瓦,木板壁,泥土地。祠堂前有一片石坪,一個池塘。石坪上可以曬穀物、曬山草;池塘裏夏夜蛙聲鼓噪。

我父親是個能手,不論建房、修橋、駕船、插秧,樣樣會。他把家在饒平縣城剛安頓好,就出外謀生。除了他自己糊口之外,還能托人捎回來一些米糧錢。他一年一度春節回家,除夕歸來,開年離去。留下幾塊錢,就又外出四處流浪做工去了。

剛到饒平縣城,我怕生。每天,母親出去打零工,給人家磨穀舂米。臨出門,她把我放在祠堂一角的高台階下。這高台階是我的安全點,我個子小,台階高出我的頭,遮蔽了我P我能靜靜地站個半天,等母親回來。我靠著高台階,看烏鴉、喜鵲在屋脊上叫噪,聽駐紮在祠堂守門的大兵對走過前麵池塘邊的姑娘們吹呼哨。

母親回到家來,有時從衣兜裏拿出人家施舍的一塊米粑或一把炒米,給我充饑。有時,她提回來一小布袋碎米,煮稀飯,她喝稀的,把稠的給我吃。

有一天,母親找不到活路,挖了篦麻根回來煮水喝。沒想到篦麻根有毒,她喝多了昏迷不醒。雖然我隻有三歲,但窮家的孩子懂事早,能為害病的母親扇著小紅爐,用瓦罐煮鹽開水給她解渴。

母親出門打零工的時候,認識了一個溫靜的姑娘。這姑娘經常坐在祠堂後草叢中的一塊被掀倒了的大石碑上沉思默想。母親看見姑娘長得秀氣,雙眉深鎖,滿麵愁容。原來,她是一個孤女,死了雙親,依靠哥嫂過活。母親心想自己帶著一個小兒子,在人生地不熟的縣城苦苦撐持過日,也需要一個伴。經過多次邂逅,她和姑娘終成默契,把她認做幹女兒。姑娘嘴甜,叫我母親做阿母,叫我做弟弟。姑娘窮家出身,不嫌我家貧,經常到我家幫點忙,洗洗涮涮,縫縫補補。

對我家最表同情的是一個阿嬸。她家住在池塘的西南角,門前有兩棵柚子樹和龍眼樹,還有桃杏和李子。每逢果熟,她總要送一些給我解饞。她為人正直熱情,叫我母親做大姐,逢年過節,周濟我家一點糧食。有時把我找到她家裏去,給一把醃菜,講且還給我幾個銅錢,讓我買零食。

我知道家裏太窮,一個錢像磨盤大,哪能買零食?這一天,我接過阿稀的銅錢就往街上跑,買回來一把韭菜,心想母親見青,一定高興。

母親養了兩隻小雞,準備養大了生蛋,可以換油鹽。她把小雞看成寶貝,把它們交給我看管。小雞和我玩熟了,吱吱叫,跟著我跑,怪有趣的。

因為我去買韭菜,回來的時候,小雞少了一隻,那一隻被老鷹叼跑了。我正哭得淚漣漣,母親回來,發現小雞短少,認為我貪玩,丟了小雞,一怒之下,把我拖進屋,閂上門,用一根繩子把我綁吊在梁上,拿根竹鞭沒頭沒腦的打得我渾身火辣辣的痛。

我的號哭招來了一些鄰居叫門,母親盛怒,不肯開門,忽然有急劇的擂門聲,接著門扇倒了,門被撬開,衝進來阿嬸。她一看撒了一地的韭菜,立即明白是怎麼一回事,猛力奪下母親手裏的竹鞭,折斷了,擲到地上,大聲叫喊銅錢是我給的,韭菜是我叫他買的,你要打就打我好了!”

母親瞪眼看阿嬸,等她知道是怎麼一回事的時候,她哭了起來,撫摸我的頭。我和母親相依為命,母親哭,把淚珠灑到我的頭上,我抱著母親的大腿抽泣。

在活路清淡的日子裏,母親沒有工做,缸裏沒有一粒糧,饑餓難熬,她就帶我到郊外去向好心的人家討幾根小紅薯度日,有時,母親從地裏扛一捆被遺棄的芋莖回來充饑。

父親在外打工,遇到什麼活幹什麼活,駕船、犁地、修路、挖礦,流動不定。有時幾個月也捎不回一文錢,母親和我生活更加艱難。入夜,母親在床上長籲短歎,心掛三頭,一頭記掛著在外的父親,是生是死?是窮是病?一頭記掛著當小兵的哥哥,是饑是餓?是傷是痛?一頭記掛著我,挨餓受凍,衣不蔽體,食不果腹。

我也確實聽話,母親叫我掃地,連裂縫裏的浮土都掃得幹幹淨淨。尤其是剩下的那隻小雞,和我作伴,我挖蚯蚓喂它,日見長大,紅冠淺淺,羽毛漸豐,生出了尖尖的尾巴,竟是一隻小母,我對被老鷹叼走的小雞感到無限內疚,於是,把它更加當作寶貝,把純潔的童心和真摯的愛灌注給了小母雞。我有時抱起它來,對著它咕咕叫取樂;有時在手掌裏放一隻蟲子,讓它高高興興地吃;有時用手指去輕輕抓它脖子底下的肉墜,好像它很解癢,睜著金亮的眼睛看著我。

我的母親認的義女翠玉和義妹王鳳,性格各異,但卻都與我的母親義氣相投。翠玉富於南方姑娘的靈巧和溫柔。她鬱鬱寡歡,嫂子對她不好。她能織布,能刺繡,由嫂嫂收攬加工,工錢全部落到嫂嫂的腰包裏,連哥哥也不敢過問。翠玉在哥嫂家裏日食兩餐,夜眠一宿,寄人籬下求生,身世淒涼,所以一與母親相認,就情同母女。單獨帶著我生活的母親,心裏有了安慰;翠玉也有了精神上的依靠。

而我把她叫做姨母的王鳳,卻是一個潑辣能幹的婦女。她長得英俊挺拔,明眸皓齒。她愛打抱不平,有豪俠心腸。為了一個人的沉冤,或為了一個女人的不幸遭遇,她敢於擊鼓鳴冤,上堂對質。她口齒伶俐,據理力爭,能服眾心。即使縣太爺受賄,審判官徇私,衙役凶暴,也不能不收斂氣焰。王鳳雖然是個女流之輩,但眾口宣揚她的義氣,因此,她被譽為“鐵女”。

義女翠玉和義妹王鳳,是母親的兩根精神和生活的支柱。翠玉經常在生活上給母親以體力上的幫助,王鳳經常在精神上給母親以支持。

母親生來身材小巧,盡管生活貧苦,但天生美質。饒平城小,流氓橫行,認為她年紀輕,我又年幼,常欲施加強暴,但畏懼鐵女王鳳的聲威,不敢染指,使母親和我能在小城安居。

祠堂兵營裏駐紮著一個連。曙光中傳來的起床號,黑夜裏傳來的熄燈號,和縣衙門傳來的暮鼓晨鍾,互相在空氣震蕩,打破了周圍的寂靜。

這時,我唯一的玩具是一把生鏽的刺刀鞘插在一根扁竹上,揮舞著奔跑。大兵們覺得我好玩,逗我取樂。他們有時捉弄我,給我小半截香煙教我吸,雲天霧地,嗆得我眼淚直流,昏昏睡倒在家門前。中午,母親活路忙,回不來,我經常挨餓。好心的大兵,有時給我一個銅錢,讓我到街上買一塊紅薯煎餅充饑。

對我特別友好的,算是那個“馬草奴”了。馬草奴為官長飼養一匹紫花騮。每次牧馬,他總是在轉角處偷偷地把我抱上馬背,一同走向草場。紫花騮挺馴善,用鼻子嗔嗔我,擺擺尾巴。

縣城有個名叫“後馬房”的野地,是片草場,生長著豐茂的青草。紫花騮是一匹馬駒,剛剛上馬嚼子,和我一樣渾身野氣。我和馬駒常常在草場上一起打滾,它高興得噅噅地嘶叫,我快活得咯咯地笑。

馬草奴年紀輕輕,像是我的哥哥阿劃。我的哥哥出外當小兵,我把馬草奴當成了我的哥哥,很喜歡他。他也愛我,每次牧馬,他總要在草場上采些紅草莓或七月泡給我解饞。

由於紫花騮馬駒,我從幼小時起,就一直喜愛馬。

這一天,連隊開拔遠去。馬草奴哥哥事先沒有告訴我,也許他也不知道連隊黎明開拔。太陽剛露頭,我就拚命奔往野外,追上隊伍跟著馬草奴和紫花騮馬駒走。母親氣喘喘地趕來,一把死死揪住我,不讓我跟隊伍走。我掙紮不脫,隻有哭喊,淚眼汪汪看著紫花騮馬駒越去越遠。我還望見馬草奴哥哥遠遠地向我揮著軍帽,還望見紫花騮馬駒回過頭來向我嘶叫。

沒有了馬草奴哥哥,沒有了紫花騮馬駒,我十分孤寂和悲哀。

我在夢中常常夢見紫花騮馬駒,在草場上跟它一塊跑,一塊打滾。童心純潔,天真無邪,為了思念紫花騮馬駒,我幾乎每天跑到軍隊離去的空空蕩蕩的祠堂裏去,看看紫花騮馬駒給我留下了什麼東西。有一次,我發現一張小弓和一個用子彈殼做的銅煙鬥,這倒是馬草奴哥哥丟下來的。馬草奴哥哥究竟隻有十幾歲,還是不失孩子氣,用根鋼針縛在小樹枝上當箭,彎小弓射麻雀玩。同時,他學大兵們抽煙,撿些被丟掉的煙頭,用子彈殼做成煙鬥,裝成個大人神態悠閑地吸煙。

在軍隊開拔後空洞洞的祠堂裏,被熏黑的大灶下,落有一些煮熟的豆子,我饑餓,拾起一些豆子吃,覺得又鬆軟又香甜。我把它拾滿衣服小口袋,送回家去給母親,母親喜得盾開眼笑,把它煮了當飯吃。然後,她提隻籃子,讓我領著她走進祠堂,在大灶邊上撿了不少剩豆剩菜,足足維持了一家兩口幾天的口糧。

我的膽子越來越大,不知道什麼是害怕。這一天,我在祠堂裏闖蕩,忽然烏雲四合,我坐在祠堂供奉祖宗牌位的神龕前,平日這裏是孩子們不敢前來的陰森森的殿堂,這時,天地一片墨黑。陡然,電光閃閃,雷聲隆隆,帶著震天動地的霹靂,狂風呼、晡,大雨傾盆。瓦溜、水槽,流水迸濺,簷頭瀑布衝瀉,宇宙翻騰,天地被籠罩在密密的雨網中。

暴雨來時快,去時速。電光在天邊隱隱閃動,南過天晴,太陽又照滿大地。我爬起來,朝向陽光走出祠堂。

我的父親突然回來了。這使我的母親解憂,也使我添加了生活的樂趣。

父親在外長年流浪做工,黑了些,也瘦了些,額頭出現皺紋。好在他帶回來一點錢,家裏買了糧食。但是,母親儉省成性,她常說,“有時防無時”。除了第一頓做一缽米飯大家吃之外,以後就天天煮粥。我和父親吃稠一點的,她還是喝稀湯。

父親回來,正值年關。我家算是過了一個“團圓年”。在半斤豬肉、一碗鹹菜吃年飯的時候,母親卻流了眼淚。她在思念哥哥阿劃。哥哥今年十一歲,小小年紀在外吃糧已經一年多,是饑是飽?是生是死?毫無音訊。雖說:“窮家的孩子命苦身賤,但總是做母親的一塊心頭肉,怎能不使母親憂傷!

不管怎麼說,我家確實過了一個歡樂的年。春節過後是元宵,饒平縣城商店懸燈掛彩,家家掛紅燈。我的父親手巧,紙糊一個小燈籠,掛在家門口,點著一根紅蠟燭,小燈籠放著微弱的紅光,照著低矮的簷頭和破碎的台階。母親滿心歡喜,對著破鏡梳妝,穿上父親這次給她買回來的過膝花布衣裳,打扮得又年輕又美麗。

看著俏麗的母親,父親興起,在祠堂前的石坪上掄胳膊飛腿耍拳。他既是流浪漢,腳跡萬裏,口吃四方,為了防身,他學得一手好拳腳。住在祠堂邊的人們圍過來,對他叫好,他耍拳耍得更使勁,更認真。

他的拳腳果真有威懾力量,有些流氓在暗地裏伸舌頭。

接著父母親帶著我上街看花燈。有人耍龍,有人舞獅,鑼鼓喧天,鞭炮齊鳴,好不熱鬧。我還是第一次看見這種感麵,尤其是父母雙雙帶我遊玩,這也是第一次。街上的人擠,父親讓我騎在他的脖子上,母親緊跟在後邊。我們隨著人流往前走,今夜元宵,還添上迎神賽會,真是人潮奔湧。有一個裝扮成菩薩的神漢,坐在布滿尖利鐵釘的大交椅上,被眾人抬著走。

小縣城多流氓,經常作案。同時,母親和我生活在貧困的小城,雇零工的人家少,也很難混日子。父母商量遷居,於是決定離開饒平,去大埔。

聽說:“父母搬家離開饒平城,翠玉姐和王鳳姨都哭著來相送。翠玉姐投入我母親的懷抱,淚濕衣襟;王鳳姨抱著我,親了又親。

我家沒有什麼財產,說:“走就走,兩個籮筐挑在父親肩上,一頭是破被爛絮,一頭是殘鍋缺碗。

離開饒平的這一年,我已四歲,平日裏頑皮耍鬧,腿腳靈活,很能走路。但是一天近百裏,途中,還是走腫了腿。母親從路邊采些“布驚”葉子,給我揉腿消腫。在歇息的片刻,父親拿出千糧讓我充饑,並且雙手舀泉水讓我解渴。

我年紀太小,父親怕我傷了腿骨,把破被爛絮和殘鍋缺碗集中到一個籮筐裏去,空出另一個籮筐,挑著我走。過小河,三腳架碼上鋪著木板,顫顫悠悠,河水在橋底的石灘中間嘩嘩奔流,水聲震耳,我緊緊地抓住籮筐繩子。母親在後邊安慰和鼓勵我潮洋狗,不要怕!”

日落黃昏,群鳥歸巢,紛紛噪林。父親挑著我來到一處竹林、小橋的地方。有炊煙從農舍中間升起。

父親高興地叫了起來:“到茶陽縣境了!”父親稱的是大埔的舊名。

父母投奔了一家農戶,女主人是嫁給一個華僑的活寡婦,自拜堂成婚的第三天,丈夫就離開唐山回到南洋去了。他的回國結婚,目的是娶一個在家鄉侍候老母的女老太婆死後,她獨個寡居,把青春付給了流水。我的父母流浪曾經給她打過工,因此,今晚向她借宿。

女主人名叫乙姐,她見到我們,憔悴的臉頰上顯出了兩片淡淡的紅暈。久別重逢,她熱情地拉著父母的手我說:“呢,今早喜鵲在屋角喳喳叫,我就猜想有貴客到!”

我們借住在乙姐家。女主人第一件事,就是給了我兩塊焦香的芝麻餅,並且給我全家弄了一席豐盛的晚餐,一盤糟肉、一壺黃酒、一大缽米飯。

為了念舊情,上半夜,父母為乙姐清理家拾,圍好米囤,整好穀倉。下半夜,才睡了一小覺,天不亮就繼續上路了。

乙姐送給了我父母一袋幹糧,並且送我們到小橋流水的竹林邊。乙姐對我們依依不舍,她和我的母親相對撩起下擺擦眼淚。臨別,乙姐塞給我一個銀元。這個銀元後來多少次暖過我的身子,又多少次捏出我手上的汗。

父親幹脆挑著我快步趕路。今天我們要趕到“茶陽”城。

但是“茶陽”迎接我們這一家流浪人的是什麼呢?

仍然是貧困!

仍然是饑餓!

仍然是生離!

三流浪生涯(之二)

大埔是粵東北靠近福建省的一座小縣城,又名“茶陽”,意即茶山之陽。她背靠武夷山餘脈,麵臨長流不息的韓江。

距離縣城下遊不遠的高陂,是我的袓籍所在地。可是我的父母雙雙逃離故土之後,從來沒有回去過。

大埔縣城隻有一條石街,從北到南,再折向東。寬不過半裏,長不過一裏半,殘磚破瓦,幾乎沒有樓房。

父母親把我帶到這偏遠的小城,因找不到活路幹,父親很快就離開母親和我,又獨自外出打短工謀生去了。

過去,父母曾經在縣城周圍的農村流浪打工,於是,把我托付給大山後的個村莊的貧戶寄養。這個小山村,土地很少,人口稀疏。農家每天隻吃一頓飯,紅薯、鹹菜、野樹根,艱難度日。山裏冷,春寒料峭,池塘結冰,我隻穿一身破衣褲,凍得哆哆嗦嗦。收養我的老爹心腸好,用一件蓑衣給我擋風寒。蓑衣過長,我像個稻草人似的。老爹會講太平天國“長毛”的故事,那是他小時聽祖輩傳說:“的。

他的老伴是個善心的婆婆。他倆的兒子不是當兵去了,就是遠涉重洋,把我當作他倆老的孫子養。老爹經常在山泉裏捉魚摸蝦,讓我解解饞。每天,我跟著婆婆在小祠堂過夜。小祠堂建在田野上,四周是菜地,裏邊放著一口口棺材,陰森可怕。婆婆怕我受驚,摸黑抱我上床,摟著我睡。

我在這家貧苦的農戶一住就是幾個月,一直等到母親在縣城站住腳,我才被送回母親的身邊。臨別,老爹送了我一簍子山果,老媽媽抱著我哭了一場。

我回到母親身邊的時候,父親已經遠出做工,我和母親借住在一個叫做秀嫂的女裁縫家裏。秀嫂養了幾隻雞,我常常把雞吃剩的米一粒粒從地上拾起來捧還給她。秀嫂看見我老實,很喜歡我。每天,她踩縫紉機到深夜,總要分給我一小碗綠豆湯或大米粥。母親白天到碼頭上去給水客們挑行李,夜裏就幫助秀嫂縫衣領、鎖扣眼。我母親和秀嫂感情很好,像姐妹。秀嫂是個年輕寡婦,丈夫生前對她好,誓不改嫁,每年都要到墳上去哭祭一番。我母親心地善良,十分同情秀嫂,閑時總要幫她幹幹活;而秀嫂也照顧我母親,做點好吃的,一定要送兩碗給我和母親。我母子倆住在她家,當然不收房租。

我在大埔縣城,開頭生疏,不敢撒野,到後來,地麵熟悉了,就到處跑。韓江涸水期,河灘寬闊,我愛在沙灘上打滾;有時跑到山腳下去砍一拫苦竹,做水槍玩,有時到小溪流裏蹚水,捉幾條小魚養在瓶子裏。

因為我母親在河邊的一家小飯店裏找到了洗碗的活路,母親和我可以吃到剩菜殘羹,所以把家搬到臨江的一家理發館小樓上居住。理發館用水多,隻要母親每天給挑足水,免交房租。

理發館是在小城由北向南再向東的折角上,算是城中心地段,商店較多,糧店、雜貨鋪、鴉片煙館擠在一起,熱鬧一些。夜深人靜,街上傳來叫賣杏仁茶的、拉胡琴賣唱的、搖錢串子捶背的、敲小鑼算命的……我幼小,並不理解這各種淒涼的聲音,是在給小城合奏著人世的悲歌。

尤其是長籲短歎似的胡琴聲和哭泣似的歌女的歌聲,使我夜眠不安。

慢慢地我病了。

夜風送來淒淒切切的杏仁茶的叫賣聲,我想喝一碗,但母親沒有錢買。

白天,母親去小飯店洗碗去了,我病懨懨地獨自一人坐在小樓後麵的樓門口,一坐就是半天,靜靜地看著韓江裏的帆船在波浪上漂浮,靜靜地看著農民們挑著山貨進城又提著油鹽出城。一直過午,母親才匆匆地端著一碗“老鼠飯”回來給我吃。“老鼠飯”是米粉做的,兩頭尖,形似老鼠屎,是價值最低的一種素:t。這是因我的母親勤勞洗碗,老板賞賜給我充饑的一碗殘羹。

母親回來連圍腰都沒有解。她看著我吃完“老鼠飯”咂嘴巴,才又匆匆地趕回小飯店去洗碗。

有時,我想吃點葷腥,母親隻好抽空跑到附近的竹林裏去捉些竹蛹回來,烤熟了讓我解饞。人家的孩子不吃的東西,我吃起來又香又脆,煙灰把小嘴巴塗得黑黑的。

我家住在破陋的小摟上,有時,我下樓到理發館,看見各式各樣人。有抽水煙袋的,有掛褡褳的,有穿長袍馬褂的老爺,也有穿短衫的漢子。有時,理發師傅看見我頭發又長又亂,是同情我,也是戲弄我,捉住給我剃個頭頂上留塊四方形黑疤疤的光頭。

夏季酷熱,理發館要使大布簾給顧客扇風取涼。大布簾好幾大片,掛在空中,沒有力氣是扇不動的,也不能持久。我乖,卻拿一把條帚掃地,把地上的頭發掃在一起,然後用簸箕收起來放進麻袋裏,理發師傅可以把它賣錢。

因此,每天,理發館給我兩個銅錢的獎賞,如果遇到趕集的日子,來理發的顧客多,頭發也多,師傅給我三個銅錢。

每天夜裏,我總是把白天賺到的兩個三個銅錢高高興興地交給母親。

母親第一次從我手裏接過銅錢的時候,不由得吃驚地問我錢從哪裏來的?她怕我是偷的。當我把原委告訴母親,她默默地摟住我流下了眼淚。

小時,因為我經常餓肚子,缺乏營養,快五歲了,看上去又瘦又矮,像個三歲的孩子。有一天夜裏,母親忽然問我潮洋狗,你不是想喝杏仁茶嗎?”當時,夜風正傳來賣杏仁茶的發顫的叫聲,母親立即拿個碗跑下樓去了。

母親給我買來了一碗杏仁茶。我要求母親先喝。她舍不得喝,隻呷了一口,眉開眼笑地說:“真好喝〖”看來她也是第一次喝到杏仁茶的。母親把碗端到我的嘴邊,一口一口地喂我喝,我喝一口喱一下嘴,杏仁茶又甜又香!最後,母親用手指刮碗底和碗沿,讓我把杏仁茶吃得

幹幹淨淨。

這一天夜裏,我做了一個好夢,夢見母親天天給我買杏仁茶喝。

理發館前樓住著一戶小學教員,他有個能幹的媳婦和一個臥病在床的老母;無兒無女,生活勉強維持。

我和母親住的是後摟,實際上後摟狹窄,是灶間,擺上一張竹床,就沒有什麼空隙地方了。

小學教員長得白白淨淨,是個文弱書生。幸好他的媳婦能幹,給樓下的理發師傅們做飯、洗衣,增加一些收入,才能補墊老母醫藥的費用。

灶間煙熏火燎,使我呼吸困難,感到窒息。因此,我多半時間坐在後樓口,那裏有:個通風透亮的門不像門、窗不像窗的方洞,空氣流通,呼吸過些。

這一天,我靜靜地坐在方洞跟前,忽然嘩啦一聲,一個年輕的兵飛竄到竹林邊,臥倒了,槍口朝著街道,拉響槍栓,隨時準備射擊。

民國初年,軍閥紛爭,兵荒馬亂。不知是什麼部隊打來,這個年輕的兵是尖兵,先搶古有利地形,斷路攻城。隻聽見商店紛紛關門上板,像炒豆似的。一陣紛繁忙亂之後,大埔變得像座死城,寂靜無聲。大概守城的部隊早就悄悄撤走了,不費一槍一彈,兵不血刃,進攻的部隊占領了小城。

這支部隊追擊退敵,並不停留,在抓民夫。

為了惦記我,母親從關門上板的飯店冒險跑回來。樓下的理發師傅把理發工具一丟,個個逃跑了。母親從後門上得樓來,除了我和臥病在床的老婆婆之外,無他人。

其實,灶間的柴堆裏躲著那個媳婦。那小學教員呢?是不是在學校沒有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