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眼看自己積蓄的金磚、金條兌換成了英鎊美元;越花銷越少,很快,夫妻倆的一點錢財被太平洋的浪濤滾走了。
誰能想到,有一天夜裏,家裏來了一個倜儻風流的客人。丈夫賭博還沒有回家,這客人拿出一張字據,上麵有丈夫的筆跡,蓋有丈夫的紅印,是一紙賣身契。不由她分辯,客人在她家裏和她宿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就來了幾個惡棍,把她送進了一家妓院。
這家妓院鴇毒惡,龜奴凶,他們出大價錢買到了一個官人的美妾,把翠玉當成了萬寶箱、搖錢樹。
她知道自己被丈夫出賣了,欲哭無淚。她起先掙紮不幹,後來在棍棒之慢慢屈服了。
過這種夜生活,青春易老、容顏易衰。她剛過二十四歲,額頭已出現細細的皺紋,眼角也已可見魚尾紋。每當夜近三更,她仍在弦歌中賣笑;每當日上三竿,她仍慵懶沉沉入睡。
她願過這種非人的生活?誰知她內心的淒苦?她喜歡回憶年少,在饒平,她坐殘碑沉思,一顆少女的心多麼純潔!時至今日,人老珠黃,身世凋零,能不悲傷!
她在“青摟”鬼混,積得一些積蓄。最後,姿容減,色漸衰,她傾囊贖身,老鴇也不甚刁難。
像鳥出樊籠,她出得妓院,反而覺得茫然。習慣於籠中生活,一旦放出,展翅飛向何方?香港雖是彈丸之地,後有不太平的太平山,前有風濤滾滾的大海,可以陷入絕穀,也可以沉沒大海。
沒辦法,翠玉嫁給了一個地痞流氓,地痞既淩辱她,又逼她賣身賺錢喝酒,而且動不動就拳打腳踢,苦不堪言。
沒辦法,翠玉又改嫁一個跑街的“小開”。“小開”刮盡她僅剩的一點積蓄,然後像倒垃圾似的,遺棄了她。
最後,她隻好給人家當娘姨,擦擦洗洗、烹烹煮煮、服侍人家打麻將。女主人罵罵咧咧,叱叱喝喝,日夜不寧;老主人又是一個色鬼餓狼,糾纏不清。。即使她做過不恥的營生,但仍忍受不了這種無休無止的淩辱,她辭去娘姨的活路,租住在危樓之上的方寸床位,風雨飄搖,生活無著落,隻好又落入磨眼,任人踐踏,身體更加消瘦,臉色更加樵悴。她幾次想投海,但一線渺茫的希望總是係在心頭。她年紀不算大,還有幾分姿色,有朝一日時來運轉,嫁給一個雖然貧窮但為人忠厚的男子,也就心滿意足了。
香港五方雜處,是個人吃人的地方,自私貪婪,見財害命,幾乎沒有一個厚道的人。 她就是這樣年複一年,生命如遊絲,朝不保夕,做了一個“鹹水妹”。
由於是個孤女,她經常被流氓欺侮,不但不給夜度資,反而搶奪餘錢;又因她人品低賤,又經常犯罪,被處罰,關進監牢。但每當她剛獲得“自由”,很快又淪落。世路崎嶇,求生無路,求死不能,人雖活著,她不由得己身,像遊魂漂泊海島……不要看她送給她嫂嫂的手鐲閃著金光,那是鎏金的,不值錢。
不要看她每次都是提回來一隻皮箱,那是由新變舊的一隻。
不要看她仍然打扮得花枝招展,但逐年出現在她額頭上的是越來越多的皺紋,脂粉已掩蓋不住她失去青春容顏的光澤。
不要看她到來時故作歡樂,談笑風生,但眉宇間卻流露出一種苦情。
嚶嚶的哭泣聲像刀剜母親的心。母親歎息,淚濕枕頭。這些年來,翠玉每次路過潮州,母親都存有疑慮,現在義女吐露真情,使她既難過又憐憫。
母親擦幹翠玉的眼淚,傷心地說:“當初就不該嫁給那個大騙子!”
所嫁非人,第一步就走錯了,終身不幸。
母親勸說:“翠玉不回饒平吧!”
翠玉收淚,啞然說:“不,我這不孝女要埋骨祖墳!”
“不去香港吧!”母親念義女一身飄零,勸說:“她留在潮州,一碗稀飯大家分著喝。
她說,家裏太窮,難糊眾口,她不忍心增加父母的負擔。其實,翠玉有一個不可告人的苦衷,連對母親也難以啟齒,因而到她生命的最後一息,才透露真相。
後來,由於一個鄉下醫生的傳言,才知道翠玉的遺恨。原來,香港脈金、藥價都很昂貴,窮人看不起病。翠玉一年一次從香港回饒平,是為了醫治“暗疾”。饒平鄉下有個草藥醫生,能治百病。他為翠玉治病,能守秘密。
翠玉每次的到來,來時近春節,母親總是預先宰了一隻母雞鹵著等待她的義女;去時正過元宵節,母親做好糖餡元宵和醃好一罐醉蟛蜞給義女吃。
翠玉最喜歡吃醉蟛蜞。
可是她來去都是蟛蜞鑽洞的季節。在母親的吩咐下,哪怕是冬天,我也要光著屁股到湖汊和小溪去摸蟛蜞。一是母命,不埋怨。
每次,看見翠玉姐來時高高興興吃到母親鹵製的母雞,看見她去時津津有味吃醉蟛蜞,母親和我都感到很欣慰。
我發現,翠玉姐每年從香港過潮州回饒平,她的那口皮箱由新變舊,由舊變破了。
翠玉姐的生活水平越來越低了。
她的黑香櫞紗旗袍已經脫漆,變得發黃,斑斑剝剝;她的珠花鞋子變舊了,脫落了珠子;她的金戒指變小了,鑲的寶石也不見了。
她的如雲的濃發一年比一年變得稀疏,她的苗條的身材一年比一年臃腫,她的水靈靈的眼睛變得混濁無光。
她給父母和哥嫂帶的春節禮物越來越少,越來越不值錢。一年一次對貧民窟人們的饋贈也取消了。
這一年,母親在春節前照例鹵製了一隻肥母雞,但一直等到除夕,翠玉姐都沒有來潮州。第二年同樣鹵製母雞,翠玉姐又沒有來。到了第三年,母親想得更周到,除了為翠玉來時吃的鹵雞之外,還逼著我下西湖捉蟛蜞,連翠玉去時吃的醉蟛蜞都醃好了,但翠玉終究沒有來。
日思夜夢,在迎接春節的除夕之夜,習俗照例點燈到天明。母親和我在燈下守歲,忽然她驚喜地叫:“翠玉回來了!”原來是母親在迷離恍惚中做了一個夢。
午夜,鞭炮響徹潮州城,火光衝天,我父親和貧民窟的親友們也點燃了一串串小鞭,短促的鞭炮聲迎來了春節的黎明。母親失望翠玉的未歸。
翠玉的命運怎樣了?她是不是在香港已經投海自殺,隨波逐浪,屍浮南海?她是不是已經在太平山跳崖自盡,鳥啄獸啃,屍骨難全?她是不是病倒街頭,一副薄木棺材結束了她的一生?
連著三年,原先送她回饒平的轎夫,年年春節前都來詢問我的父親大小姐今年可來過潮州?”
翠玉在香港無定居。海闊天空,哪裏去問翠玉的生死呢?從此,我們就再也看不見翠玉了。
母親善良,富於同情心,尤其見到孤苦流浪的人,總少不了伸手相助。有一個在饒平小城認識的大兵,在潮州遇到母親,就年年春節到貧民窟來,在我家吃一餐年飯。春節期間,飲食店不開門,他隻好到外找吃的。母親給他擺上酒菜,照例一盤鹽水雞。這盤窮人家待客的雞,在盤沿擺上雞頭、雞屁股、雙翅、雙腳爪,當中放上幾塊雞肉。客人隻能吃一兩塊雞肉,留下頭尾、翅膀和爪子,樣子好看,客來時再添上幾塊雞肉。
這個大兵是湖南人,很少見他這樣的大個子。寬肩、方臉、外貌憨厚。
每年春節他的到來,吃完年飯,吸一支煙,喝一杯茶,然後塞給我一個紅包,裏邊包著兩個叫做“毫子”的小銀角。
大兵看出我家對他有好感。這一年春節,他手提一大包我從沒看見過的禮物罐頭、香腸、火腿,進得門來就撲地下跪,叫了我母親一聲阿姆!”
母親又驚又喜,拉起他來,認他為義子。
我父母本來就有哥哥阿劃和我,生活負擔重,再加上一個義子,怎能揭鍋?
其實,這個使我改口叫大哥的兵,是無須我家養活的。他不住我家,不吃我家,反而給我家一些資助。憑他的個子,盜賊畏他三分。他在外,有肘當兵,有時當巡警,有時當守衛。
他需要的是一個溫暖的家,逢年過節享受一番天倫之樂。
母親為大哥娶了親。大嫂圓臉、大眼,長得甜甜的,在貧民窟被大家叫做“野荷花”,一身水亮。她肯賣勁,很能幹,她幾乎把染攤和家務都包了。隻要不是雨天,一清早,她就把染桶、竹竿、架碼和洗染水都安排停當了。父母的床底下養了兩隻豬,原是一隻,她進門以後,就多養了一隻。她把它們養得肥肥壯壯,皮膚紅潤,肚子在地上拖。她每天放它們到巷口草坪上去,玩樂打滾,好長膘。肉店的老板有時拐道來看我家養的兩隻豬,每次都滿意地眉開眼笑。
豬一年長兩百多斤,父母賣大肉豬,可有個講究:留下豬肝和豬心。母親把兩副肝心都鹵了。然後父親一手拿酒盅,一手提酒壺,母親把鹵豬肝豬心切成塊,裝滿托盤,雙手端著,一同在貧民窟每家每戶報喜。父親給窮哥貧姐一人篩一杯黃酒,母親給每人一塊鹵豬心或豬肝。
人們喝著吃著,眾口稱讚我的大嫂:“把豬養得好野荷花,真水亮!”
農曆七月十五日,俗稱鬼節,府城隍廟舉行盂蘭盛會。廟中素燭高燒,香煙繚繞,紙人紙馬堆滿廣場。乞討的人們被關在廟內,人潮翻滾。我和哥哥阿劃貪圖兩個錢,成了兩朵小小的濁浪。一直到夜晚,才給每人發放幾枚銅板。
也不知道是勞累過度,還是受了傳染,像我這樣一個寒不著衣、熱不冒汗的生龍活虎的小男孩,居然也病倒在床上,發高燒,皮膚起紅斑,據說我患的是斑疹傷寒。
屋角的尿桶發散著一股人尿味,床底下溢出一股豬糞氣,我就在這種氣味中臥床的。
母親給我買了一個小罐頭煉乳,用開水衝給我喝;大嫂給我煮粥,喂我米湯;哥哥阿劃把大嫂給他的一點錢,我買愛吃的豆腐腦。可是這些食物,我頭暈惡心,一口也不想喝。我有時神誌不清,說:“胡話。
眼看我這條小生命快要莞了,偏偏養在家裏的一隻公雞又啼二更。欲話說:“頭更啼喜,二更啼死。”父親一怒之下,把公雞的脖子扭痛了,從此公雞不啼了。
還是大嫂心竅多,她由哥哥阿劃陪著天天夜出,在牆隙樹縫間掏鳥窩,有時兩隻麻雀,有時一隻野鴿,燉湯給我喝。我的病多半是在大嫂溫情脈脈的照顧下慢慢好了傷寒拔去了我的頭發,隻剩下幾根茸毛,成了一個小禿子。
我病了整整半年,拉下一學期的功課。那天清早哥哥阿劃送我去上學,同學們沒有笑我變成了禿子,反而低聲幫助我背英文二十六個字母。華英老師同情我久病,沒有幹預同學們對我的幫助,反而給我補課;讓我跟班讀書。
我慢慢跟上了功課,像以往一樣,每次考試,我仍然是班上的頭三名。
大嫂肌肉豐滿,衣服繃得緊緊的,線條畢露,充滿了青春的魅力。尤其是她挑水,身姿搖晃,更加誘人。流氓對她垂涎三尺,要不是我父親拳腳厲害,群狼哪能放過肥羊?
特別可笑的是,那些在太平路通往江邊擺小食攤的年輕小販,每當大嫂挑著空水桶走過的時候,個個瞪著大眼睛看她。
“嫂子,吃一碗牛肉丸子湯吧,不要錢!”
“大姐,喝一碗紅糖粥吧,分文不取!”
“妹子,吃幾塊紅糖炸豆腐吧,不要你一個銅板!”
聽到這些阿諛奉承的話,大覺得好笑。
大嫂儀態端莊,目不斜視而過。
可是,這時,潮州刮起了一股怪風。駐軍的軍官們普遍晉升一級,穿起了新軍裝金邊帽、金絲肩章、鑲金衣袖,好不威風!更奇怪的是,他們紛紛向當地婦女求婚。所謂求婚,是大半強迫,小半自願。有一個華僑家庭,幾個活寡婦和一個少校副官一個上尉醫佐混得火熱。這股邪風,連居住貧民窟的一個媒婆也把送給大戶人家當丫頭的獨女找回來,跟一個準尉事務長結了婚,
春天的野草野花,不管是石頭重壓,還是大樹遮蓋,總是要萌發的,何況是生命力頑強的“野荷花”?春去夏來,熱氣蒸騰,藕根勃發,荷莖抽長,荷葉出水,正是荷花含苞待放的時季。
有一種難熬的血液在野荷花的身上沸騰。她埋怨丈夫:“死鬼,挨炮子的!”
大嫂渾身鼓脹,好像有一股勁使不完。她用沉重的勞動來壓抑自己,除了幫助公爹染攤上的活路之外,還拚命給貧民窟的幾家孤寡挑河水喝。哪一家水缸空了,她就給灌得滿滿的。她一天走十趟八趟江邊,借機會還給街上的商店挑些水,賺一兩個毫子。但是她自己並不花錢,而是把挑水錢給了我的哥哥阿劃。
我家每隔十天尿桶才滿,農民進城來買人尿,一桶一個銅板,這是我的專利。大嫂不給我一文錢,因為她更同情傷痛的阿劃,賺的挑水錢全數給了我的哥哥。當然,大嫂也不虧待我,她知道我們哥倆感情好,她送的錢阿劃不會獨吞。我的哥哥得到大嫂的錢後,就會帶我上街去分享一盤味美的油煎“蠔酪”。
世上就是有這號人,幸災樂禍,見不得人日子好過一點。我們貧民窟的那個媒婆就是這一號人。她是貧民窟裏最壞的女人,為人邪惡,鬼鬼祟祟。她看出我的大嫂有點反常,就猜到這野荷花一定春心萌動。
一天,媒婆也挑著兩隻空桶追上我的大嫂,一同去江邊挑水。
路邊有口荷塘,露出了尖尖角。媒婆低聲試探大嫂:“荷葉滾珠,荷花承露……”
大嫂臉紅低頭,但很快就抬頭回答嬉皮笑臉的媒婆:“藕在汙泥中,潔白天姿美!”
媒婆無法動之以情,就誘之以利。
媒婆的嘴,能把樹上的鳥兒哄下地。她幾次引誘野荷花,說:“是滿城軍官娶婦,夫唱婦隨,多享豔福。她說,她的當丫頭的女兒自從嫁給了準尉,頭上珠,手上金,上身綢鍛,下身綾羅,過不完的好日子。她勸說,荷花美貌出眾,何必守孤淒?真不如跟丈夫遠走高飛,也是夫妻恩愛,人生快活一場…
大嫂喝了媒婆的迷魂湯,慢慢就給迷住了。
義哥在汕頭當商行的守門人,不是逢年過節不回來。可是這一次,他回來了幾天,顯然是有人捎信叫他回來的。就是這一次,三更半夜,在淒淒切切中,野荷花說動了他的心。
從這以後,大嫂挑著空水桶往江邊去的時候,在轉彎拐角處,媒婆在等候著她。大嫂從空水桶裏拿出一兩件好料子的結婚時的衣服,媒婆接過藏進身子,就悄悄地走掉了。
大嫂在偷偷轉移財物。
端午節到來,男男女女跑到江邊看賽龍舟。岸上萬頭攢動,江中彩旗招展。大家都穿上了節日的盛裝,尤其是婦女更是爭奇鬥豔,頭戴鮮花,臉施脂粉,身著綾羅。笑語喧嘩,嬌聲打鬧。
有幾個龍頭擺在龍王廟前,分黃龍、烏龍、白龍,各主天時,預示祥兆。黃龍主豐收,烏龍主水,白龍主財。
江邊停泊著黃、烏、白三條龍的龍身。鼓角聲起,三隊壯漢各抱龍頭飛跑上各自的龍舟,安上龍頭,立即擂鼓叫噪,百槳齊劃,鑼聲瞠瞠,浪花滾滾,迅猛飛駛。遠處江心彩旗飄揚處,竹竿上掛著賞錢,誰先把龍舟劃到終點,就可領賞。
群龍在江中迅遊,鑼鼓頻催,翻花鼓浪。木槳在拚力劃進,就像多足的龍,劃起了千波萬浪。隻見龍舟的後麵,形成了三條明顯的水線,白浪奔騰,滾滾滔滔。
眼著黃龍昂首挺胸向前,第一個到達江心彩旗飄揚處奪了標。黃龍預報今年五穀豐登。兩岸看熱鬧的人們歡聲雷動。
在眾多打扮得如花似玉的婦女中,雖然我的大嫂沒有豔裝打扮,仍然光彩照人。但是母親眼尖,卻發現她的大兒媳為什麼一身素雅?
母親吩咐哥哥阿劃注意大嫂的行動。母命難違,但阿劃心裏對大嫂好。正在為難,他發現媒婆收藏大嫂的財物。媒婆拆散我家,使阿劃發怒。他對母親揭穿了大嫂的秘密,同時問罪媒婆,把偷藏的衣物一件件收了回來。
我小,不懂事,而哥哥想要留住大嫂,為了提防大嫂逃跑,我們都加意看守大嫂。
尤其是我,隻要嫂嫂外出,不論挑水,還是買油鹽醬醋,我都拉著她的衣角,緊緊跟隨。
大嫂有時哄我,給我買點糖果吃,可是我一邊吃糖,一邊抓著她的衣角走。
當然,大嫂哄不住我,有時生氣,罵我,可是我笑嘻嘻。
“你的五爪把我的衫角揉皺了!”
“嘻嘻,衫角揉皺了!”
“你的髒手把我的衫角汗濕了!”
“嘻嘻,衫角汗濕了!”
大嫂知道我寸步不離監視她,是奉的母命。
“你忘了那一天阿姆因為你打破一個瓷缽子,把你逼上小閣樓鞭打得你像豬叫?”她想離間。
可是我笑了笑,還學兩聲狗叫。
她威脅我說:“你不怕大哥回來揍你!”
“我不怕!”
“你看他的手掌多粗多大,一掌準把你打出兩丈遠!”
“大哥沒有我阿爸能打,他一掌把流氓打得在城牆上躺了幾天!”
看看我軟硬不吃,大嫂歎了一口氣。
我的大哥知道我父親的拳腳厲害,再說:“他知道拐帶大嫂理虧,不敢回來。
母親念在兒媳賢孝,很快就原諒了大嫂。她日夜盼望著大哥回來。
我被解除了對大嫂跟蹤監視的勞累,高興得抱住大嫂的腿,發出一陣頑皮的笑。
大嫂撫摸著我的頭,淒然問道你不再揉我的衫角了?”
我羞愧地說:“我再也不了!”
倒是媒婆遭了殃,害人害己。
她的嫁給準尉的女兒畢竟年紀小,經不起摧殘,像一朵小花凋謝,死掉了。媒婆雖然心術不正,但死了親生女兒,還是傷心悲痛,哭聲哀哀。她給女兒燒化的紙灰飛滿貧民窟,人們不完全是為了媒婆的哭聲哀,而是為那個不幸的少女的天折掉眼淚。
一禍剛過,一禍又生。媒婆的“相好”是個賭場惡棍,引人上鉤,聚賭輸錢,甚至家敗人亡。他每天所得也不過兩個毫子的酒錢,下酒菜還要他的相好媒婆供應。
賭場狠殺,生意清淡,每天隻給他一毫子,買酒還不濕他的酒盅底。閑來沒事,他弄神作鬼,雨天,哄騙貧民窟我們這一夥窮孩子作樂,電光一閃,他口中念念有詞響!”果然一聲雷鳴。我們把他看作是一個神奇人物。
他對他的相好媒婆,隻是酒肉關係,沒有什麼真心。他窮極無聊,心生一計,引誘媒婆收養的幾歲小女兒上街,買了幾塊糖給她吃,然後把她帶到外縣鄉下出賣,拔掉了媒婆下半輩子的搖錢樹。
媒婆家破人亡,哭得死去活來,捶胸跺足,兩眼紅腫。
但過後不久,媒婆又故態複萌。孤家一寡婦,為所欲為。母親窺測她又和大嫂接近,心知她不懷好意。大哥不回,大嫂孤淒。雖然家裏對大嫂百般恩遇,父親讓她少勞累,母親多夾好菜給她吃,但總不能安她的心,青春少婦不是籠中鳥,一旦籠破,遠飛何處尋覓?
近日,有一個理發匠小白臉,一身香粉氣,常路過貧民窟,賊眼淫邪,偷看大嫂。這顯然媒婆在牽線。
為了不讓貓兒得手,為了不使大嫂受欺。這一天,母親帶著我把大嫂領上船,往韓江上遊走。母親、大嫂和我坐的是掛在拖輪後邊的木船上,價錢便宜。大嫂看著滔滔的江水,內心悲淒,淚珠滴到江波裏,和浪花融在一起。她嫁給大哥幾年難得同床共枕,現在,她憂心自己被賣往他鄉,生離不如死別,連最後一麵也見不著。
母親的眼光溫良,默默地看著大嫂。大嫂圓圓臉,大大的眼睛,可是最近她顯得兩頰瘦削,臉色憔悴,怪使人心疼的。這麼一個好兒媳,活活被人拆散了做母親的心裏怎能不悲傷?!她想到野荷花過門幾年,是她得力的助手。為了圖個夫妻自由自在雙宿雙飛,反倒落下了這麼一個悲慘的下場,做母親的哪能不哀傷!
母親從黯然的眼光中和悲哀神色上,知道大嫂怕把她賣到遠方。母親迎著江風,溫言細語:“荷花,不要憂愁,我是把你送回你的阿姆身邊去的……”
大嫂先是一怔,然後是淚流滿麵。她是多麼想念她生身的母親啊!
自從大嫂去後,潮州貧民窟好像失去了歡樂。父親的歌喉喑啞了,家家戶戶沒有笑聲,孩子們也少打鬧。
忽然傳來一個不幸的消息,土匪搶劫汕頭商行,大哥在槍戰中犧牲了。
“野荷花到哪裏去了?”貧民窟的人們詢問母親。
“野荷花連藕帶葉被挖掉了!”母親傷心地說:“。
韓江上遊有人來潮州,母親打聽我的荷花現在怎樣了?”
“天天不出門,隻在家裏哭!”
後來又有人從韓江上遊大山區來,母親一再打聽:“我的荷花現在怎樣了?”
“改嫁了,日頭掛樹梢,懶傭慵不起床……”
再後來又有人從韓江源頭來,母親再三打聽:“我的荷花現在怎樣了?”
“被人賣掉了,連一張賣身契都沒有!……”
王鳳姨、翠玉姐和荷花大嫂,這三位中國下層婦女的不幸遭遇,使我終身不忘,思想感情受到極大的震動。她們對我文學創作上的影響至為深刻。我愛她們純真,哀她們不幸。因感於她們飄零的身世和高尚的品德,在我作品中描寫女性占有,很大的篇幅,如中篇小說《五月的榴花》、《七月的流螢》、《紅豆之思》等等,都是以女性為主角。
王鳳、翠玉和野荷花在我心中是三尊女神。她們背負幾千年中國婦女的不幸與痛苦,她們的眼淚滋潤了中華大地,她們的血液孕育了中華民族。她們舍己為人,默默地作出了奉獻。
時至今日,我已皓首之年,仍然真誠地懷念著她們。我每次想起她們,好像她們的音容笑貌還是那麼淸晰逼真,王鳳精明的眼神,翠玉溫柔的微笑,野荷花動人的情態,都一一呈現在我的眼前。
而她們共同的美德,是把愛灑向人間。
六金山鍾聲和貧民窟尾音
我已長到十五歲,小學畢業,快要成人。為了謀得一條生活出路,父母求人在打銅店讓我當一名小學徒。事出湊巧,小學畢業的一個同學,給我一塊銀元報名費,要我陪他去報考金山中學,沒想到我竟被錄取,黃榜送到我家,因房屋低矮,一半貼在牆上,一半拖在地上。我考上中學,可是父母連報喜的賞錢也付不出。
金山中學是廣東東江的最高學府。我考上這所中學,貧民窟出了一個中學生,這是一件天大的喜事!我們貧民窟,向來受潮州人賤視。嗬,現在出了我這個“秀才”,親鄰們個個揚眉吐氣。
母親體諒我上中學的心情,但家貧,金山是名牌中學,我家哪能為我繳納高昂的學費?父親勸我去學打銅,“手藝隨身,吃喝終生”!
就在這關鍵時刻,貧民窟突然響起了鞭炮,挑水婦把空水桶敲得咚咚響,洗衣婦把棒槌打得劈啪晌,碼頭工人把竹杠碰得呱啦響。整個貧民窟的親鄰們都為我考上東江最高學府金山中學而歡呼慶賀。
父母正在為我擔憂繳不起學費,沒想到貧民窟的親鄰們紛紛跑來,這一家對父親說:“大伯,莫愁!”伸手遞過來八角;那一家對母親說:“伯母,安心!”出手遞過來一元。就這樣,貧民窟家家戶戶資助我上了金山中學。
可是父母知道,第一學期繳了學費,那麼,下一學期呢?總不能年年由親鄰分擔。
父親抱歉地對我說:“上學去吧,先過過你的讀書癮。”
母親撫摸著錢的頭,聲音懇切廣學一天就要長進一天,學一年就要長進一年,親鄰用血汗錢供你讀書,別忘了窮人的恩情!”
我已十五歲,懂事了。貧民窟培養我成人立誌,我背過身子去,止不住流下了眼淚。
最使父母和我受到感動的是,那個大力神似的壯漢碼頭工人,竟從他的大竹杠裏掏出幾張一元的鈔票,把他的全部積蓄交給了我的父母。他平日裏沉默無言,這時他忽然開了口: “阿伯,伯母,這是我的一點心意,送給小弟上中學……”
將近一年來,這個碼頭工人孤孤單單過日子,再也看不見他背著他的母親去看病,後來才知道他三更半夜把斷了氣的母親抱到郊外掩埋了。真是禍不單行,他的弱妹也死了,也被他抱往野外和他的母親掩埋在一起。沒有墓碑,墳墓上沒有什麼標誌,隻有一棵他手栽的小鬆樹。
這個碼頭工人無妻無室,無牽無掛。他把積蓄的一點錢送,給我繳學費的第二天,就留下他的那根大竹杠,自身賣“豬仔”,到南洋群島去了。
他空身走了。當父母發現他離開貧民窟的那天清晨,他隻回頭望了一眼破破爛爛的貧民窟,就大步流星走了。母親追不上他,父親跛腳更追不上他。父親拿著幾個熟雞蛋,母親拿著一袋炒米,淚眼模糊地望著他遠去的背影。
這個碼頭工人走後再也沒有消息,他是不是在海外的橡膠園當苦工?他是不是老死在南洋?
他留下的那根大竹杠,又粗又長,父親把它插在貧民窟的巷口,當成柱子,每逢年節,掛上一盞天燈。迷離的光圈照著一丈方圓的土地,讓人們記住曾經有這麼一位大力神,在保佑著貧民窟的眾生……
自從大嫂走後,哥哥阿劃身體傷痛,家裏擔子有不少落到我的肩上。每天下午放學歸來,我丟下書包,第一件事就是為染攤劈柴。
劈起柴來,渾身大汗,頭上冒出豆大的黃汗珠,腳下流著像小瀑布似的汗水。我把力氣集中在砍刀上,要找幹柴的紋路,一刀準確地劈下去,一聲脆裂,木柴立即一分為二。但力氣總有使完的時候,當我氣喘喘停刀歇息,就不由得不想起我的可憐的大嫂,聽說:“她改嫁後又被賣掉了,也不知道是汗是淚,流滿我的兩腮。
為了壓下心頭對大嫂的思念,我繼續劈柴,而且用力很猛。忽然,在西沉的太陽下,有一個黑影落到我的腳邊,抬頭一看,我大吃一驚,立即丟下砍刀,立正身子,低著腦袋,不敢正視。
原來這是我的曆史老師路過貧民窟,發現我像是他的學生,就站住打量。
我光著上身,隻穿條褲衩,汗水淋漓,又髒又臭,覺得無地自容。
為了得到證實,老師突然叫了我一聲黃潮洋!”
像在學校點名似的,我隨聲答應到!”
“好,好,是你!”老師說:“著拐著一條腿走掉了。
他是南京中央大學畢業的。淞滬戰爭,他上街宣傳抗日,被特務警憲圍捕,從高高的台階上跳下來,一群工人把他搶跑了,但腳骨折斷了,成了跛子。
第二天,這位曆史老師寫了一張字條,簽名自稱“小兄”,使我感到非常驚喜。他叫我到他房子裏去談話。
老師的房間在金山山腰上,靠近花園,是一座石頭房子,清靜無嘩。
我的到來,使他高興,又是讓座,又是倒茶。
然後,他拉椅子靠近我,詳細地問我的家庭情況和怎樣上的學,尤其是當我談起那個大力神碼頭工人從大竹杠裏掏出幾張鈔票資助我上學,老師被感動得噙著淚水。最後,他低聲對我說:“廣潮洋,你好好用功讀書,從下學期起,你的學費由我負擔,除了你的父母之外,不要告訴任何人!”
在我上到初中三年級的時候,眼看我就,要初中畢業。從二年級開始,每學期我都上甲班,學習成績好,比以前開智。曆史老師方卓然先生有心培養我,借給我一些哲學書,《辯證法與曆史唯物論》、《哲學的貧困》等等,要我白天把書藏好,在夜裏讀。因此,馬克思、恩格斯、列寧、普列漢諾夫等偉大名字開始植根在我的腦子裏,他們的思想像陽光照耀著我前進的道路。
曆史老師在默默之中關注著我的成長。他教授的曆史課我特別注意聽講。筆記本記下了書本之外的他的許多曆史知識。今天,我之所以能夠對曆史有較大的興趣和較多的了解,應該感謝我的這位良師。
我讀金山中學時的第二位良師是郭篤士先生。這位老師是廣州中山大學畢業,為人瀟灑、多才。他教語文,寫的一手鄭板橋式的好字,求字的人多,他都滿足要求。他說:“廣結瀚墨緣,連寫的宣紙一並相送,不取分文。有時,他也喜歡畫畫,一叢春蘭,愛其幽香;一盆秋菊,慕其傲霜。
我讀初中一年級時,作文很差,常常是名列末後。升二年級前的那個暑假,郭篤士老師有心送給我幾本書,《走出象牙之塔》、《茵夢湖》、《少年漂泊者》。我在暑假裏全都讀了,覺得文思激進。開學,上初中二年級,我寫了《評廚川白村的走出象牙之塔》,竟得到郭篤士老師的嘉獎,並在圖書館前“貼堂”表揚。我得力於老師的扶持,從此,我文思泉湧。
這一天,我站在窗外看郭篤士老師在畫春蘭和秋菊。他抬頭看見了我,笑了笑說:“潮洋,你作文很有進步。你要像春蘭,幽香不散;你要像秋菊,不怕寒霜!”
當時,我還不完拿理解這是郭篤士老師對我品德的教育。
“九一八”事變,日本帝國主義侵略中國,東北淪陷。郭篤士老師正在課堂上給我們講《史記》。他不僅講述司馬遷不幸的遭遇和《史記》的成功,而且講到飛將軍李廣的時候,更是情緒激昂。在下課鈴聲中,他用粉筆在黑板上留下了一首詩山海關前新鬼哀,沉淪筆硯是庸才,說:“完李廣難封事,短發飄然下講台,我在金山中學的第三位良師是丘玉麟先生。他雖然不修邊幅,但為人正派。他是北京大學畢業,是周作人的門生,民俗學者,著有民間文學論著。上作文課的時候,我們低頭作文,他在我們身後篤篤地運筆著作。他嫌筆劃太細,經常把鋼筆尖在牆上戳鈍了寫。
他講學帶著豐富的感情,吟哦詩文,手舞足蹈。他喜歡民間文學,給我們講授的多是感人至深的詩歌,如描寫思念征人的深閨少婦,因不識字,畫圈兒寄情:“密密的圈兒知儂意……”“三千裏外雪紛紛,誰收汝骨歸黃土?……”
丘玉麟老師生活簡樸而富於風趣,冬天穿一件呢子舊大衣,口袋裏裝著鹽炒花生米,邊走邊吃,對人笑眯眯,一點架子都沒有。
我上高一的時候,由丘玉麟老師主持高中作文比賽。作為高中的最低年級,和高班比賽作文,是把握不大的。可是一經比賽,我的《暴風雨之夜》寫的是象征性的吸血的肥影和受苦的瘦影拚搏,竟獲得冠軍。
丘玉麟老師不吸煙,不喝酒,唯一的嗜好就是吃鹽炒花生米。他的衣服口袋經常被老鼠咬破,不讓妻子代勞,自己粗針大線縫一縫,不漏掉花生米就行了。
丘老師熱情,給我們豐富的文學營養。
我後來能夠走上文學創作道路,在很大P度上是得力於方卓然、郭篤士和丘玉麟三位良師的培養。方卓然老師的嚴肅作風,郭篤士老師的篤學精神,丘玉麟老師的熱情胸懷,共同構成了我的文品與人品,給我一生影響至深。
在廣東省,金山中學以文科著稱。在它的山頂上,掛有一口銅鑄的巨鍾,鍾聲悠揚,遠播全城。人們說:“金山中學的金鍾主導粵東文運的興盛。
金山中學位於潮州城北,韓江之濱,古木撐天,多植巨榕、紅棉、鳳凰木、相思樹,是一座非常美麗的校園。站在山巔,可以眺望滾滾南流的韓江,風帆點點,湘子橋橫臥波上,韓愈祠依傍筆架山,西湖波光瀲灩,煙籠潮州城如畫。
金山中學有一條最著名的標語:“勿謂今日不學而有來日,勿謂今年不學而有來年,日月逝矣,歲不我歟!”這體現了粵東最高學府的精神風貌。而最突出的是師資雄厚,有潮籍的大學教授為桑梓的教育事業,甘願降格在金山中學授課一年半載,然後再回大學去教書。因此,學生學業高。不要以為金山中學是富家子女讀書的園地,卻也有貧窮人家的孩子在這裏上學。由於老師業精品正,給學校培養了好的教育風氣,不論學生貧富,一視同仁。我們年級就有一個男同學叫盧再祥,還有一個女同學叫王可珍。男的家庭是貧農,祖祖輩輩種田;女的家庭是城市貧民,父母雙亡,靠祖母給人家洗衣服供她讀書和維持生活。
學生家庭不論貧富,同學之間重情誼。為什麼美女胡灩中嘴似櫻桃,對人帶著甜蜜的微笑?為什麼小巧的林淑瑾用手掌掩麵,從指縫間有趣地偷偷看人?為什麼陳章序智慧的大腦袋放射靈光?為什麼李欣容易臉紅,像個大姑娘一樣含羞?這都是產生於同學友愛的一種表現。
盧再祥和王可珍情愛尤篤。盧再祥瘦高個子,一身學生製服洗掉了顏色。王可珍圓臉短發,有點靦腆,別的女同學穿的是綢緞黑裙,她穿的是布裙,還有補丁。
盧再祥平日少言語,臉有棱角,個性倔強。這一學期開學後,他很久沒有來校,誰也不知道他到哪裏去了。問王可珍,她搖頭。
可是有一天傍晚,夕照中,千百老鷹歸巢,在金山的巨榕上空盤旋。就在這個時候,一個白發蒼蒼的老婆婆跑到學校來找王可珍。王可珍已經連著三天沒有來上學,也沒有回家,急得她的祖母團團轉。
王可珍沒有回家,學校裏也找不到她,老祖母孤孤零零,號啕大哭。她的兒牛和兒媳早死,身邊隻有這個孫女,平日祖孫相依為命,現在老祖母失去孫女,摧人心肝!
事隔半年,我們才聽說:“盧再祥和王可珍在南海邊的海豐陸豐南山上打遊擊。
再後來,終於傳來了不幸的消息。盧再祥在任蘇維埃主席時因叛徒出賣被殺害了。而王可珍也隨後被捕,在南山腳下的一座赤鬆林裏壯烈犧牲了。
敵人怕遊擊隊搶人,悄悄地在赤鬆林裏行刑。起先,行刑的士兵麵對這麼一個年輕姑娘,舉槍的手在發抖,幾次子彈飛空,都沒能擊中主可珍。監斬官命令把王可珍裝進麻每,吊在鬆樹上,用亂槍射殺。
當天夜裏大雷雨。第二天一早天晴,隻見赤鬆林邊出瑪了一座新墳,墳前插了一塊木牌,上麵用濃墨寫了一行字土會主義者王可珍之墓”。
風雲多變,近些時來,駐紮在府城隍廟的炮兵連,幾乎每隔一個月就要開到南山去“剿匪”。隊伍開回潮州城的時候,人困馬乏。士兵渾身是泥土,歪戴著軍帽,鬆著綁腿,馬槍掛在脖子上,軍衣上滿是發白的鹽霜汗漬。拖炮的騾馬敞著大板牙,喘著粗氣。押尾的炮兵連長是個胖子,把一匹大公馬都壓彎了。以前誤傳他犧牲。後改名盧叨。現任福建省政協主席。
就在這急風驟雨的時勢中,夜裏有哨兵在貧民窟巷口巡邏。住在我家隔壁的一個小媳婦,誤認是賊,從小閣樓上擲下一小捆木柴,想把賊打走。這可惹了事,兵營懷疑是從我家投擲木柴的。第二天,蓋有大紅印的十字封條貼上了我家的門。
我的父母把家搬到走南洋的大力神碼頭工人留下的那間破屋居住。因為房子太小,哥哥每天夜裏偷偷地爬梯子上到被查封了的原先家裏的小閣樓去睡覺,黎明又悄悄地爬下來,中間,不知他跌過多少跤,加重了傷痛。
炮兵連有個夥夫病了,找我哥哥臨時幫工。胖子連長丟了一個金戒指,硬賴是阿劃偷了。炮兵連長把我的父親和哥哥都抓進府城隍廟審問,把哥哥打得半死,是父親把他血淋淋地背回家的。但沒過幾天,忽然發現胖子的金戒指被人放在城隍爺的香爐底下,這才真相大白。
本來,我的哥哥阿劃身體就有傷痛,再經受這次酷刑,時常口吐鮮血,臥床不起。
大嫂已去,“上海妹”也被縣長的馬弁逼著搬了家,平日裏能資助阿劃的都走了,落得哥哥貧病交加。哥哥阿劃這一年才二十二歲,沒有親近過一次女人。
平日裏哥哥對我好,手裏有一個毫子買吃的也要和我一同享受。現在,他受酷刑後傷殘病重,隻要求我給他一碗米湯喝。我在病床前噙著眼淚端著碗,一勺一勺吹涼了米湯喂他喝。他的眼睛溫良地望著我,喝一勺米湯就輕輕地啞一次嘴,顯得很滿足。
哥哥阿劃是黎明前去世的。母親給他抹了身子,穿上一身補丁衣服。然後她把髻子一挽,摸黑出門去了。
天剛麻麻亮,母親就跟隨著兩個腳夫從善堂抬來了一副薄木白板棺材。
哥哥入殮。阿劃眼睛微睜,好像他不願意過早離開父母親和弟弟。父親伸手輕輕地摸了一下哥哥的眼皮,使他閉下了眼睛。母親在哥哥的胸前滴下了幾滴眼淚。
釘棺材的咚咚聲是最後的告別,哥哥阿劃終於結東了他年輕的一生。
貧民窟的親鄰們有的在棺材邊燒化了幾張紙。人們在熊熊的火光中歎息。
最後,善堂的腳夫抬著棺材走了。父親和一群親鄰把哥哥送出貧民窟,而母親拉著我跟棺材走。
出潮州城北門,沿著韓江,我們來到了竹竿山。
這竹竿山就是當年母親被拉差挑子彈箱來到的地方,她曾經站在山坡上聲聲詢問開過的大兵我的阿劃在哪裏?”現在,阿劃就在這裏,一個活生生的小兵變成了屈死的年輕人被埋葬在這裏。
哥哥阿劃,貧窮、殘傷。九歲當小兵吃糧,十六、七歲受傷回到父母身邊,幾年的饑餓,幾年的悲傷,現在,他終於離開不幸的人間,葬身於山野的墳場。
哥哥的墳墓隻是小小的一杯黃土,座落在墳場的邊上,像座孤墳。竹林蕭蕭,野花點點,草色青青。這就是阿劃長眠之地。
母親在墳前傷心流淚悲淒地低聲說:“阿劃,明年今日,是你的周年祭,阿姆會來看你!”
母親叫我向哥哥的墳墓下跪,我趴在地上磕了三個頭。
可是沒有幾天,母親就在哥哥生前臥病的床上病倒了。她發高燒,不思飲食。
“潮洋狗,牆縫裏藏有你阿姆的幾塊大洋,你拿去買書,多求一點學問……”
我知道,那是我母親一生勞碌積蓄下來的血汗錢。
父親把我拉到一邊,悄悄地告訴我:“你母親就是這幾天的人了……”而且從一隻破篾簍裏拿出幾件染黃的粗布衣裳,“這是你母親的壽衣……”
我頭腦發麻,茫然若失。
夜裏,我經常給母親捶背,從額門、脊背、手臂、大腿,我給母親一捶就是小半個時辰,一直捶到她渾身舒適。自從她臥病,她經不起捶捶拍拍,免了。這一天半夜裏,母親忽然異想天開,吩咐我將手伸到她的腰下,試看能不能從腰的這一邊伸到腰的那一邊。
我把右手很快就從母親的腰部伸過去了。
母親在黑地裏喜歡得顫聲地說:“孩子,好了,阿姆死不了!”
伸手過腰,病人能活。一直到今天,我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是身子不僵硬?是血脈還流通?
其實,是母親求生的欲望在支持著她頑強的生命。
母親的病果然好了,一下地就又不知道疲倦地於起活來。養豬、挑水是家務事。不久,她又扛起竹杠到韓江碼頭上去挑行李和貨物了。
第二年哥哥阿劃的忌日,母親果然帶我去竹竿山給哥哥上墳。
“看,你哥哥太孤淒,剛一年,草就長滿了墳頭!”母親叫我跟她一同拔掉墳頭上的野草,而且用手掌把墳土拍實。
母親用籃子提來了香燭、紙錢和一隻熟雞、幾塊糕點。她把祭品放在墳前,一邊點上香燭、燒化紙錢,一邊喃喃地說:“隻要阿姆活著,就一定帶著你的弟弟年年來看你!保佑你阿姆和你弟弟平安……”
時勢越來越緊。住在廖氏祠堂邊廂的一個師範學生,因為用粉筆在西湖沿岸的牆上寫了一條“打倒國民黨”的標語,就禎特務抓起來刑訊至死;傳聞離汕頭不遠大海中囚禁囚徒的石炮台,幾乎天天夜裏有囚犯被塞進大麻袋沉入海底。
街口有一個菜販天天和駐在祠堂裏的軍隊做買賣。軍隊的炊事班每天從菜鋪把幾大筐青菜運回軍營。可是這一天,炊事班長把菜販連同青菜帶入了軍營。
炊事班長曾經敲過菜販的竹杠,不滿足,蓄意製造冤案。
在大堂上過秤,短秤幾十斤。一年到頭積累起來,青菜短秤上萬斤!
原來,這一天一早賣菜,菜販睡眼朦曨,天色未明,看錯了秤星。可是炊事班長有心,盯準是短秤。
一條粗麻繩把菜販五花大綁,插上了斬標。
刺刀上槍,喇叭聲陰慘慘,把菜販押出營門。
菜販臉色死灰,雙腿發軟,腳趾在地上拖。紅朱筆勾劃的斬標在他的背上搖晃,兩個兵推著他走,—隊兵橫著步槍,刺刀閃光。監斬官手抱令牌,騎在馬上押尾。
貧民窟的貧民們、城隍廟的乞丐們,以及街口店鋪的小商小販們,都擠在兩邊觀看。大家知道這個菜販平日買賣公平,為什麼今天落到了殺頭的地步?
菜販被押到他的菜鋪前,被按跪地,隻聽見一聲槍響,菜販就倒在血泊中了!
這是軍隊借故在威嚇潮州人民,使老百姓懾服,進步勢力不敢抬頭。
但是,事態的發展往往適得其反。壓力越大,反抗也越大。
粵東最高學府金山中學突然發生學潮。貪汙的校長因向地方惡吏縣檢察院長出賣校產,激起公憤,學生罷課,教師罷教。校長被囚禁於金山,省督學被捆綁於孔廟學生宿舍。太平路口百花台頂的巨碑上,貼了十萬火急的告潮州人民書,請求全縣人民支援學生。
學生集隊遊行,到國民黨縣黨部請願,請願書是學生會委托我寫的。黨部大門緊緊關閉。
軍隊出動了,派了一個團的兵力,對付手無寸鐵的金山中學學生,把孔廟學生宿舍圍得水泄不通。不僅圍牆四周,而且屋頂也站滿了持槍的兵。
學生被趕出每一間宿舍,在籃球場集合。有的同學因罷課回鄉去了,有的同學不住校。
特務拿著名冊點名。我知道他們要逮捕我,不敢在家,跑到宿舍來,同學集中,人多,好掩護。
在我們的前前後後都站著刺刀上槍的兵,監視著我們的一舉一動。剌刀在閃著寒光,隨時都準備向我們身上刺來。
開始點名了,點那個,那個就站到一邊。點到我的名字的時候,我不吱聲;而點到一個沒來校平時表現比較老實的同學名字的時候,我應了一聲“到”!
在場的同學,沒有一個出賣我。
點名抓人,個個撲空。沒辦法,特務們隻好把還沒有點名的一枇同學綁了押走去報功。
軍隊撤離了。我和幾個學生會的領導人從孔廟高高的圍牆上跳出去,坐韓江的輪船逃跑了。
我們幾個逃跑了,在校的同學被驅散了。同學們個個抱著被褥書本,從街頭的百花台下走過,那貼在台頂石碑上的“十萬火急”求援文告,被風刮破了,在不停地飄動。
我們溯流來到客家族居住的大山區,到處尋找同學求宿討吃。
幾個家住山鄉的同學各自回了家,隻剩下我一個人在山裏流浪。
大山區林木森森,茅屋點點。我異想天開,一路在找我的木嫂。但是大嫂在哪裏?
有時好像打聽到了一點線索,但是當我走往一家茅草屋子的時候,一個瞎眼女人給我一碗芋頭湯解渴充饑。
我問她嫂子:“你可知道有一個圓臉大眼的小姑嫁到這裏?”
她慢慢地回答我:“我眼瞎,什麼也看不見。”
我在路上拐往一條小徑,間一個老大娘大娘,你可知道有一個圓臉大眼的媳婦改嫁到這裏?”
大娘老眼昏花地望著我,搖著白發蒼蒼的腦袋,連聲說:“沒有,沒有!”然後給了我兩個生紅薯,打發我走。
我由希望到失望,又由失潭到絕望。自大嫂離開我家後,我家的命運就落到了磨眼裏,父親勞累,母親哀騖,我又逃亡山鄉。大嫂,你被改嫁,你被賣身,現在,你在哪裏?
我在韓江上遊大山區轉悠了個把月,不論家居高山、平壩或深穀的同學家,都熱情接待。客家人有好客的好傳統,家境稍寬裕的,給我糟肉吃,貧困的也要買兩塊豆腐待客。當然,有的時候在半路上,前不著店,後不著村,我隻好在寶塔下或小廟中過夜,聽狼嗥,聽貓頭鷹叫;有時吃不到東西,隻好以野果充饑。
大山裏有一個好習俗,為了照顧過往行人歇腳,每隔十裏有座大涼亭,每隔五裏有座小涼亭。涼亭裏賣黃酒、豆腐幹,過路的人可以歇息吃喝,恢複疲勞,然後再繼續上路爬山越嶺。
客家婦女樂觀大方,即使是擔子壓肩,也要一路唱山歌。山裏流傳著一個美麗的故事有一個大學生在廣州上學,和一個有錢人家的女同學熱戀。他趁暑假回鄉,準備跟童養媳的妻子離婚,另結新歡。客家教育發達,光是梅縣一地,就有幾十所中學。哪怕父母挑擔過日,也要盡力供兒子上中學或大學。即使大學畢業回鄉背糞筐,也心甘情願。這個青年雖然在廣州上大學,但家境並不富有。他走在山路上,聽見山上有個女的唱山歌,聲音嘹亮圓潤,他喜愛而感動。回到家裏,看見妻子挑著柴進門,他問她可知道剛才山上誰在唱歌?妻子低頭脈脈含羞,原來唱山歌的竟是他的妻子!於是,他不開口離婚,卻和妻子甜甜蜜蜜地過了一個暑假。
這故事傳遍大山區。因此,客家婦女對男學生都抱有好感秀才郎多情。
十裏涼亭和五裏涼亭,山花燦燦,山風習習,山鳥啁啾。有時我在涼亭裏會遇到一群快活的客家婦女,她們有的泡在亭邊的澗流裏洗腳,有的坐在石欄杆上唱山歌。我仔細觀察她們中間有沒有我的大嫂,我多麼希望能夠突然發現她啊!但給我的是痛苦和失望!而這群婦女看見我是個學生,都聚攏來,嘻嘻哈哈作樂戲弄我,湊點小錢給我豆腐幹和黃酒吃喝。
雖然,我在山裏過流浪日子,有快樂,也有憂愁。我問自己,什麼時候能夠回潮州?
過了一個月,估計山外韓江下遊事態平息。沒有錢乘船,我徒步回潮州。
沒想到我一走進貧民窟,父親立即把我推到一家鄰居的小破閣樓上躲避。
事態不但沒有平息,反而比前更險惡。反動政府指使特務製造謠言,說:“是學生搗亂社會秩序,發現有共產黨的傳單。顯然,反動政府要捕殺學生!
金山中學已經停課多日,金鍾不響。每天清晨,隻有群聘在紅棉樹上叫噪;每天黃昏,隻有群鷹在巨榕上空盤旋。父親說:“潮洋狗,遠走高飛吧!”
母親依依不舍“你這一走,母雞要孵多少胎小雞!”父親心胸開闊,鼓勵我說:“男子漢四海為家!”
自從大嫂走後,家裏床底下隻養了一隻豬。父親把豬賣了,加上母親的一點積蓄,作為我遠走天涯的盤纏。
母親挑著行李送我到火車站,一路上扁擔顫悠悠,就像她的一顆發顫的慈母心。孩子長到十七、八歲,一步也不曾離開她的身邊,現在,我就要萬裏分別而去,作為母親,心裏能不悲傷!一路上,她叮囑我要自己保護身體,注意寒暖,用功求學,生活克製,交友慎重。
火開動,我在車窗上向母親擺手,兩滴傷別的眼淚隨風飛落。我看見母親望著我漸漸遠去,在太陽下,可以看見她臉上閃爍著淚光。
到了汕頭,這是一個海港城市。我住在臨海的一家小旅館裏,憑窗可以望見波濤洶湧的大海,美麗的菪石島座落在碧藍的海上。
積年累月,這海港吞吐了多少人。有的從內地到外域,散往五洲;有的從外域回到內地,聚攏祖國。有的貧窮外出“賣豬仔”,有的富有萬裏榮華歸來。但前者眾多,後者寥寥。
停泊的海輪在拉響汽笛,從船號上看,那是我買票搭乘的一艘運貨海輪,船價便宜,還供應夥食。海輪召喚我走天涯,汽笛聲聲催我離去。
乘長風,破萬裏浪。我乘船出海了。
船出汕頭港,駛入大海。我回頭望望樓台重疊的汕頭市,望望岩石島,望望白雲深處的潮州,一聲長歎,別了,故鄉!再見,親人!
輪船沿著海岸線幾十海裏遠的水域航行。大海起風浪,船在搖晃。
我手上有母親給我煮熟的十個雞蛋,可以暫時充饑;我腰上有賣豬再加上母親的積蓄的十幾個銀元,可以暫時花銷一旦是我舉目遠眺,海天茫茫,前途難料。
風稍停,浪稍減,我不耐寂寞,到甲板上走動。我憑欄,抬頭望海鷗在海空上拍扇著翅膀追逐輪船,低頭看大魚在海裏撥動著鰭尾碰撞船舷。
正在我心事重重,忽然有人在背後拍我的肩膀,我回頭一看,是一個眉清目秀的英俊青年。
好像他早已看出我是第一次走海路出遠門,而且看出我眉宇間流露的憂愁。他主動和我交談。
他是上海複旦大學的學生,也是客家子弟,回鄉度暑假後返回上海繼續他的學業。當他了解我的艱難處境以後,就拿出一張名片寫了字交給我說:“到了北平,去找找這位教授,他是我們的同鄉,貧苦出身,他會同情幫助你……”
我遙望掛在前麵海空上的一朵白雲,藍空碧海,天光雲彩,都在虛無縹渺間。我手拿名片,這是我的一線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