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 白晝風雲(2 / 3)

邵荃麟同誌身體孱弱。重慶時,他是黨的地下領導人,住在觀音岩低穀廢棄的孤兒院。那時,他害肺病,葛琴同誌溫存照顧著他,每天隻喝二角錢的牛肉湯養息。

解放後,荃麟同誌健康情況好轉,但仍不時患病。除非他害病臥床,隻要能下地,他就不停地工作,直到他再臥床。

作為一位老領導,荃麟同誌對同誌熱心腸,聽說:“我從新疆來京,立即扶病接見。

荃麟坐在躺椅上,葛琴給他泡了一杯參湯。他舉杯呷了一口提神,聲音緩慢地和我談話。

他第一句話就說:“碧野,你去新疆寫了不少好散文!”

我受到荃麟同誌的鼓勵,心裏感動。於是,我把妻子在邊疆扶牆走路的苦情向他作了詳細的彙報。

荃麟在病中,體會到楊靜的痛苦,對我深表同情。他說:“你倆和孩子都回來!”

我想,新疆需要作家,要是維吾爾自治區黨委不批準呢?

荃麟同誌雖在病中,但仍然這麼銳敏。他看出了我的疑慮,接著提高了一點聲音說:“先禮後兵。中國作協可以用兩位作家換你一個回來,答應了最好,不答應就請中央下調令!”

烏魯木齊離北京萬裏迢迢,為了搬家,我連全國第三次文代會都沒有參加。

離開新疆,我一則以喜,一則以憂。喜的是妻子可以避免高原低氣壓,有利於恢複健康;憂的是我和孩子們又將天各一方,撩我夢中思念。

路過鄭州,得到作協河南分會的接待。I960年,正是國家困難開命,作協分會給我全家炒雞蛋飯端到房子裏來,而從窗口望食堂,卻看見分會的同誌們在吃野菜充饑!

我愛新疆,舍不得那豐富多彩的大自然,更舍不得同甘共苦建設祖國邊疆的朋友們。

我把過冬的毛毯和皮衣都留在烏魯木齊,原想把妻子兒女送回北京以後,自己一個人再到新疆繼續深入生活。

剛回到北京,忽然湖北省委領導同誌來京開會,打聽到我剛從新疆回來,立即向中國作家協會要我去鄂西北漢江丹江口水利建設工地生活,那是祖國南水北調的巨大工程。

中國作協黨組副書記劉白羽同誌找我談話,鼓勵我去丹江口。

還是中國作家協會秘書長郭小川同誌,幾經周折,才把我留在新疆的行李,運到武漢。

,我去鄂西北水利工地。隨後,1961年春,我全家落戶丹江口。山區偏遠閉塞,與外界極少相通。我雖然寫信詢問關露的下落,但毫無音訊。

時間整整過了六年,歲月像漢水流逝。我把家從丹江口搬回武漢,開始寫反映水利建設的長篇《丹鳳朝陽》。可是“文革”的邪風惡雨漫天襲來,我先在武漢被批鬥幽禁,後被押送江漢平原農村勞動。即使在那艱難的日子裏,我和楊靜仍念念不忘關露。每一想起她孤身隻影,流落何方?心中憂慮。

1972年,全國有一批幹部被“解放”,門開一縫。周恩來總理和鄧小平同誌抵製“四人幫”,湖北省委調我回武漢。但我回武漢後,“四人幫”勢力猖狂,叱喝之聲不斷。

電影劇作家田莊由北京來武漢,幫助部隊作家馬吉星修改劇本。他時常從漢口過江來武昌探望我全家,給予友情的溫暖。楊靜知道田莊是電影界的,問到關露,意外地得到了滿意的回答。當天晚上,楊靜就激動地寫了一封長信,第二天一早就寄給關露。

我們很快就得了關露的回信,壓在心頭十年的一塊石頭,終於落地。關阿姨有了消息,孩子們歡笑,我揮淚,楊靜感動得哭泣。

粉碎“四人幫”後,楊靜探親,我陪她回北京。落腳的第二天,我就急急忙忙去看望關露。

關露住在京西的香山,是已故畫家司徒喬留下的幾間破屋。門牆低矮,庭院狹小。

見麵的時候,關露變得更加老練,更加沉著。“文革”期間,她被作為“重犯”,整整八年被關禁在秦城監獄。

關露一生經受多少酌誰,尤其是秦城獄中的長期監禁,鍛煉得像一塊鋼。她外冷內熱,隻要輕輕撥掉冷灰,就顯出一顆火熱的紅心。

她正在這“香山一號”的小庭院裏寫自傳。

她得知我和楊靜從武漢來京,前兩天就買了二隻北京肥鴨,煮熟鹵好,迎接我們。

她眼光溫柔,嘴角含情,問我:“楊靜為什麼沒來?”

我告訴她,武漢缺電,楊靜晚上摸黑下樓,摔了一跤,跟骨粉碎,雖然現在好了,但仍行動不便。

關露和楊靜深交,她急了,“我收拾收拾,明天一早就進城去看她!”

闊別十年,相見半天。關露並沒有多談她的過去,隻談她的未來。她雄心猶在,告訴我她要整理她的文集,留下清白在人間。

為了迎接關露的到來,一大早,在細雨濛濛中,我在西單汽車站等候。

一輛接一輛的公共汽車開來了,又走開了。人們下車,擁擁擠擠,但卻看不見關露的影子。是她誤車了?不來了?我知道關露是一個非常守信的人。

終於,車門口影子一閃,關露下車了。

我連忙迎了上去。

我們住在季川家。

楊靜擁抱關露,淚濕胸襟。她倆有如姐妹,人海茫茫,離別十載,今日相見,訴說:“衷腸。

關露忽然問道:“你家過去住的潮州會館,西院裏的那兩棵銀杏可長高了?”

楊靜緬懷過去,不勝唏噓:“聽說,我家成了個大雜院,院子裏搭了許多小窩棚,那兩棵銀杏樹早被砍掉了!”

那兩棵銀杏都是她倆最喜愛的。楊靜把它們從花盆裏移栽到地上,讓它們吸足地氣;關露給它們澆水,讓它們長得更加翠綠。

可是,現在,那兩棵心愛的銀杏都沒有了!

人與樹的命運何其相似!我默默坐在一旁,關露和楊靜相對歎息。

當天下午,關露乘進城機會,順便去看望她的妹妹。她的妹妹是潘漢年夫人。潘漢年受冤屈,獄中多年。現在釋放,和夫人棲宿東城,共度餘年。

我打著雨傘,把關露從西城送到東城。

分別又經年。

我出席全國作家代表大會,來到北京。聽司空穀說,關露住在東四頭條中央文化部宿舍。大會中間,我特地抽空去看望關露。

關露住在文化部舊大樓腳下的一間小房子裏,肮髒雜亂,臭氣熏人。關露臥病,躺在角落裏的一張帆布小行軍床上。照顧她的,是一個不懂事的鄉下小姑娘。關露本是一個愛潔靜的女性,現在,蓬頭垢麵,破被爛枕,落得一個身世淒涼。關露初中十幾歲就參加組織,把青春和生命全部獻給了黨。幾十年如一日,艱險勞累拚命地幹革命。可是當她病重的時候,為什麼孤身臥床,竟會沒有一個人顧念她,前來慰問她一聲?

會後,我帶著一顆淒愴的心回到武漢。我把關露的近況告知楊靜,她隻有在燈下靜靜地流淚。

為了想要稍解關露的寂寞,我把剛剛出版的中篇小說集《紅豆之思》寄一本給她,希望她在纏綿的病痛中能得到一點友情的溫暖。

不久,忽然傳來關露逝世的噩耗。

我全家哀悼。

三十年來,關露走過多f悲慘坎坷的道路!她的母親是大戶人家的丫頭,官僚地主糟蹋了她,生下關露,還是當大戶人家的丫頭。

是遠房親戚憐恤這個小姑娘,把關露贖出來,上了學。初中時,她就參加了黨。

抗戰開始,關露走香港,是葉帥命她回上海,打入日本軍部,在潘漢年單線領導下做地下工作。

就是這樣一位對黨忠心耿耿的女子,卻孤苦無援地離開了人間。

即使後來《人民日報》在頭版發表了紀念關露的座談會紀錄,但這已是身後事。關露生前寂寞、孤單,屢受冤屈和被“四人幫”惡毒摧殘,但她誌不移,從她在秦城八年所寫的獄中詩就可以看出她的高風亮節。

在關露臥病漫長的日子裏,誰給她送來一點溫暖和慰藉?春天沒能敲她的窗子,酷暑把她悶在行軍床上,秋風蕭瑟使她饑寒,冬季的白雪覆蓋了她的忠骨!

北望雲天,我和楊靜隻有心祭關露,願她在天之靈得到安息。

十 丹鳳之歌

自從五七年“反右”,全國有不少作家被擴大化打成“右派”,湖北亦然,弄得全國失去了音韻和色彩,像一片空空蕩蕩的沙漠。為此,中國作協駐會作家都已分散各地,丁玲、艾青被送到北大荒,沙汀、艾蕪回四川,趙樹理、馬烽去了太行山,周立波、康濯回到了湘江,嚴辰、逯斐去黑龍江,陳學昭回錢塘江……就連被打成“右派”的秦兆陽也被要到廣西去了。有人勸阻秦兆陽是右派呀!”來人說:“不要緊,到了廣西,我們給他摘帽!”

湖北省委宣傳部長曾惇同誌到北京開會,向中國作家協會要人。

中國作協當然沒有辦法給湖北輸送作家。

正好這時我從新疆攜家帶眷回到北京。

曾惇高興地對中國作協黨組副書記劉白羽同誌說:“碧野不是從新疆出來了嗎?”

白羽同誌找我談話:“外國朋友路過重工業城市武漢,要讀一本寫工業的書也拿不出來。湖北歡迎你,你去吧?”

我和曾惇見了麵,問道:“去哪裏?”

曾惇笑容滿麵:“去丹江口水利建設工地!”

我知道丹江口是南水北調的巨大工程,關係著我國社會主義的前途和繁榮。

我欣然接受調令。

從烏魯木齊到北京,再從北京到武漢,兩次長途搬家,幸虧新疆文聯司機老鍾和中國作協的幫助。前者幫我把箱箱籠籠運往隻通到哈密的火車站,後者助我綁紮桌椅家具,使我全家順利到達武漢。

1961年正是國家三年困難時期,火車到達武漢,搬行李時,卻失掉了新疆朋友送的一大口袋葡萄幹、北京友人送的一大口袋鹹魚。

葡萄幹甜,孩子哭失葡萄幹;鹹魚佐餐,妻子痛失鹹魚。

武漢有老友李蕤和姚雪垠,但他們都被劃成“右派”,在東西湖農場勞動。我們全家受到老友家人的盛情款待。李蕤夫人宋映雪“宴請”我們的是一鍋蒸南瓜,姚雪垠夫人王梅采為我們“洗塵”的是幾塊包穀烙餅和幾碗小米稀粥。

人情喝水甜!

在東西湖農場,李蕤是個強勞力,但是生活艱難,他曾給在武鋼任副總經理的魏伯寫信求援一雙雨靴。我剛搬家到來的那一天,在文聯大院遇見一個俊秀的小姑娘,戲問她你的爸爸是誰?”她低頭跑掉了。困難時期,文聯大院種滿紅薯、玉米、黃豆、瓜菜,第二天,有個維糞的女人從我身邊走過,忽然唱了一句《黃水謠》“妻離子散天各一方……”我立即意會到她是李蕤夫人宋映雪。原來我和李蕤共事洛陽的時候,她住在老家,沒見過麵。想來,那天我遇見的小姑娘是她的女兒了。

王梅采是我早年在她家鄉鄧縣認識的。當年,在河南省,年輕人口頭上流傳著一句話:“娶妻要如王梅采!”可見她才貌出眾。

姚雪垠在東西湖農場管理農具,每天早上發放鐮刀犁耙傍晚收,有空閑時間,寫他的曆史長篇《李自成》第一部。尤其在夜晚的油燈下,他孜孜不倦筆耕。姚雪垠的《李自成》第一部,是用燈油滴成的,更是用心血滴成的。回想起那年因戰事緊急撤離老河口,船到青山港,姚雪垠在戰亂中無人居住的木樓上,秉燭夜讀野史,為《李自成》作準備的情景,至今仍曆曆在眼前。

一種奇怪的氣氛籠罩著生活的每一個角落,人與人之間的關係不僅淡漠,而且有的對人刻薄。我初來乍到武漢,人地生疏,頗受欺淩。單說:“我到機關食堂買飯,不知道是誰乘機偷跑了我的大碗,我跑家去再拿一個碗趕來。困難時期,粒米如金,一個幫廚的幹部掌勺,有意對我克扣斤兩,卻少給我一勺。我家這頓飯,少了一個人的口糧。妻子問我為什麼不吃?我說:“吃過了!”

來到武漢,我先參觀武鋼。副總經理魏伯因訪蘇帶回來“一長製”,犯了“錯誤”,被降職為總支書記。

魏伯是我年輕時的好友,也是《泡沫》社的主要成員之一。久別重逢,魏伯特別高興。為了接待我,他從專家招待所買回來幾個菜和一瓶酒。

我們對酒啼噓。他告訴我亞蘇因戰爭年月經常臥地,風濕侵骨,病入肝髒。

突然,魏伯把話頓住了。

我覺得有異,連忙問她:“現在怎樣了?” ,

魏伯從牙縫裏迸出了這句話:“她逝世了!”

我的心一陣絞痛,淚濕眼睛。亞蘇的死,為什麼我不知道!我第一次去新疆回北京,不是在王府井大街和她相遇麼?那時,她不是身姿健美、容顏姣好麼!年輕時未能相隨,中年死別,增我傷悲!

抗戰初期,要不是魏伯在石家莊阻攔,我不是早就到太原和亞蘇在一起了麼?人生變幻莫測,我能埋怨魏伯麼?

現在,在淚眼模糊中,我好像看見了一束盛開的石榴花枝,花枝後麵朦朧地出現亞蘇的麵影。好像她在微笑地對我說:“你不知道有的石榴花是不結石榴的麼?”

我心有所笑,默默無言。

我哀悼亞蘇英年早逝。我燃起心香一瓣,遙祭亞蘇!……我因為要深入水利工地生活,所以去拜望長江流域規劃辦公室主任林一山同誌。

在武漢的林一山同誌和在丹江口的任士舜同誌,都是周恩來總理在水利戰線上的左右手。林一山領導水利工程設計,任士舜指揮水利工程施工。

林一山抗戰前就讀於北京大學,擔任過遼寧省省委書記。心懷像長江一樣坦蕩,性格像行雲一樣樂觀。

他十分熱情地接見我,先是坐著說話,接著站起來,在辦公室走來走去高聲侃侃而談。

他給我談水,談大陸架石油的開發,談新疆塔克拉瑪幹大戈壁,原先是大海,要不蘊藏有那麼多石油,石油是海生物遺骸的沉積物;談運河引長江水北調華北平原,家家門前流水,戶戶庭院垂柳。

沒有水就沒有生命。林一山是一位遐邇聞名的水利大設計師,他的生命和水溶化在一起。

他的鼓動性很強的長談,不僅使我增長了很多知識,而且鼓舞了我對中國水利事業發展的信心。

忽然他把話停住了,問我“你看,應該怎掛去寫我們的工程技術人員?”

我誠懇地說:“先了解,然後做結論。我總不會把工程師寫成歪戴帽子加墨鏡!”

林一山點頭。

聽說,這次長談我走後,林一山同誌還查問過Z碧野是不是共產黨員?”

“不是呢!”

“為什麼?”

那時,我還沒有入黨。參加革命以來,長期沒有條件參加組織。

林一山對人就是這樣關心,這麼待人以誠。

他對水利事業一片忠心。他患了眼癌,是周總理批準挖去他那隻眼睛的,另一隻眼睛視力很弱,幾乎失明。但他還是積極樂觀,親‘自視察水利工地,不要人扶,一步一拐地爬上山頭,手舉望遠鏡,用獨眼微弱的視力察看河灣、峽穀、壩軸線。

他對朋友無限關懷。有一年春節,他來看望我和徐遲。臨走,他在我們的院子裏,幾乎是摸瞎打了一陣“鷹爪拳”,然後握手,手勁很大,哈哈大笑而去。 。一個月後,我把家安頓在武漢,就隻身去丹江口水利工地。

丹江發源於陝南龍駒寨,流經豫西,彙入漢水。大壩興建在丹江彙入漢水處,因而叫做丹江口。

丹江口夾峙在伏牛山和武當山之間。發源於陝西潘塚山、流經漢中平原,從秦嶺、巴山穿流群峰到鄂西北的三千裏漢水,至此,有一座凶險的老虎灘,大壩就陳在這老虎背上,奔騰叫晡,浪濤拍天。

老虎灘下遊,水勢逐漸平緩,是老河口的丘陵地帶,再下遊是古城襄陽,襄陽以下,是遼闊的江漢平原,漢水彙入長江,奔流入海。

在老虎灘以下,水勢逐漸平緩,左岸是古時駐紮過沙陀兵的沙陀營,右岸是一大片金黃的江灘。傳說,很久以前,有一隻火紅的鳳凰黎明飛來,在這片江灘上飲水、理翅、迎著朝陽起舞。“丹鳳朝陽”的吉祥典故就出自這丹江口。

現在,好像鳳凰又飛回了丹江口。大壩出現在漢水上,壩體就是鳳身,秦嶺、巴山就是雙翅。

丹江口巨型水利樞紐工程,是一座鋼筋混凝土重力大壩。它南引長江水,北濟黃、淮、大運河解除華北大平原的幹旱,一直流到北京。

到那個時候,水田千裏泱泱,豆麥萬頃豐收,家家庭院流水潺潺,戶戶門前風吹垂柳飄楊。

十裏工地熱氣騰騰。白天,群炮轟鳴,飛石穿空,煙柱衝天,變成一朵朵白雲,這是爆破工人們在炸山。混凝土大壩的導流底孔浪花奔騰,要是落進去一根木頭,也會立即被撕裂成碎片,隨波逐浪漂浮而去;壩頭上爬滿了人,小火車運來裝滿混凝土的吊罐,起重機的鋼臂提起吊罐升空,把吊罐裏的混凝土傾瀉進澆築倉,倉裏人潮奔湧震搗器嗡嗡;攪拌混凝土要大量的骨料,上遊的采石場用木船運來了石塊,木船掛起風帆,在水麵上乘風破浪疾駛而來,下遊的采沙船,發出鏗鏘的鏈鬥聲,用拖輪把裝滿細沙的輸沙船拖到江邊的攪拌樓來

入夜,起重機群不論是門式起重機還是塔吊,都在大壩上閃著紅燈旋轉;江上的航船掛著燈,像流星在飛過夜空;兩岸,探照燈、聚光燈、照明燈,繁密的光柱倒影江中,在波浪中像無數金蛇在遊動;大壩在邊開挖邊澆築,在開挖壩基的深槽裏,鑿石打炮眼,抬石出槽,人喊馬嘶……

整個十裏工地,為了澆築攔江大壩,人們個個在忙碌。空氣壓縮機在轟鳴,風鑽在呼嘯,震搗器在嗡嗡,工程師的地質錘在岩石上敲響,潛水員戴頭盔、穿鉛鞋在深水裏爬行,測量隊的花竿和標尺在山巔崖角樹立……

由省長兼丹江口水利樞紐工程的指揮長的張體學同誌,像他原先在紅五師指揮作戰一樣,性子急,個性強。他頭戴柳條安全帽,腰掛鐵碗,在工地上巡視,走到哪裏吃飯喝水在哪裏。他極關心工人的生活,工地滿天遍地灰塵,湯菜裏落有灰塵,他要求加蓋,後方夥房送飯冷了,他親自設計製造飯車。

他要求加快工程建設,十年九淹的江漢平原需要防洪,多少工廠需要用電!

在工地上,他拉住一個老工人說:“兩年大壩建成,三年發電!”

老工人說:“那麼質量呢?”

“出了問題,砍我的腦袋!”

“你的腦袋幾斤重?我們建的大壩光是水泥就要用幾百萬噸,是百年大計,是要進入共產主義的大工程!”

指揮長是一位講究實際功效的領導同誌,他經常告誡人們說:“廣人生百歲,又有多少工作日?”並且他經常鼓勵人們說:“一輩子能做幾件好事,就對得起國家和人民了!”

因此,第二天他又碰上這個老工人,緊緊地拉住老工人布滿老繭的大手說:“你的批評我完全接受,我們澆築大壩一定要講究質量,可不能讓它在社會主義時代就垮了!”

老工人樂嗬嗬,從腰裏拿出一個軍用水壺,然後從指揮長腰上摘下鐵碗,把軍用水壺裏的酒倒了半鐵碗。

老工人用軍用水壺碰了碰鐵碗說:“老張,真有你的!”

而我們的黨委書記任士舜同誌卻是一位水利專家。如果說,長江流域規劃辦公室主任林一山是水利建設的設計師的話,那麼任士舜就是水利建設的施工員了。他們都是周恩來總理在水利戰線上的得力助手。

任士舜抗戰前上過大學,是知識分子出身。參加革命後任中心縣委書記,是“三人談判小組”紅五師的代表。解放初,他任孝感地區專員,後調華中水利學院當黨委書記,為人精明能幹。他肯學習,吸收新鮮事物快,對水利建設重實踐,蠻有學問。凡是正確的水利設施和建議,他都支持,得到工程師們的敬重和工人們的愛戴。

大壩施工最艱難的時刻是午夜轉點,工人們上零點班容易“心血來潮”,發生事故。因此,任士舜通宵巡查工地,有扣在鐵工房掄錘打鑽頭,有時在廣播站講話,鼓舞士氣。

黎明前,他站立山頭,望工地的燈光如海,傾聽整個工地鋼鐵轟鳴的合奏曲。一直到燈光與晨星一同沉沒,第一線陽光照得他全身通明,他才回總部。

連星期天他都不休息。有時,他搬出砧板、錘子、剪子、割刀、皮張、細麻繩,擺個攤子,把住在附近的工人們穿破了的鞋子搜集了來,縫縫補補;有時帶著幹部、工人的孩子跑到江裏去遊泳,讓小家夥們熟識水性,培養水利戰線的後一代對水的感情。

在任士舜居住的山頭上,可以瞭望全工地,漢水滔滔,懸索大橋橫江,鋼筋混凝土大壩日益升高,像長龍臥波。

在小山腳下,公路通向大壩,車輛日夜飛馳,上下班人流奔湧。

小山頭有“書記花園”,這是任士舜日常勞動的成果。他的九齒釘耙發揮了功能,山坡上有他播種的油菜、包菜和白菜,山頂上有他栽培的桃杏和葡萄。

一樹樹桃杏,一架架葡萄。樹樹桃杏掛滿果子,架架葡萄一串串。桃杏熟了,他分給孩子們吃;葡萄熟了,他一戶一串,分給工人們嚐鮮。

任士舜格外喜歡孩子,尤其這些小家夥是水利事業的接班人,他更加愛護。困難三年,孩子們都餓瘦了,他看著心疼,每月分給他補養身體的兩個肉罐頭;自己舍不得吃,都打開了,給排隊站在他麵前的孩子們一口一口地輪流喂。

任士舜唯一的娛樂是跟總工程師下象棋,一個星期難得來一次。但下起象棋來他有點耍賴,能贏不能輸,總工程師雷鴻基,外號雷公,火爆脾氣,喜歡打雷,兩人經常因為下棋爭得麵紅耳赤。

總工程師是個孤兒,小時隨著守寡的母親住貞節堂。貞節堂本是慈善機關,但並不慈善。寡婦進貞節堂受救濟,日夜苦熬,縫紉、編席、製鞋、織襪。每天,除了兩餐薄粥,兩塊鹹菜之外,勞動所得全歸主人。寡婦們終生不能出貞節堂,除非死了從後門抬出去。

雷鴻基就是在貞節堂度過他的童年的。母親死後,有兩老夫婦可憐他,用不多的積蓄把他贖出來當兒子。不久,義父義母相繼貧病去世,雷鴻基隻身流落江湖,被一家書香門第招為書童。名為書童,其實除了陪讀貴人家的子弟之外,還要幹活,給老爺深夜捶背、晨起倒尿壺、燒鴉片煙泡,日夜忙個沒完。好在主人家藏書很多,他偷偷地在深更半夜微弱的油燈下讀了不少書。

窮少年勤奮,書讀得多,開智。海河大學初創招生,免收學雜食宿費。他投考,錄取新生第一名。幾年後,他又以第一名結業。那時,國家沒有什麼水利建設,他畢了業,隻能幹些挖渠、護坡一類零星的小工程。

他省吃儉用,積蓄了一些錢,就跑往外國考察水利。外國水利工程建設不許他走近工地。在美國,他隻能在幾裏遠處看密西西比河建設水電站;在荷蘭,他隻能遙望人家在填海。有限的積蓄很快就花完了,他不能不中途回國。回來後,他看著祖國破碎的山河,看著農民兄弟在水旱中掙紮,他隻有悲歎。

抗戰結束後,國民黨也修水利,雷鴻基被任命為烏江局局長。可是當他知道修烏江是利用他開發水路運輸,把鹽運進雲貴高原,去高價剝削西南少數民族的時候,他憤然掛冠而去。

新中國成立,雷鴻基才真正發揮他的才華。興建黃河三門峽大壩,他是總工程師,曾因含沙量的問題和蘇聯水利專家激烈爭執。蘇聯專家認為黃河的含沙量不足危害大壩,而雷鴻基測得含沙量在4%以上,幾乎一半水一半泥沙。大壩建成,水輪發電機組被泥沙淤塞,如何能發電?

他的爭辯,受到上級的批評。

果然,黃河含沙量太高,大壩建成後機組發電,就被泥沙淤塞,水輪發電機組轉不動,幾天內大壩上遊的河道就被黃色的泥漿覆蓋了!

雷鴻基來到丹江口,從漢江兩岸山頭的地質情況,以至鑽探船在壩軸線上取的岩芯,都一一仔細過問。他手拿地質錘爬山越嶺,滿頭大汗;他穿著長筒腰靴上下鑽探船,渾身岩漿。

丹江口大壩已經放炮開工,萬炮齊鳴,飛石穿空,炮煙彌漫江上,總工程師心花怒放。從朝陽升起到夕陽西下,從月亮東升到晨星沉落,不論霜天雪地,不論風雨交加,雷鴻基總是在施工現場。如果他深夜上床睡覺,也要把電話機放在枕邊,隨時詢問施工的進度。如果天寒地凍,即使他在病中,也要把溫度表掛在油毛氈的房簷上,一夜幾次披衣起床,用手電,筒照看低溫幾度?工地施工三大要件風、水、電。他打電話到施工現場,吩咐要防止管道破裂,提醒攪拌混凝土該用熱水加溫……

總工程師雷鴻基對工作要求嚴格,雷厲風行,在高幹會議上,有誰疏忽了工程的某一細小環節,哪怕還沒造成損失,他批評起來也毫不容情。

所以大家在背地裏叫他做“雷公”。雷鳴電擊,就是雷鴻基的性格。

但是雷鴻基的性格還有細致、溫情的另一麵。

雷鴻基家裏養著一隻花貓,他愛之如子。有時,它卷著身子睡在他的藤椅上,他讓它睡覺,不肯弄醒它,自己另外坐到硬板凳上去審閱圖紙。

總工程師工作細致,思路縝密。他有時坐在桌邊,伸出手指一邊敲著桌角一邊思考問題。看一看吧,在他經常用手指敲過的桌角上,出現了一條凹痕。

他搞理工,但熱愛文學,在他的床頭桌角,堆滿了文學書刊。油毛氈房蘆杆糊泥的牆上,貼著他描寫工地的兩句詩:

十裏明燈照,

清輝滿江城

總工程師有兩個得力的助手,她們是混凝土大壩澆築的女施工員小趙和小孫。

這兩個姑娘從水利學院畢業分配到丹江口工地,日夜在施工現場,食住在前方。她們腰掛搪瓷碗,在車上買飯吃;她們同住前方一個簡陋的圓形工棚,頭頂望天,下雨掛上一塊油布,蘆席離地兩尺,僅為遮羞。

提起小趙,是個潑潑辣辣的姑娘,年紀才十八歲,就指揮千軍萬馬澆築鋼筋混凝土大壩。她對每一寸混凝土澆築質暈都要求非常嚴格,有一點差錯都必須返工。她頭戴安全帽,壓住羊角辮,穿一身塗滿混凝土灰漿的工人服,在大壩爬上爬下,像猿猴那樣敏捷。開頭,有的工人欺她小,但她令出如山,以身作則,跳進澆築倉就掄動震搗器,不由得使人不敢不服從。

有一次,預測百年一遇的洪峰將要到來,她跟著指揮長和工程師進入大山區調查,加固小水庫,防止山洪暴發衝垮丹江口工地圍堰。夜裏,山村人家為她點上一盞圍了一圈燈芯的“菊花燈”,表示對她特別歡迎。月照山村分外明,她吹熄菊花燈,讓月光照進她的窗子,聽著錯把月夜當成白晝的鳥兒婉轉鳴唱。姑娘工作雖潑辣,但心裏一片柔情。

從深山裏,小趙特地給雷鴻基弄回來一根竹節手杖,讓總工程師年老邁步如履平地,而且給一個澆築老工人帶回來一瓶荃根酒補養身體。

而對她的女伴呢,她低價買回來一串綠鬆石項鏈,親手掛在女伴的脖子上,祝賀女伴的生日。

可是小趙自己呢,十年後,當她二十八歲晚婚的時候,她的唯一的一張小圓桌,是那位老工人贈送給她的結婚禮物,用鍋蓋反過來刨光、安上四條腿做成的。

而總工程師送給她貼在牆上隻是兩句詩:“荒山野嶺就是家,攔江發電獻年華。”

而談起小孫,她初來工地的時候,也才十九歲。她細高個子,苗條身材。她個性溫柔,輕聲細語,柔能克剛。她不僅能征服窮山惡水,而且能征服人心。澆築工人們看見她的笑臉,就服服帖帖地聽從她的命令。

小孫細致耐心,澆築隊裏有個很有心竅的老技工,在他的指點下,大壩高空棧橋剪刀撐,多一根就牢固,少一根就垮,全記算在這位老師傅心中。小孫遇到澆築的困難事,總是誠心誠意把他當作老師請教。可是這個老技工整天難得說:“上三句話,是個金口玉言的角色。 有時,小孫問他一個問題,不知道他聽進去沒有,一言不發,連頭也不點一點,也不搖一搖。可是兩三天後,冷不防他給小孫吐幾句,小孫向他請教的問題她自己早忘了,他卻正而八經作了回答。小孫從老師傅身上學會了謹慎,也學會了耐心。

小孫值零點班的時候,黎明前,總覺得“心血來潮”,不好過。她坐在壩頭上喘喘氣。這時,澆築工人中,不是有人從篝火邊的灶上拿著一個烤得焦香的牛舌餅給她充饑,就是有人在篝火邊的鍋裏給她端來一搪瓷缸糖開水解渴。

她對大壩的混凝土澆築質量跟小趙一樣要求嚴格。盡管指揮部領導同誌前來檢查,一定先要清洗長靴,才允許進入澆築倉。要是發現誰的長靴沾有泥土或草屑,她就請你走,不許進倉。這條準則,連指揮長張體學和黨委書記任士舜也得遵守。

我們的丹江口大壩,嚴格把住質量關。而它的迅速上升,靠的就是一個“幹”字。

有一天,我上完零點班,在交叉行駛的車輛和滾滾的人流中,忽然聽見有人喊我的名字。這時正是交接班,人多擁擠,看不見喊我的是誰。又是,聲叫喊,我尋聲望去,是一個戴安全帽的小個子,仔細一看,才認出是基建局的局長,他像個普通工人,走在隊伍中。

這位局長叫謝直,少小離家投軍。抗戰南京淪陷,他泅渡長江,還是個連長。日軍侵占黃河北岸風淩渡,他帶領少數部隊,固守南岸的潼關。他是工兵出身,建渭河大橋。朱德總司令出延安,路過西安。大橋剛建成,還未通車。他前導朱總過橋,引以為榮。

他智勇雙全,升為將軍,戰車千輛,銳炮百門。

他有個當醫生的哥哥,是中共地下黨員,引導他走上了革命道路。

他在成都揭起義旗,調舟山群島建築防禦工事。

最後,他以工兵出身參加了丹江口水利樞紐工程建設,為祖國重振山河。

作為一個局長,他戴著安全帽,一清早就跟著工人一同來到大壩的施工現場。

跟謝直友好的錢遠鐸,是湖北省文化局長,為了水利工程建設將淹沒鄖陽和均州,他經常到來指揮搬遷古文物。

這位錢大哥,就是我在重慶長江南岸廣益中學教書時,他隨女詩人陳敬容春節到我家,狼吞虎咽吃掉了我的一隻鹽水雞的那一位。

錢遠鐸,在重慶的時候,名義上是郭沫若的副官,實際上是黨派他保衛郭老的。

黨的理論家錢爾石是他的父親,錢瑛是他的姑姑。他的妹妹是音樂家冼星海夫人。

為黨的事業,錢遠鐸舉家忠烈,有的犧牲在袓國的黎明前,他的父親錢爾石原是上海地下黨市委書記,犧牲後埋於上海烈士公墓,墳塋在五卅慘案顧正紅烈士墓旁邊;有的犧牲在“四人幫”罪惡的黑手下,他的姑姑錢瑛,周總理年歲比她大,但卻尊稱她為“錢大姐”,她原是中央領導同誌,被“四人幫”逼進醫院,默默地離開了人間。

一輛小吉普車翻山越嶺在鄂西北,錢遠鐸不怕辛勞,為保護祖國的珍貴文物而奔波。在他的指揮下,均州故行宮的大石板運到了丹江口地麵,武當山腳百噸重的巨大石龜搬到了丹江口庫區。

這些國寶,給丹江口留下了有意義的曆史紀念,增添了大壩和水電站的光彩。

我在丹江口水利工地深入生活,大壩基礎的開挖、大壩的澆築、沙石骨料的開采,我都必須了解。開挖大壩基岩,石壁深槽,高溫四十度;大壩混凝土澆築,倉裏悶熱難熬;采沙采石,水深浪急。

除了參加勞動之外,我吃住在前方,住工棚,吃紅薯幹,每月隻有四個星期天齒到總部吃小灶,整理整理寫作素材。

工地黨委書記任士舜感歎我了解的情況比他多。他熱情地支持我工作。

有一次,我在民工連。因為生產用電多,生活用電就少了。山溝裏,入夜一片漆黑,民工上班,不是杠子打腦袋,就是鋼鍬敲脊梁,尤其是大食堂,在小油燈下切菜,炊事員經常手指流血。

我給任士舜同誌打電話,不到兩分種,山溝裏一大片光明,像浪潮似的,一聲高過一聲歡呼。

有一天,我到潛水班,看見潛水員在江裏潛水,很快就浮上來。我問原因,說:“是有潛水任務的時候,才補充營養,體力差,不能在深水經久作業。

我把這一情況向書記彙報。任士舜同誌批評說:“養兵千日,用在一時。這是克扣軍糧,不能容忍!”

幾天後,我又去潛水班,潛水員個個向我笑臉相迎。我看著他們潛水入江,很久都不浮上來。

在國家困難的三年中,丹江口水利樞紐建設工程收縮而停工。全部機械停止下來,整個工地變得靜悄悄的,隻有漢江的流水發出一聲聲歎息。

為了維持十幾萬職工和家庭的生活,各分局工人被派出去支援友好的周家和兄弟省的建設。澆築隊赴國境東北,為朝鮮建築圖門江大壩;開挖隊赴外地為兄弟省開礦;沙石隊遠去西南邊疆架設大橋。

他們以艱辛的勞動所得,養活自己和家口。

正在這時,國家開大慶油田。中宣部和中國作協點名要我參加大慶會戰,采訪報道。

丹江口工地黨委書記任士舜同誌找我談話。他善於做思想工作,很有說服力,力勸我仍留丹江口。

他說,我在丹江口深入生活幾年了,很有基礎,半途離去,很可惜。說:“丹江口大壩也是國家大工程,水電和石油一樣是社會主義建設的大動力,同樣是艱苦創業,藍天為帳,大地為床,創作素材同樣豐富生動。最後,他給我出主意,在丹江口停工期間,可以去鄂西北大山區和江漢平原走走,了解與丹江口大壩有密切關係的山區和平原的人民生活。

我沒有去過艱險的鄂西北大山區,也沒有去過富饒美麗的江漢平原。任士舜說動了我的心。

因此,我沒有去大慶,仍留丹江口。後來有人說我怕吃苦,不願去冰天雪地的東北。當時,我聽到這種批評,心裏不服,難道在華中第一峰神農架下的險灘惡水間生活,就不艱苦?

雖然,有時有的批評使人感到心情壓抑,但有時有的批評卻使人奮進。

十— 神農架

我徒步進神農架。

神農架是華中第一峰,海拔高,雲遮霧繞,大自然特異,每一步都藏著一個艱險。山上有虎豹威脅,有狗熊撲人。山高入雲,溝深千仞。懸崖上苔蘚打滑,隨時都有跌落深溝的危險,林地上積年落葉陷腳,隨時都有被掩埋的可能。

神農架,傳說:“是神農嚐百草的地方。周圍千裏,在川、陝、鄂三省邊界處,遍布原始森林。古老的大樹,有的高出十丈,有的幾人合抱。原始森林,無邊無際,枝柯交叉,濃蔭蔽日,像是暗夜的海洋。

山上夏季如秋,一朵雲一陣雨。

神農架藥物豐富,金釵、石斛、頭頂一顆珠,千種萬種。山上沒有人家,卻有采藥人住的藥棚。據記載藥聖李時珍在這裏采過藥。

神農架是個大動物園,出產珍奇的動物,有雲豹,有白熊,有金絲猴。

樹種就更多了,以冷杉著稱。

山上、山穀,溪流縱橫,由於山勢不同,流向各異,東流、南流的不說,還有西流、北流的。山泉水清,一眼見底,溪流裏的娃娃魚、岩娃、泉魚,自生自長,千千萬萬。

神農架唯一的大鄉鎮是獅象坪,夾於兩座山峰之間,一如吼天獅子,一如奔象,造物巧妙,真是集天地的精靈。

神農架多野味,獅象坪每逢趕集的日子,野豬肉、野羊肉,燉成幾大鍋,每塊上斤重,就著荃根酒,大嚼大吃。有的山凹裏的人家多養豬,製成火腿外運,車過小河,連火腿帶竹夾翻車入水漂流,也不可惜。

神農架高寒,即使夏天屋子裏也燒火塘,整根樹架在火塘上日夜燒著取暖,是尋常事。山中人家燒林種包穀,更是尋常事。

千層底的北京布鞋,我穿一雙帶一雙。等到我走出神農架,丟掉了腳上磨穿底的一雙,換上的一雙也磨穿底了。有人說,我在遊山玩水。請他去試試看,看他會不會衣服掛破、身上布滿血絲?看他會不會,穿爛,腳底板層層打起血泡?

我在陽日灣住了幾天,整理素材,寫成了一篇《神農架之行》。

一直到今天,林業局長和他的女兒雷英子的形象,仍然記在神農架林業工人的心間。

現在,神農架已經有長途汽車順著公路進山,也有高級賓館迎賓。因而,有時有作家、畫家進神農架,就會有林業工人惦記問起:“碧野什麼時候再來?”

我感謝工人們對我的關心。

使我最懷念的是獅象坪的區委書記文藻同誌,當年區委設在鎮上的一片山林下,石屋石廳堂。文藻書記是位很有風趣的山區幹部,從獅象坪去房縣開會,飄著紅綢帶的盒子槍掛在腰上,日走二百裏,夜走一百八,爬山越嶺,過河跳澗,不怕虎狼出沒,行走如飛,是個典型的山區幹部。

別看文藻是個土生土長的山區幹部,但由於好學,學識淵博。他從年紀輕輕起就開始用一支鐵筆在沙盤上勾勾劃劃,寫得一手好字,真是龍飛鳳舞。他又喜歡京劇,聽收音機,學唱起來,字正腔圓,無師自通。

在獅象坪居住那幾天,文藻同誌給我各種野味品嚐。房縣出白木耳,也叫銀耳,海內外聞名,叫做“房耳”,潔白、朵大。他天天給我燉銀耳吃。

還有神農架出雲霧茶,清香爽口。他把他親自采摘焙製的雲霧早茶,天天沏給我品味。

總之,他把他的一切好吃的都拿出來款待我。

“秀才人情紙一張”。為了感謝文藻同誌熱情好客,我給他留下詩一首:

莫道深山不計歲,

雲霧山中日月長;

故園主人情意切,

添燈送炭熱茶忙。

不知道現在我的這首打油詩還在不?

在鄂西北,山青水秀。我喜戀山川,不願離去。

鄂西北最聞名的除了神農架之外,就是道教聖地武當山。

武當山七十二峰,主峰天柱,巍然矗立高空。另外七十一峰,峰峰朝天柱,像七十二把青 鋒寶劍直插藍天,神奇壯麗。

山腰有一座紫霄宮,宮殿巍峨,藍色琉璃瓦,莊嚴肅穆。在四周圍山色的襯托中,像一 顆綠珠。紫霄宮後麵是父母殿,背靠展旗山,是當年紅三軍賀龍元帥的指揮部。殿下,有一股清泉,不涸不溢。大自然巧合人意展旗山在風雲中高舉義旗,清泉流向人間解民饑渴。

武當山天柱峰頂,有一座金殿,俗稱“金頂”,黃銅鎏金,渾然鑄成一體,殿角崢嶸,飛簷高翹,日出日落,金光燦爛,照耀百裏。每逢雨後放晴,空氣清新,纖塵不染,連丹江口都可以遙望得見。

金殿,是國寶,原先國內隻有兩座,一在武當,一在峨眉,為了避免像峨眉金殿被雷擊燒毀,周總理命令為武當金頂安上了避雷針,永保安全。

武當山傳說很多,說祖師修煉,心誌不堅,偷跑下山,路過磨針井,看見一個姥姥在磨鐵杵,怪而發問。姥姥說:“我要把鐵杵磨成繡花針!”祖師一聽,了然省悟,急急返山繼續修煉。

而現代,更有一個美麗的傳說:紅三軍在十八盤擊退國民黨和地方反動武裝後,撤離武當山。有的負傷的紅軍戰士隱蔽在當地赤衛隊員家裏,拿起了鋤頭種地。反動派搜山,一無所獲。但武當山一年比一年多了不少花木,這是山民們思念賀龍元帥,想念紅三軍,年年增栽花木,春看花開遍山野,秋望掛果滿枝頭,盼望紅軍早日回武當。

現在,紅旗已牢牢地插上了武當山,在展旗山上迎風飄揚。武當山開辟了劍河,劍河如帶,出現了清清的水庫,同時,武當山建立了牧場,水草豐美,牛羊成群。有的老紅軍在水庫養魚,有的老赤衛隊員在牧場放牧。

我寫了散文《武當山記》和《武當春暖》。

我幾乎走遍了鄂西北的山山水水。在十九裏崗的花果山,高華堂就像是花果山的“猴王”, 引水上山,修路下山,真是像孫悟空七十二變,帶領著山民建設新山鄉。

鄂西北山區出產馬頭羊,體重、肉厚;還出產良種黃牛,身高力大,善於在陡坡耕耘。

鄂西北礦產豐富,有一種寶藏綠鬆石,是世界綠鬆石兩大產地之一。綠鬆石礦藏像雞窩,零零散散,一窩隻有幾個蛋,難以發現。產量少,年產不過幾噸。綠鬆石可以水磨製成綠珠項鏈,價值連城。

鄂西北山城房縣,十字街頭屹立著一座麗譙。據說,房縣過去叫房州,是唐代武則天女皇的兒子廬陵王謫居之地。這座麗譙雕梁畫棟,足見當年的豪華。

房縣占地狹長,通神農架,一線千裏。城外有漢代丞相蕭何的妻子製粉的粉河,河水分流入城,城裏暗渠水聲淙淙,譽為“銀線穿珠”。

山水靈秀,市街整潔無纖塵。誰要是不信,即使把手伸到櫃台下丟摸,也發現不了有灰塵。

從縣城去神農架,路過一座古代石橋。橋上行人背簍,橋下溪流嘩嘩。就在這裏,前些年有人夜行發現野人,後來組織追捕,卻又杳無音訊。

在這一帶險峻的高山中,自古以來,不少奇跡。樊梨花駐兵的梨花寨,也許是後人杜撰的女英雄,但薛剛反唐逃離長安到此練兵卻是曆史的真實。

進入九湖,群山中的一個盆穀。當年,薛剛在這裏操練兵馬,然後率軍進攻長安。

當年薛剛安營紮寨的九湖,現在水草豐美,已是一個大牧場,牛欄羊圈遍湖岸,尤其是豬群徜徉湖邊,更像烏雲一片片。

過去鄂西北山區產一種叫做“野雞啄”又低又矮的包穀,現在生產出一種叫做“冷水紅”稻穀。

鄂西北有花果山,有屈原《桔頌》裏寫的亞熱帶產的柑桔,有用野生植物釀造的荃根酒,有冷杉、香樟、漆樹、拱桐,有白熊、金絲猴,有大鯢、岩蛙,有鹿茸、麝香……真是一座動植物大玉庫。

我為鄂西北山區寫了讀者喜愛的散文集《情滿青山》。這部作品,即使在“文革”期間被撕掉了書的封麵,也還在讀者中流傳;粉碎“四人幫”後,感謝中國青年出版社重印,印數累計三十萬冊以上,至今,仍有讀者來信索取。

《情滿青山》,有情有景,寓情於景,景色迷人,真情動人,因而能感動讀者。

《情滿青山》是我深入鄂西北大山區的成果。我付出了大量的汗珠爬山涉水,付出了大量的心血構思寫作,這是我的汗珠和心血的結晶。

在《情滿青山》中,山川如詩如畫,尤其是得到畫家彥涵的插圖,更加增添風采;同時,刻劃人物的筆觸如小說,生動活潑。這就形成我的散文與眾不同,既有詩的風韻,又有小說的情調。

而我的小說,如描寫丹江口水利建設的長篇《丹鳳朝陽》,也有散文和詩的韻味。

人家說:“我是個多產作家,其實是我肯艱苦深入生活,從生活中吸取營養,產生激情。

我從鄂西北大山區回到丹江口,水利工地仍然日夜空寂寂的。半截大壩在流水中,門式起重機和塔式起重機懸空不轉,、采沙船的鏈鬥不打跟鬥,小火車停駛,攪拌樓無聲。

許許多多熟悉的工人遠在他鄉打工,還沒有回來。

從武漢搬家來丹江口工地生活的妻子兒女,在山前養雞種菜。孩子們根據雞兒的體態起了很多綽號,什麼禿老鷹,什麼小媳婦,什麼麻婆,什麼花姑娘;妻子身體單薄,可是她種的娥眉豆爬滿籬笆、西紅柿掛滿青枝、金瓜垂架、南瓜滾地、茄子又圓又紫、向日葵花盤金黃……

水利工程中斷,我就在這鄉間小屋寫了大量的散文《神農架之行》、《武當山記》、《月夜青峰》、《掛劍山前》、《情滿青山》、《漢江上遊叢山間》等等,紛紛發表在《人民日報》、《人民文學》、《長江文藝》等報刊上,真是繁花滿枝,蜜果累累。後來結集為《情滿青山》,受到讀者的歡迎。

十二 江漢平原

我來去鄂西北大山區,真是不虛此行。既然水利工程中斷,我又嚐到了生活的甜頭,轉而去江漢平原。

在上初中的時候,我就知道江漢平原是古雲夢澤,神女薦席楚襄王美麗傳說:“的產生地。

江漢平原稻麥青青,沃野千裏,是我國一大糧倉。

但是原先漢江泛濫,諺雲天門沔陽州,十年九不收天門、沔陽是江漢平原主要產糧地,但水災頻繁,洪水一來,田園淹沒,廬舍蕩然。因此,又有諺雲魚遊樹梢,鳥無著落。”有的遠走他鄉,以打三棒鼓乞食,甚至有的離國流落異域,以剪紙、挑牙蟲為生。有的居留故土,門前係小木船,隨時準備在洪水中逃難。有的逃荒歸來,大水後屋倒牆傾,家裏一切都空了,牆角隻剩下一個空鹽罐在積水中漂浮,這就是他們的唯一財產。有的遠走異鄉,永不回來,他們對故鄉失望,對生身之地絕情,連撒泡尿也背朝故土,傷心落淚。

現在,江漢平原河渠成網,棉花如銀,稻麥金黃。待到丹江口水利工程完工後,江漢平原更加確保年年豐收。最令人矚目的是,腳底下的人工河行駛輪船,頭頂上的大渡槽木船的風帆如飄動的白雲。

江漢平原的水利設施成龍配套,旱澇保收。長江水漲,可以分洪漢水;漢水泛濫,可以分洪長江。

我就坐過天門“縣河”的輪船去“月亮湖”,訪問一位原在丹江口水利工地任民工團政委的天門縣老區委書記。因為丹江口水利工程暫停,他閑不住,跑回縣裏來開發“月亮湖”魚牧場。

月亮湖接連河渠,湖汊縱橫,我在蘆市附近下船,幸好區委書記接到通知,駕著小船來接。

老區委書記還是那個模樣,水鄉出生他這麼魁梧的漢子少見,方臉,濃眉大眼,人到中年,還英氣勃勃。戰爭年代,他當過遊擊隊員。現在,他回到戰爭年代打過遊擊的地方,把月亮湖建設得美麗富饒。

輕舟搖蕩,湖汊裏的水草在雙槳下漂曳。岸上,稻穀已經金黃,傳來“章雞”的啼唱。

月亮湖,圓如滿月,白雲飄飄,湖水蕩蕩。

湖上,出現一群群雪鵝,天鵝,大雁也飛來混群,嘎嘎地叫著嬉戲。

老區委書記劃著小船,迅速地穿湖而過,到了彼岸的養魚場。無數井形的精養魚池,整齊劃一。有幾輛卡車在等待裝運魚苗。詢問之下,才知道這一水簍一水簍魚苗將運往武漢,然後用飛機運往祖國的東北和西北。

老區委書記樂嗬嗬地對我說:“看看,我們的魚兒就要穿雲駕霧,落戶黑龍江和新疆!”

沒想到月亮湖的良種魚苗,竟為天下所重視。

老區委書記駕船技術高,日未中天,我們就來到草色青青的牧場上。多少水牛和黃牛在牧場上遊蕩吃草,把肚子都吃得圓圓的,有的在磨肩擦癢癢,有的在嬉戲牴角。

我驚歎:“好一群群牛兒,膘肥體壯!”

老區委書記笑著說:“這一片牧場,草肥水美!”

他告訴我,正因為這片牧場水草好,場部還設有獸醫。不論隔山隔水隔縣的病牛,都送到牧場上來醫治。等到把牛兒的病治好了,養得肥肥胖胖,然後才牽回去犁田種地。

在場部,果然掛滿了錦旗。這是各縣各鄉送來道謝的。

因為我和老區委書記是老朋友,在丹江口水利建設工地,曾經心交在一起,汗流在一起。他為我設宴款待,新鮮的美味湖魚、野味濃烈的章雞、雜糧釀造的醇香“村酒”。

夜色漸濃,不久,一輪明月照著月亮湖,天上、水中,兩個月亮渾圓,詩意盎然。

在燈下,我這才發現牆上掛有一支洞簫,洞簫發亮,這不是在丹江水利工地工棚裏掛的那一支嗎?

我知道這支洞簫是老區委書記打遊擊時吹的。我在水利工地聽過他優美的洞簫聲。現在,已經很久沒有聽到他吹洞簫了。

老區委書記在燈下看出我渴求的神色,他從牆上摘下洞簫,拂拭了幾下,就悠揚地吹了起來。

簫聲在夜空裏回蕩、飄揚。圓月吐放清輝,湖水泛著微波。我和月亮湖周圍的人!門在靜靜地傾聽。

我聽出簫聲中有戰爭年代篝火的劈啪聲,聽出簫聲中有今天輕柔的湖水聲。

不要以為湖北是千湖之省,水多。但有的地方,在過去,卻是滴水無存。

在江漢平原,我去過“枯崗”。過去,那裏終年少雨,漢水滔滔流過,但濕潤不到崗地。 地近江流不能灌溉,人臨江水幹渴。

現在開渠引水上了山崗,水滿山田,照得見流雲,綠樹成蔭,鳥雀鳴唱。夏天,蛙鼓聲聲。因此,“枯崗”改名為“蛤蟆坑”。

山崗還是那麼陡峭,但平戊盆穀的田地水分充足。

山崗上生長著密密的林木,人們把櫟樹砍成一段段,架在低穀,讓水氣浸潤,讓花花太陽曬,生長木耳。木耳一朵朵,就像一群群天真的黑孩子,擠眉弄眼朝著你笑,惹人喜愛。

而砍下的一節節鬆樹點上了菌種,生長出一顆顆香菌。香菌綻開圓圓的臉孔,像撒嬌的小姑娘,在迎著人們嘻笑。

如今,不管過去叫做“枯崗”,還是現在叫做“蛤蟆坑”,春種秋收,水稻金黃,麥浪滔滔,棉花過頭,瓜菜清香。

為此,我寫了一篇散文《水之歌》。

《水之歌》寫的往日的苦情,今天的歡樂。

古代的雲夢澤給今天的的江漢平原留下了眾多的湖泊,洪湖、長湖、汈汊湖、黃蓋湖、梁子湖、沉湖、排湖,藍空碧浪,水天一色。

我由沔陽縣仙桃鎮入排湖。

排湖如明鏡,上照流雲,下托菱蓮,是一個非常美麗的湖泊。

排湖水清見底,細浪粼粼,菱角莖葉在湖中漂動,遊魚,出沒在甸甸的蓮葉間,清晰可數。湖麵上,白蓮、紅蓮,花開億萬朵,給這優美的水國增添,嫵媚;湖岸上,水鳥聲聲,給這幽靜的水域增添了生意。

這碧水連天的排湖,盛產蓮菱,尤其是排湖生產的白蓮,粉而香。荊州有一家百年飯莊,第一個掌勺的原是皇宮的禦廚師,因得罪皇族逃離北京,落腳荊州城。荊州這家飯莊的八寶飯久負盛名,用的蓮子,就是出自排湖,甜而不膩,香而軟,流傳至今。不論是水路陸路過荊州的旅客,都聞名前來品嚐。

排湖的蓮子譽滿天下,尤其是所產的白蓮,銷往海外,為祖國贏得聲譽。

而排湖的水鳥繁多,本地產的雪鵝和野鴨就不必說:“了,天鵝、大雁寒玲季節飛集前來越冬,更是彩翼蔽空。

我為排湖寫了一篇散文《靜靜的排湖》。

有一位仙桃的青年農民動員我:“你再去一次排湖吧,今天巳變成熱鬧的排湖了!”

但不管怎麼樣,我始終在懷念美麗的排湖。

如果說,鄂西北大山區是一幅水墨畫,那麼,江漢平原是一幅水彩畫。

我流連江漢平原三月,然後才戀戀不舍回到丹江口。水利建設工地仍然靜悄悄。

外出奔波搞勞務的水工隊伍還沒有回來。老母倚門望眼欲穿,兒想父,妻盼郎。我失群,像魚遊淺底,鳥落空山。

借此機會,我寄情文章,寫了大量的散文《月亮湖》、《紅蓮記》、《四望山下》、《金水銀河話南漳》、《水之歌》、《白金之鄉》等,結集為《月亮湖》。

描寫鄂西北大山區的《情滿青山》和描寫江漢平原的《月亮湖》,是我的兩個重要散文集, 影響較大。“文革”期間,“造反”硬說:“它們是“毒草”,我嗤之以鼻。“文革”後,有評論家說:“我生活狹窄,殊不知我紮根丹江口附近跑麵山區和平原。她不知我流浪半生,生活範圍廣闊,作品內容豐富,色彩紛繁。

1963年春天,《人民日報》和《人民文學》在北京召開報告文學座談會,我應邀參加。袁鷹主持會議,邵荃麟、林默涵對作家們熱情講了話,老舍也與會和作家們見麵,端正創作,得益匪淺。

在會議間隙,中青、作家、百花三家出版社派人前來向我約稿。

江曉天同誌是我的老朋友,他代表中國青年出版社,一聲不響,從他的提包裏拿出一個大本子,打開來一看,剪貼滿了我這兩年發表的散文作品。看來,他已先把我的文章編好了,隻待征求我的意見出版。我感動得熱淚盈眶,在場的作家出版社的編輯無言,但是在旁的百花出版社的一位叫做董延梅的女編輯卻聲言,百花是小妹妹,應該得到照顧,要我給百花一本散文集。

既然江曉天同誌剪貼的全是我描寫鄂西北大山區結集的《情滿青山》,那麼我就隻好把描寫江漢平原的散文結集成《月亮湖》,交給了董延梅同誌。

我認為,作家與編輯的友誼之樹長青。江曉天在中青工作期間,我們就結下了友誼之果。1958年,他為我出版了長篇小說《陽光燦爛照天山》,1963年,他又為我剪貼《情滿青山》出版,而且印數都很高,尤其是散文集《情滿青山》,連同“四人幫”垮台之後再版,印數在三十萬冊以上。雖然老江早巳調離中國青年出版社,現任中國文聯領導,但我們友誼長存,一直到今天,還時有書信來往。

至於董延梅,是我難忘的一位女編輯,盡管時世變遷,她已離退,但一念及百花出版的那一套優秀的散文叢書,就會想起她來,苗條的身材,清秀的麵目,熱情待人,善於團結。即使現在她已離退,還為百花盡力約稿,而且在她抒寫新近出版的《君子蘭的情意》一書中,還提到了我。

作家與編輯是文學的雙翅,有了健康的雙翅,作品才能高飛遠揚。

十三 丹鳳又展翅了

我的妻子兒女在丹江口住了整整四年,而我在水利工地生活了六年。我先來一年,又後走一年。

在困難三年,妻子居留武漢,她體弱多病,像一張紙似的,風吹就會飄走。她和孩子們吃的是蟲蛀蠶豆和帶穀皮的碎米渣,配給口糧少,連穀屑、豆皮都煮進鍋,天隻敢吃兩餐。孩子們吃不飽,每餐圍著母親站立,睜大饑餓的眼睛,翹首等待母親碗裏的剩菜殘羹。

在饑餓的孩子麵前,楊靜怎麼能吃得下?她吃了幾口,就把碗裏的剩飯分給孩子們充饑。

那艱難的歲月使人不忘。我的嶽父在北京,年老有病,每天撿一些西瓜皮煮來維持殘生。我在丹江口每月配給兩個肉罐頭,我舍不得吃,托人捎回武漢。但是妻子念她的父親生活太困難,把兩個肉罐頭都寄往北京。

困難時期,誰也顧不了誰。但楊靜是個孝女,自己瘦弱,疾病纏身,孩子幼小,嗷嗷待哺,卻把她和孩子們的口中食寄給了老父親。連郵局的姑娘也感動得掉眼淚。

現在,楊靜帶著孩子們離開丹江口回到武漢,困難時期已到末梢,國家逐漸複蘇。

也許是出於照顧和慰問,中共中央中南局書記陶鑄召集中南五省的幾十位專家、學者、作家、教授到廣州開高級知識分子座談會。會址在從化,背靠青山,麵臨小河,環境幽美。

中南局書記陶鑄同誌親臨會場,他的講話爽直坦率。“當敵人的剌刀戳到你的胸前而臉不變色,這才算是經住了考驗!”他對幹部隊伍裏一些投機取巧、鑽營謀私,對群眾漠不關心的人,提出了嚴厲的批評。

後補書記李爾重同誌,是管中南文教的。他在大會上毫不諱言“國家的困難,多半是人為造成的!”

陶鑄同誌和李爾重同誌說的都是真話,一針見血。我們這些知識分子不但沒有灰心,反而得到了鼓舞。

為了讓我們親眼看到生活的光明麵,中南局組織我們這些專家、學者、作家和教授訪問廣東。我們登上白雲山,眺望雄偉壯麗的廣州城;我們去香洲魚港,領略大海的遼闊和漁民的生活;我們爬西樵山,看江山的雄奇、秀麗、多嬌;我們走進佛山的祖師廟,賞識抗擊外侮、民族揚威的輝煌建築;我們參觀石灣陶瓷藝術品,激起心中愛國的情操和自豪感……

這無異是給我們以教育,鼓起了我們的信心。

這次廣東之行,給我敞開了思路。我在繼續深入生活中,開始醞釀長篇《丹鳳朝陽》的寫作。

在寫作上,我有個習慣先起提綱。尤其是寫長篇,我在牆上貼一張大紙,像掛地圖似的。然後,一天天,不論清晨或黃昏,不論日照窗台的白晝或燈火照明的夜晚。我站著麵對牆壁,看著那幅大紙,一邊思考一邊提筆在上麵勾勾劃劃。圓心是思想主題,圓周是一長方塊一長方塊的人物、故事情節的發展,像太陽的輻射線。

在家已搬回武漢的這一年間,我既要繼續深入生活,又要思考長篇創作,體力、腦力並用,胖子成了瘦子。

國家經濟好轉,外出打工的水利隊伍從遠地回到丹江口水利建設工地上來了。采沙船的鏈鬥聲重新響徹水空,混凝土攪拌樓重新在隆隆地轉,大壩上的門式起重機和塔式起重機重新在攪動風雲。白天,人潮奔湧;夜裏,十裏燈光輝煌,整個工地又活躍起來了。

這一天,我正在大壩上“刮水”。混凝土澆築,震搗密實,浮出廢水,如果不刮掉,就會影響接合麵。

混凝土廢水比平常的水重,刮半木桶,就有五十斤,要提到大壩邊緣的殼子板跟前去,高高地提起木桶,把灰漿的廢水倒下壩腳,幹起來很吃力。

我頭上的安全帽歪在一邊,臉孔和身上都塗滿了混凝土灰漿,誰也認不出我來了。

今天早班是女施工員小趙帶班,不管我怎樣像孫悟空七十二變,小趙總是認得出我的。

小趙在震搗器的嗡嗡聲中,提高了嗓門叫喊:“喂,黃伯,有人在壩腳喊你呢!”

我從大壩上往下看,出現在壩腳的是一個孩子。

平日裏,我經常給工人家屬分憂解難。

我連忙下了大壩,一看,是我認識的一個木工師傅的小男孩。

孩子拉住我的手,仰起頑皮的小臉孔說:“我媽有急事找你呢!”

我渾身混凝土灰漿,就跟著孩子跑。

嫂子家住油毛氈房,但彌漫著香氣。

嫂子的丈夫是木工師傅,早下班回家等著我了。

這個木工師傅手藝高超,能使雙斧,能打飛釘。他掄起雙斧,左右不離墨線;他左手拋出鐵釘,右手一揮鄉頭,就準確地釘在衍架梁、殼子板、剪刀撐玨或棧橋上。

我和木工師傅一家是朋友了。木工師傅幫我脫下滿是灰漿的混凝土工人服,嫂子端來一盆熱水讓我洗臉。

我張大鼻孔聞了聞滿屋的香味,原來鍋裏正燉著一隻老母雞。

我想,又不是節日,又不逢喜慶,笑問:“今天是什麼好日子?”

木工師傅眉毛一揚:“你猜呢?”

我皺緊眉頭,猜不出。

嫂子快活地說:“你忘了?今天是你的生日呀!”

怪不得嫂子燉了雞給我慶賀。還有我最愛吃的北方鹵麵條,並添了幾樣小菜。

木工師傅拿出一瓶好酒,跟我對喝。

我的朋友遍丹江。不僅工人們對我好,而且領導也對我不錯。

時逢春節,我沒有回武漢和家人團聚。

工地黨委的兩位書記任士舜和李楓,分頭請我到他們家裏去吃餃子。任士舜不必說了,他催我趕回武漢去過年;李楓是絡腮胡子,粗礦而熱情,他跑到小灶上,要廚師給我做好吃的帶著上路。小灶有兩位廚師,老李和老甘。老李給我烙蔥花肉餡油餅路上充饑;老甘烹魚、蒸肉讓我帶回武漢給家人吃。

我多麼感謝領導同誌和工人們給予我溫暖。可是我回到家後就留在武漢,開始寫我的長篇小說《丹鳳朝陽》。

1966年,我的《丹鳳朝陽》隻寫到十萬字,“文化大革命”的十年大浩劫迫使我停了筆,說是“砸爛我這支黑筆杆”!

十四 絕滅人性的年代

白晝風雲突起,黑雲壓城城欲摧。

龜蛇蟄伏,長江水寒。

“文化大革命”,革命者被革命。

領導是“走資派”,知識分子是“反動學術權威”。

條帚撐著後腦勺遊街,敲著破鑼示眾。

胸前掛著木牌跪在火堆前烤,跪在烈日下曬。

掃廁所、燒鍋爐、吃餿飯,這叫做脫胎換骨,改造靈魂。被關進“牛棚”,被揪上台鬥爭,繼而被關禁獄中,私設公堂刑訊。

打殺勿論,這是“好人”打“壞人”!

於是“紅旗”招展,“紅書”揮動,形成了“紅色的海洋”,誇大了“一句頂一萬句”。

抄家,拳打腳踢,哭聲連成一片。燒書,破“四舊”,火光一片片。

“早請示、晚彙報”,彎腰九十度。

一手鋼槍,一手矛子,“文攻武衛”,大打出手。

“四人幫”得意洋洋。

這是災難的年代!

這是瘋狂的年代!

這是絕滅人性的年代……

“四人幫”在“文革”的第一個口號:“犁庭掃院。”

在湖北省文聯大院裏,出現了大字報。我的名字開始被打上了紅叉叉。凡是省文聯、省作協的領導和老作家的大名都上了牆。鬥大的字,打上紅叉叉的,竟有楊平、胳文、徐遲、碧野、吳奚如、安危、龔嘯嵐、武石等多人,占有了文、音、美、劇全部“知名”人物。這些人,都是“批鬥”對象。

武漢市,成了沸沸揚揚的二口大鍋,什麼革命小分隊,什麼戰鬥小組,三五一群遊街串巷,隨著鼓點子,發出一陣陣噪音打倒劉少奇,打倒鄧小平!打倒陶鑄,打倒王任重!”省文聯大院裏設了“點鬼台”,把我們一夥“牛鬼蛇神”拉到籃球場上批鬥。這巳成了習慣,每批必鬥,每鬥必打。省文聯的“革命造反”分子分為兩派,互相內戰,也互相勾結,為了爭功,聯合批鬥我們。

所謂省文聯的“造反派”,還勾引社會上的“革命勢力”,進駐省文聯大院,以壯聲威。

這一天設“點鬼台”批鬥我們這一夥“走資派”和“反動學術權威”,籃球場被箍得像個大鐵桶,口號聲震耳:“某某不投降,就叫他滅亡!”喊得最使勁的,是一個暴牙家夥。他們還請來名聞三鎮大打出手的“白公館”“造反派”,惡狠狠地用鋼鞭和皮帶抽打得我們頭破血流。

省文聯“造反派”勾結社會上泛起的沉渣,進行打、砸、搶。有一天夜裏,來了一群手拿步槍的惡棍,為首的提著上了子彈的手槍,把匕首往桌子上一插,逼我在毛主席像前下跪,他指使他的一夥往樓窗外放槍示威,然後對我拳打腳踢。最後,押我下樓,一邊用皮帶抽打,一邊往住另一座樓的黨組副書記楊平家裏簇擁而去。到了楊平家,要我和楊平雙雙跪地挨打。然後,把我和楊平押往畫家周韶華家,三人被迫同跪,再一次挨打。在押我們下樓的時候,那個首惡分子在樓梯上用手槍柄打破我的頭,我聞到自己身上一股血腥味。然後,我和楊平、周韶華被押往文聯主席駱文家,四人一排跪下,個個挨打,而那個頭目卻甩手槍嘴猛戳我的脊背無數下,想打傷我的內髒,置我於死地。

他們押送我們每到一家,都要從窗口朝夜空鳴槍,威嚇住在省文聯的家家戶戶,叫個個不敢出頭。

最後,這群惡魔把我們成串押到徐遲家。徐遲也挨了一頓打,而我這時已受到了第五次毒打。燈下,一股發熱的鮮血從後腦勺流到身上,灑紅了一地。

我們在辦公樓被關了大半夜。黎明前,我腳步跟蹌回到家裏,妻子流著悲憤的眼淚,給我脫下血衣,洗掉頭上和身上的血跡。

勾結社會上的渣滓進入省文聯大院打、砸、搶,這是明幹;而內部的“造反派”抄家、刑訊,卻是暗幹。

我多次被抄家,剛剛開頭寫了十萬字的長篇小說《丹鳳朝陽》、鐵路生活和新疆生活等幾十本筆記本、結集的解放前出版和解放後出版的我的所有著作,以及其他未收入集子的文學作品,除了馬、恩、列、斯的經典著作之外,都被抄走了。門,不許關,日夜敞開,誰來抄走幾本書或拿走什麼東西,我都不能過問。

機關內部“造反派”,暗幹起來,隨心所欲。有一天夜裏,我被揪進辦公樓,在一間小房子裏,我麵朝毛主席像,被按雙膝跪地。

在昏暗的燈光下,我看出機關“造反派”的四個頭頭,一個坐在角落裏,一聲不響,像閻王;一個一手執筆,一手拿簿,審問我,像判官;又有兩個,像牛頭馬麵,一個劈頭蓋臉猛力扇我,一個搶大頭棒打我的腰。

審問我的每問一句,我就受到掌擊和棒打,,頭臉和腰部劇痛,但不許我叫。

尤其是大頭棒,沉重地往我腰眼裏打。這個人,在“文革”裏,專門搞武鬥,學過幾手拳腳。我小時,跟父親學過拳術,知道打腰是致命的一手。

外調的人從天南地北絡繹不斷前來“提審”我。他們多是兩人結伴,一個唱黑臉,打板髡、擂桌子,叱喝叫罵,聲色俱厲。如果遇到僵持,另一個唱白臉的,就態度溫和地勸說,要你“老實交待”。開始一個階段,搞外調的多是要我從頭到尾敘述生平,就像老鷹刁小雞似的,先在空中盤旋,聽到他們需要的段落,就突然俯衝擒拿,要你寫材料,按手印。

開頭我被“提審”心裏還撲騰,但“提審”多了,心裏倒坦然。尤其是知道自己一生清白,沒有幹過壞事,更沒有“三反言行”,而且遵循毛主席的教導,始終深入群眾生活,作品沒有“毒草就有恃無恐。

有的搞外調的,耍聰明,改換手法,變強迫為軟磨。他們示意、誘勸,讓你說一些他們需要的材料。他們記下你的話,不要你動筆寫材料,便便當當,隻要你蓋個章或按上指模,就可以拿回去整人了。

人,經曆“奠須有”多了,總會學乖些。後一階段,凡是來外調的,要口供,他們一開口,我就把門關死了。

哪怕是有關認識的人,年代久了,我就一口回絕:“不認識!”

有的詐我:“他可認識你呢!”

我理直氣壯:“我是拿筆杆的,社會上認識我的人多啦,可是我卻不可能認識他們所有的人!”

有的反倒向我苦求:“我們是從老遠擠火車來的,兩天兩夜沒合眼,沒吃一口飯,沒喝一口水。你不給一點材料,我們怎樣回去報銷呢?”

於是,機關的“造反派”分組批鬥我態度惡劣,一定要砸爛我這支黑筆杆!

關在牛棚裏過夜的時候,我苦中作樂,對一個“難友”開了一句玩笑高枕無憂。”半夜裏,就被拉出地鋪鬥了個後半夜。

事隔不久,好像“造反派”有意讓我回家。這一天夜裏,我還沒有上床睡覺,“夜不閉戶”,忽然進來幾個人。他們口氣溫和,“請”我去談幾句話。我問去什麼地方?他們說:“一會兒就回來。”

我早已被扣發工資,每月隻給家裏每人十元生活費。妻子看出來人麵善心不善,分出幾元錢給我帶在身上,以備必需。同時,她磨磨蹭蹭,給我穿衣服和鞋襪。

其實在機關大門口已經停著一輛小汽車。我被推進汽車,坐著等待什麼。

不久,有人被押送出文聯大院來,夜色朦朧,走近了,才認出是文聯主席駱文。

小汽車開動了,我和駱文被押送往渣甸路口的市話劇院。我和駱文已成網中魚,怕有尾追泄密,停留一會兒,小汽車又往解放大道向南開。汽車缺油,搖搖晃晃,很不容易才把我們關在鐵柵欄的楚劇院內。

楚劇院前兩天才打死一位名演員。這次,我和胳文就是關在被打死的名演員的房間裏。這房間臨小巷,有不少孩子爬上鐵窗往裏看,叫道去了一個,來了兩個!

“造反派”把一些“黑線人物”抓在手裏為政治資本,生怕被搶奪,失去“王牌”獵獲物。

楚劇院位於漢口鬧市區,難保密。於是造反派”穿上軍裝,冒充解放軍,在卡車上圍了一圈,強迫我和胳文不許露頭,坐在車鬥裏,押過長江大橋,送往武昌的省戲劇學校。

省戲劇學校成立“狂妄師”,是武漢有名的“戰鬥堡壘”,號稱“白公館”,經常發生打殺。在我和駱文到來的夕,就打死人,血汙滿地。

先後被抓進“白公館”裏來的,有省委書記許道琦,省委宣傳部長曾惇、副部長密加凡,作家中有安危、徐遲、我和胳文。

這是一個特殊的“牛棚”,我們住在教學樓最頂上的一層。每層樓梯都堆有沙包,設有機槍射口,擺放有手榴彈。層層設防,上下盤問。

在大樓頂的平台上造反派”日夜把守瞭望。看他們的裝扮頭戴鋼盔,架墨鏡,赤膊,胸前掛碗大的像章,腰插手榴彈,手拿短槍,殺氣騰騰。

樓下畫有警戒線,誰敢越過,平台上就開槍。

我們這一夥走資派”和“反動學術權威”被禁錮在層層防守的“白公館”的頂樓,真是插翅難飛。

“白公館”的“狂妄師”內部也有矛盾。好比說,因為爭風吃醋,有一個戰鬥員就用槍把他們的一個頭頭打死了。外調的人追蹤我們,到來看見滿目紙花、素帳的靈堂,就嚇得心驚膽戰,草草地記下“牛鬼蛇神”的口供就慌慌張張地跑掉了。

我們這些“牛鬼蛇神”除了早請示晚彙報、念語錄、九十度彎腰請罪之外,早晚被迫寫交待材料。

省委書記許道琦年老體弱,太累了,有時停筆打瞌睡。一個紅衛兵進走牛棚,大喝一聲“許道琦!”

省委書記一驚,醒了,額門差點戳在筆尖上。

“小將”氣勢洶洶繼續叱喝:“許道琦,這裏不是你的安樂窩!”

許道琦隻好端坐,重新拿起他的筆,寫交待材料。

寫什麼呢?已經反反複複寫了多次,還不是貧苦家庭出身,戰爭年代在部隊作戰,管全省文教,執行“反動”路線,是“黑線”人物,等等。

再寫,那隻有杜撰了!為了對政治負責,他能傷害其他同誌麼?

因此,他常常擱筆歎息。

牛棚裏是沒有凳子的,許道琦和斜對角鄰近的宣傳部副部長密加凡同是坐在床沿上,低頭垂眉寫交待。

大樓外麵經常放槍,有時日夜交火武鬥,流彈橫飛。忽然嗖的一聲,有一顆流彈穿窗而入,碰在密加凡背後的牆壁上,子彈反彈,擦著許道琦的腦袋,落到他身體後邊的牆壁上,挖了一個窟窿。

好危險,要是子彈反彈得低一點,省委書記的腦袋就開花了!

我和作家安危除了寫交待“罪行%’之外,還要被強迫勞動。

譬如每天抬著保溫桶,幾次灌開水抬上樓給“小將”們解渴;打掃房間、走廊和大院焚燒廢紙、掃廁所。有時,也讓我們去夥房提剩菜殘湯分給“牛鬼蛇神”吃。

在分吃之前,我們還要饑腸轆轆彎腰九十度,背語錄,向毛主席像請罪,並高呼“林副主席永遠健康”、“向旗手江青學習、致敬”等口號。然後才能分得一碗餿菜餿飯充饑。

不管怎麼說,我和安危有時可以下樓勞動,活動活動筋骨。

這一天,不知道“狂妄師”為什麼大大開恩,讓我們一人分到一條炸魚。黃黃的,焦香焦香的。我端碗正高興,忽然跑來一個“小將”,豎起右手食指一勾一勾的。在平日裏,這種手勢是叫“牛鬼蛇神”的。我端著碗走過去,一不留神,“小將”一伸手,就把我的炸魚抓走了。末了,他還回過頭來齜著大板牙說:“你配吃炸魚嗎?老子喝酒,要吃雙份!”

後來,我和安危被雙雙關在大樓底層,更容易看管,也更容易隨時支使我們幹活。

我們被關在險惡的“白公館”,但“提審”我們的還是省文聯派來的人。省文聯的“造反派”也參加了“狂妄師”,和省戲校勾結在一起。

每次來“白公館”提審我們的人,是那個用大頭棒打過我的腰的那個“三十歲小將”,還有就是夜審我的那個“判官“判官”前乘出難題,記下我的口供。“大頭棒”揮掌掄拳動武。

武漢經常發生武鬥,流彈日夜橫飛。我用被褥遮擋,夜裏睡在床底下,以防流彈。

這一天,我正爬進床底整理睡處,“判官”和“大頭棒”突然到來。

“大頭棒”對我大喝一聲,我趕快爬出床底。

“判官”用筆杆點著我的額頭說:“不好好考慮交待問題,卻在營巢做窩!”

我不知用掉了多少支圓珠筆,但永遠滿足不了他們的逼供。

我們處處受欺淩。但我們沒有幹過壞事,心懷坦蕩。我和安危住在大樓底層,趁著沒人的時候,也互相逗樂,窮開心。有一次,不知道為什麼我惹惱了安危,他對我進攻,逼得我快退到牆根,我發出警告,他仍猛攻。我是練過武的,忍無可忍,我左腿前彎,右腿後撐,雙手往他的腰部一托,順手猛力一推,他站不住腳,一直往後倒退。原是教室的一個大房間,他收不住腳,身後桌子上放著一厚疊玻璃板,他雙手往後一撐,玻璃板都裂了。

我吃驚地低聲叫道:“好了,好了!不要玩了,不要玩了!”怕“小將”看見破玻璃要追究,我們合作把它丟掉了。

果真,我們安靜下來了,以後的一段日子,我們讀《馬克思傳》。

我和安危給頂樓送飯的時候,詩人徐遲一半認真一半開玩笑地說:“長江的水我們都喝不完,為什麼去喝萊茵河的水?”

徐遲腦子好,他能把語錄本倒背如流。

我在“白公館”整整被關了十個月,然後被送往黃陂庫中搞鬥、批、改。

黃陂離武漢市不遠,建有大片軍營,原先住一個獨立師,留下了許多營房。

湖北省省直機關幾千幹部集中黃陂,以部隊建製分團分連,派來軍代表領導鬥、批、改。

我已經被曬成了一條幹魚,沒有什麼油水。於是,把我送往大夥房幫廚。每天,我起四更,提著一盞半明不滅的馬燈,帶著渾身疲勞,揉著惺忪的睡眼。跟跟蹌蹌往大夥房跑。

集中黃陂鬥、批、改期間,省文聯被編成一個連。小時候,父親在貧民窟擺染攤,我幫過燒染桶。人心要實,“火心要虛”,我掌握了一套燒火技術。因此,現在我是一個有名的“火頭軍”。雖然,這時不燒木柴了,燒的是穀殼;但燒火技術在身,仍然“拳不離手”。

燒穀殼灰大,弄得滿身黑。

我幫廚,炊事員倒輕鬆,坐著抽煙喝茶,盯著我幹活。我除了燒火之外,還要淘米、洗菜。省文聯百把人,淘米一大鍋,不能有一粒沙子、穀子和稗子;洗菜葉葉都得洗淨,冬天,十指被凍成紅蘿卜,又冰冷又疼。

有一頓,連裏的一個“女將”忽然發現飯裏有一顆稗子,就在食堂裏大聲嚷嚷,駕我偷懶,用筷子打我的頭,罰我不許吃飯。

事務長是個極“左”分子,參加很多“造反派”組織,兩臂掛曹四個紅袖章。他在旁邊幸災樂禍地說:“看他還這麼胖,我們的糧食都給他吃完了!”

當時,吃飯不定量,大家口糧放在一起吃。我從早到晚幹苦力活,當然飯量大一些。

我摸了摸被打的腦袋,看著大家吃飯,饑腸轆轆,默默無言。

但我還空著肚子幹活。

身體勞累受折磨不說,精神上還要經受沉重的壓力。

有個年輕作家貼出大字報碧野的頭是圓的還是尖的?”對我進行汙辱。

外調的又跟蹤到來。有兩個從北京趕來“提審”我的,先要我念語錄,然後審問我和音樂家馬可的關係。我對馬可了解不多,隻說:“我是在洛陽認識他的,沒有交往。嘿,這可惹惱了他們,又是拍桌子,又是擂板凳,唾沫濺到我的臉孔上,拳頭揮到我的鼻尖上。

還有我不知道的:省文聯“造反派”想給我戴上“特務”的帽子,派人去新疆外調,想大撈一把,哈,原來碧野是蘇修特務!但是撲了個空。新疆的人反而反映說:“碧野來新疆深入生活,我們還稱讚他是個傳奇人物呢!”

省文聯“造反派”總想把我打成特務,又派人去丹江口外調。沒想到丹江口的工人都異口同聲親切地喊我做“黃師傅”。

我幾乎被逼得無地自容。我的床位被占了,隻好睡在豬圈旁邊的一個土台上過夜。蚊子咬,我害了瘧疾,一天怕冷,一天高燒,但還是撐持著去幫廚。一直到我倒下去起不來了,連長懷疑我裝病,才來摸了摸我滾燙的額頭,派人用板車拖我進了蘆席棚的臨時醫院。

我孤獨地住在蘆席棚裏,秋天了,身上衣單。

出院回連,就碰上大事一樁:中央召開了“九大”,黨章上明文規定林彪為接班人。

集中在黃陂搞鬥、批、改的省直屬機關的幾千人,打著紅旗,揮著語錄本紅小書,鑼鼓喧天慶祝遊行。

遊行隊伍浩浩蕩蕩,往十幾裏遠的黃陂縣城進發。

我病後體弱,就被“勒令”背著一麵大鼓,在連隊裏顛顛躓躓地走。大鼓不輕,況且打鼓的又是一個大個子,重槌擂鼓,震得我身子偏偏倒倒。尤其是鼓繩,勒得我脖子、肩膀都發疼。人家餓了吃餅幹、麵包,渴了喝軍用水壺裏的水,我呢,又饑又渴又累,腦袋噏嗡,幹咽唾沫。

遊行隊伍在黃陂城裏繞了一圈回來,旗卷鼓息。來回幾十裏,人困馬乏。

隊伍在暮色蒼茫中歸來,傳達最高指示不過夜。連晚飯也來不及吃,大家就聚在一起開會,聽傳達,開展討論,一直到深宵。

我病後,又背大鼓,折騰了半天,瞌睡,打嗬欠,但半夜過後,我又得點上馬燈,帶著困乏的身子,走夜路去夥房幫廚了。

一根火柴點著了大灶,我望著火光沉思,鬼魅橫行,但離天亮不遠了……

冬天到來了,大雪紛飛,一夜間大地就變成白皚皚。鳥雀躲進窠裏,狗卷縮門裏,驢馬不叫槽。除了風吹枯樹枝發出的呼晡聲之外,天地間一片空寂。

雪後,忽然發生了一件可怕的事情。

軍代表命令大家把每個人的所有鞋子都放在營房門口,尤其是對批鬥對象更不容情,不管是你的膠鞋、布鞋、靴子,全都拿出來擺上,一排排,一行行。像被檢閱的隊形,擺得整整齊齊。

我隻有一雙鞋子,光著雙腳,凍得腳疼。

大家被關在營房裏,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麵麵相覷。

“九大”剛開過,“林副主席”剛明文規定是黨中央的接班人,有人竟敢在雪地上寫“反標”。

積雪上遺留有鞋印。

於是,各連追查鞋子。

每個連的“造反派”頭頭陪同著軍代表查看各種各樣的鞋子,有膠底的,有皮底的,有布底的,有輪胎底的,各式各樣。尤其是對批鬥對象穿過的鞋子檢查得特別嚴格,翻來複去看鞋底,隻要有蛛絲馬跡,就捕人,送往大獄,可以報特等大功,成為“四人幫”的得力打手,升官發財。

但是使他們喪氣的是,檢查鞋子的結果,沒能發現什麼疑點。

歲月難熬,但背負曆史沉重災難的袓國終於進入了1969年的春天。

陽光明媚,春水溶溶。

省文聯百十號人全體出動,混雜在農民中間插秧,我在水田中跟著大家幹。按說,我小時看見父親給人家當農忙時的短工,他插秧橫看豎看都是一條線,但輪到我現在,卻把秧苗插得亂七八糟。生產隊長和會計同情我腰都直不起來。左右夾著我一同插,他們的手伸得長,實際上我隻插中間的一二行。後來,隊長、會計有事走了,水田中央隻剩下我一個人,怕踩壞秧苗,我走不出去,大腿陷在泥裏,引得“造反派”呤哈取笑。

這時,文件說:“是給老實接受批鬥的人予以出路。我望著水田周圍剛插下的翠綠的秧苗,隨口說:“給出路就好了!”

“造反派”又是一陣訕笑。

不過,這卻是一個“好兆頭”。

這一天,大廳裏圍坐了一大圈“造反派”,我坐在大廳中央的一張小発上,手拿一大疊書麵檢討,向大家“請罪”。

其實,這是一個批鬥會,“造反派”常常打斷我的檢討,東一鑿西一榔頭追問我。

我生平路子走得芷,心懷坦蕩,深入生活,歌頌社會主義,何罪之有?

我衝出重圍,“解放”了。

十五 在沙洋的七裏湖畔

湖北沙洋,原來是漢江洪水潰口的地方,設勞改農場,現在成立了“五七幹校”。省文聯隨著省直機關開赴沙洋,幹部頂替了勞改犯。我們一邊繼續鬥、批、改,一邊種地。

我們像一群奴隸,先給奴隸總管們建新居,到漢江邊從船上把磚運上岸,然後又給“五七戰士”們蓋蘆席棚和油毛氈房,而批鬥對象隻有住勞改犯留下來的茅草屋子和豬圈、牛欄了。

省文聯的批鬥對象不住“牛棚”而住“牛欄”了。我雖然名義上被解放,但實際上還是被視為“牛鬼蛇神”。我和作家安危、徐遲、駱文等住進了牛欄,與牛群為伍。

牛,一大群,三四十隻,其中有幾隻最喜歡打架的大水牯,角尖體重,看管它們特別危險。隻要它們的牴角輕輕往你身上一挑,它們好像在開玩笑,你可受不了,不是臂膀流血就是屁股上多了一個窟窿,有性命危險。看來是有意讓我們經受考驗的。你們不是“靈魂工程師”嗎?就讓你們受些肉體上的煎熬吧!

管理牛群是特別辛苦的。一清早,牛放出去了,就要清除一大堆一大堆牛糞,用板車一車一車推出去,然後在欄裏鋪墊幹土,最後,在食槽裏放好足夠的草。這叫做“清欄”。

我管的事多而雜。要給場子四角的四個大鐵鍋挑滿四十擔水,好讓牛群放牧歸來“牛飲”;要用斧頭砍碎許多豆餅,煮料拌好切短了的幹草,讓牛群回來“加餐”。

清欄、挑水、煮料,都是我的份內事。有時,還外加放牛;有時,母牛生仔,還要守夜接生、磨豆漿催奶。

原先漢江潰口處,被衝成了一個七裏湖,牛群喜歡遊水到一大片樹林裏去吃草。要看好牛,啃了樹皮,會受罰的。

徐遲詩人氣質,買了一支洞簫,坐在草地上對著牛群吹奏,雖然不成曲調,卻也有點詩意。他說,牛聽了音樂,一定會變得馴善。

但是牛打起架來,踩爛了稻田,他卻沒有辦法。還有一次,一隻“打牛”在他背上牴了一角,他打了一個跟蹌。好在他穿的是棉襖,棉絮都被挑出來了。

七裏湖對岸是中央統戰部的“五七千校”,國家行政五級的薩空了,也是一個“牛倌”。每次,他碰見我們的牛群,就遠遠地焦急叫喊不要過來,不要過來呀!傷了牛,我回去要受批鬥的!”

多可憐的老人啊!我們隻好把牛群趕開。

牛,懂人性。你給它抓癢,它會靜靜地低著頭不動。抓到它解癢的地方,它豎起來的尾巴尖直顫。它認識你,是聞你身上的氣味。

我們的牛群當中,有一隻叫做三杧子的大公牛,體重一千公斤,龐然大物,生人看見它,都害怕得往後退縮。給它配備的牛車特別大,車轅寬闊,剛剛能讓它進身。它拉起幾千斤穀物,昂著大腦袋,蹄步穩重,毫不費力。

就是這隻“三杧子”,前額突出,有點憨。我非常喜愛它,它對我顯得很馴善。有時,它搖著尾巴走到我的跟前,低下大腦袋,靜靜地站著。我知道它的意思,拍了拍它的頭,笑著說:“又癢啦?”我雙手伸進它兩邊的角凹凹裏去用力撓一陣,然後它才局筒興興地又去吃草。

夕陽還掛在遠山上,牛群就急不可待地紛紛上了路,攔也攔不住,一溜煙跑著回欄了。

原來,它們記掛家裏還有一頓好吃的,香甜的碎草拌煮豆餅。

牛群爭先恐後一口氣跑了好幾裏,回到家裏,先圍在四個大鍋邊喝足了水。然後,我們把它們一隻一隻分開拴在固定位置的木粧上。

大牛都用活結拴好,小牛隻要把繩子往樁架上一掛,它們就以為被拴住了。

牛欄都是茅草蓋的,為了預防突然發生火災,一旦出事,隻要一拉活結,就能把繩子解開。

最叫我們好笑的是,拴滿場子的大小牛,都眼勾勾地望著它們的夥房。我們就是從夥房裏把拌好的料一筐筐端出來給它們加餐的。

我們把一筐筐香甜的料送到每一隻牛的跟前,大牛大筐,小牛小筐,合理分配。它們甩著尾巴,滿意地大吃大嚼。

牛的吃量大,白天吃草吃料反芻,夜裏消化完了還要圪夜草。如果槽裏的幹草沒有放足,它們就要越欄,甚至劈斷欄杆,把存放在牛欄裏的草堆推翻,弄得亂七八糟。

我們最擔心的是幾頭“打牛”,凶猛無比。大青犛和小青犛是父子倆,可它們不認親。它們南北兩端分開拴在牛欄裏,中間還隔著成群的母牛和小牛。有一天,北端的大青犛從牛群的空隙間發現南端的小青犛,殺性大發,用豎角接連劈斷幾道木欄,直衝小青犛。小青犛並不好惹,它鼓著眼睛看大青犛,巋然不動,準備迎戰。大青犛看看小青犛的架勢,慢慢退回去了。阿彌陀佛,要是它們真的惡鬥起來,還不把牛欄打得天翻地覆!

就是這隻大青犛,打鬥成癖。一天夜裏,它越欄逃跑了,我們四處追尋,它卻一夜走了十幾個村莊,逢牛就鬥。它力大善戰,沒有能抵擋得住它的。又有一天,牽它去二三十裏外的沙洋鎮拉雜貨,回來的時候,有一頭大公牛攔路,站在路中心挑釁,怒目圓睜,氣咻咻的。大青犛能認輸?呼的一聲,也不管身拉重車就衝上去,兩對大角猛碰在一起,發出嗵嗵的響聲,鬥得天旋地轉。大青犛雖然重車在身,但是打得凶猛、快捷。忽然對方停住了打鬥。一看,才知道大青犛用角尖挑住了對方的眼瞼,逼使那隻挑釁的大公牛痛得動也不敢動。

大青犛的牴角太鋒利了,我們設法鋸掉了它的角尖。

大青犛雖然被鋸去了角尖,但還是好鬥。

牛有記性,特別是像大青犛這樣凶神惡煞似的打牛,鬥過一次,三年不忘。有一天,大青犛單獨犁地,遠遠發現一頭公牛,,去年曾經跟它猛鬥過的,它突然發怒,拖著犁鏵就往遠處衝去。那頭公牛一見大青犛洶洶地衝來,就嚇得拚命地逃跑。大青犛窮追了幾裏,等到那頭公牛逃入七裏湖的蘆葦蕩不見了,才肯作罷。

平日裏,大青犛、二青犛和小青犛都不能見麵,見著了,就非惡鬥一場不可。因此,各拴在一個地方,不叫看見。這一天下午,二青犛歇工,被拴在一片疏林裏,跟前放著一堆嫩草,正在享受呢。忽然,大青犛被使牛犁田耙地的一個“五七戰士”牽過疏林,這一碰見,大青犛縱身衝來,二青犛霍地站起,兩雙牛角立即碰撞得電閃雷鳴。大青犛和二青犛都身強力壯,你進我退,我進你退,低著頭,角碰角,勢均力敵,猛烈周旋,鬥得不可開交,把一大片金針花菜園都踩平了。

好不容易用火燒,才把它們分開。

大青犛火爆性子,可是二青犛狡黠。按說,二青犛沒有大青犛力氣大,但它打得靈活。

當然,二青犛也不好惹。我有時牽它單獨放牧‘怕它牴我,繩子放得長長的,離得遠一點,安全些。它有時在溝裏一邊吃草一邊磨角,把雙角磨得尖尖的,像堅利的大鋼錐,隨時準備打架。有一次,它突然掙脫我手裏的繩子,我還是第一次看見啐的動作這樣迅速,它一下跳上溝,風似的一跑就是百步開外。我給二青犛這突而其來的行動嚇傻了。天可憐見,究竟我的二青犛有靈性,它遠遠地站住了,回過頭來看我。我輕輕地走上去,從地上拾起繩子,把它送到池塘裏去泡泡水,消一消它的火氣。

牛的力氣大,聽村子裏的老鄉說,有一年荊山虎落平陽,就生生地被一隻大水牯頂死在山腳的一塊岩石上。經過大青犛和二青犛這次交手,我們就格外留意。要是我們受了傷,大家懶得過問,,如果牛鬥死了,我們這一夥就少不了要坐牢,人家會說:“你故意破壞生產,罪大惡極!

可是我們越小心就越出鬼。這一天,輪到我單獨放小青犛。這頭公牛個頭比大青犛和二青犛都小,但它眼睛發亮,筋骨有力,渾身油熏,皮肉繃得很緊。它機警靈活,吃起草來,嚓嚓嚓,一分鍾能啃一百口。開春犁田,它第一個開溝,千米長的中軸線它犁得直而又直。於是,牛群照著小青犛的犁溝開犁,整片土地就出現均勻平直,有利於中耕除草、灌溉和收刈。小青犛年年給農場帶來了豐收。

就在這一天,我把放牧過的小青犛拴在場子的木樁上,讓它躺著,獨享其樂,靜靜地反芻。

又是一個“五七戰士”,犁完田,牽著大青犛渾身泥水回到牛欄來。突然,大青犛發現了小青犛,火眼圓睜,怒不可遏。說:“時遲,那時快,小青犛跳起來,忍痛掙掉鼻栓,迅猛地迎接戰鬥。剛一碰角,大青犛就打了一個趔趄。小青犛年輕,精力飽滿,血氣方剛,力大無窮,靈活善鬥。它的雙角像兩把快刀,直往大青犛頭上猛劈。大青犛氣喘喘,隻有招架之功。但它好鬥,怎能服輸?因此,越鬥越激烈。

我們用火燒,可是這次不頂事。火都燒焦了大青犛和小青犛頭上的毛,它們還是惡鬥,難分難解。

最後,我們叫來了很多人,用粗大的繩索兩邊套住大青犛和小青犛的一隻後腿,一邊幾十個人拚命用力拉,同聲高喊:一,二,三!才把它們拉開。

大青犛已經鬥得滿頭血。我們把它拉到偏僻處,一邊端給它一盆溫水喝,一邊給它用紅藥水塗抹傷口,數落它,指責它。它變得很馴順,靜靜地低著頭站著聽訓。

其實,我們都很愛牛,和這許多有靈性的牲畜相處得很有感情。後來,“五七幹校”把我和妻子趕到江漢,乎原農村未插隊落戶,臨離開沙洋的前一天,我還特地跑去看我最心愛的三牤子,撫摸它的身子,拍它的頭,最後一次給它抓了癢。

我的散文《我懷念的是牛》,就是這樣寫成的。

我在沙洋“五七幹校”勞動改造期間,還寫了一篇《牛欄的早晨》,被人抄貼在連隊食堂門口的牆上,同時,被有線廣播過。有一次,開全連大會,軍代表鼓勵我繼續拿起筆來寫文章。我說:“不是說:“我的作品百分之九十九是‘毒草’嗎!我的黑筆杆已經砸爛了!”軍代表說:“你不是可以寫香花嗎!”“五七戰士”們笑了起來。在笑聲中,我好像得到了真正的解放!

其實,真真假假很難說:“。為什麼要把我下放到江漢平原農村去插隊落戶呢?而且連部向我交待得明明白白:一年內發給生活費,一年後就靠勞動工分過日子了!

這不是“四人幫”拋棄廢物,丟掉破鞋的手法嗎!

十六 鄉居兩載

1970年,在秋風秋雨中,我和妻子像被丟破爛似的來到江漢平原沔陽農村插隊落戶。

我插隊落戶的地方叫做雙則,靠近毛場。原先,“五七幹校”在雙則第一生產隊,劃給我住的是一個真正的牛欄。牛欄早已廢棄,破爛不堪,漏雨,地上堆積著牛糞。我和妻子到來,生產隊長看我倆是老人,過意不去,另給了村子背後的一間土屋。土屋靠近墳場,隔壁是豬圈,屎尿滲透,臭不可聞。這就是我夫妻倆的安身地。

看到我們年紀老大還被下放勞動,農民很同情,給我們蓋了一間小小的茅屋,當做廚房。

鄰居有個好心的婆婆,教我的妻子紮棉梗燒火、篩米做粥。妻子在田邊地角挖些野菜,撿些爛菜葉,湊合著過日子。這樣,我在田間勞動回來,才能吃上兩頓稀的。

我勞動吃力,但不偷懶。割小米,我學使鐮力;收晚稻,我挑稻捆;摘棉花,我背大簍;收豆了,我舉叉把豆蔓堆放上牛車。有一天,我和兩個小夥子背穀子進倉,從日出到日落,我趕著他們的腳後跟,一共背了三萬斤糧食。

村子裏的人叫我做“黃家老頭”。

“黃家老頭,你悠著幹,要是累病倒下了,我們心疼!”我的妻子楊靜,為人和善。她帶有不少藥,懂得一些藥性,誰家的孩子病了,她都施舍丸片。大隊裏有赤腳醫生,公社裏有衛生院,但看病要門診費,取藥要錢,雖說:“隻五分一角的,但農家缺現款,要賣雞蛋才能診治。有了我的妻子,吃藥治病不要錢。

村子裏的人叫我的妻子做“楊婆”。

“楊婆,這幾張票你去買點肉吃!”

這是農民向國家出售牲豬獎給的肉票。我是“下放幹部”,每月發給半斤肉,而楊靜是家屬,半兩肉也沒有。

看看丈夫的處境,楊靜怎麼敢接受肉票呢?

農民把肉票硬塞到楊靜的手裏,拍拍胸脯大聲說:“拿去買肉吃!誰要是問起,就說:“是貧下中農我某人送的!”

在農村,雖然生活苦,但勞動人民有感情,不像在“五七幹校”時被叱叱喝喝的,精神上得到不少安慰。

我最高興的是,生產隊長送給我一盞小小的油燈。油燈做得很細巧,隻能灌一兩煤油,玻璃罩有波紋形的花邊。插隊落戶農村,本來天一黑我就上床,累得打鼾,無須照亮。現在,有了小油燈,入夜不瞌睡,反而燈光一照,精神就來了。燈光微弱,隻照出一個小小的光圈。我就埋頭在小小的光圈裏,讀帶下鄉來的書籍,看借來的報紙,心身感到舒暢。

解除我在鄉間寂寞生活的,是增加了我的三個家庭成員:一隻貓和兩隻雞。

我家破牆破洞,又連接豬圈,是耗子的樂園。它們白天在你身邊竄來竄去,叫我們不得安生;一到夜晚,就廝打得吱吱亂叫,叫我們不得安眠。

一個腦袋上留著一方頭發,挺著小肚子的頑皮孩子送來了一隻小狸貓。小狸貓叫聲很小,耗子們不怕它,還在它周圍吱吱叫,好像譏笑它沒用。

但是小狸貓漸漸長大了,叫聲裏帶有威嚴,耗子們開始回避它了。

終於,狸貓長成了大公貓,毛色發亮,眼光銳利,邁著虎步,威風凜凜。它叫一聲,耗子們趕快鑽洞。跑得慢一點的,給大狸貓做了“牙祭”。

我家有了大狸貓,耗子們都紛紛離去了。

狸貓打野食,有時在棉花地裏拖回來一隻小野兔,有時在池塘邊抓回來一條魚,美美地吃。

它身高體大,走起路來,渾身肌骨抖動。它追趕野貓,老厚的泥糊蘆葦牆,一撞就是一個大窟窿。

狸貓對主人好著呢。每天傍晚收工的時候,落日的金光射到村邊的一棵大麻柳,樹下出現了一個閃光的黑點。當我跟著大家有說:“有笑走近的時候,突然那黑家夥向我嗷嗷地叫著撲來,原來是我的大狸貓。每天傍晚,它都喜歡在村邊大麻柳下等我,在前麵引我回家。快到家,它總是嗷嗷地叫幾聲。妻子口斤見貓叫,就會高高興興地跑出來迎接。

每逢我外出,狸貓總是尾追我,要不是用土塊釘,它是不回去的。

家裏無鼠,每到夜深,我上床睡覺的時候,狸貓早就在床上等著我。我鑽被子,它也隨著鑽進。它把腦袋枕在我的枕頭上,對著我打呼。冷了,才把它的頭鑽進被子。被子裏熱,它又用四腿撐著我的胸脯,不讓我靠近。它睡了一大覺,就鑽到我的腳底下,在被?裏用爪子抓我的腳跟,咬我的腳趾,把我弄醒,好跟它一塊玩。

我另外的家庭成員是一對良種雞,一隻大紅公雞和一隻大黃母雞。它倆是一個秀氣的小女孩送來的。我們劫後餘生,沒有鍾表,女孩子的媽媽從雞雛就能辨別公母,想讓公雞長大了給我家打鳴報時;她看見楊靜身體單薄,想讓母雞長大了下蛋,給楊婆補養身子。從小雞娃起,楊靜就細心養護它們,用報紙、枯草、棉絮做雞窠,晩上還給雞兒在燈下喂夜食。雞兒像兄妹倆,日夜廝在一起。它倆長得很快。小公雞長出紅冠,很威武;小母雞長出長尾巴,很秀美。

開頭,狸貓撲小雞。妻子把貓抓到小雞前,輕輕地打了它幾下腦袋,教它不能撲雞。狸貓倒也乖巧,以後,它不但不撲雞,還讓它們吃貓食。

公雞長大了,打起鳴來,聲震村野;母雞長大了,常下雙黃蛋。

人家說,“黃家老頭”和“楊婆”前世有修,養了一對“金雞”。

夏天,幹了一上午,歇晌,我睡在一張破竹躺椅上。這時,在我的竹枕兩邊,一邊蹲著大公雞,一邊蹲著大母雞,靜靜地陪著我歇晌。過午,又該下地幹活了,聽見村道上有人聲,大公雞就在我身邊喔喔啼唱,按時把我叫醒。我睜眼起來,把汗巾往褲腰上一掛,上工去了。

妻子瘦弱,她本來在北京市人民政府工作,因病要求退職已成家屬,不是“五七戰士”,沒有參加“文革”。她陪我一同下鄉插隊落戶,主要是照顧我的生活和使我得到精神上的支持。她既不能吃商品糧,連半兩肉也不配給。

我們省文聯和省社聯在江漢平原插隊落戶的人被編成了一個連,連長兼指導員是個文聯幹部,他的本事隻會打小報告,把人們的談話內容、時間、地點都偷偷地記下來。這個“奴隸總管”心狠手辣,當麵叫哥哥,背後摸家夥,是個笑麵虎。

楊靜在鄉下人生地不熟,夠她張羅的了,我勞動後回家能喝上一碗稀粥,病了有人煎藥,就全靠她了。

平時,老夫老妻相依為命,而在鄉居,她成了我的保護神。我的妻子還為連隊盡義務,收信、分報,由她一手負責。如果有信送到“奴隸總管”手裏,他背地先翻來複去檢查信封,看看有沒有被拆過的痕跡。為了細查有什麼異樣和異味,他還用指尖摸了又摸,張大鼻孔聞了又聞。

“奴隸總管”平常不參加勞動,但卻看不得人家“閑著”。他轉彎抹角派“班長”通知我的妻子:去掃禾場!

禾場麵積大,要掄大竹條帚,楊靜怎麼能搶得動?

生產隊長和貧下中農出來說話了:“楊婆,你不去掃禾場!要是有誰問起,就告訴他是我們貧下中農說的!”

有一天晚上,生產隊開過會剛散場,隊長拉我到河堤上走。這時,月亮正圓,天上的圓月倒影水中。隊長悄聲地對我說:“黃家老頭,看來你和大嫂是被人丟掉了的。你倆就留在我們這個村子裏吧。省得受人家欺侮!”

多好的鄉親啊!

河裏的水在緩緩地流淌著。天上雲托月,河裏月窺人。我和妻子已經喝了兩年這裏的河水了,河水甜,甜人心,人心美,美我心。

兩年,我和妻子熬過/多少天秋風秋,熬過,多少天嚴冬大雪。秋雨淋床頭,大雪壓茅屋。

兩年,我和妻子燒過生產隊多少柴禾,吃過生產隊多少糧食。我們能不感謝農民兄弟姐妹!

農民兄弟姐妹心地善良,他們從來不歧視我倆老夫婦,在物質上幫助我們,在精神上支持我們。

為此,我寫了一篇《鄉居小記》。

“五七幹校”突然通知我去沙洋。是吉是凶,難以預料。

留下妻子獨守村邊的破茅屋,每當黑夜沉沉,稻田裏傳來秧雞的鳴聲,樹林裏傳來貓頭鷹叫,野地裏傳來狼嗥,她能不害怕?

妻子反倒安慰我說:“不怕,有貓和雞陪伴著我呢!”不知此去是福是禍?根據這些年“文革”的遭遇,我應該作最壞的打算。

通知火急,我趕快到河裏挑水灌滿缸,給穀子衝成米,好讓孤獨的妻子過日子。

妻子給我烙了幾塊餅,用紙包好了,塞進我的挎包裏,讓我在路上吃。

臨走,妻子給我釘好胸前的一顆紐扣,還給我的破袖子補好一塊補丁。

我背著背包、掛著挎包,從沔陽縣毛場趕往潛江縣碼頭,正好趕上去沙洋的班船。

船行漢江上,江流拍岸,江岸受到浪濤的衝擊,岸土不斷地崩塌落於江中。

在“四人幫”的統治下,這是袓國頻臨崩潰邊緣的象征?

我遙望江天,天上流雲、江中浪濤,使我想起上遊丹江口水利工地的工人們,悵然若失。水利建設工人在力挽狂瀾,我卻流落在偏僻的農村。

到了沙洋,我連夜徒步趕到“五七幹校”。

校部告訴我,湖北省委調我回武漢,即刻辦手續。

我悲喜交集,沒想到省委組織部來了調令,要我回武漢繼續搞創作。

我悲憤,受了長期不白之冤;我狂喜,終於再見天日。

我流下兩行熱淚。眼淚流到嘴邊,我舐了舐,是辛酸,也是苦鹹。

事後,我才知道,丹江口水利工程黨委書記任士舜同誌到武漢看病的時候,省委書記張體學同誌特意去看望他。在交談中,任士舜突然問張體學:“你還記得作家碧野嗎?”

張體學兼任丹江口水利工程指揮長,認得我,反問道:“他現在怎樣了?”

“在農村勞動,長得又黑又壯!他很高興不用腦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