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體學聽任士舜在說反話。
任士舜進逼一步:“廣將來誰來寫丹江口水利工程啊?”
張體學回到省委召開常委會時,他提到了我,說:“道大家看,是不是可以解放碧野?”
原來,在黃陂搞鬥、批、改的時候,說:“解放我,是半真半假的。”
這時,“四人幫”還在台上,常委們誰也不敢表態。
可是省委組織部聽出張體學的口風,了解到省委書記的意思,於是給沙洋“五七幹校”下了調令,要我回武漢工作。
當時,我趕到“五七幹校”,得到這可喜的消息,就高高興興地給雙則農村插隊的連部打了電報。正在幹校參加會議的那個“奴隸總管”跟我到郵電所。我打完電報回頭就走,可沒想到我回到農村,電文中請轉糧油關係的句子,卻變成了“暫緩辦理”幾個字。一定是我剛離開幹校郵電所,“奴隸總管”就把電文改了。
“奴隸總管”膽敢壓下省委的調令,我和妻子被橫加扣留了兩個月。
生產隊派了幾個壯漢,給我綁紮櫃子和桌椅,,婦女們給我家送來一籃籃雞蛋;孩子們看見我春天采過香椿葉子吃,送來了過時的香椿粗枝老葉,雖然不能吃,但孩子們顯得非常天真。
我和楊靜天天盼望汽車來接我們回武漢,但是天天從太陽升起到日落西山,杳無音訊。夜夢回城,醒來卻是一場空。但不管怎麼樣,我和妻子回武漢是肯定的。
為了留下一個紀念,我趁工餘時間和生產隊長一起在河邊種上了一長排楊柳。
一輛大卡車終於駛進了村子,農民們熱情地幫助我裝車,抬櫃子,搬桌椅,連年紀很大的老農民,也替我舉著幾根竹竿放上卡車。我勸他別累著了,他說:“這是他的一點心意。
生產一隊全村三百多口人,老老少少,男男女女,全都出來相送,連吃奶的嬰兒也被年輕的母親抱來送別。這家送一包木耳,那家送一包金針菜,簡直把卡車塞得滿滿的。
後來,聽說:“那個“奴隸總管”搬家回城,卡車的護板上隻貼幾條標語,社員們都下地去了,沒有一個送行的。
十年後,我去仙桃參觀訪問,縣委書記特地陪我回到當年我插隊落戶的村子裏去“探親”,看見河岸上成排的垂柳因風起舞,柳梢已吻著了河水。
田野裏傳來機耕船的響聲,水田正在春耕。農民們聽說:“我回來了,立即帶著渾身泥水跑來聚會。媳婦、姑娘笑著圍了過來;孩子們都長大了,喊我做“黃爹”。
那位教過我妻子篩米、燒灶的鄰居老大娘,把一大籃雞蛋和花生放在我的車子上,笑著缺牙巴說:“帶回去給楊婆吃!”
一直到現在,毛場還流傳著這麼—句歇後語:“碧野買皮蛋——不找錢!”
那是“四人幫”統治的歲月,有個老婆婆提著半籃皮蛋趕場,半天賣不出去。我看著心酸,把皮蛋全包了,給她一張藏身已久的十元鈔票,她沒錢找,我提起半籃皮蛋就走:“不要找錢了!”因此,流傳下來這個有趣的歇後語。
而且一直到現在,村子裏還傳說:“著一個故事,說:“是我離開農村前夕,寫了許多對聯,天亮我要走,趕在夜裏摸黑到各家去貼,忙中有錯,天明一看,有的貼居家門上的貼到了牛欄,有的上聯貼到了東家,下聯貼到了西家,真是叫人笑掉了牙,成了一個有趣的故事流傳下來了。
不論是一句歇後語,還是一個故事,至今流傳下來,是我和農村聯結感情的一條紐帶。
十七 展翅飛翔
我回到武漢,被塞進了文藝創作室。創作室的前身是戲劇工作室,隸屬省文化局。
回到武漢,心又一沉。文藝創作室人員多是原先省文聯的人,不久,還來了沔陽農村插隊時的那個“奴隸總管”當領導。叱喝之聲炸耳,仍像在沙洋時那樣。
“文革”前夕我寫的長篇《丹鳳朝陽》未竟稿約十萬字,始終沒有退還,已經作廢。我隻好另起爐灶。
我並不甘心我的筆被汙蔑為黑筆杆,重新走上創作道路,這是我最大的願望。
文創室編輯出版一個文藝期刊《湖北文學》,他們向我約稿,但屢給屢退,我懷疑是要我。 但我的創作熱情不僅不減退,反而更加高漲。我決心再寫《丹鳳朝陽》,去丹江口重新體驗生活,然後動筆。
買好票第二天必須走。漢丹鐵路起點站在長江北岸的漢口,距離武昌遠,費轉折,最好前一天住在漢口。這天大雨滂沱,文創室不派汽車送我,我隻好拿起扁擔挑著行李冒雨過江。
隔別多年,但駐漢辦事處的幹部都認得我,招待我住下。第二天黎明,就用小汽車送我去火車站。
到達丹江口的時候,已經是日出金剛山,列車徐徐進入車站。我從車窗上激動地往外望,一切都似熟悉,一切又都似陌生。啊,丹江口,久違了!
火車還沒有停住,我發現站台上飄揚著紅旗,聚集著黑壓壓的成千上百的人群,都在急切地注目緩緩進站的列車。他們是幹什麼的呢?
我正挑著行李下車。腳還沒有落地,剛露頭,就聽見有人在高聲叫喊:“在這裏,在這裏!”
立即,人群像潮水似的湧到我的麵前。
原來,他們是水利建設工程局的領導和工人,是特地來迎接我的。
一個混凝土澆築老工人第個跑上來,伸出兩隻有力的臂膀,緊緊地抱住我,聲音發顫地對我說:“碧野,你忘不了我們,我們也忘不了你!”
是呀,一把無形的刃把我們切開,相別多年。他們怎能知道,這些年,我被關禁在“白公館”,去黃陂受批鬥,到沙洋放牛,去江漢平原農村插隊落戶勞動……
一個年輕的電焊工把我的行李搶過了。
大家把我圍在核心裏,叫喚著我的名字,拍我的肩膀,拉我的手。
我感動得熱淚盈眶。
離開丹江口這些年,水利建設隊伍沒有一天停過工,即使“文革”武鬥最激烈的日子裏,譬如說:“農民進城”,在鋤頭和扁擔的威脅下,也隻停過半天工,躲一躲勢頭,工人們仍然日夜上大壩。老工人說:“得好我們是建壩的,懂得怎樣擋住逆流!”
丹江口變了。攔江大壩像長龍臥波,水庫已經蓄水了;壩頭高聳入雲,大雁飛過,也低低地快擦著翅膀;電站已經安裝上棬一台水渦輪發電機組開始發了電。
大江流水正從大壩的迎水麵衝擊著發電機組,背水麵的尾水區浪濤滾滾。
機組在繼續安裝,工程進入掃尾階段。
當年的孩子們長大了,有的已在巨大廠房裏當機械運行員,有的巳在中央控製室當電氣運行員。他們都叫我做“黃伯!”
我這個“黃伯”回到丹江口來,第一件事就是走進廠房和中控室。
廠房像廣場是用粗大的鋼筋構築的,頂部如穹窿。燕子飛入廠房嬉戲,繞飛三匝,然後唧唧兩聲飛出去,好像在對年輕的機械運行員說:“你好!”
中央控製室衡溫,電氣運行員們在專注著星羅棋布發出紅綠光的環回屏“監盤”。室內靜靜的,聽得見周波鍾的嘀嗒聲。周波五十,發電平穩。進中控室,要先在門口報告一聲,然後才能被引進。
丹江口水庫全國第一,庫容量達二百多億立方米,像無邊的大海。庫區內被淹沒的山頭成了一座座孤島,有紅雁飛來,在島上的林邊或沙灘上聚集,在碧波間浮蕩。
庫區碧水茫茫,開辟了航道。航道縱橫,輪船過處,出現了一道道波翻浪滾的銀線。
我坐著小船去漢水庫區。岸上林木森森,隱現紅瓦白牆,那是農舍;武當山金頂倒影水中,水底粲然閃動金光。均州城已經淹沒水庫中,宮闕、門庭、石院,已經成了魚的樂園。
我又乘著小船去丹江庫區。碧水連天,看不見“海岸線風帆張翅,去河南省淅川縣的“香花漁場”。
丹江口水庫淹沒了湖北省的均州和河南省的淅川兩個縣,還有鄖陽等縣也一半淪入水中。凡是水域,都產魚。但說:“來奇怪,魚群最喜歡淅川庫區,都紛紛遊來。因此,成立了“香花漁場”。
香花漁場行駛機動船用拖網捕魚。魚的種類繁多,最有名的是“趕魚”,肉細味鮮,是盤中美餐。漁火點點,上半夜捕魚,下半夜運載,可以趕上鄭州的早市。
丹江口水庫魚產獨厚淅川香花漁場,河南人比湖北人有口福。
在丹江口重新生活了一年,回到武漢,創作激情催我日以繼夜地從頭再寫長篇小說《丹鳳朝陽》。“四人幫”還在台上,隨時都有可能把我打入囚牢。文創室領導要審查我的長篇提綱我心想,你們懂得水利嗎?還不是借口想扼殺我這部作品!
因為我沒有交出提綱,他們磨刀霍霍,竟說:“這是階級鬥爭的新動向!”不是想一腳又把我踩下去嗎!
好在文創室的軍代表老湛支持我,是他批準我重返丹江口去繼續深入生活的,也是他批準我的長篇寫作的。
我趕寫長篇小說《丹鳳朝陽》,感謝茅公在他惡劣的處境中還經常給我寫信,勸勉我“不求近功”。
我寫的長篇初稿,雖然經過丹江口水利工程局黨委書記任士舜在病中逐頁審閱肯定了,但為了提防突然被抄家,妻子日夜幫助我抄了一份,那可是四十萬字的長篇哪!她的手抄痛了,心操碎了。
原稿放在桌子上,隨時準備被抄走,謄清的稿子埋在樓板下,留作傳之子孫。妻子既要做家務,又要抄寫長稿,本來身體瘦弱,又操勞過度,夜裏停電,黑燈瞎火,摔下樓梯,左腳跟骨粉碎!
妻子整整臥床半年,缺乏油水,傷病容易饑餓,有時,我買一碗排骨湯給她吃,她總是在床上眼勾勾地盼望我回來。有時,我背著她去醫院,回來的時候,我總發覺我的肩膀上一片淚痕。
妻子終於能下地了。
我的每篇文章,都是經她先過目,她是我的第一個忠實讀者。她謄抄我的長篇《丹鳳朝陽》的時候,是每一句每一字都仔細讀過的。
妻子溫柔地對我笑著說:“你應該到別的水電站去看一看。”
從他的眼神上,我看出她的誠懇。同時,我聽出她的話音,《丹鳳朝陽》應該再補充補充材料。
我撫摸她的頭,她的頭發已經出現了白星。
我考慮,中國水利建設鵬程萬裏。如果把中國水利工程比作大鵬的話,那麼丹江口就是軀體,西北的劉家峽和江南的新安江就是健飛的雙翅。
“四人幫”垮台了,萬眾歡騰!在妻子的鼓勵下,我終於離家去北京,準備先轉往西北黃河上遊的劉家峽水電站。
剛剛從湖北省鹹寧向陽湖“五七千校”回到北京的詩人臧克家,夫婦雙雙趕來火車站迎接我。臧克家是我的老大哥,他的夫人鄭曼也是我的老友了。
我住在臧克家家裏,是他的小女兒“驕傲的公主”蘇伊把她的閨房讓給我這個叔叔落腳的。
十年浩劫之後,人情醇厚。我去看望小時受過《稻草人》的教育、抗戰時期鼓勵大家“相濡以沫”的老前輩作家葉聖陶先生。藤蘿院落,空庭寂寂。不巧,葉老出門去澡堂洗澡去了。他的拐杖就是他的獨木舟。接著,我去拜望老作家沈從文先生。我去解放區前夕,曾在北平為臧克家壽辰聚會和沈老見過麵。“四人幫”垮台後,據作家彭荊鳳在《文彙報》發表的沈從文先生訪問記,他還關心地問起我的情況呢。
沈從文先生也不在家。我從小窗往裏望,幾米寬的小房間,小床、小書桌、小凳子就占去了所有的麵積。聽說:“他的夫人離此幾裏,也是一間小屋獨居,難得互相照顧。唐朝杜甫的詩:“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倶歡顏!”一代大作家沈從文,在社會主義國家,生活如此貧困,我們能不黯然神傷!
為了不讓親友負擔過重,我在東城臧克家、鄭曼兄嫂家裏住了幾天,又去西城妻弟楊季川家裏住了一陣,最後去林莽家裏盤桓了一些天。
“文革”結束,林莽好不容易分到月壇大街的兩室一廳居住。
林莽年少時在贛江是C.Y.,紅軍長征離開江西後,他搞地下工作被捕,因年幼釋放。盡管解放後,有個位居高層的當年難友證明他的清白,但每次運動到來,都要把髒水潑到他的身上。
開國前夕,他冒險渡長江北上,參加華北大學文藝學院創作組。中央戲劇學院成立,他奉調任教。林莽為人口直心快,隻因一句話,被削職。周揚同誌調他到師大女附中教書,女附中校長就是周揚的夫人蘇靈揚同誌。校長愛才,平等對待林莽。
林莽在講台上舌耕,播下的是智慧,備受學生的尊敬和喜愛。全國有許多中學特派語文教師前來北京聽“林老師”的課,作為借鑒。蘇聯教育專家也來聽他講課,點頭稱讚。
抗戰時期,我在成都認識林莽。日本投降,我們在上海同住亭子間,我曾經介紹他的短篇小說《激流》給範泉主編的《文藝春秋》發表,因此,友誼日深。
林莽並不甘心忘懷文壇,在他講課中間,多次向學生介紹胡風的文章,這就壞了!胡風三十萬言上書,換得的是“十年麵壁”。林莽被看作是“胡風派”,抓去河北靜海勞改。
天地蒼茫,此去何日歸來?臨別,他和妻子去法院要求離婚,但到了法院門前,又轉身牽手回家。
困難三年,饑無食,林莽在勞改農場,腿腫得像水桶,躺下去就起不來,生命垂危。
恬寧聽到消息,心如刀剮。她寧可自己饑餓,把家裏節省下來的麵粉,做成土餅幹,裝進麵袋。然後到天津,一下火車,就背起幾十斤餅幹一步一喘趕往靜海。
恬寧心軟多情,看見親人奄奄一息,自己傷心流淚,反倒撫慰丈夫。
勞改禁地,不能久留。恬寧把一布袋土餅幹放在丈夫躺的地鋪旁邊,含淚而去。
就是這麼一個好女人,在“文革”期間,被強迫和她教書的那所中學女校長麵對麵互相往臉頰上擊掌!
為了去西北黃河上遊劉家峽水電站生活,我去中央水利電力部接關係。湖北省文創室的介紹信不起眼,我受到冷遇,說:“是水電保密,拒絕接待。幸好從武漢來了一位長江流域規劃辦公室的負責幹部,和我握手言歡,這才引起水電部的注意,派了一位宣傳部長接見。這人是“文革”期間調來的一個農村公社的副主任,並不懂得水利。
不管怎麼說,水電部總算給我開了一個介紹信,讓我去黃河上遊的劉家峽水電站。’
使我高興的是,我的外甥女用她自製的黑皮袋給我裝了滿滿一袋大蘋果,從北京吃到蘭州。
火車行駛一天一夜才到達蘭州。我胖怕熱,在電報上說明我手拿一把大蒲扇,好讓接車的人識別。
一下火車,果真就有人望見我手舉的大蒲扇趕前來迎接,先到甘肅省委宣傳部。宣傳部長原是周總理在重慶時的秘書,認得我。
宣傳部長風趣地說:“人家說你姓黃,我有點疑乎。‘碧野’多了一個‘黃’字我差一點不敢認呢!”
他身體瘦弱。“四人幫”折磨他,不久前才從監獄裏出來的。他親切安排我的住處,把我領到蘭州飯店。
一進大廳,我吃了一驚,這是一座豪華賓館。:我從幹校牛欄和農村豬圈一下子來到大賓館,覺得目眩心跳。何況,文創室本來限製我出省,現在恩準我遠行,給的旅差費不多,怕付不起昂貴的房費。
我連忙說:“找個小房間吧!”
部長回過頭來隻向我笑了笑。
嗨,我傻了眼,住進的是賓館的高級房間!
甘肅省委宣傳部派人派車領我分別參觀蘭州的名勝五泉山和白塔山。
我怕真的付不起房費,第三天我就要求去劉家峽水電站。一清早,我去服務台算帳,女服務員微笑著對我說,“房錢已付過了!”
啊啊,我應該怎樣感謝甘肅省委呢!
宣傳部長送行的時候,隻對我提一個要求:“下一次,請抽空去甘南牧區走一走。”
劉家峽距離蘭州不遠,吉普車隻跑一、二個鍾頭。西北黃土高原民性純樸,前麵出現一大片西紅柿地,吉普車被幾個老鄉攔住了,一定要我們吃西紅柿,不花錢,隻要把西紅柿籽兒摳在木桶裏做種子就行了。
我和陪伴的同誌連同司機吃了滿滿的一肚子西紅柿。
西北黃土高原缺少樹木,遠遠望見一棵鑽天楊就像發現一片綠洲。
到達劉家峽水電站,太陽剛爬上樹梢。
劉家峽水電站在紅柳台下,半在河穀裏半在岩洞中。黃河流入水庫再奔瀉而出,浪花飛濺,變得清而又清。河流順著崖壁衝激,波濤洶湧,聲如雷鳴。
劉家峽水電站位於古詩北鬥七星高,哥舒夜磨刀”的臨洮附近。四台三十萬千瓦的巨型發電機組,強大的電流輸往蘭州、寧夏、青海以至陝西的八百裏秦川。
除了後來在黃河更上遊建成的龍羊峽水電站之外,、當時劉家峽水電站是祖國西北最大的水電站。
劉家峽下遊還遠處是鹽鍋峽水電站。鹽鍋峽水電站是為劉家峽工程建設輸送動力,而建於劉家峽水電站之前。這幾十裏一段黃河,比海水還藍,好像放進一條白手絹也能染成藍色似的。可是黃河流到蘭州,就漂浮油汙,被汙染了。
我沿河去鹽鍋峽,看到“黃河清”的奇跡,心裏多麼暢快啊!可是想起黃河衝刷西北黃土高原,加上幾千裏的汙染,又是多麼使人不安啊!
清流難得,這段黃河岸壁高深,要幾級提灌才能培植樹木。走過最早建成的黃河上遊第一橋,就是少數民族東鄉族的聚居地。在黃河和她的支流洮河的灌溉下,東鄉族賴於在這一片黃土高原上生存。劉家峽水庫上遊的一角還存在有炳靈寺眾多佛洞莊嚴的石刻,菩薩是看見了這黃河上遊的千年變遷的。
在這貧瘠苦寒之地,我驚喜地看見劉家峽水電站宿舍區的家家門前屋後都栽種有鮮花,大麗、金英、吊鍾……尤其是工人出身的總工程師的後院,更是繁花似錦。
說起這位工人總工程師,個子瘦小,但精力飽滿。他原是東北小豐滿水電站的技術領導,後來率領一批技工來到荒涼的西北高原。“文革”期間,有一個老工人在黃河邊釣魚,忽然發現水裏漂來了一件東西,他下水遊過去一看,呀,是一個落水的人,還活著。他救他上岸,仔細一看,是總工程師!他是被迫跳黃河的!
十年浩劫過去,總工程師喜慶生還,就在他家小小的後院栽種奇花異草,給這荒涼的高原點綴一些鮮麗的顏色。
在劉家峽水電站,我結識了廠長和一個女技術員。廠長大高個,女技術員小巧玲瓏。廠長拜女技術員為師,她也喜收廠長為徒弟。爬輸電鋼塔換瓷餅,鑽水渦輪打鏽,哪裏活重,哪裏艱難,他師徒倆就出現在哪裏。
於是,我為劉家峽水電站寫了一篇《水電之歌》。
十八 友情濃於酒
我離開劉家峽,在蘭州稍作逗留,買了火車票,準備走寶雞,轉寶成鐵路,去成都。臨行前,我給成都的艾蕪打了一個電報,請他接車。郵電所的姑娘知道我和艾蕪的名字,我囑咐她一定不要搞錯,她笑著說:“準確無誤!”
過千山,穿萬洞,夜以繼日奔馳,火車才到達成都。在車門口,我一眼看見艾蕪匆匆尋覓。我大聲疾呼,艾蕪回頭氣急敗壞地接住了我啷個搞的?電報不對車次!”原來,蘭州郵電所的姑娘說:“的“準確無誤”,發報卻錯了車次,害得艾蕪在車站接錯了幾次車!
艾蕪忠厚。他把我送到總府街賓館,一看氣派不凡。我連忙說:“找個小去處吧!”艾蕪卻說:“就這,別無他處!”
有一個人從房門外探頭看我“呀,你不是碧野嗎!”
這是大蘭,抗戰中期我住在槐樹街他家裏,國民黨成部行轅要逮捕我,是他夜裏救我離開險境的。這時,他是四川省旅遊局長。雖然他已經老了許多,頭微禿,但還神清氣爽,眼光炯炯,一如當年。他記憶力很強,一眼就認出了我。
他第一句話對我說,“碧野啊,現在剛剛是天亮!”
我聽出他話裏有所指。
他呢,解放西南後,他是西北局共青團書記,後當上了重慶市委秘書長。三年困難時期,他對中央隻說:“了一句實話四川死了一千萬!”就被主管省政的那個人打成“反革命”;“文革”期間,他被打成沒有當權的“走資派”。粉碎“四人幫”後,他才被任命為省旅遊局長。
他的妻子呂伯良呢?在東北某學院當黨委書記,“文革”時期被迫跳了樓。
他的妹妹呢,在宜賓地委受到“張、劉”的殘酷迫害。
他的弟弟小蘭呢,參加紅五師中原突圍,至今在重慶受冤屈。
可知道,他們的父親是川西首屈一指的大茶商。大蘭夫妻、弟妹,都是走出豪門窗戶參加革命的啊!
我舊情難忘,回去看看當年住過的槐樹街,槐樹街變成了馬路,當年的“紅色府邸”哪裏去了?當年的亭台花榭哪裏去了?當年的蘋果園哪裏去了?
好像當年圍牆下的梔子花仍然撲鼻香,好像當年籬垣上的薔薇仍然鮮豔迷人,好像“一二,九”北平學生運動的女將呂伯良仍然亭亭玉立,好像大蘭的妹妹那個年輕姑娘仍然含羞擦肩而過,好像小蘭仍然坐在太陽下讀《大眾哲學》。
可是一切都過去了,一花一木變成了煙,一磚一石變成了路麵,熟悉的變成了陌生。
人生如夢?我對著淹沒了的槐樹街感到茫然。
舊地重遊,往往令人傷感。我去當年的“少城”祠堂街,重溫“莽原夢”。當年少城公園的保路紀念塔仍然高聳入雲,我住過的莽原書店小樓後邊的清溪仍然流水潺潺,但是當年的書店哪裏去了?當年為傳播革命種子而勞碌奔波的小兄弟周鼎文、姚雪崖、張展哪裏去了?
和莽原書店隔街相望的當年《新華日報》成都分社也不見了。當年,那座放射過“真理之光”的海上燈塔,那座詩人曾卓和青年們仰慕追尋的“神壇”,現在,哪裏去了?
我以懷舊的心情,在祠堂街和少城公園巡禮了一圈。
“吃葉兒粑粑吧!”有姑娘在我身邊兜攬生意。
我買了兩個成都小吃葉兒粑粑,它甜中有苦,苦中有甜。這似乎表達了我尋求舊夢的心情。
我之所以沒有直接回武漢,而從蘭州拐進四川來,主要是為了訪問綿陽的東方電機製造廠。丹江口水電站的水渦輪發電機組多半是這個廠製造的。
當然,最吸引我要知道的是,丹江口水電站廠長史元金同誌是怎樣在綿陽東方電機製造廠度過他艱苦的歲月的。
我乘火車折回來路,在綿陽下車。
綿陽,這座川北名城,我久聞其名,是第一次親臨其境。嘉陵江從天外奔流而來,像一條藍色綢帶係住了如玉的綿陽城。
東方電機製造廠廠房連雲,生產的是大型發電機。
為了掌握好機組安全發電,前些年,史元金是以老工人的身份前來學習,從幹重活的小工到電機部件的製造,他一一參加。像母親熟悉自己每個孩子的性格似的,他了解每一台機組的性能。
機組一台一台地生產出來,史元金就像捧金子似的,一台一台地護送回丹江口水電站去安裝。
在那十年浩劫中,國家頻臨崩潰,東方電機廠連工資也發不出,職工們勒緊了褲帶。丹江口發電了,有了收入。史元金知道東方電機廠的困境,立即彙給大宗款子,解決了電機製造工人們的生活困難。
真是好有好報。因為技術員的一點點疏忽,丹江口第一台十五萬千瓦的機組燒了。一個加急電報打到綿陽,東方電機廠立即派人坐飛機趕來修理。修理要有器材,光是紅銅就要五噸。幾年折騰,物資缺乏,國家倉庫空了,五噸紅鏑哪裏去找?湖北沒有,別的省也沒有。最後,還是從全國各個角落搜集了紅銅,東方電機廠工人用精湛的技術彌補了紅銅的短缺,修複好發電機組。
互相幫助,互相支持,這是工人階級的本色。四川綿陽電機製造廠和湖北丹江口水電站,雖遠隔千裏,但一根紅線兩地牽,像一母同生的親骨肉。
我為史元金的科學頭腦和刻苦精神所感動,我的筆記本記下了整整一本他的生動事跡,滿載而歸。
折回成都,我準備去重慶轉長江東下回武漢。艾蕪和雷嘉夫婦倆熱情為我餞行。艾蕪知道我是廣東人,特地把讀者寄贈他的“海蜇”拿出來給我吃,這是我的家鄉風味。我離開故鄉不少年了,四海為家,重新嚐到家鄉食品,感謝艾蕪對我情意好。
艾蕪年少開始流浪,懂得人生甘苦。他性格剛強,有毅力。“文革”期間,他在獄中讀完許多哲學經典著作,給予他無窮的智慧和生命力。
沙汀就住在艾蕪家的後院,我去看望他的時候,他正坐在破舊的桌子前吃西紅柿。這位一代名師生活如此儉樸、清苦,一如他的好友艾蕪。
所不同的是,沙汀性格嚴峻,而艾蕪溫和。
沙汀瘦弱,怕熱又怕冷。夏天他去北京,冬天他回成都,兩地居住。
四川自古以來出文人,漢代的司馬相如,宋代的三蘇,現代的郭老、巴老,以及沙汀、艾蕪,都是大手筆,著作等身。
最使人敬重的是,艾蕪、沙汀君子之交,友情永篤。他倆是現代中國文壇的楷模。
我到達重慶,住在由原四川軍閥範哈兒公館改成的賓館。出門時天晴,隨後下雨,淋得我像一隻落湯雞。我尋訪小蘭,冒雨上枇杷山。小蘭在博物館工作,解放後他可能是被“控製使用”,職卑位微。我向一個姑娘打聽,才知道小蘭這一天沒有來上班。可是這個姑娘的容貌很像作家陳荒煤,我早聽說:“荒煤在枇杷山圖書館管古籍,同時想看望他。我冒昧問道你爸爸是不是陳荒煤?”
姑娘很機警:“找我爸爸有什麼事?”
陳荒煤同誌原先在中央任文化部副部長,山雨欲來風滿樓,“文革”前夕就有惡兆,先驅逐他出京,給他當個虛名的重慶市副市長。“文革”一起,就把他押送回京送迸監獄,最後,放回重慶,在枇杷山圖書館整理古籍。
我和姑娘正說著,忽然她側轉身子喊了一聲“爸爸!”
有一個人打著雨傘走來。他態度雍容,頭已禿,步履仍剛健,我立即認出他是陳荒煤。
多年闊別,都受到無情的折磨。異地相逢,悲喜交集。
荒煤把我引到他的住處,隻是一間悶熱的小房子,竹床竹椅,幾本書,別無長物。他父女相依為命。 『
荒煤和我談心多時。他知道我年少浪跡天涯,是一二,九學生運動的積極分子,民先隊員。我們也談到青年時代的往事,尤其是談到著名女演員張瑞芳。他性格內向,但這時他眼光炯炯,透露出他蘊藏心底的感情。
他的妻子是張瑞芳的妹妹。現在,他身邊的女兒好林是她所生。
因為父母的關係,好林上初中就被判為“黑八類”去農村插隊勞動。父親出獄,即使她上調,也饒不過她父女,強迫她在又高又陡石階又多的朝天門當碼頭工人。十七歲的姑娘要扛百多斤重的麻包上坡,脊梁骨都被壓彎了。我在枇杷山上看見她身子單薄,麵黃肌瘦。
快到中午,雨未停,荒煤留我,我執意下山,荒煤把他的傘塞到我手裏。
我知道他的用心,天晴我總要還傘,有機會再談。
果然,第二天放晴。我第三天要離開重慶,趕快把傘送回枇杷山。
荒煤神機妙算,他晨起看天晴,估計我會再到他家。
還沒進門,我就聞到一股濃香。是荒煤吩咐他的女兒一早就過嘉陵江大橋去江北菜市采購肉食的。女兒當廚,他監廚,做了一頓帶四川風味的美餐招待我。
“山城燈火”,是名聞遐邇的夜景。夜色漸濃,暮煙遊蕩,荒煤領我走上枇杷山頂。這裏有一座“紅星亭”,紳在亭上,可以環望山城之夜燈火輝煌。
好個重慶城!她像一顆剛剛出海的璀璨明珠,光采豔麗,在天地間生輝。
重慶多山,燈光千疊,從穀底亮到山頂,下照江流,上接星辰。
山城燈火,神奇而又美麗!
山城燈火,使人迷戀而又使人遐思。
我和荒煤久久站立紅星亭。夜風吹動我們的衣袂,夜露打濕我們的單衣。
抗戰期間,我曾在重慶久居,現在,山城燈火挑起我多少回憶,多少往事湧上我的心頭。
那山間偷偷給我送報的孩子哪裏去了?那坡上的竹屋危樓哪裏去了?
夜已深,荒煤才送我下枇杷山。天明,我就要順長江東下,一別又是多少年?
我愛長江,大半生流浪,終於落腳長江中遊;荒煤也爰長江,年輕時我讀過他的成名作《在長江上》,至今依戀長江。
在枇杷山腳,夜燈照著我們的身影。我們默默握手,明天,關山又幾重?
十九 有朋自遠方來
回到武漢,我為重慶之行寫了《山城燈火》。
不輪秋風吹落葉,還是大雪壓枝條,我孜孜不倦地在窗下修改長篇《丹鳳朝陽》。
又是一個春天到來,街邊梧桐突破料峭的春寒,已經開始發葉。
雖然我被解放了,但陰暗潮濕的角落裏堅冰仍未解,凍,我仍處於被隔離的狀態。譬如北京《解放軍文藝》編輯同誌來訪,被拒於大門之外,說是我不在,又譬如作家李滿天從石家莊來訪,卻被堵截於領導人的辦公室,不讓我見麵。
可是這一天,突然有一個人悄悄地走進了我的房間。我一看,驚喜得差一點叫起來,是江曉天!
江曉天從北京來,不曉得他是怎樣這麼準確地知道我的住處的。第九層樓,第幾間,他了如指掌。我家有兩間房子,爐灶在廓道上,廊道盡頭還有破爛堆。
“有朋自遠方來”,人處困境,不是更加“不亦悅乎”!
我準備讓曉天和我們擠著住,但他一下火車就在車站邊的“服務大樓”住下了,洗了洗臉,就跑來了。
楊靜煮碗掛麵,曉天說,他吃過了。他為“公事”而來,暫不講“私情”。
他吃住都在火車站的“服務大摟”,“公事公辦”,不占我一席之地,也不吃我一碗飯。
一連幾天,早來晚去,主要是談我的長篇。他給予我忠誠熱情的鼓勵一滴汗珠一分收獲,一滴心血一分成績。
江曉天走後,省文化局的一位領導在會議上對我提出批評:“那個姓江的一來,就跟上去了!”
但是江曉天卻真的給我留下了寶貴的啟示:一個作家,當他動筆的時候,他就生活在他作品描寫的世界裏了,精神相感,喜怒哀樂交融。
“四人幫”還在台上,矛頭對準周總理,“批林批孔”。茅盾大師屢次給我寫信,指示我“不求近功”。
長篇修改完畢,妻子幫我一同整理好,還是一部擺案頭,一部藏地下。
“四人幫”終於在中國人民的巨掌下倒台了,普天同慶,文藝的春天到來了。
老友曾秀蒼從天津過漢,準備回他老家江西革命根據地去采訪。
他風塵仆仆來到我家。十年災難,他備受折磨,更瘦更老。相見之下,又悲又喜。我們是在南京認識的,那時他主編《大剛報》副刊。我們之間不但有文字交,而且建立了永世的友誼。回想當年我被國民黨上了黑名單,出走離開南京時,他送我於長江之濱,事後又寫長詩相贈一自白門送君後,為迎朝暾幾登樓……”渴望新的生活,情意纏綿。
但秀蒼因孩子多,家累很重,未能成行。一直到南京解放,他才北來。我介紹他到天津百花前身“讀者出版社”工作。成績越優異越為“四人幫”忌恨。
多年老友,情意深厚。我們杯酒相慰,抵足而眠。從早晨到深宵,我們有說:“不完的話,吐不盡的情愫。
當他翻閱我案頭的長篇稿子時,喜掛盾梢;而當他知道我埋藏著長篇的另一部時,怒目圓睜。
一如往昔他送別我於南京長江邊一樣,今天我送別他於武漢長江邊,頻頻囑咐,互祝平安。
今日水頭,明日關山,兩情依依。
二十 江南行
為了更加豐富長篇《丹鳳朝陽》的內容,我繼續展翅飛翔,去浙西的新安江水電站。
我順流長江東下,過南京,走滬杭,轉新安江。
啟程前,我給南京和上海都去了電報。
下水船行駛快,第二天華燈初上就抵達南京。大橋上幾大支火炬形的燈火倒影江中,映照出幾大片紅波;岸上高摟林立,岸腳萬船蟻集,顯示名城氣度非凡。
南京是長江大港,下船的旅客擁擠,我落在後邊。在擠擠嚷嚷中,我上了岸。碼頭石級我巳爬了一大半,還不見有人接我。
忽然後麵傳來了連聲的呼喊:“碧——野!碧——野!”有人叫我!我連忙折回去一看,在燈光下,我發現了,白塵!
劇作家陳白塵站在高處,還在一聲聲地喊我。
我撲上去,一把抓住他的手,歡喊:“我在這裏!”
陳白塵張開雙臂啊啊,我把嗓子都喊啞了。人聲嘈雜喧鬧,我和陳白塵差一點失之交臂。說起來,我在重慶的時候就認識陳白塵,他寫的一手好字。在觀音岩文協,無事,我就肴過他寫字,誇過他;尤其是他寫的劇本好,不論是《群魔亂舞》還是《升官圖》,上演的時候,我賣衣服也要買張戲票去欣賞。
解放後,他曾任《人民文學》主編,親乎發過我的《武當山記》、《去虎盤河》和《十八盤山暴風爾》等作品。因此,友情更深。
可是“文革”他受到審查、批鬥。一直到我來南京的時候,他還沒有被“解放”。他說明緣由,才向省文化局長、作家李進借了一輛吉普車,到碼頭上來接我的。
我見到白塵夫人金鈴。她是一位溫柔、細膩的女性,為我做了一頓簡單的家宴洗塵,最使我不能忘懷的是,一碗燒蚌肉。
李進以局長的身份接見了我。周恩來總理逝世不久,他說淮安是周總理的故鄉,要我去蘇北走走,並派了一個年輕幹部陪同我前往。
煙雨茫茫,車過洪澤湖,到了古城淮安。
我迫不及待地去拜謁周總理故居,瓦房三小間,古井、石榴、臘梅。
古井的石板上似乎還留有總理幼年時的腳印,石榴結實時笑口常開,臘梅根塊已保存在玻璃櫃中。
東屋裏,周總理的母親生下他後,埋有他的胎衣。這位中華民族的偉大兒子,永遠沒有脫離祖國的土地。
《西遊記》作者吳承恩、鴉片戰爭虎門守將關天培,都是淮安的優秀兒子。浩氣長存,淮安人民世世代代敬重先賢,一直到今天,屹立在城中心十字街頭的鍾摟上,仍然保留著這位才子和這位將軍的紀念文物。
周總理故居,更為淮安人民珍愛,更加細心管理。
井欄生青苔,井水清甜,海枯石爛,此井長存,好像周總理恩澤綿綿。
春華秋實,五月榴花紅似火,秋來石榴笑口開。
有一株臘梅塊根被放入玻璃大櫃。原先,前來瞻仰周總理故居的遊人,總要剝走一小片臘梅樹皮,作為珍貴的紀念;現在,臘梅根隻能觀賞了。
周總理小時居住淮安,讀書的窗前就長著這棵臘梅。冬天百花凋殘,隻有臘梅吐放芬芳。據說,臘梅屬性忠貞,隻有朝太陽的一麵可以分盆。
最令人發生感觸的是,一個小小的柳鬥。柳條編織,塗上紅漆。但年月長久,紅漆剝落,有破洞,這是周總理小時候唯一的玩具。它可以裝針線,可以裝石子,也可以裝紙片。見物思人,周總理終身儉樸,一生為人民。
我從蘇北回南京,準備去上海。但是李進同誌對我建議:“既然去了蘇北,也應去蘇南。”他派了原先陪我去蘇北的那位幹部,又陪我去蘇南。
我們到了無錫,遊梅園。梅園的梅花名聞遐邇,除紅梅、白梅之外,還有稀世的墨梅和綠梅。我來時,花季已過。在惜春之餘,我忽然看見亭子上掛有詩人嚴辰親筆寫的詩刻在匾額上,大喜。我這才記起嚴辰、逯斐是無錫人,聽說:“他夫婦倆已返故鄉,我匆匆去尋訪。本想老友重逢,樂在其中。沒想到人去樓空,倍感惆悵!
無錫多文人才子,他們領著我遊惠山,喝惠泉茶、買泥人“阿福”、這是樂事。
蠡湖,傳說:“是春秋越國大夫範蠡功成引退,帶春西施遠遁的水口。
最令我難忘的是,太湖之遊。刻有“包孕吳越”四個大字的山崖石壁照臨水域,水天一碧,白帆映日。太湖孕育江南魚米之鄉。
太湖盛產銀魚,給人們增加多少口福。但銀魚難捕,越是風高浪急之夜,越是入湖捕撈銀魚的時刻。漁舟在浪峰浪穀中拋上拋下,浪花撲打人麵,收網艱難。
太湖是江南明珠,是袓國最富饒的糧倉。
在文友們的倡議下,我既然來到了無錫,也應去隔湖相望的蘇州。
“上有天堂,下有蘇杭。”果真名不虛傳。
蘇州園林名聞天下,獅子林、西園、滄浪亭,各呈美景,名勝古跡虎丘山、寒山、靈岩山,數也數不清。
接待我們的是蘇州大學一位教授。他向我提出的唯一條件是,給學生講一次大課。
教授名氣不小,通過市委解決了我們的食住和用車問題。
我喜歡西園塑造的羅漢堂濟公,一邊笑臉,一邊哭臉,極盡人間的眾生相。
我也喜歡網師園的景中有景,窗含花樹修竹,景色清幽。
而最使我感動的是,市委書記為了讓我寫蘇州,特地抽出時間親自領我們遊盤門。
盤門帶有野景的風韻,僻處蘇州城西南角的運河上,不為一般遊人所注意。
盤門水陸二門。陸門巍蛾,千軍難破;水門位於水中,戰艦難攻。
還有一座架設於京杭運河上的吳門石橋,河畔上的瑞光古塔,構成了壯麗的盤門三景。
為了答謝主人的好意,也為了讓讀者得以賞識蘇州這一片野景,我寫了散文《盤門三景》。
我們在蘇州步步深入,到了遠郊太湖一角的東洞庭山。這一帶出產名茶“碧螺春”。碧螺春的葉子帶有白霜,葉葉豎立杯中如針。茶色微綠,入口清香。
沿湖一帶是蠶桑產地,有一條小石街,街西邊排列著小小的店鋪。
最有名的建築是“雕花大樓”,金柱玉瓦,畫棟雕梁,造價昂貴,簡直是用金子堆成的。據說,這是一個大財主養老的別墅,女兒愛上一個木匠私奔了,緊接著蘇州解軟,“雕花大樓”改成了人民文化宮,老財主落得人財兩空。
蘇南的村鎮小橋流水、田肥秧綠,更何況又受到陪同我來蘇南的年輕同誌的慫恿,我們去了農村。一走進村子,村道明光光,新居清潔美麗,周圍田園整齊我第一次看到生產隊有招待所!木床堅實,被褥潔淨,桌椅齊全,電燈明亮,還有勤快的女服務員,每天的住宿費隻兩角錢!
隊長是個彪形大漢。在蘇南水鄉,很少能看見這種身材的人。他頭戴鬥笠,腳穿草鞋,神采英武。蘇南風物靈秀,別看他胸寬腰圓,但說:“起話來細聲細氣,像個姑娘。
他談吐不凡:“澆花要澆到根上,教人要教到心上。”珍珠價無比,他說他正在抓育珠。
隊長帶我們去參觀養珠場。
生產隊的養珠場是一口口池塘。遍插竹竿一行行,縱橫牽上鐵絲,甩一根根細繩掛上千千萬萬的河蚌。
江南水鄉的姑娘都很聰明能幹。她們把一些蚌殼撬開,割下一片片大蚌邊緣的軟體,鑲進蚌內,然後掛到池塘裏去育珠。
蚌在池塘裏吃浮遊生物,珍珠逐漸在醉內育大。
育珠艱辛。
珍珠晶瑩,珠蚌喜潔,每隔幾天,姑娘們裁要劃著采蓮盆進入池塘去給珠蚌一個個洗刷幹淨。
而每當夜裏起風,又怕係珠蚌的竹竿被刮倒,要照明沿岸巡視,要下塘入水固定。
隊長興衝衝地帶我們到倉庫裏,拿出一個大口袋,仔細地慢慢解開,雙手捧出一捧晶光閃亮的東西來。我們定睛一看,啊,珍珠!
我們驚喜得睜大了眼睛珍珠,圓潤晶瑩,七彩放光!
珍珠大的盈寸,如果串成項鏈,價值連城。
小珍珠可以入藥,滋補潤顏,煥發青春。
我們麵對這麼多珍珠,讚不絕口。
隊長拉了一把站在旁邊的一個秀發垂肩的姑娘說:“這一大口袋珍珠都是她培育出來的!”
我誇她:“你幹的是又美麗又幸福的工作!”
她抿嘴一笑,溫柔地說:“我願意為大家造福……”
忽然生產隊派人來通知,市委要我趕回城去。
我急忙趕回蘇州,原來是上海巴金先生來了長途電話。
我從武漢啟程東行已有一個月了。因為蘇北、蘇南兩地逗留時間長,至今尚未到上海。“四人幫”雖然垮台了一年多,但社會並不平靜。巴老擔心我是不是在途中出了事?他讓上海作家協會沿長江的城市九江、安慶、蕪湖、南京都打了長途電話詢問,蕞後才在蘇州跟我聯係上了。
第二天一早,我就坐火車從蘇州趕往上海。
我坐的是硬座,到上海隨著人流擁擠出站。怎麼沒有人來接車呢?正在我四顧茫然,突然發現了作家羅蓀和豐村正在慌亂中尋找。原來他倆是在軟席出站處接我的,當然撲空。現在好了,我們終於互相擁抱了。
在汽車上,我把湖北省文創室的介紹信交給羅蓀,他一笑了之你們文創室的介紹信頂什麼事?早給你定好房間啦!”
豐村添上一句:“見到巴老時,千萬不要提肖珊,他會哭的!”
當年“四人幫”在上海逼巴老“深挖洞”,他年老體衰,受此折磨,肖珊憂傷成疾,長逝人間。聽說,夫人的骨灰仍留巴老床頭,生死不離!
我被安排在衡山飯店住下。
當然,我先拜望巴老。在一幢小樓裏,隻有一個老媽媽招呼他生活。我到時,他正在午休。聽說我來了,連忙起床結鞋帶。我現在想起,可能就是這一雙鞋帶,後來踩它絆倒跌壞他的胯骨。事隔半年,我到上海文藝出版社校對散文集《藍色的航程》,去醫院探望,他扶杖相迎。床頭一盆仙客來正在盛開,小桌上一疊稿紙、一支筆。巴老的人品如仙客來那樣深情淡雅,他寫作勤奮,終生陪伴著他的是稿紙和筆。那時,他隻歎息他的字越寫越小。原因是他病中手抖,寫大一點的字掌握不了。
這次,我來看望巴老,他已年過八旬,但對人真摯,童心未泯。
他問起我在“文革”時的遭遇,說:“我們活下來就是勝利!”他關心我的創作,知道我在艱苦的環境中也沒有停筆,表示欣慰。他知道我和臧克家、姚雪垠、田濤是抗戰時期的“四兄弟”。他談起我們四個,特別是談起田濤時,更為關注。
我拜望過巴老後,又去看望羅蓀和王西彥。
“文革”期間,羅蓀幾乎被掃地出門,到現在一家還住一間小房。夜裏,羅蓀隻能睡在一張桌子上,它既是寫字台,又是飯桌,更是床。
作家王西彥是上海批鬥“文藝黑線”的第一個鬥爭對象。
他的妻子周雯端莊正直,能言善辯,頂住了“造反派”抄家。她知道我是王西彥的老朋友,為我舉行家宴。
去新安江要路過杭州。解放戰爭初期,覃英大姐在杭州教書,邀我前去觀賞湖山勝景,我想有的是時間,未急於前往。沒想到國民黨當時作垂死掙紮,我赴華北解放區,終未去成杭州,有負大姐美意。
現在,我第一次來到杭州。浙江省文聯尚未恢複,感謝巴老為我早作安排,給浙江省文化局打了長途電話。一下火車,就看見有人高舉《東海》文藝月刊相迎。省文化局長和作家沈虎根把我送到西湖之畔靠近“柳浪聞鶯”的大華賓館住下。
西湖有三美風景美,生活美,人情美。
晨起,站立樓窗前,旭日東升,最先映照著對岸上的寶俶塔。我還從來沒有看見過這樣秀美的寶塔,筆直的塔身,細細的塔尖,映著朝陽,亭亭玉立。而湖麵上,水波粼粼,那湖心亭,那三潭印月,像神話故事似的帶著神秘的色彩,給人一種夢幻的感覺。這是杭州的風景美。
我有時逛街,市麵繁華。忽然遠遠地看見有人手拿花環,近看,才知道原來是一整條“龍骨”,被盤成了圓圈。這豬的脊骨不砍斷,節節相連,盤成了花環的形狀,一節脊骨好像一朵花,給生活帶來了美感。而給生活帶來更有情趣的是,在僻靜的巷尾和流水的橋邊,有人在歡樂聚飲。杭州居民喜喝黃酒,甘醇可口,其味無窮。
傍晚,我散步“柳浪聞鶯”,黃鶯穿飛於綠柳間,天然幽美。這公園不收門票,任人遊憩。
忽然遠處傳來了胡琴聲,琴聲悠揚。我被吸引走前去一看,原來是一群人圍坐在一座亭子的欄杆上,有男的,有女的。有老的,有少的,合成了一台戲,在清唱越劇。
打聽之下,我才知道他們互不認識。幾乎都是晚飯後來公園散步,自願聚集在一起的。他們喜愛越劇,自扮不同的角色,唱在一起。
多悠揚的胡琴聲,多婉轉的唱腔,多誘人的場麵,多迷人的詩情畫意。
這是杭州的人情美。
也許為此所感染,我懷著虔誠的心情去訪友。
我第一位訪問的是文學評論家陳企霞。我和他曾經在解放區同過事,那時,他是華北大學文藝學院文學組組長。後來進城,他主持《文藝報》編輯部,是第一個對我的長篇小說《我們的力量是無敵的》發起嚴厲批評的評論家。這時,粉碎“四人幫”已經一年多了,他還沒有被解放,住在杭州大學。
我找到杭大宿舍,陳企霞全家住房一間。
我一進門,陳企霞發現是我,霍地跳起,跑。來激動地抱住了我,把頭緊緊地壓在我的肩膀上。
他的夫人滿眶熱淚地說:“企霞,你過去對碧野太過分了!”
我感動地說:“企霞給了我一掌,使我前進了一步!”
然後,我去訪問女作家陳學昭。在北隸的時候,我和她酆是中國作家協會的駐會作家,同住安定門外。後來,駐會作家被解散,各自深入生活,她回到浙江,被打成“右派文革”期間,她當然是“反動學術權威”。
陳學昭孤孤零零住在一間平房裏,房小簷低。一床、一桌、一凳而已。
我的到來,使她驚異。看來四人幫”雖然被掃進了曆史垃圾堆,但遺毒尚在,平日裏極少有人敢來看她。
在北京的時候,陳學昭性格比較孤獨,少言少語。但這時,她卻對我訴說:“文革”中遭遇,滔滔不絕。
她頭發已斑白,額頭上出現了皺紋。我曾看過她的照片,想起伴隨她母親時的少女風韻,以及她任《大公報》海外女記者時的翩翩風度,誰能想到被長期磨難後的陳學昭已垂垂老矣!
在談話中,最後,她淒然告訴我,她近日的心情。她指著房裏一根橫梁苦笑著說:“沒事的時候,我老是端詳著它……”
我隻能勸解。
臨走的時候,她忽然拿出一盒西湖藕粉送到我的手裏說:“帶回去給楊靜吃吧!”
我沒有帶禮物給她,她反倒記起了我的妻子。
我馬不停蹄去訪問林淡秋。林淡秋曾任杭州大學副校長,我走進他家的時候,他正在屋後種菜。
林淡秋在《人民日報》任文藝部主任,那年紀念《延座講話》發表十五周年,他親自跑到我家拉我參加座談會。座談會規模小,在報社摟上召開。參加的作家有荃麟、康濯、劉白羽、郭小川、林淡秋、我和老詩人汪靜之。林淡秋把各人的發言洋洋灑灑發表在《人民日報》的文藝版上。
我本來和林淡秋不熟悉,但從那次座談會以後,我們之間建立了友誼。
兩杯龍井茶擺在我們麵前。林淡秋溫文儒雅,侃侃而談。他態度和藹,對人親切,說:“一句就在我身上輕輕拍一下。千言萬語,像淙淙流泉,在洗滌著我的心靈。林淡秋說:“到感人之處,我真想變作水石,長留清泉。
最後,我去看望前輩老作家黃源。
黃源住在保俶塔後山,林木森森,石徑橫斜。
前門不開,我走後門。
這是一個幽靜的庭園式小院子,院中一樹茶花,爛熳盛開。
黃源雖已古稀之年,但身體健壯,精神旺盛。他在西廂書房接待了我。
在沒有車馬喧和遊人嘈雜的僻靜山莊,黃源先生像過著世外桃源的恬適生活。這位與世無爭、於人無爭的前輩老作家,令我肅然起敬。抗戰前在魯迅先生的支持下,黃源先生主編《譯文》,介紹世界各國文學作品,給像我一樣的那一代青年以哺育。我們之所以能認識世界文學和汲收西方的文化營養,至今感謝黃源先生。
黃源先生為人純樸真誠,待人熱情,諄諄教導後輩,對文學事業孜孜不倦地追求。
我幾次起身辭行,他幾次按我坐回原位。千裏來訪,況且文是劫後,黃源先生對我特別親切。
黃源先生吩咐家人備雞黍。我念他高齡,怕他勞累,借口觀賞庭中茶花,步出書齋,然後快步走向後門。
黃源先生身子骨硬朗,還是追出後門來了。他不強留,但卻陪我下山。
石階百級,青鬆翠竹,這像征著黃源先生清高的品德。黃源先生步履矯健,送我出山,到了西湖的斷橋邊。他知道我要從水路去新安江,囑咐我看看富春江上嚴光的釣魚台。我理解黃源先生的心情:“勿戀名位,以德為重!”
我離開杭州,坐錢塘江班輪南航。船到桐廬,看見錢塘江的濁流和富春江的碧水交彙,黃、藍水線分明。桐廬石城壁立,峻拔秀美。我知道她是文學大師茅盾和著名作家王西彥的故鄉,使我情不自禁,久久仰望。
我記住黃源先生的囑咐,在離釣魚台下遊不遠的七裏瀧,我上了岸。
七裏瀧有一座水電站,規模不算大,但扼富春江水口,占有東南水電戰線的重要地位。
富春江水色碧藍,七裏瀧水電站顯得像一塊白玉。我國名貴的鰣魚,在錢塘江產卵孵化後,溯流遊入富春江。七裏瀧大壩設有魚道,讓鰣魚遊入水庫生養。
富春江水產豐富,有一種頭上長有一朵鮮豔紅花的桃花魚,味鮮肉嫩,為美食家所喜愛。
為什麼古代嚴光不願為漢光武帝邀請,而戀此山川?莫非是富春江魚肥,不羨人間富貴,但願垂釣釣魚台?
但是,現在釣魚台已麵目全非,斷碑殘碣,亭台被毀。這是“文革”“破四舊”愚昧所為。不知天下有多少曆史勝跡,人文景觀,被野蠻的雙手毀於一旦!
遙想嚴光,淡泊明誌,不求榮祿。他的風範永垂史冊。
黃源先生之要我瞻仰釣魚台,是對我的一種啟示?
七裏瀧上遊,我改乘烏篷船。烏篷船尾舵安裝上一個馬達,就能乘風破浪航行。
烏篷船航行在七裏瀧水庫上,藍天白雲,碧海綠波,別有一番風光。尤其是兩岸山花爛熳,波平村屋,如同仙鄉,更加令人喜悅。
走完闊水茫茫的幾十裏庫區,就到了梅城。石砌城牆,城形梅花,故名。
梅城居蘭江和新安江的彙流處,兩水拍岸梅城,入富春江,然後流入錢塘,浩浩蕩蕩,注入東海。
梅城雖小,但市麵繁華。這裏特產白五加皮酒,是用蘭江和新安江彙流中心水域內汲水釀造的,清冽醇香。
新安江在建德縣。我改乘馬力較大的小輪船溯流西行。也許浙西山區民情純厚,男女乘客知道我是外省人,溫語頻頻,我並不感到旅途寂寞。
船到建德,已是傍晚,我在暮色中四顧,忽見碼頭上有人迎接我來了。原來他是新安江水電站廠長,去過丹江口參觀,由我這個“半個丹江人”接待過。
廠長是得到杭州電話通知我來新安江的。他把我拉上小汽車,沿著新安江馳往金紫灘水電站。
最先是一杯清茶放到我的麵前。廠長笑容可掬你先解解渴。這是我假日上山采的野茶!”
主人情意殷切,我在金紫灘一住就是十天半月。
金紫灘水電站座落在深山峽穀。水電站裝機容量六十萬千瓦,輸電杭州、上海,是華東的一座大水電站。高壩淩雲,探穀尾水區水色墨綠。
仰望周圍山峰,輸電鋼塔一座座高擎雲天,廠長親自帶我爬山。當年,工人樹立鋼塔,牽高壓輸電線,山上滾著火球雷,紅閃閃滾過來,在你跟前發出一聲震動山林的炸響,非常偉險。即使目前巡查線路,有些猛禽喜歡在鋼塔上築巢,為了安全輸電,你拆巢,它護窩,人禽要展開一場惡鬥。查線工人辛苦,日夜奔波在山間,如果發現高壓輸電線夜閃藍火光,就要準確地記錄卞來,然後在白天,乘著吊籃,滑著吊板,沿著高壓線在高空檢修,上接白雲,下臨煙穀,艱險萬分。
廠長說:“我們新安江發的電就是這樣輸送出去的!”
廠長是個很富感情的人。他愛談文學作品,忽然關心地向我打聽巴金的近況。他高興地告訴我:“在建大壩的時候,巴金和肖珊都來過我們新安江工地呢!”
從廠長誠懇的表情上,我看出他內心的激動。全國有多少讀者在懷念巴老啊!
廠長忽然又添上一句:“咋天,我還在《光明日報》上讀到你的《人造海之歌》呢!”
有這麼一位讀者,我感到自豪。
新安江水庫下遊是金紫灘,上遊是淳安,介於浙西和皖南之間,彙入的是黃山活水源。 淳安,宋朝是方臘起義的地方,現在,近百裏範圍內,是碧水清波。
我聽說新安江水庫很美,想要橫穿水庫去淳安。
廠長給予我諸多照顧,助我入水庫,他用吉普車送我到金紫灘碼頭。
從金紫灘到淳安,水程百裏,行駛班輪。新安江果然美麗天成。水色碧藍,淹沒了的山嶺,隻在水麵露出一個頭,成了小島,像一個個浮現的青螺。
每個島上,遍植鬆杉和果林,有白玉簪似的燈塔高出林表,看來,船隻在方圓百裏的水庫裏可以安全夜航。
什麼東西在太陽下遠遠閃光?船駛近了,才看出是斑斕的大理石岩。
新安江水庫設有綜合開發公司,每個小島上都住有人家。有的在培育魚苗,魚苗在大缸裏遊動,像彌漫的煙霧。成魚後,放入淺水中的網箱養育,稍大,能適應深水了,就放入水庫生長。
魚兒撒歡遊入水庫,千百小島上的鬆花風吹雨打入庫,就是又香又甜的魚餌。水庫裏的魚長得快,一年就能增加幾斤重,小魚變成了大魚。
有的島上有造船廠和織網廠。船堅網密,就地取材。
捕魚船巨大、方形,魚汛旺季,駛入水庫,真是洋洋大觀。捕魚船上有宿舍,有食堂,工人們在船上一千就是十天半月。搶網捕魚,一網就是幾千斤。
有的島上有冰凍魚庫,一排排堆放如山,可以遠運杭州和上海。有的島上有水果罐頭廠,甜柑、蜜桔、香梨、脆桃,可以遠銷陝西和甘肅。
有的島角水濱有養貂場,花貂、銀貂,在水中活潑遊竄。還有的島上建有水產研究所,庫區生產的各種魚類標本,琳琅滿目。
新安江水庫,真是一座寶庫。
迎麵來船,汽笛聲聲,互相問候。
有人給我送來了一杯清茶,我抬頭一看,是船上的女服務員甜甜的笑臉。
她一眼就看出我是遠方的來客:“可喜歡我們新安江水庫?”
在簡短的交談中,我知道她是庫區工人的女兒。十六七歲,就負起班輪,的安全航行,她是服務員,又是船長。
輪船平穩地在水麵上滑行。船艙裏被打掃得幹幹淨淨。為了使遊客們納涼,她打開船上的窗子,讓大家受到輕柔的水風吹拂。
汽笛一響,船靠島上碼頭。這時,又是姑娘忙碌的時候。旅客上下船,她要扶老攜幼。同時,她又是義務郵遞員,把一個帆布包郵件交給站在岸上的人取走。每個島上都有人家,也都有郵件,她必須無誤,分別親手交給來人。
在占有重要位置的小島,譬如水貂養殖場、魚類研究所、造船織網廠,在輪船靠岸的十幾分鍾內,她就當義務向導,陪同旅客上岸參觀、解說。
水庫裏除了生長各種魚類之外,還有天鵝飛來,大雁隨波浮蕩,野鴨子成串飛入水室。給水庫增添了迷人的色彩和無限的情趣。
水庫裏的一些小島上,草木荒涼,經常有野獸出沒。前方水麵上,忽然出現一個黑點,姑娘驚叫一聲,立即跑到船舷上去。
姑娘眼尖,早看出浮在水麵上的是一隻麂子,可能它是被猛獸追趕下水的。舵手領會姑娘的心意,把船頭輕輕一轉,迎上了水中的麂子。
麂子終於在姑娘手裏得救,她把它抱上船來。
一個旅客說:“好肥的一隻小麂子,肉真嫩!”
姑娘瞪了那個旅客一眼。
她摸著麂子毛茸茸的頭,溫柔地說:“我送你到公園裏去,好嗎?”
前麵遠處,夕陽映照出一大片赤鬆林,閃著紅光,像一排火炬。
船到淳安。
一上岸的時候,我走上前去跟姑娘握手道別。
她笑笑地說:“過幾天我接你回金紫灘。”
水淹山城,淳安。搬遷到山頂上。我迂回上山,站立山頂上望新安江水庫。夕陽下,近處,隻見金波抖蕩;遠處,極目煙波浩渺,闊水茫茫。
我站立山頭,遙想當年方臘起甙,山高林密、危崖險徑、穀幽洞深。可是現在,新安江水庫波平浪靜,風物迷人。
綜合開發公司為了顯示新安江水庫的富有,晚餐就給餐桌擺上了一條烹調得非常可口的十斤重“翹嘴白”大鮮魚!也許因為我多喝了幾口五加皮酒,渾身躁熱,我要了一把破扇子。 主人笑我貪涼,其實,每年一進入五月,我就習以為常超前一個月揮動大蒲扇了。
夜裏,皓月當空。這是一片淳安月,皎潔月色臨窗,我興奮難眠。夜鶯在山林裏鳴唱,浪聲在水庫裏喋喋。
在淳安,我以美好的心情寫下了《藍色的航程》。
我回到了金紫灘。遺憾的是,我沒有遇上姑娘的船,。我本想在金紫灘水電站多逗留幾天,但湖北省文樣飛來電報,要我趕回武漢。
廠長挽留不住我,熱情送行。我乘火車去餘華,他依依惜別。
金華是詩人艾青的故鄉。自古以來,金華詩情濃鬱。蘭江邊還遺留一座沈約建造的“明月樓”。明月樓也曾住過流落的李清照,樓前雙溪至今還有人駕駛蚱蜢舟。
因為要買火車票去長沙轉武漢,我在詩城金華落腳兩天。“四人幫”垮台了,人間充滿溫暖。在地區招待所,有一個女幹部看出我是外省來的,同情我年老,每餐給我端菜添飯。事情雖小,但旅途中得此分外照顧,至今難忘。
在等火車票的日子裏,我趁空去遊雙龍洞。雙龍洞在群山中,隔壁還有冰壺洞。冰壺洞的泉瀑從半山洞壁上噴出,落地聲如雷鳴。泉水彙入雙龍洞,從一座巨岩流過。雙龍洞分前洞和後洞,後洞眾多鍾乳石形成雲龍、風虎等景物。去後洞,有小船牽引出入。本來,每船兩人平臥可過,可是我胖,隻臥一人。船浮洞低,我出入擦身而過,把胸前的扣子都擦掉了好幾顆!跟我同遊的一位記者哈哈大笑。
我怕他寫我出洋相,求他“請高抬貴手!”
但是後來他還是寫了文章,發表在《文忙月刊》上,真是使我哭笑不得。
不知道是誰,在我的行李上放了一支火腿。金華火腿,色、香、味俱佳,是地方名產。我問了我認識的人,誰也不清楚是誰送給我的。我隻好把它帶上火車,心裏感謝。
事先我給長沙的康濯同誌打了電報。車到長沙,正是夜間。我怕夜深不好接車,但燈光下卻出現了瘦高個子的康濯同誌。
康濯作風嚴謹,重道義,講友情。在北京中央文學研究所共事,他是副秘書長。有時,他代丁玲同誌行事,工作井井有條。
他善於團結同誌。開國初期,我因長篇《我們的力量是無敵的》受到嚴厲的枇判,精神上有壓力,幾年受窘。全國第二次文代會,北京文藝界選代表,雖有人投我的票,但難免落選。康濯在文研所庭院中和我一起散步,安慰我,給予我溫暖。有時招待觀看精彩的戲劇演出,他把他的一等票送給我。那年國慶,他讓我登上觀禮台。還有,我和陳學昭、雷加、逯斐幾個人住在頤和園雲鬆巢寫作,康灌要去山西省短期逗留走前托人送信向我們辭合。即使這次我路過長沙,送我走時,還交給我轉楊靜的一封問候信。凡此種種,可以看出康濯是如何關心群眾的了。
康濯細致,深夜把我安排在湖南賓館住下,第二天一早,就派來一輛吉普車給我代步。
長沙,是我舊遊之地。抗戰初期,我流浪到長沙,遊過湘江的桔子洲和市中心的天心閣。
這次,我重登天心閣,俯覽長沙市街,馬路交叉,樓房如雲。當年,我離開此地後,發生大火,焦土一片。現在,她成了一座新興城市,百業興隆。我依欄遙望嶽麓山,白雲悠悠,青山呈翠。往事依稀,想起當年遊伴王淑明和吳薔。他們和我一樣窮困,一樣浪跡天涯。
我過湘江,重遊桔子洲。當年,這沙洲上是破爛的茅屋,荒蕪的田園。現在,是亭台樓閣,花圃園林,遍植柑結,清香撲鼻。
我記得當年尋訪張天翼,茅屋半間,現在成了菜地。想當年,天翼居住窮僻的桔子洲,以筆為生。他領我在亂石荒草間散步,談起文章起頭難,談到我的作品帶有傷感。此情此景,至今仍曆曆在目,聲聲在耳。
我重遊長沙,不虛此行,幾十年的往事縈繞心間。人,生活在友情的溫暖中,是最大的幸福。即使是一言一語,點撥人生,也會終生難忘。
我感謝康濯,他同樣給我以友情的溫暖。
我離開長沙回武漢。上車前收拾行棄,忽然發現金華火腿被老鼠咬了。
我惋惜唉,這麼高級的賓館,也有老鼠!
康濯一語驚心:“國之大廈,也有肖小!”
西北黃河之行和東南新安江之遊,給我的創作帶來了一度豐收。
在這期間,除了反映劉家峽寫的《水電之歌》之外,在江南太湖和浙西新安江水庫,我寫了大量的散文《永恒的春天》、《太湖之春》、《珍珠》、《富春江上》、《藍色的航程》等等。
在創作上,我有個習慣足之所至,筆也隨之”。我走到哪裏寫到哪裏,既富新鮮感覺,又能注入激情。
當然,這並不是見到什麼就寫什麼,而是有所選擇和提煉。但不管怎麼說,我的散文素材多是在旅途生活中汲取的。
如果說,深入一地的生活是我的“點”,那麼漫遊各地就是我的“麵”了。我在麵上搜集的散文題材,可以豐富我在點上深入生活所寫的長篇小說內容。
舉例說,我在新疆生活時,從天山到昆侖山,從準噶爾盆地到塔裏木盆地,我跑麵,寫了大量的散文,結集的就有《在哈薩克牧場》、《天山南北好地方》、《遙遠的問候》、《邊疆風貌》等等,而我是在焉耆博斯騰湖邊農二師深入一個點的生活。“點”“麵”結合,就產生了我的長篇小說《陽光燦爛照天山》。
又舉例說,我在丹江口水利建設工地深入生活時,中間分頭到鄂西北大山區和江漢平原農村去跑麵。鄂西北大山區崇山峻嶺,江漢平原湖區土地肥沃,形成了不同的自然風貌和人民生活的情趣。我寫鄂西北大山區散文結集的有《情滿青山》;寫江漢平原散文結集的有《月亮湖》。最後,我運用這許多素材豐富了我的長篇小說《丹鳳朝陽》。
生活色彩濃厚,創作內容新穎,這就是我生活與創作的結合。
我的創作方法,應歸類於現實主義與浪漫主義的相結合。我的作品源於生活,緊密地與時代相聯係》同時,富於浪漫主義,既有理想,又有追求。
二十一 百花重開
從江南回到武漢,我接到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的約稿信。我猜想這一定是曾秀蒼通知百花我手頭有一部長篇。
作家兼百花出版社總編林呐帶領了一枇人到武漢來了。審稿的全套人馬,除了林呐之外,還有編輯主任、編輯組長和責任編輯。
他們住在郊區一所職業學校的簡陋校舍裏,吃的是粗糲的夥食。從鳥雀噪林的早晨,到燈火凝紅的雞啼中宵,他們曰夜辛勤審閱我的長篇。
他們帶走了我的長篇小說《丹鳳朝陽》厚厚一大疊稿子。百花重開,這不僅僅是百花出版社恢複了活力,而且是百花凋殘的中國文壇恢複了青春。
《丹鳳朝陽》是我和楊靜心血的結晶。“百花”盛開,我的長篇成了“百花園”中的一朵。
在十年災難中,中國作家有多少被折磨至死,有多少被禁錮在精神的牢籠裏。
文藝的春天到來了。中國作家協會為了消除作家們胸中積鬱和重新接受生活的洗禮,邀請大批作家分赴祖國的東北、西北進行訪問和采訪。
我參加了東北之行。
在鬆遼平原,我訪問了大慶石油工人。訪問團近百人,由老作家艾蕪任團長。這麼大的作家群出現在油田上,受到了石油工人的熱烈歡迎,連抽油泵也在頻頻地點頭致意。
我們分散采訪。我訪問了油井、采油樹和年輕的男女石油工人。我夜裏跟著他們到采油場值班,戴著麵罩防蚊,聽著草蟲唧唧!時刻檢查油管是不是暢通。油海在地層深處翻滾,石油是黑色的血液,是袓國建設的能源,每一滴都飽含著石油工人的心血。
為此,我寫了《在草原上》。
為了多了解工業戰線的發展,我們分出一組去唐山煤礦采訪。同去的有老作家何洛、俞林、茹誌鵑和我,有年輕作家金河和詩人劉湛秋。
強烈地震後,唐山雖然在清除瓦礫、重建街區,但仍然是一片大廢墟。我們登上一座山頭,四麵瞭望,唐山像堆滿泡沫的死寂的海灣。
唐山的地層下倒很熱鬧,天車飛轉,煤炭工人正在奮力挖掘煤層。
煤炭工人的臉是黑的,但心是紅的。他們為祖國作出了無私的奉獻。
我為煤炭工人寫了《礦燈明亮》。
煤石可以發電。我去郊區坑口火力發電廠采訪。地震時,日本工程師為中國的電力事業犧牲了,但電廠的大煙囪至今仍矗立藍空。
我在坑口火力發電廠采訪到一個動人的事跡。日本工程師的妻子要來唐山看一看他生前勞動過的地方,而且將帶來百株日本櫻花栽種在廠房周圍作紀念。
為此,我寫了《櫻花開放》。寫一位日本婦女為思念亡夫,在櫻花林中流連徘徊。
1979年,在北京召開全國第四次文代會。“四人幫”雖然被粉碎幾年了,但文藝思想的統一認識還有待“理順”。這一次文代會,是距離I960年第三次文代會將近二十年後召開的,要使眾流歸海,不比尋常。當時,作為全國文聯常務副秘書長的魏伯,為文代會的召開,做了許多具體工作。魏伯在抗戰時期當過陝、甘、寧邊區米脂縣長,在解放戰爭時期當過東北遼陽市長,開國後又當過西南柳州市長,很有組織才能。
文代會開得很順利。同樣受過十年災難之害的周揚同誌,痛定思痛。曆史曾經刻印下“肅反”和“反右”,周揚同誌當時在愛護作家的工作上有缺點。因此,他在這次文代會上作了檢查和道歉。
在“文革”中,在座的多是被“四人幫”打成的“黑線人物”。真誠所至,金石為開,大家接受了周揚同誌的道歉。
我第一次當選為中國作家協會理事。
中央為祝賀全國文代會取得的團結和勝利,在人民大會堂舉行茶會。
宴會大廳千人歡聚,每一桌都有一位中央領導同誌陪坐。茶話會後,艾蕪告訴我,他和穀牧同誌同桌,談起了我,希望我贈送一本新出版的長篇小說《丹鳳朝陽》給穀牧同誌。
想當年在北平,我是在北方左聯黨團書記穀牧領導下的《泡沫》文藝社培養成長的。我參加北方左聯,是穀牧帶我走上中國文壇,他是我文學生涯的領路人。現在,他是國家的副總理,我是一介布衣,幾十年的隔別,今日相知,我謝艾蕪在我們之間架橋鋪路。
會後,我回武漢。有一天,我接到遲到的通知,說:“穀牧同誌在視察南方回京的火車上,讓秘書給我的機關打電話,要我趕去相見。我家沒有電話,更沒有汽車,火車不能久停,鍺過了見麵的機會。
但不管怎麼說,我心頭春意盎然。
沉寂多年的文壇,冰開雪化,確實迎來了春天。為了繁榮創作,活躍氣氛,全國各地紛紛召開筆會。
我參加了兩個筆會南通的“春江筆會”和湖南的“武陵筆會”。
筆會,以文會友。使來自各地的作家聚會一堂,交流經驗,鼓勵創作。
“春江筆會”是南通市委和政府出麵邀請國內部分作家參加的。在江蘇南通召開。南通是一座美麗雅潔的江南城市,靠近長江口,參加筆會的作家有峻青、浩然、、逯斐、木青和我等等。我們既集中在南通市登台講授文學知識,又分散附近市屬各縣去生活。
我去市屬如皋生活。如皋是一座古城,以培植花木著稱,名花佳木譽滿世界。有明末清初文人冒辟疆和美女董小宛的故居“水繪園”。
我以愉悅的心情,寫了《如皋好》、《水繪園》和《林海花潮》。
“武陵筆會”是湖南省委和政府出麵邀請全國部分作家參加的。好幾十位作家雷加、峻青、諶容、蘇晨、徐開壘、李學鼇、丁芒、蘇葉、葉夢、郭風、沈仁康和我等等,從全國各地趕來,組成了一支浩浩蕩蕩的作家隊伍。筆會在長沙去湘西山區一路上召開。
湘西是土家族、白族、苗族的聚居區,富於少數民族風情。更加湘西的索溪峪、十裏畫廊、天子山、張家界、金鞭溪風景迷人。
“武陵筆會”的召開,主要是請作家們前來寫湘西,提高湘西在世界的知名度。
在風景優美的環境中,人也變得快活、年輕。
你看,年到古稀的老作家雷加武裝起來,威風凜凜。手杖、軍用水壺、望遠鏡、照像機、錄音機,掛滿全身。他爬山越嶺,總是走在大夥的頭裏。
你看,老作家徐開壘,瘦瘦的個子,不甘落後,敢從陡坡上飛身而下,竄到頭裏,得意極了,開懷大笑。
你看,女詩人蘇葉,她本是一個性格溫柔、帶點傷感的女性。在索溪峪,她靜靜地看著水中的明月,和清晰地映現在溪流裏的卵石。她抒發柔情:“來生化作石,嫁給索溪水。”
你看,女散文家葉夢,熾烈而又潑辣。她本是多情湘女,超凡脫俗。她穿一條白短褲,飛崖跳澗,剛健勇捷。
作家們脫離紅塵,進入大自然,與山水為伴,恬然自得。我也愛山水,登天子山,小徑曲折,一步一個喘息。我身體肥胖,但不怕艱難,拚力向前。
我滿身大汗,尋塊石頭坐下,放下當手杖的竹竿,舉起大蒲扇扇風。
大蒲扇,是我生活之寶。每年一進入“五一”勞動節,直到中秋,它是我最親愛的夥伴。
我仰頭往上望去,夥伴們的身影已沒入雲端。多高的天子山啊!
於是,我一鼓作氣,繼續往上鑽行。
突然,頭頂上傳來快樂的笑聲和熱烈的掌聲。
原來是夥伴們站在一座山崖上歡迎我。
我是最後一個上得天子山來的,但夥伴們給我這樣熱情的鼓舞,使我深深地感動。
大自然優美,人也純真。
當天夜裏,在天子山頂,土家族、白族、苗族的姑娘們為我們通宵歌舞。
我情不自禁地為湘西寫下了《高高的天子山》、《苗家姑娘的情意》、《武陵山中》、《西海人家》、《翠綠的青岩山》、《幽碧的索溪峪》等多篇散文。
有了作品,就必須出版。有了勤奮的作家,就必須要有熱情的出版家。
這使我想起了四川出版社和重慶出版社,想起了四川出版社的李致和重慶出版社的沈世鴻。
四川出版社的李致是巴金的侄兒,把我拉到成都,寫《跋河者的腳印》。李濟生是巴金的弟弟,也是李致的叔父,在上海文藝出版社工作,很會拉稿。他從上海來到成都,對我抱怨說:“看看我的侄兒,他把上海的稿子拉來了許多,我卻連一本成都的稿子也拉不回上海去!”
李致工作熱情、細致。四川出版社出的書,排滿編輯部書櫃,全國作家到成都看見了都滿意,因此,聲譽鵲起。
尤其是李致尊重作家。他再三聲稱,他不是“出版商”,而是“出版家”。
我應邀來到成都,李致特意把我和楊靜送到都江堰住下寫作。
我們住在玉壘山腳的一處招待各國元首前來參觀都江堰暫時休息的地方。這是一個幽靜的院落,花樹亭亭,鮮花開放,從早到晚,我寫作速度很快,妻子抄稿跟不上,隻兩個月就完成了十六萬字的《跋涉者的腳印》。
李致對我們十分關心,即使他在病中住院,還時時派靑任編輯曹禮堯帶些成都土特產食品前來慰問。
應該說,出版家和作家的感情是建立在共同的事業上。
重慶出版社占西南各出版社之首,傍萬裏長江,氣勢磅礴,單是十層大樓就雄視西南。
重慶出版社總編輯是沈世鴻,有膽有識,善於寫“大塊文章”。為了弘揚民族文化,耗資百萬,主編了一大套抗戰後方書係,共二十大本,約請文壇名家為分卷十大主編,影響深遠。
沈世鴻身子瘦削,長年害病,但她生命如火,熊熊燃燒,永不熄滅。跑北京,跑上海,跑廣州,她廣交作家為友。
近些年來,出版業蕭條,創作態度嚴肅的作家寫的書難以出版。
沈世鴻“扶危濟困”,她勇於接受作家的書稿。譬如,她出版了我的散文集《在珠江金三角》,編排活潑,裝幀精美,從印數看,出版社顯然虧本,但為了出一本好書,她寧願高付紙張價、印刷款和多算稿費,對得起讀者和作家。
這位女總編,重文化事業的發展,重道義,不斤斤計較金錢。她善於以肥補瘦,善於有益社會的經營,更重要的是,她善於收攏人心。
在中國出版社的編輯中,我先後認識的江曉天、林呐、李致和沈世鴻,都是我尊重的友人。從他們的身士,可以看出中華民族文化的光輝和社會主義文學事業的發展。
二十二 出訪泰國
1983年初春,我應邀隨中國作家代表團訪問泰國。訪問團代表成員有老作家陳殘雲、中年作家彭荊風、詩人韋其麟、女作家淩力和我,外加秘書和翻譯,共七人。
飛機淩空,晴光萬裏。麗日在藍天照耀,白雲在腳下飄浮。
從廣州西飛昆明,經十萬大山上空,然後南飛出了國門。
長天大地騰起了熱浪,眼下出現了金光耀眼的建築,我們飛抵熱帶的泰國首都曼穀。
中國作家第一次訪問泰國,非常受到重視。
泰國作家群集曼穀機場,飛機徐徐降落,隨即,在熱烈的掌聲中,我們一個個被戴上了玫瑰和茉莉編織成串的花環。
我們驅車來到周圍飄揚著萬國旗的帝國飯店。
對中國作家訪問團禮儀隆重,在帝國飯店的大廳裏,西裝革履的經理和花枝招展的小姐,特地為我們舉行迎賓禮。經理熱情致歡迎辭,泰國姑娘們給我們每一個人加戴上一串香豔的花環。
帝國飯店是曼穀的一座大賓館,迎接世界各國佳賓。一色的地毯從樓底鋪到層層樓上的每一個角落,雄偉而整潔。
姑娘們把我們引上大樓,一一住進早已安排好的幽雅的房間。
房間設備講究,一扇牆鑲上大玻璃,明晃晃地把一大間照成兩大間。
泰國是佛教國,房間裏出現不少帶有泰國習俗風味的宗教色彩畫幅。
小圓桌上,擺有一個放滿時鮮果子的果盤。泰國四季盛產熱帶水果,果盤裏盛滿香蕉、菠蘿、芒果、木瓜、洋桃……上麵罩有透明潔淨的塑料紙,頂端係著花紋美麗的紙片,寫上祝君健康、幸福、好運等字樣。
今天吃完一整盤水果,明天又是一整盤。
泰國作家每天輪番陪同我們參觀訪問。
我們天明出發,深夜歸來,雖然身體疲乏,但精神愉快。
泰國的“府”,相當於我國的省。 有一天,我們到嗬叻府,大禮堂上空高高地飄揚著中國五星紅旗,熱烈歡迎中國作家代表團的到來。曼穀人口幾百萬,華僑和華裔占百分之八九十,居住在嗬叻的華僑華裔也占過半數。
在泰國,有的地方以潮州籍的華僑居多,有的地方以客家籍的華裔居多。他們世代生長在泰國,既熱愛祖國,又忠於泰國。
華僑生性勤勞,他們為泰國的興旺發達作出了卓越的貢獻。
海外相逢,倍感親切。
在嗬叻,華僑多是客家族。客家族吃苦耐勞,從廣東東北部的山區漂流過海,腰纏一條褲帶,手拿一卷席子,來到泰國。盡管世代在泰國的土地上繁衍生息,有的華裔已加入泰國籍,但他們對祖國、對廣東故土,仍然念念不忘。祖傳子,子傳孫,他們一直保持著中國祖輩的習俗,年年過春節、過端陽、過中秋。除了泰語,他們老老少少在家裏講客家話。
我用客家話講演,他們愈感親切。當我講到他們離開袓國,萬裏風濤來到泰國,落地生根,艱苦求得生存的時候,他們歎息唏噓;當我講到祖國思念漂流在外的兒女,“兒行千裏母擔憂”的時候,他們感動得落淚。
我的講演引起了兄弟姐妹們強烈的反響,他們報我以熱烈的掌聲。
語言是感情的紐帶,尤其是故鄉的語言,更能牽動人心。我不僅會說客家話,而且會說潮州話。因此,我在泰國,受到華僑的爰戴。有的老人喊我做“阿哥”;有的小夥子和姑娘喊我做“阿伯”;有的婦女送給我柚木象;有的漢子向我索取手中的紙扇作為紀念。
最能體現彼此心情的是,我在扇麵上寫下了蘇東坡的詩詞:“但願人長久,千裏共嬋娟。” 泰國是個神奇、美麗的國家。她是個佛教國,民性平和,溫馴敦厚。她地處熱帶,物產豐富,風物宜人。
泰國北部山區產金子,南部大海產珍珠。泰國產的金子純度高,產的珍珠圓潤放光。
泰國生產的優質大米顆粒長,煮飯飯香,煮粥粥甜。以前叫做暹邏米,馳名世界。
三聘街經營大米出口的米商是一位潮州華僑,胖胖的,很有風趣。他給我們品嚐潮州的“功夫茶”,小小杯,荼味醇香。他告訴我們,泰國地處熱帶,稻穀生長快,一年三熟,稻田實行輪作,以免生產過剩。
泰國不單是大米之國,也是花果之鄉。泰國多河流,家家水榭後麵都是果園,木菠蘿樹、椰子樹、木瓜樹、香蕉樹,鬱鬱蔥蔥。湄南河有水上市場,穿梭的小木船滿載水果流動出售別有一番風味。這種泰國特有的水上早市,給這個熱帶國家帶來了迷人的情調。
我們在晨光熹微中,乘機動船趕往水上市場。水上市場千船雲集,五光十色,絢麗多姿。做買賣的多是婦女,她們當中有不少潮州和客家華僑,聽說:“我們是從中國來的代表團,就爭相饋贈。
在泰國,華僑愛國之心處處可見。潮州會館大門前的石獅子是從家鄉潮州雕塑運來的,三聘街的華僑商店是用中文寫的招牌,老華僑廳堂上掛的是中國山水畫。這都充分表現出他們對祖國思念之情。
華僑愛祖國,也忠於泰國。他們偶爾回國觀光、探望親人,消胸中塊壘,慰思鄉之情。而同時,他們在泰國落地生根,世代繁衍,他們感念泰國養育之恩。
泰國地處熱帶,自有她的風韻,見大見小。
大的,諸如巴堤雅海濱、夜莎公園、挽圃古城、大象樂園。巴堤雅海濱在暹邏海灣,碧藍的海水映著果實累累的椰林,三角白色風帆在藍天碧水之間漂浮。她是泰國有名的一座不夜城。
巴堤雅白天沉睡,馬路無聲;一到夜裏,燈光燦爛,人潮湧動。
巴堤雅是泰國著名的旅遊點。不夜城燈火輝煌,通宵達旦,熱鬧非凡。有笑聲如夜鶯啼唱的酒巴間,有博人喝采的拳擊場,有熱帶香甜的水果攤,有異國風味的小吃,有賣珍珠項鏈的,有賣鍍金佛像的,有為外賓街頭畫像的……
一位陪同我們的泰國作家笑問我你覺得巴堤雅怎麼樣?”
我說:“我初來巴堤雅,對她還不完全了解。”
泰國作家理解我的話,笑吟吟地點頭。
夜莎公園在泰北山區。背襯一大片鬱鬱蔥蔥的森林,麵前流淌著一條清清的小河。
夜莎依著山勢開辟而成,顯出大自然的情趣,公園裏布滿花壇遍植花木。
夜莎公園全是草坪,中間留出曲徑。山崖下、疏林中、花圃邊,建有一棟棟各式各樣的茅 草房。房子裏用細土夯實,平滑光潔。
人們在高樓大廈住膩了,願意在這裏山居,領略清靜的生活,這就是“回歸大自然”。
青山綠水,天高雲遠。有的老人來夜莎憩息,,有的新婚夫婦來這自然景色幽美的夜莎度密月。
挽圃古城工程浩大,造型如國境,是泰國的縮影,舉凡山崗、河流、廟宇、佛塔、經樓,都維妙維肖。
構築挽圃古城耗資巨大,是由一位泰國富豪一手包攬的。他出於愛國心;幾乎傾家蕩產,為後代樹立了這個典範。
挽圃古城是愛國主義的產物。她不僅使人一遊就能得到山川、風物的感性認識,而且能獲得對國家民族理性的信念。
在挽圃古城的東北角,有石頭壘成的高山,這是“衛國的前線”。我們想起在嗬叻朝拜女英雄坤摩尼舉劍號召青年衛國的石像,遙想當年,泰國是怎樣奪外來侵略的苦難中抗爭。
在挽圃古城中,一池噴泉淋浴著一群駿馬,跳躍的、奔逐的、高舉前蹄的,栩栩如生。據說,這是按照婆羅門的教義塑造的。
這駿馬奔馳,象征著泰國的民族精神。
泰國出產大象舉世聞名。大象樂園在泰國北部。百十成群的大象在園中嬉戲。大象是泰國的勞動力,一條長鼻可以卷倒樹木,一對長牙可以架著大樹出山。我們看見有一隻頑皮的小象,天真可愛,用小長鼻子頂著一塊圓木往前滾動。
不知道怎麼後麵來了一陣風,突然我們剛買到拿在手裏的一掛香蕉被那淘氣的小象搶跑了。我們嚇了一跳,它倒高高興興地把香蕉吃完了。
泰國天氣炎熱,最大的公象把象群帶到河裏洗澡去了。它們用長鼻子吸水,噴射到同伴的身上。我們站在淩空的懸索橋上,喜看大象互相打鬧。
見大見小,大的如前所述,而小的呢?諸如接待亭、榕樹湖、茶館小木樓、小避暑山莊。
泰北清邁府尹會見中國作家訪問團是在一座小小的接待亭上。庭園不大,布滿多種熱帶樹木和花草。作為泰國的一個府,是大機關,而接待亭小而精致,自然幽雅,隻有幾把雕花椅子,更顯得主人的純樸真誠。
在物產方麵,淸邁出大米,府尹笑問我們準備認購幾百萬噸?其實他是在跟我們開玩笑,誇耀他們的糧食豐足。
在泰國首都曼穀的一個小小的叢林裏,有一座小巧玲瓏的木樓,這是一個小茶樓。除喝荼之外,也供應小吃。不論是達官貴人還是鄉裏小民,都可以登臨。梯斜欄曲,任人上下。曼穀新聞界朋友請我們登上小樓,極目雲天,城市曆曆在眼。風淸爽身,茶香沁肺,逍遙自在,清心悅目,真是“頻市一叢林”。
泰北山中一處歌舞摟台,入夜草坪上插竹筒油燈,讓我們穿一件山民藍色夏布衫子,走過眾多照明的竹筒油燈,光腳上樓。
樓板潔淨無纖塵,我們就地而坐。主人招待我們一邊吃小吃,,邊觀賞獨舞。小吃風味多樣,獨舞姑娘十指纖纖。小樓歌舞,充滿了異國情調,我們大開眼界。
在清邁府,有一家叫做素裏翁的大書店,幾層大樓上下,書籍琳琅滿目。女主人原是街頭擺書攤的,還帶著兩個女孩,艱難度日。可是她刻苦營生,終於把小書攤變成了大書店。泰國詩琳通公主認女主人的女兒為妹妹,並,裝出版了詩琳通公主訪華的厚重大畫冊《龍的國土》,禮贈給我們中國作家代表團每人一本,作為珍貴的紀念。
女主人從“小”字起家,沒有忘記她過去貧賤的日子,書店門前仍設有小書攤,免費供人閱讀。
在山區,有一座小小的避暑山莊。這是泰國一位女詩人的別墅。門裏有一口池塘,池邊的青草地上站著一對雪鵝,。池塘裏,天光雲彩共俳徊;青草地上,木雕的雪鵝悠閑自得。
泰國作家、藝術家很少能以稿費為生,他們大多經商和兼營小作坊,哪來的機聲乳軋?原來是女詩人在她的避暑山莊裏開辦小織布廠。
避暑山莊雖小,但座落在一條河灣上,浪拍石壁,流水激蕩,風景優美。遠處的河穀裏,有白牛在吃草。白牛是“神牛”,視為吉祥物。
在嗬叻,即使是一處天然的小景,也被充分利用。一棵古榕,須根落地,須成根,根生須,蔭籠幾畝。緊靠古榕,有一小湖,湖中建有小屋,碧水縈繞,架一小橋相通,成了一個接待貴客佳賓的食宿地。日聽榕樹梢頭蟬鳴,夜聽湖中水鳥鳴唱,詩意盎然。
不論見大見小,泰國都有她獨特的風韻。
作家貴有新鮮感覺。一個作家最幸福的是,每天都能接觸到新的事物。
在泰國,我文思泉湧,寫了很多散文《明麗的曼穀》、《嫵媚的湄南河》、《泰國北方之行》、《泰國的三珍》、《泰國的人的花朵》、《巴堤雅海濱》、《挽圃古城》、《女英雄坤仁摩之劍》、《三聘街及其他》、《訪泰隨筆》等等。
在訪泰期間,使我遺憾的是,沒能實現我的兩宗心願尋找到我的女老師宋華英和小時的好友林鵬啟。
林鵬啟那年隻十五歲,就到南洋謀生。我父親在潮州送他上火車去汕頭,漂洋過海,一直沒有音訊。在祖國,他留下孤苦的母親和嗷嗷待哺的弟妹,生不返鄉,死不歸葬。他現在在何處?
還有,我的女老師宋華英,在白色恐怖中,她跟著她的哥哥逃離祖國,避難南洋,幾十度春秋,至今無消息。我屢次夢見她,風華依舊。她現在在何方?
這一天,我們訪問團來到海濱的一所大學。泰國師生聽說:“我們是來自中國,他們有不少華裔,團團包圍我們。熱情歡迎。
當中有一位姑娘,嬌小明麗,她聽出我的客家口音,突然喊我“伯公”。原來她原籍廣東梅縣,還能說:“一口流利的客家話。在交談之中,我才知道她家在新加坡,是被泰國聘任教授的。
二十幾歲,當上了教授,足見姑娘的聰明才智。尤其是當我知道她姓宋的時候,我不由得吃驚地對她仔細端詳長發垂肩,流海齊眉,眼睛水靈靈閃亮,嘴抿笑意,左腮酒窩邊有一顆黑痣。
我脫口而出,“你多像我的宋華英老師啊!”
她詫異地睜大了眼睛:“你認識宋華英?”
我悲喜交集“她是我小時的老師!”
姑娘又驚又喜:“她是我的祖母!”
我急急追問:“她現在在新加坡?”
姑娘雙眉低垂:“我的祖母前年去世了!”
人事多變遷,我陷進了深深的悲哀!
多少往事湧上我的心頭:我小時,宋華英老師教音樂,我嗓音好,她指定我當全班的領唱;我小時家貧,全校唯獨我沒有學生製服穿,宋華英老師買了布,給我縫製了一身新製服;我小時,星期六下午學校放假,宋華英老師要我替她提著小皮箱跟她去一個偏僻的人家……
而我的好友林鵬啟呢?卻始終生死不明。即使他還活著,泰國報紙介紹中國作家訪問團成員,登的是筆名,他怎麼能知道有我呢?
因此,當泰國朋友送我們上飛機回國的時候,我在贈送的扇子上題寫蘇東坡的詩詞“但願人長久,千裏共嬋娟”,充分表達了我對林鵬啟無盡的思念。
二一三 友誼之樹常青
訪泰歸來,我隨中國作家代表團從廣州飛北京彙報工作。
我們剛在旅社住下,中國作協就給我來電話轉告穀牧同誌的問候。穀牧同誌消息靈通,一下子就捕捉到我來京的曰乎。電話裏傳告我:明天下午穀牧同誌派車來接。
泰國天熱,而北京卻仍春寒料峭。北京天寒晴明,萬裏無雲,藍晶晶。這是一個明媚的春天。
戰爭年代風雲變幻,建國後穀牧身居高位,已經幾十年沒有見麵了。回想當年,我穿一雙露趾的破布鞋,從城西南角陶然亭附近的潮州會館徒步十幾裏去東城《泡沫》編輯部,接待我的就是風華正茂的穀牧同誌。那時,他已經是北方左聯的黨團書記了。
幾十年後的今天,我驅車馳過天安門大街。春風飄蕩紅旗,長街柳樹含煙。穀牧同誌身為副總理,國務辛勞,想來一定是鬢發染霜了。
有一個人在大廳裏,背對著我打電話。看來,他聽覺很靈,立即放下電話,轉身敏捷地向我迎上來:“我正在打電話催你呢!”
穀牧同誌一點也不顯老,頭發黑黑的,眼睛炯炯有光。
大廳敞朗,廳門上端,掛著董必武手書的匾額群言棠”。大廳三麵靠牆圍立著裝滿圖書的大書櫃,一張長案上放置大小硯台和大小毛筆。
一片書香氣。
我們坐在一棵萬年青旁邊的長沙發上。秘書特地跑來給我倆照了像。
穀牧的眼光從眼鏡裏直射我的臉孔,帶點埋怨的口氣說:“我在北京工作這麼多年,你為什麼一次也不來看我?”
我坦率地回答:“侯門深似海啊!”
穀牧在沉思中輕輕地歎了一口氣:“現在,《泡沫》社留下來的隻有一頭一尾了!”
可不是嗎?亞蘇、魏東明,年紀不大就先後去世了;柳林年老癡呆,魏伯臥病垂危;當年《泡沫》和《浪花》的核心球員,現在,隻有穀牧和我了,能不令人感歎!
穀牧語氣深沉地說:“我雖然改行搞行政,但不能忘情文學。今天,看到你的大額頭像智慧的海洋,我們《泡沫》社沒有失去光彩!”
穀牧同誌對我的誇獎,使我慚愧不安。
“文革”期間,穀牧同誌被“四人幫”趕到湖南。周總理懷念他,把他召回北京。那時,國家已經到了崩潰的邊緣,張春橋要穀牧想辦法。穀牧回話:“國家被搞成了這個樣子,誰也沒有辦法!”
穀牧是周總理的好助手。
甸總理的骨灰撒在長城內外,但穀牧卻保存有周總理的一些手跡,作為最珍貴的紀念。
穀牧同誌拿出一些小紙片給我看。這是周總理生前多年給穀牧寫的一部分條子。經過他的請求,中央特別批準讓他珍重保存的。這種情分,使我感動。
穀牧拉著我的手說:“友誼之樹常青,我們的友誼也像這萬年青一樣!”
穀牧同誌的夫人牟鋒來叫我們吃晚飯了。
菜,都是小份的。喝的是美味思甜酒。
看來,穀牧平日生活簡樸,很聽妻子的話。第一杯舉杯和我同飲,神態自然;第二杯,就用眼梢瞟了妻子一眼;第三杯就不得不說:“老朋友見麵,再來一杯!”
牟鋒同誌自己說:“她是管園林的,善於栽花種樹。在生活上,她也善於培育年輕的一代。
酒過三巡,我忽然聽見嬌小的叫聲:“爺爺好!”
我低頭一看,是一個戴著蝴蝶結的小姑娘,臉孔稚嫩,眼睛笑眯眯,在她母親的牽引下,向我鞠躬問好呢。
穀牧笑著介紹:“這是我的大兒媳和大孫女。”
我高興地摸了摸小姑娘的嫩臉頰說:“你真漂亮!”
一聲高嗓門:“爺爺好!”
我一看,是個小男孩,虎頭虎腦,長得粗壯,大眼睛骨碌碌地轉,顯得很調皮,由他的母親帶到我的跟前鞠了一躬。
我輕輕地拍了他的光腦袋,笑著說:“你這小子可以唱黑頭!”
穀牧用筷子夾了一個蝦球放到男孩子的嘴裏:“這是我的二兒媳和她的搗蛋寶貝。”
最後是一個年輕母親抱著一個嬰孩向我走來,她摟緊孩子深深地向我鞠了一躬。孩子咿咿呀呀,還不會說話,齜著兩顆小門牙向我笑,算是給我這個爺爺問了好。
我特別喜歡這個嬰兒,站起來想抱她,但她躲著我,一頭紮進她母親的懷裏去了。
我讚歎道:“好個機靈的小丫頭!”
穀牧快活地笑了起來:“這是我的小兒媳和小孫女。”
我對牟鋒同誌說:“你真會栽培,把家庭變成了人的花園!”
最使我感動的是,穀牧夫婦重友情,把我當成了親兄弟。他們把孫子孫女叫來向我行禮問候,說明我這個爺爺跟他們關係不同一般。
飯後,穀牧領我到大院裏散步。花圃裏,玫瑰已經抽芽,月季已經含苞。
我們正在庭院裏散步談心。薄暮天寒,牟鋒抱著春大衣跑出來,一人一件給我和穀牧披在身上。
我們走到藤蘿架下,穀牧從地上拿起兩個啞鈴,對我說:“你試舉看看!”
我是碼頭小工人出身,又曾是浪跡天涯的流浪漢,憑我的體力,我並不看重穀牧手裏的這對啞鈴。
啞鈴是特製的,比一般的大,也比一般的重。
我舉起啞鈴,一張一合,隻三下,就覺得有點氣喘。
穀牧笑問我:“怎麼樣?”
我反問:“你能舉幾下?”
“三十!”
我嚇了一跳,他舉這大這重的啞鈴,竟十倍於我!
繼而,我感到歡欣。國家領導人個個像穀牧同誌二樣健壯,社會主義就更能加速發展。
夜空處處光芒四射,北京已經是萬家燈火。
穀牧派汽車送客,他夫婦倆送我到大門邊。
牟鋒拉開車門,穀牧親切地一邊和我握手一邊說:“問夫人和孩子好,有機會來北京,每次,我們都一定要見麵!”
穀牧和牟鋒,送給我的是真誠的友愛。
二十四 “三老”不老
回武漢後不久,正值我七十歲生日。
中央軍事政治學院從北京給我寄來了生日賀信。沈陽師範大學的杜秀華老師,給我寄來了她編寫出版的三十萬言《碧野研究專集》,祝賀我的誕辰。
中國作家協會文學館負責人劉麟同誌,委托武漢大學一位女教授,給我送來了一大束飄著綢帶的紅梅祝壽。
女教授親臨“寒舍”,除了代她的友人劉麟送來紅梅之外,還特地向我介紹世界文學的情況。她告訴我說,至今世界上最受青年讀者歡迎的三本書是《鋼鐵是怎樣煉成的》、《真正的人》和《青年近衛軍》。我理解,她以此鼓勵我的創作和信心。
我妻楊靜抱著激動和欣慰的心情,把紅梅浸養在大花瓶裏。花瓶旁邊擺上祝賀我生日的贈書和信。
我凝視紅梅,鮮豔奪目,朵朵芬芳。雖然我年已古稀,白發蒼蒼,但溫暖的友情給予我生活的力量,使我的心,年輕。
也許是因為我的七十壽辰引起了湖北作家協會的注意。湖北作協有三位三十年代的老作家姚雪垠、徐遲和我。我和他們兩位都創作半個多世紀了。為了表彰我們,湖北省委促成湖北作協召開“三老”創作紀念會。
“三老”創作紀念會在武昌洪山賓館隆重召開,省市各報刊登慶祝文章,穀牧和伍修權中央領導同誌、臧克家以及中國作協拍來了賀電和寄來了賀信。
作家、詩人紛紛寫文章和寫詩歌祝賀。
大學教授、學者,講演“三老”的創作成就。
電台廣播,電視拍片。
圖片和作品展覽,吸引了成千上萬的青年。
我們“三老”也出席各種座談會,現身說法。
時間半月,各種慶祝活動震動了武漢三鎮,好像過了一個文藝節。
姚雪垠的《李自成》、徐遲的《歌德巴赫的猜想》、碧野的《天山景物記》,在中國文壇各呈異彩。
姚雪垠的勤奮,徐遲的才華,碧野的豁達,形成了湖北的三座“文山”。
從此,“三老”一詞成了姚雪垠、徐遲和我三個人在湖北的榮譽稱號。
謝謝領導和廣大讀者對我們的支持和愛護。
二一五 無盡的思念
不幸的是,我訪泰歸來不久,我的妻子楊靜害了重病,醫生檢查的結果是肺癌。
這突如其來的打擊,使我精神不振,心緒不寧,夜夜做惡夢。
大女兒送來了北京閻綱主編的《文化報》,上麵連載著昆明良醫黃傳貴大夫治癌的事跡。我趕快寫信求助於在雲南的詩人曉雪和作家彭荊風,由他們介紹,聯係上了黃大夫。
黃傳貴大夫是雲南八代單傳的名醫,為人熱情。當時,昆明到武漢之間飛機尚不通航,為了楊靜的病,他不顧疲勞,乘火車三天三夜來到武漢當麵診視。他在武昌連住三天,每天早、中、晚三次為我妻子號脈,九次號脈之後,認為可治。
這給我和楊靜莫大的安慰。
我振作精神,連續寫了不少訪泰文章。楊靜樂觀,我的每一篇文章都由她謄清,一如繼往,她仍是我的第一個忠實讀者。
我跟附近的醫院熟悉,醫生力勸楊靜開刀,配合服黃傳貴醫師的藥,更有效驗。
楊靜終於做了手術,同時吃黃大夫從昆明按時寄來的藥,病情逐漸好轉。到後來,癌細胞從滿月狀收縮成月芽兒形。人們都說這是“奇跡”。主治醫生允許楊靜跟我出遊滬、杭,講學蘇州,參加南通筆會,旅遊湘西,觀賞洛陽牡丹,座談鄭州。
妻子的病有反複,時而住院,時而在家臥床。她人緣好,住院化療的時候,痛苦難當,掉頭發,形銷骨立,上自院長,下至護士,給她送花送果慰問。
而在家臥病的時候,我日夜費心操勞。白天,為她煮藥、做軟食;夜晚,讀報給她聽,溫言勸慰。
醫院不時派醫生到家裏來看望她,同時,黃傳貴大夫不時從昆明寄藥來。隻要病情稍為好轉,她就一半自勉一半安慰我,麵露笑容,掙紮下床。但更多的時候,是臥病在床。
深宵,床頭燈亮,我給加上紗罩,使燈光柔和。就在這朦朧幽暗中,我們細聲追憶北平潮州會館那兩棵古槐和庭院中的丁香和海棠,敘說:“她少女時木屐叮叮含羞跑過大廳的情景。同時,我們回憶婚後的生活,在風雪的邊疆忍饑耐寒,在文革”我身陷囹圄她憑窗思念,在江漢平原的農村苦度歲月……
現在,在幽暗朦朧的夜燈下,我看出妻子瘦削的麵影,心頭湧起一陣陣辛酸。
楊靜病危,最後一次被送進了醫院。不論是刮風下雨,還是踩冰踏雪,我每天幾趟往醫院送食送藥。子女也盡心盡力,日夜在母親的床前輪流看護。
妻子在彌留之際,嘴唇顫動,好像在對我說什麼話。我把耳朵貼近她的嘴唇,聲音微弱:“每逢我的生日、婚日、忌日,你都要給我一束鮮花,一杯清茶……”
我傷心流淚,對著她的耳朵顫聲說:“不論我走到天南海北,我一定辦到!”
楊靜凝眸,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然後慢慢地閉下了眼睛。現在,我已為妻子作過了周年祭。
農曆六月十三日,我在她的遺像前獻上了一束大麗花和一杯龍井茶。
九月十八日是楊靜的婚日,我在她的遺像前獻上了一束菊花和一杯湘西的雲霧茶。
五月十日是楊靜的忌辰,我在她的遺像前獻上了一束石榴花和一杯青城山綠茶。
現在,我已遵照妻子生前的囑咐,送她回到父母身邊。我的嶽父嶽母合葬於北京西郊福田公墓,楊靜的骨灰埋在她雙親的腳下。
現在,我的妻子已經逝世一年了。在這一年裏,我寫完了這部《人生的花與果》。我手托長文,翹首北望,臨風思念……
一九九一年夏——一九九二年夏,於武漢東湖之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