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2 / 3)

兩個兵看見我母親從後門進樓,隨後跟進。他們上樓一聲吼,嚇了母親一大跳,我也被嚇哭了。他們端著上刺刀的步槍前後樓找民夫,可是除了病老婆婆和孩子之外,隻有我的母親,卻是一個不中用的女的。顯然,他們是北方的兵,要抓男的當民夫,認為男子漢才能挑得動輜重,並不知道廣東客家婦女吃苦耐勞,勁比男人大。

一個兵找到後樓窗口往下望,忽然發現有一個男人躲在窗外。大兵怒聲叱喝,要用刺刀捅。窗外的人在大哭求饒。兩個兵把他拉進窗來。原來,是居住前樓的小學教員,不知道他是什麼時候躲藏在窗外的。

小學教員是個文弱書生。我的母親富於同情心,聲聲向大兵哀求讓我替他挑擔子吧!”

“他是你的男人?”大兵揶揄地問。

“他是我的鄰居,身子單薄,挑不動重擔。”母親再三哀求,“老總,做做好,天保佑,你們旗開得勝,升官發財!請放心,我不開小差,就帶我挑槍炮子彈去吧!”

“你能挑重擔?”

“我行!”

為了解除鄰居夫婦的危難,同時,母親一心想隨部隊走,也許能找到大兒子阿劃。她自願當民夫,挑著子彈箱往韓江下遊去了。

小學教員沒有被拉夫,他的媳婦也從柴堆裏哆哆嗦嗦地出來了。他倆夫婦十分感激我母親的仗義勇為。母親代替小學教員當民夫走後,他倆在生活上就特別照顧我。

每天,我坐在樓口的方洞前,盼望母親回來。

從早到晚,我隻看見源源不斷的過兵,這是大部隊過大埔縣境,浩浩蕩蕩。大兵們有的胸前掛槍,有的背後背刀,有的歪戴軍帽,有的肩扛猴子,散散漫漫,形形色色。最吸引我的是那些馱大炮和馱重機槍的大馬。白色的、棗紅色的、花的、青的,一匹匹走過去了。我想認出當年我喜歡的那匹紫花騮,還有那個馬草奴哥哥,可是怎麼也看不見他和馬的影子。

我回想起在饒平縣後馬房那一段有趣的日子,我和紫花騮一起打滾,和馬草奴哥哥一起玩。一隔一年多,紫花騮馬駒一定長大了。馬草奴哥哥也一定成了個大兵了。可是我眼勾勾地從早到晚看著走過去的大馬,卻沒有發現紫花騮馬和馬草奴哥哥,我多想念啊!

突然傳來一長聲馬的嘶鳴。我一看,是一匹大紫花騮在伸長脖頸、高昂著頭在向我長嘯。我高興得從発子上跳起來,想從樓口跳下去抱紫花騮!可是幾聲劈啪炸耳的響鞭把我嚇住了。原來是馬夫在掄鞭威嚇我。我定睛仔細一看,這匹拉大炮的紫花騮額頭上有一塊大白斑,不是我想的那匹紫花騮馬駒。而掄鞭的不是馬草奴哥哥,是個絡腮胡子馬夫。

我頹然地坐下,心裏覺得委屈,就更想我的母親了。

我的母親什麼時候能回來呢?她挑子彈箱,跟著部隊到哪裏去了呢?

沿著韓江,從大埔、高陂、階隍而下,我的母親挑著子彈箱隨部隊到達潮州北境的竹竿山。一路上,不論是篝火前、宿營地,不論是早晨、黃昏,不論是星光月下,也不論是遇見步兵、騎兵、炮隊、騾馬隊,她都在打聽我哥哥阿劃。

竹竿山是潮汕鐵路的最北站,部隊在這裏乘火車去汕頭。一列一列的運兵車日夜繁忙開往潮汕平原。大軍過境,先頭部隊走了,後續部隊源源趕來,洶湧澎湃,排山倒海。火車的汽笛響徹竹竿山,火車的鋼輪震動潮汕平原。

部隊解散民夫,發給母親幾個叫做“毫子”的銀角子,算是遣返費。

母親一心想要找到哥哥阿劃。計算時日,哥哥阿劃今年隻有十二、三歲,但離別巳幾載。母親掉了這塊心頭肉,日思夜想,心裏淒傷。

部隊給她一點回家的盤纏,但她不願立即離去。

從早到晚,母親顧不得喉嚨幹、肚子餓。她站在峽穀的一塊岩石上,這是部隊必經的口子。

一隊隊的步兵走過,一隊隊的騎兵走過,她聲聲問道你們可知道我的兒子在哪裏?我的兒子叫阿劃!”

步兵和騎兵都訕笑著走過。

要不是大埔縣城的理發館小樓上還有我這個小兒子,她也許會發瘋,也許會永遠流落他鄉。

我的母親終於回到了我的身邊,而且給我帶回來一包麻糖。

我高興地抱住母親的大腿,而母親卻摟住我流淚。

天底下有什麼能比得過母子純真的感情!

不知道是不是心靈的感應,也不知道是不是人生的巧合,夢想難求的事,卻突然實現了。

我家以鹽拌飯,鹽罐裏沒有鹽了,我穿行小巷去買鹽。大雨滂拕,小巷水流過膝,雷聲在夾牆之間震耳。我冒雨緊抱鹽罐,雨大,連個大鬥笠都遮不住,雨水灌滿了我的脖子,打濕了我的全身。

忽然有人把我的大鬥笠一掀,我抬頭一看,驚愕得兩眼發直,出現在滂沱大雨中的是濕淋淋的一個半大不小的兵。

“呀,哥哥!”我立即認出他是阿劃,又驚又喜地喊。

天可憐見,我的哥哥找到我的母親了。

我年紀雖小,但卻懂事早。我把哥哥先領回家,然後飛跑到小飯店,把正在洗碗的母親叫回家。

“是你爸爸回來了?”母親喜掛眉梢。爸爸已經外出兩年多,連個音訊也沒有,不知道他是死是活。

“是哥哥回來了!”我氣喘喘地說:“。

母親上氣不接下氣跟我回到家,一把抱住哥哥,又哭又叫廣阿劃,可把你阿姆想壞了!”

“阿姆,不哭,我這不是請假回來看你了!”哥哥說:“著從軍衣裏掏出一塊白竹布送給母親,這是母親從年輕時起就盼望能得到的這麼一件衣料。哥哥九歲出去吃糧,離家三、五載,還記得母親的想望,也算是一個乖巧的孩子了。

母親從頭到腳摸遍了哥哥的身子,含悲地問道你可受過傷?”

“我是鐵打的,刀槍不入!”哥哥笑著說:“。

哥哥九歲當小勤務兵,隻給連長打洗臉水、倒尿彎,不能上戰場。就在去年,他長高了,舉著一支削尖的竹竿跟著衝鋒,打垮了敵人。連長賞識他,把他補入了步兵班。

哥哥請假回來,母親滿心歡喜,可是一想起在外無音訊的父親,她又傷心落淚。

做一個母親,她慈愛;做一個妻子,她柔情。

在人世間,有什麼比母親的胸懷更溫暖?又有什麼比妻子的感情更純真?

哥哥阿劃在家裏隻陪伴母親和我生活了三天。第四天一早,他就要趕回部隊去。

母親拉著我送哥哥到韓江邊上船。一路上,母親對哥哥千叮萬囑,要他聽連長的話,要他保重身體,要他捎信回家。

最後,母親送給哥哥一雙新布鞋,這是母親連續三天在深夜的小油燈下做的。布鞋做得結實耐穿,細麻繩把鞋納得密密的,鞋麵縫了雙鼻梁。

山區大雨後,江水暴漲。行駛韓江的一種“企領船”,豎起了三葉鼓鼓的風帆。風送浪推,企領船航行快速。哥哥站在船頭上,向岸上揮動軍帽。母親和我站在灘頭上,眼看著風帆遠去。

母親淚眼模糊。她又一次送走了哥哥阿劃,哪年哪月才能再見?有兩滴淚珠凝聚在母親的眼角,隨著晨風落入江中……

悲歡離合,給人間製造了多少離愁別恨?又給人間製造了多少團圓歡樂?

沒有想到,義姐翠玉來到了大埔。她跟母親和我見麵的時候,真是變了一個人。她已經不是在饒平坐在殘碑上憂鬱沉思的姑娘了,也不再是幫助我家縫縫補補的貧家女了。現在,她變得花枝招展,滿身珠寶,容光煥發,眼睛水亮。

翠玉姐已經嫁給了一個營長。她隨她的丈夫率領部隊剛剛來到大埔縣城,借住在近郊一個村莊的大地主家裏。房子古色古香,雕花的床,紅木家具,大理石桌子,很講究。翠玉姐的住室,散發著花露水香;她的苗條的身上,散發著臘粉香。

翠玉姐確實變了,變得嬌嬌滴滴。大辮子上纏著紅綢綠緞的蝴蝶結,鬢邊插著珠花,嘴角鑲著金牙。說話托腮。笑時朱唇啟露皓齒,眼波蕩漾,嫵媚多姿,神采迷人。怪不得營長熱戀,把她當成寶貝,金屋藏嬌。

翠玉姐變得像是另一個女人,她哪像當年靠剌繡過日子的貧家女?

地主厚禮款待翠玉姐,為的是她的營長丈夫。三天一家宴,五日一堂會,贈綾羅,送脂粉,把小軍閥和翠玉姐侍候得服服帖帖。而地主收租、占地、暗地裏在韓江上遊這一帶水路走私和做鴉片煙買賣,卻靠營長的槍支保駕了。

營長原本是土匪頭子,滿臉橫肉。母親一看見他就吃驚,心裏暗想,翠玉為什麼嫁給這麼一個凶神惡煞?雖然翠玉姐對母親仍然母女相認,但母親對這個變得渾身邪氣的義女卻不像過去那麼相親。她有時抽空帶我去近郊看看她,也隻寒喧幾句,問候問候罷了。

記得有一次翠玉姐送給母親一個金戒指,而且戴到母親的手指上。但是母親把金戒指摘下來,還給翠玉姐,笑著說:“我戴著金戒指去給小飯店洗碗?”

翠玉姐想通過她的丈夫給母親另找一個賺錢多一點的不辛苦的活幹,但是母親安貧,不肯接受義女的好意。

記得又有一次翠玉姐給我一盒糖果糕點,在回家的半路上,母親把它在“狗王爺”的小廟裏上了供,送給了廟祝。從來沒有吃過這麼香甜的糕點糖果啊,我想哭。母親板著臉孔教訓我窮人不靠大樹,窮有窮誌氣!”

顯然,母親變得不喜歡翠玉姐了。

從那以後,母親硬了心腸,再也不肯到縣城近郊的地主莊園去看望官太太翠玉了。

終於,父親回來了,可是他成了一個跛腳漢子。當母親投入他的懷抱的時候,差一點把他撞倒。

父親右腿跛了,走動不便。他那一股英風,變成了頹喪。

原來,父親外出謀生,沿著韓江上遊的福建上杭、峰市一帶出賣勞力,為了想多賺幾個錢彙寄家用,但因勞累過度,身體痩弱,又遇到塌方,差一點給石頭砸死,葬身洞中。他不敢捎信告知母親,在外養傷,討了兩年飯。現在窮途末路,才慢慢地跛著一隻腳回到大埔縣城裏來,從女裁縫秀嫂那裏得知母親和我的住處。

看看家境如此貧寒,父親把身上所剩下的幾個銀角子全數拿出來交給母親。

母親接過銀角子,潸然淚下,自己的丈夫兩年在外流浪,弄得腳跛身殘,隻換回來這幾個錢!

父親衣衫襤樓,亂發披肩,胡子一大把,顯得又疲乏又饑餓。母親給做了一頓豐盛的晚餐,兩個煮紅薯和一缽米湯。接著,母親從樓下理發館借來刀剪,替父親剪短頭發、刮光胡子。最後,把父親的破衣爛衫脫下來,在燈下縫縫補補,連夜洗晾。

為了省油,母親吹熄油燈,讓父親光著身子坐在臨窗的月光下。父親雙肋畢現,痩骨嶙峋,母親把自己的衣服給他遮羞。

夜深,我一覺醒來,還聽見母親唧唧噥噥地對父親說話。她訴說:“著這兩年來她和我怎樣捱過這困苦的日子,訴說:“阿劃怎麼回來了又走了,訴說:“著她對他的思念…… ‘

興奮使父親一夜沒有合眼,可是他是勞動慣了的,天蒙蒙亮他就起床,雖然跛著腳,也給理發館和前樓的住戶挑足了一天用的水。

雖然,這時我隻有六七歲,但卻很能記事了。

父親殘廢,我還幼小,母親很難維持三口之家。家境這樣貧苦,總不能困死在大埔縣城。父親倒有個主意,到大埠頭去闖世界。

女裁縫秀嫂知道我一家子要離開大埔縣,到別處去求生,就趕來和母親道別。她把暖在身上的幾塊銀元贈送給父親,作我全家的盤纏。

秀嫂很有才思,也很富感情,她對我母親說:“姐,春天花開花落,秋天葉落葉飛,我們用這來計年。離別千裏再難見麵,一線相牽情思久遠……

小飯店的老板娘提著一個小食盒和一壺酒,也來給我的父母送行。她給我的父母斟了兩滿杯酒,祝我家一路平家,否極泰來。

理發館的師傅們有的給我剃了個葫蘆頭,有的給我身上灑了香水。

住在前樓的鄰居小學教員夫婦,一直把父母和我送到江邊上船。他們塞給母親一個大蒲包,我聞到裏邊裝著噴香的大米飯和肉。

我一家人坐的是一隻裝貨的大木船,氣味不好聞,可是它是順腳船,船錢便宜。

我父親本來就幹過水手,他幫船上熟練地搖櫓劃槳。船老大同情我父親是窮哥,不僅不收分文的船錢,反而施舍給我家一天兩頓飯食。

天亮船行在江上,天黑停泊在江灣。

從天亮到傍晚,母親摟著我坐在船頭上。船頭浪花激濺,船舷水聲嘩嘩。白雲在水空上飛,江鷗在頭頂上盤旋。初升的太陽把江波照得金光閃爍,晚霞又把江水映紅。在船行中,遠處山崗上的寶塔,前麵江心的沙洲,兩邊沿岸的樹林,都在我的眼前輕輕移動。

父親雖然是個窮哥,但性格樂觀。他上得船來。一下子就和船上的艄公、水手打得火熱。他搖櫓劃槳,幹得歡。一天到晚,他的歌聲隨船飄蕩。

母親閑不住,她把船娘替船夫們洗好晾千的衣服收到船頭上來縫補。她的針線活很細,盡量把補釘縫得不顯眼。

船娘很喜歡我的母親,她把船上釣到的魚,煮成魚湯,總要端一碗給母親和我喝。

木船順流而下,三天三夜,我們乘坐的運貨大木船終於駛到了韓江下遊的大埠頭潮州城。

四紮根貧土

到了潮州,人生地不熟,我家隻能落戶陰陽交界的城隍廟和縣監獄之間的貧民窟。

父親跛腳殘廢,擺個染攤,給窮人們染一,些舊衣服。母親當了碼頭工人,給水客們挑行李或給商行挑貨。我雖小,隻有八、九歲,得幫助父親劈柴燒染缸,立三腳架碼曬染物,用小桶挑井水清洗染過的衣服。同時,還得到碼頭上去跟母親挑小行李,賺幾個錢幫助家用。

我一家住到這貧民窟,像石子投入死水池塘,立即掀起了一個一個紋圈。

我的父親聰明、正直、善良、樂觀,助人為樂。他會講故事,會唱山歌。他講包公三捉白翼精,吳鉤大破迷魂陣,陳鐵筆棄文從武救康王。有的是他聽來的,有的是他別出心裁杜撰的,都講得娓娓動人,吸引大家圍攏他靜靜地聽。而當他夜裏唱山歌,興趣一來,連唱戲曲,一直唱到天明,貧民窟的人們不僅不嫌反而聽到曲終。尤其是月明中宵,姑娘媳婦們在父親的山歌聲中歎息,老頭婆婆們在父親的戲曲聲裏流淚。

我的童年就是在父親的歌曲聲中度過的。像一握土,像一掬水,他培育了我的文學幼芽,使我這芽孢滋生發葉。

父親給我栽培了生命的綠色。

父親剛中帶柔,他很講義氣,極抱同情心。有時,監獄後門送出來一個被刑訊致死的囚犯,“善堂”施舍白木棺材收殮,孤兒寡婦伏在棺材上哀哀啼哭。這時,父親就會買來幾張紙給死人燒化,給未亡人以安慰,傾囊相助。

而我的母親對我要求反而比父親嚴格。雖然膝邊隻有我這個小兒子,但她除了母愛之外,從不對我放鬆教育。她把翠玉姐送的一盒糕點給了“狗王爺”的廟祝,這都是她“窮人不靠大樹”自創的人生格言,用來對我嚴格的要求。

母親培養我的是金子般的品德。

剛到潮州,本地的孩子欺侮我,喊我客猴”。我時常跟他們打架,互有傷痛。但我頑強,從不認輸。在這一點上,父親支持我,教我幾手拳腳。因此,打架時,我總能轉敗為勝。

這時,哥哥阿劃找到潮州回到父母身邊來了。可憐哥哥九歲出外當兵,回來的時候也隻不過十五、六歲,可是身體已經殘廢,打仗腿負傷,泡了血水,受到病毒感染,大腿長時潰爛不愈。

家裏太窮,沒錢給哥哥治病。父親雖然懂得一些跌打損傷的草藥,但對病毒性的潰瘍,卻無能為力。最傷心的是母親,她把一個活生生的孩子送往世途,可是命運還給她的卻是一個殘廢的兒子。每當韓江漲水,她望著流水哀思,每當月明星稀之夜,她望著長空悲歎。以後,阿劃怎樣度過未來的歲月?殘廢了的孩子隻能一輩子孤單寂寞!

哥哥實在太苦,回到家來,無力幫忙父母,反而拖累全家。不要看他年紀不大,但幾次想找死,或吊頸榕樹,或奔赴韓江波濤。母親探知他的心事,苦苦哀勸。而父親既是罵他又是鼓勵他大丈夫要有一副硬骨頭,骨頭燒成灰,也要隨風飄揚!”最同情哥哥阿劃的,要算是那個“上海妹”了。她常常暗地裏送一點錢給我的哥哥。阿劃知道她的錢是用血換來的。他開頭拒絕,但後來拗不過她的好意。每當他淚眼汪汪接受“上海妹”送給錢以後,總要帶我到小食攤上去吃兩塊蛤蜊煎餅,借此來減輕心中的傷感。

母親看我長大了,已經九歲,性子太野,送我去上小學。那是一所私立小學校,是梅縣旅居潮州的客家人創辦的,叫做“鎮海小學”。校長宋公鄂先生,是個絡腮大胡子,相貌不一般,可是人善心慈。宋公鄂校長同情我家貧窮,不收學費,就錄取我上了學。

校長宋公鄂先生有個妹妹叫宋華英,是我的老師。她不僅同情我,而且喜歡我,因為我功課好,經常獎給我一些文具,鉛筆、本子等。全校同學上學穿製服,唯獨我穿破衫子,華英老師特地給我裁剪縫製了一身校服。開始時,我還野性難馴,讀過一個學期以後,我就變得“斯文”一些了。

我是半工半讀上的小學。主課如國語、算術都排在上午,下午的課程一般是音樂、體育。我上午到學校上課,下午到碼頭幹活。

舊學製,每逢星期六下午放假。這一天,華英老師留我在學校吃中飯,然後讓我替她提著一個半舊的小皮箱,跟著她走。她有時走進一條小巷,到一家小門前,敲門進去,回過頭來向我點點頭,笑了笑。我還小,心裏隻是疑疑乎乎的,當然不會知道她行動的秘密。

我很愛華英教師,不單因為她美姿容,而且性情溫柔。她不僅教書教得好,而且能歌善舞,博得全校師生的敬重。她對低年級的學生格外愛護,有一天,地方小軍閥因為爭地盤,突然發生巷戰,流彈滿天飛。華英教師正在教課,立即叫全班學生蹲在教室的牆角,自己像一尊保護女神,用她的身體護住孩子們。

潮州魚肥稻香,富甲一方。軍閥紛爭,都把她看作一塊肥肉,誰都想染指。而紛爭一旦發生,子彈穿飛,商戶趕緊關門上板,聲震全城。打贏的一方,逼著向商會索銀要餉,少則數十萬,多則幾百萬。大豪紳也借此向老百姓籌募金銀,犒勞之餘,中飽私囊。 這時,隻有貧民窟家家開門,既不怕兵災,也不怕匪劫。罷市期間缺吃,互相周濟,東家醃有鹹菜,西家剩有粗糧,相濡以沫,反而親如兄弟姐妹。

當然,貧窮難熬。終於盼來了老百姓的軍隊。這是南昌起義後從江西南下到廣東,在韓江上遊三河壩一戰來到潮州的一支紅軍。他們戴著紅布領帶,秋毫無犯,買賣公平。

紅軍司令部設在葫蘆山腳碧波蕩漾的西湖的涵碧樓。周恩來、賀龍、葉挺他們坐鎮指揮。

城裏出現了背大刀的糾察隊,大刀上係著紅綢,一飄一飄的,怪好看。糾察隊日夜在巡邏,市麵繁榮,人心安定。

貧民窟成了熱鬧繁華的地方,不論是府、縣兩座城隍廟,還是近邊的廖氏祠堂,都住滿了紅軍。軍閥部隊逃跑,縣保安大隊銷聲匿跡,犯人釋放,監獄前後門敞開。

有女紅軍戰士教我們這些窮孩子唱歌。她們頭戴紅五角星的軍帽,胸前飄動著紅布領帶,英姿挺拔。我們一半愛慕她們,一半好奇,圍著她們學唱《國際歌》起來,饑寒交迫的奴隸!……這支歌,她們教的極富感情,我們唱的熱情昂揚。隨著年歲的增長,一直唱到今天。

可是時間不長,烏雲又遮去了太陽。國民黨錢大鈞的反動大軍從江西壓下來,紅軍年幼,支持不住,往汕頭和海豐、陸豐撤退。

糾察隊不見了,潮州變成了一座死城。

紅軍撤退,為了隱蔽,隊伍經過縣城隍廟的一條小巷撤退。重新出現的地方反動武裝縣保安大隊,在監獄的塔樓上向巷口開槍,有的紅軍戰士倒在巷口的血泊中。

當槍聲一停,我的父親就領著我的哥哥扛著一副破門板,勇敢地衝向巷口。父親練過武膽大,哥哥也當過兵親身經曆過戰陣,一個不顧跛腳,一個不顧病痛,救紅軍戰士要緊!槍煙剛散,四下裏死寂一片,隻聽見低低的呻吟,父親發現屍體堆中有一個紅軍戰士還活著。父親吩咐哥哥一同把受傷的紅軍故士就近抬到人跡罕到的縣城隍廟的破舊戲台後麵藏起來。

母親悄悄地給紅軍戰士送粥和洗傷口、敷草藥。

紅軍戰士望著母親,眼光裏流露出感激之情。

為了不被敵人抓住把柄,母親伸手想輕輕地解下戰士的紅布領帶。

但是紅軍戰士雙手緊緊地護住他的紅布領帶。母親雖然不懂這紅布領帶是革命的標誌,是一個紅軍最寶貴的生命之花。但是從戰士嚴肅的眼光中,她卻懂得這紅布領帶是神聖不可侵犯的。

與此同時,反動軍警把上千個受重傷的紅軍戰士關禁在孔廟裏。既不給醫藥治療槍傷,也不給粒米滴水飲食,活活地讓紅軍戰士在饑渴和傷痛中死去!

在這個時候,反動派在全城到處抓人。我讀書的鎮海小學,也突然被軍警包圍,抓走了一批老師和高年級的同學,五花大綁,押赴刑場。

幸好校長宋公鄂和女教師宋華英逃掉了。後來我才知道他兄妹倆雙雙逃離潮州避往南洋。也是後來我才知道,他兄妹倆是中國共產黨黨員。

當時,在混亂中,有一個高年級的同學乘反動軍警沒有注意,偷偷跑到低年級我的同桌空位上坐下。他個子比我大得多,悄悄地教我,要是有人問,就說:“他是鄉裏來的學生。

不一會兒,有幾個便衣走進我們的教室,果真問這個避難的高班同學,我依照教我的話回答了。

在鎮海小學,我救了一個高班同學,卻眼看多少老師被抓走了!

誰說:“知識分子是動搖的?你看,我們小學的老師和高班同學不屈不辱,終被敵人殺害,這種大義凜然的革命氣節,多麼感天地、泣鬼神!

我們的革命先烈洪靈菲和馮鏗,都出生在潮州。作家洪靈菲家開的中藥鋪,救世濟人,可是他自己卻被殺害於北平;馮鏗是左聯五烈士之一,死難於上海龍華。

“四,一二”國民黨叛變,借“濟黨”之名,血洗全國,同樣也血洗潮州。除了殺害革命知識分子之外,更加殘酷地鎮壓工農群眾。

繼“四,一二”大屠殺以後,紅軍南昌起義在潮汕失敗,傷員極大多數被關在孔子廟裏不給粒米滴水活活餓死,個別的帶傷流落街頭。

有一個受傷的紅軍戰士坐在百花台附近的太平路口,他大腿上的槍傷潰爛,在痛苦中堅持不解下胸前的紅布領帶。

這個紅軍傷員為什麼能夠活著沒有被殺?顯然是敵人的險惡用心。留下個把受傷的紅軍戰士流落街頭示眾,看看誰還敢鬧革命!

我家每天隻吃早晚兩頓飯。中午,父母隻給我兩個銅板買點心。每天中午,我隻買一個銅板的一小碗豆腐腦或兩個紅糖煮豆腐泡充饑,留下另一個銅板,送給坐在街口傷痛的紅軍叔叔。

這時,紅軍叔叔接過銅板,用善良的眼光望我,在感激中向我微微一笑。他這痛苦中善良的眼光,他這傷痛中感激的笑容,從少年到老年,永遠記在我的心裏!

紅軍在潮汕失敗以後,潮州人民沉浸在血海中。

這些天來,每逢清晨,縣衙門後身名為“烏蔭下”的大榕樹上的群鴉凶凶地叫噪個不停。這是今天行刑殺人的預兆。果真不過一個時辰,軍營裏就傳出陰慘慘的軍號聲,接著一大隊士兵押出一枇五花大綁的死囚,驅赴刑場去槍斃。

在死囚中,有血染白發的老農民,有遍體鱗傷的青壯年工人,有懷抱嬰兒的婦女……老人的白發被血染汙,結成血疤,因為傷重走不動,由青壯年囚犯用籮筐抬著走;青壯年囚犯從頭到腳滿身傷痕,血跡斑斑;年輕婦女把幹癟的奶頭塞進嬰兒的小嘴,讓自己的孩子臨死時能夠吃上兩口母親的奶汁;孩子無知,兩眼睜睜地望著媽媽的臉孔,吸吮著母親鹹腥的奶頭,卻吃不到一滴奶。

從城北的百花台到城南的春城樓,十裏長街的太平路兩邊站滿了密密麻麻的男女老少。他們在心祭被押赴刑場的同胞手足,男的悲憤,女的哀哭,老的捶胸,小的號啼。

一個背插斬標的壯年漢子,血染囚衣,在剌刀叢中昂首往刑場走。有人端著一大碗酒給他喝,酒從他的嘴角流進脖子,灑濕胸脯。他高呼口號中國共產黨萬歲!”

十裏長街,灑滿淚水。

千百革命者橫屍江灘。

但是革命的火種撲不滅。有一個鐵漢,黑臉膛、寬肩膀、絡腮胡子,是我父親的江湖朋友,我叫他做大叔。他行動飄忽無定,有時到我家裏來過夜,天亮就離去,我並不知道他是幹什麼的。

好像虎入樊籠,他終於被抓進監獄的高牆。每天,高牆後麵都傳出來刑訊的嚎叫聲。我諦聽,聽不見熟悉的叔叔的聲音。我想,他名為鐵漢,一定經得起審問時酷刑拷打。

父親講朋友義氣,扶危救難。母親好心腸。我家雖窮,但一缽稀飯分五人喝,除了父母、哥哥和我之外,再加土一個叔叔。每天,父母要我給叔叔送監飯。叔叔一天隻吃一頓我送的加幾片金不換葉子的煮紅薯湯,幾個蕉葉包的碎米飯團。

送監飯的時間在中午。不管刮風下雨,我提著破籃子去監獄。在衛兵和獄卒虎狼般檢查和監視之下,我走過一條陰暗潮濕的長廊,來到鐵柵欄前。黑地裏,有兩隻微微閃光的眼睛盯視著我,等待著我送監飯。他的骨節崚崚的大手撫摸我的頭,然後把缽子接過去。我聽見他狼吞虎咽吃喝完了監飯,長長地歎了一口氣。

狂風暴雨之夜,電光閃閃,雷聲隆隆,間或強烈的電光一閃,一聲霹靂,震動大地。瓢潑的大雨彙成激濺的水流,滿處流蕩。天在震怒,地在顫抖,風在咆哮。在狂風暴雨和雷電的威懾下,狗不敢吠,雞不敢啼,人間變成了死寂的一片。

突然,滂沱的大雨中傳來淒厲的槍聲,由稀疏而繁密。

父親好像有什麼預感,他最先聽見有人擂門,雖然他跛腳,但出人意外地飛步上前,拔掉門栓。

電光下,一個濕淋淋的人帶著腳鐐,跟蹌地撞進門來。

這是大叔!

囚犯們在狂風暴雨之夜越獄了。

在風聲雨聲的掩蓋下,父親掄著斧頭、使著鐵鉗,在給大叔打斷腳鐐。

在鐵鉗的緊夾和斧頭的碰擊下,大叔咬著牙關忍受劇痛,腳鐐終於嘩啦被震落在地上了。

母親溫了一壺熱酒給大叔壓驚和抵禦風寒。江湖結交,勝似親兄弟姐妹,大叔雙手端碗,感動得滾下了眼淚,淚珠落進酒裏,他一口氣把它灌進喉嚨裏去。

第二天放晴,便衣三番四次跑到貧民窟來偵察,但腳鐐五更天就被母親挑水時丟進江裏去了,而大叔卻躲藏在貧民窟屋頂的瓦槽雨溜裏養傷了。

雨夜斷腳鐐的聲音,隔壁是聽見了的;大叔躲在瓦槽裏,是有人發覺了的,但貧民窟窩藏著一個“死囚”,官府懸賞再高,誰也不會去告密。

狂風暴雨之夜,眾囚越獄,鐵鐐鋃鐺,行走太慢。少數逃跑了,多數給抓了回去受酷刑,還有的被槍殺在逃跑的路上,血染泥土。

大叔在貧民窟將養了十幾天,事情慢慢平息下來了。

乘事態鬆懈,深夜,父親用竹梯把大叔從雨溜瓦槽接回屋裏,燒了一盆熱水,給他洗了個澡,換了一身衣服。母親給他炒了一布袋米花。天將亮未亮,送大叔上路,父母一同掏出身上的錢,給大叔作盤纏,遠走高飛。

大叔是去了南山的,那是海豐、陸豐靠南海的地方,山高林密。山上有一支遊擊隊。平日裏,他們在山上種田;接到命令,就下山打遊擊,騷擾得敵人疲於奔命。

也不知道是被父親和哥哥救過的那位紅軍的關係呢,還是大叔托人捎來的;也不知道是我父親從哪裏搞來的呢,還是母親在碼頭上從水客的手裏接受的,我家有了一束紅色油印小報。

油印小報墨色鮮紅,字體刻印得非常端正。

好像是海豐、陸豐遊擊區散發的,又好像是閩南或贛南革命根據地印刷發行的。

我父親把它當作糊牆紙,一張張糊在低矮小閣摟的木板牆上。當朝陽東升照進我家的時候,小閣摟被映照出一片紅光;當夜裏油燈的光圈籠罩小閣樓的時候,牆上的油印報反映出一片紅輝。尤其是報紙上的那個紅五角星和鐵錘鐮刀徽記,更加鮮明突現在陽光和燈光之下,熠熠生輝。

當時,我隻知道這紅五角星紅得喜人,隻知道這鐵錘鐮刀徽好看,但卻不知道這是人類的希望,是人類追求的理想,是寄托著人類幸福的未來。

母親在碼頭上勞累了一天,腰酸腿疼。夜裏,我給她捶背。有時,我睡著了,忽然在夢中笑醒。母親問我有什麼高興的事?我就指著燈光下的紅星和徽記。母親似有所悟地輕輕點頭,微微一笑。

陽氣上升,孩子的天性好玩,我用紅紙做了一個風箏,五角星形的,在軍營前放。父親看見了,立即把線收了,把紅色風箏塞進染料缸下的火爐裏燒掉了。

我急得想哭,但是父親安慰我說:“將來阿爸教你做七十七個聯在一起的五星風箏放上天!”

春天到來,玩花燈,我做了一個五角紅星燈籠,高高興興提著在夜裏的城隍廟前遊蕩。蠟燭插在燈籠裏,紅光映透紅燈,顯得鮮豔明麗。父親走來,又把燈籠滅了。

我又急得想哭,父親嚴肅地對我說:“孩子,你可懂得?在今天,紅星隻能亮在心頭!”

母親在夜裏讓我捶背的時候,悄悄地對我說:“潮洋狗,紅星是星宿。這星宿就是那位紅軍,就是大叔。時來運轉,他們才能放光!”

生活和創作在我是雙軌並排前進的。

貧民窟的生活給我的文學創作奠定了厚實的基礎。我的以父親為模特兒的《窯工》,以母親事跡為題材的《母親》,以貧民窟生活為內容的《奴隸的花果》,都是從生活中來的。

曆史賦給我使命。紅軍的苦戰、貧民窟人們形形色色的風貌,都給我的作品增添了色彩。

作家的根是人民,人民的生活是作品的源泉。

在我的作品中,描寫女性占有相當重的分量。舉凡《母親》中的母親,《奴隸的花果》中的大安他媳婦,《風砂之戀》中的林晶和蘇紅,《烏蘭不浪的夜祭》中的飛紅巾,《丹鳳朝陽》中的來鳳,以及《五月的榴花》、《七月的流螢》、《幻;豆之思》等等,都是以女性為主角。

既不是重男輕女,也不是重女輕男。女性內涵豐富,背負著幾千年的不幸與淩辱。她們更值得同情。女性溫柔、純正、吃苦、耐勞,對痛苦更能忍受,給人類更多奉獻。

曹雪芹在《紅樓夢》中說,男人是泥捏的,女人是水做的。女人清如水。這話有道理。

在這裏,我想寫一寫三個不幸的女性。一個是我家流落饒平小城母親結拜為義妹的王鳳,一個是在大埔山城重逢的母親的義女翠玉,一個是從客家山區嫁到潮州貧民窟來的我的大嫂野荷花。

五 三個女性

王鳳,身材挺拔,長得俊秀,嘴唇緊閉,眼角上翹,劍眉聳動,是個俠義心腸,敢作敢為的女性。

別看她精明能幹,可是卻嫁給了一個姓林的老實頭。她的丈夫是客家族,在韓江運客載貨的一隻輪船上當“茶房”。所謂茶房,就是管旅客茶水飯食的工人。在居住饒平小城的時候,從韓江的潮州翻山越嶺到鉻平,路上來回足足要走四天。因為妻子戀家鄉,不願離故土,他隻能半年一次回饒平和妻子兒女團聚。

這一天,老林忽然跑到貧民窟來找我的父母。他說動了妻子,安家潮州,離江近,全家好團圓,為了多一層照應,王鳳答應來和義姐相處。

王鳳終於帶著孩子們從饒平來到潮州,就住在貧民窟我的家裏。父親手巧,用竹子編了一扇牆,隔在中間,我家住外間,王鳳帶著幾個孩子擠著住裏間。

王鳳給我們的貧民窟帶來了生氣勃勃,更給我家帶來了快樂。她有一個小八音鍾,每一小時都奏響一支樂曲。夜裏,雞未鳴,它的優美的旋律就催人入睡;淩晨,當亮瓦剛剛投下曙光,它的動人的樂曲就催人早起。

新的一天開始,我幫父親擺好染攤,然後去上學;母親跑往碼頭趕早班船挑行李。母雞下蛋在咯咯叫,豬崽餓得嗚嗚在拱槽。王鳳打發她的孩子們個個起床,幫我家掃地、煮粥,飼養幾隻下蛋的母雞和一隻臥在床底下的小豬。

一天傍晚,我幫父親收罷染攤,他坐在巷口的一塊石頭上抽煙歇息。這塊石頭,平時權當我家吃飯的桌子,父母哥哥和我圍著它蹲成一圈吃飯。這天,“烏蔭下”群鴉叫噪,父親在吸著旱煙細聽,是鳥歸林,不是凶兆。一個高大身材的人走過他跟前,他抬頭看了他一眼。這是一個地痞流氓,可了不得,他惡狠狠逼前來問我的父親:“你看我幹什麼?我是挖了你的財寶?”一腳踢過來,要不是父親用手一撥,正中心口!說:“時遲,那時快,父親一個虎跳,一掌打過去,流氓臉上立即腫起五指血印。

流氓捂著受傷的臉孔,嗷嗷地跑掉了,在城牆上躺了好幾天。

王鳳笑問這是什麼出手?父親隨口而出:“這是五爪金龍。”王鳳又笑問用什麼藥可治?父親說:“出了幾種草藥,然後反問道姨妹,你還想當醫生醫治跌打損傷?”

“你一掌把人打得太狠了!”

“他欺侮到我頭上,不給他一猛掌,我們能在這裏站住腳?”

於是,王鳳每天煮了一缽稀粥和熬了一瓦罐湯藥,提著籃子送到城牆上去。

幾天後,那人能走動了。他感激王鳳,更害怕我父親的拳腳,再也不敢在貧民窟周圍橫衝直撞了。

一天,王鳳注意有人走到曬衣服的三腳架碼附近,我家的幾隻雞在那裏覓食。那人穿大襠褲,她立即判斷他是偷雞賊。凡是偷雞賊都喜歡穿大襠褲,把雞脖子一抓,塞進褲襠,吊著走,雞一聲叫不出來。

王鳳走過去,問道:“你可嚐過黃阿興的鐵掌?”

我父親一掌打得流氓躺倒在城牆上,威名遠揚。

那人賠笑:“我沒幹什麼。”

王鳳把那人的衣服口袋一翻,抖出了白米。

我家的雞飛到跟前爭吃米。雞的飛撲歡叫倒引起了我父親的注意。

王鳳警告那人:“還不快走!”

偷雞賊悄悄地溜走了。

又有一天,王鳳幫父親看守香煙攤子,什麼“美麗”、“前門”、“老刀”,凡是牌子便宜的香煙,應有盡有。有一個瘦骨嶙,的漢子來買一支香煙,王鳳發覺的時候,拆零出賣的“美麗”竟不見了一半。有鬼!她飛跑去追漢子。漢子瘦,腿勁小,跑不過王鳳,反倒收住腳,把手一揚,麵對王鳳:“幹嗎追我?”“你偷香煙!”“我隻嘴上這一支!”可是王鳳立即發現草叢裏有白點子,原來漢子把香煙拋撒了,企圖耍賴。

“你幹得好!可知道黃阿興的鐵掌厲害?”

漢子連連作揖哀求嫂子,這一次高抬貴手,下一次我再也不敢了!”

王鳳把香煙一顆一顆從草叢裏拾起來,然後送給瘦漢:“下次可就饒不得你了!”

瘦漢出於意外,顫抖著雙手接過香煙,千恩萬謝,走掉了。

從此,貧民窟這一方地麵就不再出現偷竊,顯得平靜多了。

王鳳一家的到來,使貧民窟麵貌與前大不相同。巷口丟滿了死貓死狗的垃圾堆被她搬掉了。原來,這裏附近幾條街巷有錢人家欺侮貧民窟,把髒東西逐年逐月逐日倒在這巷口。自從王鳳領著她的孩子們把垃圾清除以後,凡是前來倒髒東西的人,都受到她嚴厲的阻止。王鳳雙劍似的眉峰和淩厲的目光,頗有威懾力量。

王鳳的幾個孩子,大的叫林鵬啟,小的叫卡妹,是一群家教很嚴的小兄妹。母令如山,王鳳的手往哪一指,小兄妹就群馬奔馳。我的姨媽不僅領著他們清除了積年的垃圾,而且在原來堆垃圾的地方,鋪上了草皮,成了一片被修整得很好看的三角形綠沁沁的草坪。

王鳳很留心公益,廖氏祠堂前有一條大陰溝,一頭通韓江,一頭通西湖,是潮州一角排汙的渠道。蓋在大陰溝上麵的石板有幾塊斷裂塌陷了,夜裏過往行人時有掉進陰溝裏受傷的。

我父親原是修橋鋪路的能手。王鳳在我父親的支持和指導下,糾集了貧民窟的幾個在碼頭上幹重活的漢子,把斷石板搬掉了。她果真精明能幹,跑到江邊的修船廠,說:“好話,不費一文錢就把一塊又長又寬的舊船板抬回來,密密實實地蓋住了大陰溝。

有一天,潮州來了一場狂風暴雨,這是受到南海台風的影響,韓江浪高一丈,西湖煙雨密織。好王鳳,她發覺大陰溝裏流水聲有異,從石板縫隙一瞄,呀,這麼多的魚在淌浪!原來是暴雨加狂浪,把西湖的閘門衝垮了,魚順著大陰溝往江裏跑。

王鳳可惜魚白白跑掉了,立即招來貧民窟的幾條大漢,把船板掀了。哈哈,魚擁擁擠擠在大陰溝裏順水淌!王鳳把褲子卷到大腿窩,二話沒說,第一個跳進大陰溝撈魚,一撈一簸箕,往籮筐裏裝。在狂風暴雨裏,在水流中,她全身被打得透濕,濕衣緊貼身子,兩個大奶子鼓了出來,但她不害臊,擰了擰頭發上的雨水,繼續奮力撈魚。

最後,按人頭,她把魚分給了貧民窟的各家各戶。結果她把幾筐魚都分完了,唯獨忘記給自己一家留一份。我們兩家住在一起,還是母親做好了魚,把她的義妹王鳳和孩子們拉到桌邊共享。

王鳳熱心腸,貧民窟事無巨細,她都過問。

貧民窟的巷尾,住著一個年輕寡婦,帶著一個麻臉兒子淒淒涼涼地過日子。本來她嫁給一個走方郎中,是老夫少妻,可是她丈夫吃鴉片煙,賺的一點錢都化成青煙,落得家貧如洗。她丈夫雖是個郎中,但卻治不了自己的病,一命嗚呼。他生前做的唯一好事,就是用煙簽猛不防往看他抽鴉片煙的麻臉孩子的鼻子上戳通了一個孔。

寡婦的隔壁,住著一幫黃包車夫。她的丈夫死後,點滴積蓄花完了,生活無著落。為了孩子和她自己微賤的生存,可想而知,她和隔壁的黃包車夫們有了過往,久而久之,她害了癆病。

“這樣下去,你的病會加重的!”王鳳憂傷地對寡汩說:“。“死了倒安生!”寡婦幽幽哭泣。

“你還年輕,還有一個孩子,不能輕生。我給你想個法子吧王鳳胸有成竹。

王鳳心裏早就有這個盤算:在黃包車夫中找一個忠厚的,讓他跟寡婦成家。

跟年輕黃包車夫商量,開頭他不情願,認為她既是個寡婦,又沒能守貞。但是王鳳能言善語,動之以情一夜夫妻百日恩,可是露水夫妻不到頭,願你倆圖個花好月圓、天長日久

寡婦和黃包車夫成婚之日,貧民窟的人們紛紛道喜,鞭炮一串,瓜子一盤。香煙是我父母供應的。王鳳送給新郎的是披身的一塊紅綢,送給新娘的是鬢發上的兩顆耳珠。

王鳳為人婚配,把快樂寄托在黃包車夫和寡婦的身上,但自己卻遭遇了不幸。她的丈夫突然害病,臥床不起,而且越來越沉重,以至粒米不進,入氣少,出氣多,眼看他就要不行了。真是災禍難料,她剛剛幫助寡婦成了親,自己卻快要變成寡婦!

人離故土,葉落歸根。丈夫彌留之際,囑咐妻子一定要送他的屍骨回老家蕉嶺。

他既是輪船上的茶房船上的工友們念他為人老實正直,合力把他抬上船。船到韓江上遊,上了岸,雇了一乘轎子,翻山越嶺去蕉嶺城。

王鳳背著最小的卡妹,牽著第三個孩子,讓大兒子鵬啟和大姝子跟在後麵追。她和孩子們難得這樣趕山路,個個腳板走起了血泡。孩子們啼哭,她掉眼淚。

王鳳年未三十,雖不年少,但仍屬青春。她過早失去了丈夫,陡增悲傷,寡母帶著一群孤兒,往後的日子怎麼過?

蕉嶺在大庾嶺腳下,莽莽蒼蒼,路途曲折。山重水複,爬山過澗,轎子和她以及孩子們就像葉子落進了汪洋大海,波翻浪打。王鳳是饒平人,還是第一次走這麼大高山崎嶇的野徑。何處是她和孩子們的歸宿?

轎夫把轎子停在一處山中野店,歇歇腳,打打尖。一路顛簸,病人已斷了氣。把死人停在小店門前,世俗認為不吉利。為了不讓店家咒罵攆走,王鳳走到轎子前,忍著滿腔悲傷,高聲問道:“吃點什麼嗎?”

停了一會兒,她搖搖頭對轎夫說:“大叔,你們吃吧,他說:“不餓……”

她背著大家悄悄地掉下了眼淚。

她帶著孩子們回到丈夫的老家蕉嶺,原來是一個窮山村。幸好親戚們給了她一間草屋全家棲身,幾畝坡地種紅薯包穀。埋葬了丈夫,日子過得多麼艱難!

大妹子像是賭氣,天天上山去砍柴,小扁擔挑斷了,就砍一根竹子把柴挑回來。其實大妹子最心疼她的母親,賣力氣砍柴,賺點錢幫助母親維持家用。

王鳳變得沉默寡言,倒掛劍眉,默默含悲。但她聰明能幹,莊稼活一學就會,刨坡地,點種包穀和紅薯,春種秋收,勉強糊口。而且她學會了紡紗織布,換些油鹽。

“貧賤夫妻百事哀”,十年恩愛一旦拋。開頭,每天日落黃昏時,王鳳總要到丈夫的墳前去憑吊,低低哭泣幾聲,灑幾滴眼淚。一直到暮色蒼茫,歸鳥噪動山林,村子裏炊煙嫋嫋,她才離開墳墓,低著被晚風吹散頭發的腦袋,慢慢回家。

而每逢忌日,她總是領著孩子們到他們的父親墳前跪拜,沒有三牲,就澆一杯薄酒,燒一串紙錢。最後,她拔掉墳頭上的野草,再磕幾個頭。

王鳳哀傷歸去已經兩三年了,母親正在思念她的義妹,忽然林鵬啟來到潮州,穿著一身破粗布短衫來看望我的父母。他住在碼頭附近一家小旅社裏,隨著水客去南洋群島謀生。王鳳一家的日子實在難熬,做母親的隻好割去一城心頭肉,讓大兒子外出闖蕩大洋大海。

我的母親知道她的義妹的大兒子林鵬啟今年剛剛十五歲,還未成年,可是這孩子就要離國遠漂重洋,義妹不是不得已是不會放走大兒子的,心裏感到一陣難過。

母親一邊給孩子補粗布短衫,一邊垂淚說:“鵬啟,天遙海闊,你到了南洋,要多給你阿姆寫信報平安!”

父母問起林鵬啟兄弟姐妹的情況,他說:“苦了大妹,天天上山砍柴墟日賣,身子骨瘦得像猴。

可是林鵬啟卻給父母傳來了一個喜訊,說:“是他母親說:“的,卡妹長大了嫁給我做媳婦。成婚的條件是學有成就。

林鵬啟跟著水客坐潮汕鐵路的火車去汕頭。

母親叨念孩子小小年紀漂洋過海,一去何時能歸來?她催促我陪同父親一起到火車站去送行。

臨別,父親從身上掏出僅有的兩塊銀元,送給林鵬啟:“孩子,這是你大姨父的一點心意,不論你走到哪個異國他邦,這錢總能救個急……”

林鵬啟突然向我父親下跪。我父親扶起他,在他小額門上輕輕地拍了一下,算是祝福。

林鵬啟隨著水客坐火車離開潮州,然後乘海輪萬裏迢迢去了南洋。

從此,林鵬啟一別無音訊,而卡妹也因後來我離開潮州,浪跡天涯,未能成婚。

翠玉像個小家碧玉,長得秀美,彎彎的眉毛,水靈靈的眼睛,紅唇微微翹起,好像永遠在等待一個吻。

作為翠玉姐的少女時代早已過去了,她那靜坐殘碑沉思的神態也早已不複存在。現在,她變得無拘無束,身上散發著一種放蕩的韻味。

這一天,她突然來到潮州,找到母親,住在我家。她是從香港路過潮州,準備回老家饒平去的。雖然她的嫂嫂當年待她不好,可是她還是念念不忘她的忠厚老實的哥哥。

她的到來,使貧民窟生輝,她像一隻鳳凰落到了枯樹上,噪動了我們的陋巷。

她身穿黑香櫞紗旗袍,手戴金鐲,腳踩綴有珠子的花鞋,真是娉娉婷婷,惹人憐愛。

她一到來,就給貧民窟的窮孩子們散發糖果。糖果是從香港帶來的,光是從花花綠綠的包裝紙上,就可以想見香港那花花世界。

她給父親帶來一盒雪茄煙,給母親帶來一套衣料,給我帶來一雙皮鞋。但這些在我家說:“來,太奢侈了。父親不喜歡雪茄煙,還是吸他的旱煙;母親扁擔磨肩,不能穿金絲銀縷的衣衫;我習慣赤腳走路,腳拇趾叉開,嫌皮鞋禁腳。

幾年沒見麵,母親給她的義女宰了一隻雞,算是對翠玉的優待。

母親心細,她從翠玉的眼神中看出一種隱情,從翠玉的笑聲中聽出一種掩飾。

尤其是從翠玉攜帶的高級皮箱,從她閃光的金牙,從她發環如雲的梳妝打扮上,母親產生了疑心。

一個好端端的姑娘,為什麼變成了這個模樣?

自從在大埔縣相逢之後,母親就對翠玉不高興。她不喜歡這個生活特異的義女。翠玉為什麼不安於貧窮?為什麼醉心於銀花金粉之中?為什麼要嫁給一個既無才又無貌的小軍閥?母親在笑語中試探翠玉:

“你的男人呢?”

“在香港。”

“不帶兵啦?”

“在做買賣。”

“做什麼買賣?”

“販賣金銀首飾、人參、鹿茸。”

說:“著,翠玉打開皮箱,拿出一個緞麵盒子,開了盒子,取出一對金手鐲:“這是送給我嫂嫂的。”然後又拿出一個裝貴重藥物的玻璃盒子,取出一棵人參:“這是送給我的哥哥的。”

但是母親從翠玉閃爍的眼光中,已經猜到了事情的一半。夜深人靜,母親悄悄地對父親說:“我看,翠玉的路子怕是走邪了!”

翠玉從香港路過潮州回老家饒平,靠準是一年一次。每年歲尾,她回哥哥嫂嫂家裏過春節,元宵節她回到潮州在我家裏過。論說,她有錢,滿可以住大旅社,可是她顧念親情,寧可來去住我家的破屋。

每年,她坐海輪離開香港到汕頭,轉乘火車從汕頭到潮州,然後坐轎子回饒平。

翠玉來去生風。貧民窟的孩子們喊她做“花姑”。

每次她的到來,母親雖然不很喜歡她,但到底是她的義女,總有點緣分,每次都待之以親骨肉。

而每次翠玉回饒平,父親總是替她雇好一乘轎子。轎子結實,不怕山路顛簸,轎夫可靠,不會半路出事。

歲尾、年頭,翠玉一年兩次住在我家,頭晚來,天明去,幹淨利落,快速如風。

可是,有一年歲尾她到潮州來,因為她在船上受了風寒,病了,停留在我家過春節。

父親請來住在貧民窟的那個郎中給翠玉看病,病勢倒一天比一天沉重。父親才多識廣,也懂得一點藥性。他爬葫蘆山、筆架山、金山,給找來幾劑草藥,煎得濃濃的給翠玉吃,義女的病情倒日漸好轉。

一天夜裏,從天黑到雞啼,母親撥了好幾次燈撚,跟翠玉長談。

燈撚結芯,紅紅的,像一小朵玫瑰。母親撫摸著義女的頭,高興地說:“翠玉,燈花開了,你的病好了!”

也許是感於母愛,翠玉嚶嚶地哭泣。

夜深沉,周圍隻傳來遠處的鳥鳴。翠玉的哭泣聲肘斷時續,她對母親訴說:“著這幾年來的種種遭遇:

在大埔縣重逢的時候,翠玉正沉浸在新婚的甜蜜中。那時,綾羅綢緞,金珠玉墜,享盡人間的幸福。即使不久後她知道自己的丈夫已有三妻四妾,對她是騙婚,但她概然嫁給了他,也就認命,何況錦衣玉食,她也就心甘情願了。

大地主莊園的主人給翠玉分派了兩個丫頭,專門侍候她這個貴夫人。她雖是貧女出身,過慣了苦日子,但一旦得意,如鳳翔九霄,逍遙自在。

可是樂極生悲,禍事到來太突然。她的丈夫營長和一個勢力相當的小軍閥爭奪韓江上遊地盤,大打出手,火拚的結果是她的丈夫兵敗名裂,而且作了俘虜。對方也是大土匪出身,殺人不眨眼。在她丈夫開斬的前夕,他忍痛拔掉幾顆大金牙,買通看守逃跑了。

後來,翠玉打聽到她的丈夫兵敗逃往香港。經過千辛萬苦她跑到那個海島,天可憐見,找到了她的丈夫,雙宿雙飛,恩愛如初。

最使她丈夫喜不自勝的是,翠玉給她帶來了金磚、金條。營長兵敗被俘,金表、金戒指全被剝盡,幾顆大金牙救了他的命,倉促逃離,身無長物。現在,翠玉的到來,解他香港之困。他原有存款在香港,兵敗時被惡人侵吞了。幸而平日裏翠玉斂財,積蓄了一筆私房,沒想到卻成了她丈夫此時的金庫。

營長官不大,但威鎮一方。現在落難香港,有錢擺闊,就盡情揮霍。太平山燈光如屏,可以登纜車雙雙遨遊;皇後大道夜總會燈紅酒綠,可以尋歡作樂。他倆趾高氣揚,生活闊綽。可是丈夫嗜賭,太平山腳、九龍灣旁,賭場上少不了他的足跡,甚至有時他渡海去世界賭城澳門孤注一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