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 白晝風雲(1 / 3)

第五部 白晝風雲

——風雲莫測,白晝有時會出現烏雲,有時會發生雷暴。

一 感情的歸宿

北平解放,陽春三月,我和司空穀進了城。我們被分配暫住和平門裏的一家大戶人家。大戶人家已逃離北平,留下了亭台、假山和園林式的建築。我和司空穀日裏外出,夜裏睡在麥秸鋪地、圍以青磚的地鋪,恬然自得。

從抗日戰爭前到解放戰爭中期,以至長江以北解放,人生的道路彎彎曲曲,我三度來到北平。

北平,富於北國風情,單是小僉推車賣山楂膏敲響的銅片聲就使人發生感動。

回到北平,我和司空穀的第一樁事就是去潮州會館拜望楊季川的父母。

我和司空穀在進解放區前夕居留北平的時候,曾經得到兩位老人的照顧。

老伯年已古稀,但精神矍爍,隻是伯母顯得消瘦。

我懷著一種私心,想見一見季川的姐姐。

正值星期天,季川和他的姐姐楊靜都不在家。老人說,他們姐弟上班去了。北平剛解放,百事繁忙,幹部連星期天也得不到休息。

談話時,門外傳來了笑聲。季川和他的姐姐同時回來了。一霎間,我們歡聚在一起。

楊季川還是解放區的一副裝扮。顯得特別的是,他的幹部服上身半邊深灰,半邊淺灰,這是鍋底煙沒有染勻。更有趣的是,他戴的帽子小了,帽後沿撕開了裂口。去解放區以前,他西裝革履,連頭發都打蠟的,渾身上下明光鋥亮。現在,他穿著很不在意,真變成了一個從山溝裏跑出來的老區幹部。

而楊靜呢,她已經是北平軍管會的女幹部,簇新的一套灰幹部服,六角帽子壓發,斜斜扣在後腦勺上,風度翩翩,身姿優雅。

她打量我和司空穀“哎,你們是解放軍!”

我笑笑地說:“上過戰場。”然後走前兩步,悄聲問她你可收到我在天津寄給你的信?……”

她低頭一笑。

我和司空穀從和平門搬到宣武門,住在原北平大學法商學院的口字樓。

口字樓構築特殊,四四方方的回廊,圈成了一個口字。華北大學文藝學院進城後就住在這裏。

文藝學院成立了一個“文學創作組”,直屬院部。院長是詩人光未然,是我們的直接領導。創作組集中了一批作家、詩人,有戴望舒、臧克家、關露、蘇金傘、陳北鷗、青苗、徐放、魯煤和我等等。

創作組人才興旺,後來的有林莽、劉德懷和白村等。

文藝學院招收了一批青年學員,戲劇家牧虹、音樂家李煥之、舞蹈家戴愛蓮、歌唱家王昆,都是老師。青年學員學業精進,不到兩個月,豐茂成材。

這一天,陽光明媚,春風拂麵。文藝學院的上百麵紅旗飄揚前導,幾十副大鈸齊鳴,幾百個腰鼓同敲,聲震長街。北平城從來沒有見過這麼歡天喜地的大場麵,宣武門大街兩邊店鋪的夥計們都跑出來觀看,熱烈地鼓掌歡呼,充分表現出解放後歡樂的激情。

浩浩蕩蕩的隊伍是往天安門開去的。在西長安街,人山人海觀看如林的紅旗、如海浪起伏舞蹈前進的腰鼓隊。

隊伍路過新華門。新華門內是中南海。新華門前綠柳梢頭飄揚著紅旗。在人們興奮的心頭上,這是偉大祖國中興的象征。

天安門前,是人的海洋,是紅旗的海洋。詩人郭沫若在熱情洋溢地向大家演講。詩人情感熾烈,善於鼓動,新中國的第一代青年幹部受到了生動的教育。

在飄揚的紅旗下,在奔湧的人海中,我忽然發現了楊靜。她明麗活潑,正在跳躍歡呼。

她有時下班到口字樓來看我,但卻顯得羞怯。

愛情是滋潤心靈的溫泉。在楊靜的愛的溫泉灌溉下,我的心田愛苗滋長,何況這又是明媚的春天!

在這期間,我的心情格外開朗,很快就把描寫太原戰役的長篇小說《我們的力量是無敵的》收了尾,在一次大會上交給了周揚同誌。周揚同誌是支持我赴太原戰場深入生活的,現在有了成果,他接過這一大包稿子時,麵帶讚許之色。

交了稿,我很輕鬆,去北京飯店見過茅盾先生和老舍先生。他們都是我的師長,既對我熱情接待,又對我諄諄教導。

魏伯隨四野南下工作團從東北來到北平。他在東北,是遼陽市市長,隨南下工作團在北平待命,後來南下去廣西任柳州市市長。

我們去前門飯店看望呂熒。呂熒跟一批民主人士從香港來到北平。呂熒中間去台灣教過大學。他懷念年輕時的北平,萬裏迢迢歸來。闊別幾十載,見麵時,呂熒已兒女成行。當年風流倜儻的年輕詩人,現在已變成老成持重的學者。他戴銀絲邊眼鏡,清秀如昔。他以香茗相待,內心仍保留著純潔溫暖的友情。

外出歸來,看見桌子上留有一張字條。我拿起一看,雙手不由得發抖,淚眼模糊,沒想到竟是亞蘇來看我,她還活著!

我趕快回身往外跑,按地址找到了亞蘇。她住在東城一處大宅第,朱門深院,樹木亭亭,花草繁茂。

我一進門,亞蘇禁不住輕喊一聲,撲前來,攀住我的雙肩,兩眼久久地注視著我的臉孔。

似夢非夢,亞蘇不老,仍然那麼白皙,那麼溫情。

從抗戰前夕到這解放之日,十幾年了,人生的道路幾多曲折,幾多坎坷!這時見麵,是夢是真?是悲是喜?

我黯然,亞蘇已作他人婦。

她拿出一盤鹽炒花生米,笑著說:“我知道你就會來找我的!”

她知道我喜歡吃花生米。這花生米是她親手炒的,還有微溫。

我們並肩坐在沙發上,她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十分感歎:“你頭發少了!……”

是的,我原是一頭濃密的黑發,但生活多磨,青春易老。亞蘇睫毛輕顫,問我:“那南城的潮州會館,是不是已整修一新?”

我回想起我和她在那深深的院落裏相會的情景,藤蘿花開了,梨花落了。現在,都像是一陣輕煙……

亞蘇惆悵地低聲說:“十年了,我想回去看一看……”

是的,離別多年,亞蘇深情,昔日的友愛,猶記心中。魏伯從東北來,邀我和亞蘇到東安市場東來順吃涮鍋子。我因事遲到,亞蘇和魏伯已先在座,火鍋蒸氣騰騰,滿桌都是佐料和羊肉片。

羊膻使我皺眉。

亞蘇嗔怪魏伯:“我說:“的碧野不吃羊肉呀!”

我的心一顫,闊別多年,亞蘇事事沒有忘記我的生活習慣!

她另叫了兩盤牛肉,親自涮好了夾到我的碗裏。

我悵然。想起當年在石家莊本想去太原找亞蘇,卻被魏伯攔住了。人生道路繞了這麼一大圈,是辛酸?是痛苦?這是時代的悲劇,能怨魏伯嗎?

情感就是這樣捉弄人!我去解放區前夕,曾經告訴林玨我離開北平的訊息。這一日,也就是我和亞蘇聚會後不幾天,林玨突然出現在我的麵前。她剛從南京趕來北平,住在女友家。 第二天,就來到了口字樓。

演員有一套妝扮的特技。這一天,林玨穿一襲如雲的白色長紗衣,半敞的胸口上輕輕地晃動著金項鏈的一枚燦亮的雞心。她這個妝扮使剛從老區進城的文藝學院的老師們驚異。在文藝學院,有她舊日在南京戲劇學校的同學,當然對她表示熱情的歡迎。而有的年輕一些的,好比創作組的白村,一見到林玨就心搖神迷,苦苦要求我介紹認識。

林玨和司空穀是重慶時期孩子劇團的同事。

我和司空穀同房間,司空穀出去了。林斑問哪是我的床,然後躺下去休息。

我在房子裏不安地踱步,我緊張,我心跳。

我有時偷偷地看了林玨一眼,發現她閃動著美麗的眼光,在來回追隨著我。

我和楊靜剛剛給組織上遞交訂婚申請書。

我要對得起楊靜,更不能欺騙林玨。

林玨好像有千言萬語,但卻長久地沉默著。

我避開她的眼光,不敢正視。

終於,她征求我的意見了曹禺要我留在北平演話劇,夏衍要我去長春拍電影,你說:“呢?”

曹禺是林玨的老師,夏衍是文藝界的領導,叫我怎麼說呢?

當然,我猜到這是她對我的試探。

留北平,可以聚會;去長春,各自分離。

我能告訴她我和楊靜已經訂婚了嗎?

林玨一到北平的第二天就來口字樓。我千萬不能當麵傷她的心!

最後,我鼓起勇氣,囁嚅地說:“去長春還是留北平,由你自己決定……”

林玨眼睛半閉,黯然無光。

我羞愧!

司空穀回來了,大聲嚷嚷林玨,峩們去吃烤肉丸!”烤肉丸在宣武門大街,離口字樓不遠。 我和司空穀是供給製,每月隻有六斤小米的津貼,哪能吃烤肉丸?當然是林玨請客。

事後,我托司空穀去向林玨解釋我和楊靜的婚事。

司空穀這次對我卻毫不講情麵,大聲回答:“我不去,要去你自己去!”

怎麼辦?我隻好自己硬著頭皮去見林玨。她住在女友家,女友熱情款待我,林玨倒較冷淡。也許那天在口字摟我的答複使她不滿。我想向她解釋,坦誠地告訴她我和楊靜的婚事,但難於啟齒。

領導上已批準我和楊靜結婚。這時,我已收到長春電影製片廠廠長盛家倫付給我《烏蘭不浪的夜祭》的一筆稿費(他們已把它改編成電影劇本,由金山導演,黎莉莉飾女主角,但因解放,此片停拍)。婚期巳近,而且我已在西單一家飯館訂了簡單的婚宴。

我最後一次央求司空穀去通知林玨。

司空穀不是為林玨感到傷情,也不是為楊靜和我的結合有任何不悅。他勸我解鈴還須係鈴人!”

我隻好給林玨婉轉地寫了一封信。

我之所以挑選西單這家飯館舉行婚宴,是逯斐得了一筆稿費,在這裏請過客,價錢便宜。我們剛從解放區來的,生活一向儉樸,一盤辣子雞丁,逯斐還嫌貴,把雞骨架提走。因為北平多風沙,她舍得買一條貴重的麵紗送給楊靜作為新婚禮物。而女劇作家蘭光,卻也因為北平多塵土,特地買了一雙長筒絲襪送給新娘。

這一天傍晚,我和楊靜舉行婚禮。王亞平充當主婚人,光未然權當證婚人。兩位都是詩人,給我們的婚禮增加了光采。賓朋滿堂,但婚宴簡樸。

有一個盛裝的女人匆匆趕來,手持一大束鮮花,塞到我的懷裏,向新娘祝福。

她是林玨的女友,悄悄告訴我,這花是林玨送給我和楊靜的。

我從滿懷的鮮花中間盯視林玨的女友,帶點羞愧和不安低聲問道:“為什麼林玨不來?”

對方神色淒然:“她走了,今天乘夜車去長春……”

我悵然若失。

人生就是這樣變幻無常,必然的成了偶然,偶然的又成了必然。

我望望窗外,華燈初上,光波映入我的眼簾,可是我的心是陰暗的。

我想,這時,林。已乘車北去,夜色茫茫,車輪飛轉。她孤身隻影,擔負著過重的情感, 奔赴那陌生的遠方……

第二年冬天,林玨突然離開長春回到北平,調進人民藝術劇院工作。消息傳來,我立即往訪。

林玨住的是劇院偏院的小房間,行李簡單。見麵時,她忽然從箱子裏拿出剛出版的我的長篇小說《我們的力量是無敵的》,告訴我當她讀到董振修犧牲在敵人的冷槍下和崔大寶獨腿掃射機槍的時候,她哭了!

從林理的談話中,我聽出了她對我的關心。

我眼睛濕潤。

我帶她出去逛街。冬日無風,難得的好天氣,陽光溫暖地照到我們的身上。我仔細觀察林玨,風姿綽約,滿身靈秀之氣,隻是眉宇間隱藏著一股淡淡的哀愁。

我不敢去觸動林玨的感情,倒是她關心地問我你和楊靜感情好吧?”

我回答:“好!”

林玨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好像她的眼光在說:“祝你倆幸福!”

春節前夕,我和楊靜惦記林玨隻身獨居,特地寫信約她來我家共渡節日。

大年初一,春光初露,楊靜精心打扮了一番。為了迎接林玨,她早早就跑到大門口等候。

我家住在宣武門外菜市口的丞相胡同南口,胡同深長,楊靜眼勾勾地望著南來的人。

楊靜並沒有和林玨見過麵,怎樣辨認呢?

一個花枝招展的年輕女人走過去了,又一個秀發上結著蝴蝶綢結的姑娘走過去了。

楊靜不看男的,隻注意年輕女的。有多少媳婦和姑娘從她眼前走過去了,但沒有一個像是林玨。

前麵來了一個年輕女人,衣著淡雅,不施脂粉,但光采照人。也許是出於一種銳敏的感官,楊靜認定她是林玨。

楊靜笑臉相近,對方立即看出楊靜是新婚不久的幸福女人,容光煥發。

林玨步態輕盈地向楊靜走來,楊靜立即伸出了雙手迎接。楊靜豐潤,莊重明麗。

林玨笑著說:“你是楊靜,我一看就知道是你!”

林玨秀美灑脫,嫵媚含情。

楊靜也笑著說:“你是林玨,我一看就猜到是你!”

於是,兩個初次見麵的女人就像姐妹似的相親。

楊靜細看林玨臉帶青灰,憐惜地問道:“你除夕守夜了?”

林玨笑笑地說:“文化部舉行除夕舞會,我跳了個通宵。”林玨高高興興地進了我家。

林廷欣賞我和楊靜南屋的居室,笑著稱讚:“好安靜的新房!”

我開玩笑:“結婚一年多,已經是舊房了。”

楊靜生下孩子出院,剛剛做滿月子。

初生的嬰兒睡在南屋裏間的搖床上。

我拉著林玨的手,要她去看看我心愛的女兒。

不知道為什麼,林玨擺脫了我,跑到我的嶽父嶽母住的北屋去了。

從說話聲和笑聲聽來,老人在親切地接待著林玨。

楊靜溫柔地對我說:“我知道你們過去有過一段緣分,可要好好招待她……”

我默然久之。我不該用開玩笑的口氣衝淡林玨對我們衷心的祝福,更不該強拉她去看我的小精靈。

吃年飯的時候,又是糟肉,又是紅燒栗子雞。林玨借口怕膩,隻吃一口就停下了筷子。

楊靜知情,做了一小碗雞湯細麵條給林玨吃。

當我們送走林玨的時候,我的嶽父慨然長歎:“我活了八十歲,還沒有見過像林玨這樣玉潔冰清的美人呢!”

二 摔倒了,爬起來,往前走

1949年,開國前夕,也就是天安門升起五星紅旗之前的七月份,北平召開全國第一次文代會。作家、藝術家幾百人,從平、津、上海、廣州,從華北、華東、東北、西北、西南各地會師北平,在懷仁堂隆重開幕。

這是破天荒第一次中國文學藝術家代表們團聚在一起的日子,像眾流歸海,歡波滾滾,喜浪騰騰。

這時,正是百萬雄師過大江。日照山河,長江奔流,紅旗招展,萬眾歡騰。

第一次文代會隆重召開,解放區和國統區兩支文藝隊伍團聚北平城。周總理作了長篇報告,毛主席親臨會場向文學藝術家發出“人民需要你們”的號召,多麼鼓舞人心!代表們個個激動起立,雷鳴般的掌聲經久不息,歡呼聲像大海奔騰澎湃。這給中國新文學史譜寫了一曲凱歌。

大會紀念文集上,發表了我的深入生活體會的文章,我與柳青、楊朔等作家的名字並列,深以為榮。同時,也可以看出,從第一次全國文代會後,我總是一直要求到群眾中去,汲取營養,勤奮寫作。人們稱道我是一個“多產作家”,這是由我的汗水凝結成的。

文代會後,我立即投身“深入生活”。林印任新華社記者,派駐鐵道部。她動員我去鐵路工人中間生活。於是,我給全國鐵路總工會主席李頡伯同誌寫了一封信提出請求。李頡伯原是陝甘寧邊區的兵工部部長,為人爽直果斷,立即接受我的請求。一天,楊朔突然來找我,轉達了李頡伯的通知。全國鐵路總工會成立“三人創作組”,直接由李頡伯領導,楊朔任組長,組員除我之外,還有關露。

1949年冬,創作組成立,三人各自活動。1950年抗美援朝一開始,楊朔就去了朝鮮前線,迎著炮火寫了許多特寫,而且寫出著名的長篇小說《三千裏江山》;關露去湖南汨羅江大橋建設工地,和鐵道兵生活在一起;而我去了鐵路樞紐的豐台。

我駐豐台機務段,機車多台,檢修、出車,日夜煙霧騰騰,連麻雀都是黑的。

我有時“添乘”。所謂添乘,就是隨機車跑。火車頭有一個司機,兩個司爐。司機駕駛,司爐燒火。加上我這一個,哪裏忙,我往哪裏鑽。好比爬上後麵的煤車扒煤,好比腳踩爐門、揚鍬往爐裏添煤,渾身黑。幹這些活,要不怕髒,不怕累,還要有好力氣。好在我年輕,難不倒我。

而最要小心的是瞭望前方。別看坐在車窗前,好像閑著,可是眼盯前方,車行迅速,隨時要注意出現險情,好比說,有汽車橫穿道口,有牛兒走在軌道上,都得趕快拉笛減速,保證安全。

尤其是冬天,我坐在窗邊幫助司機向前瞭望,外邊的半邊臉被寒風刮得冰冷,裏邊的半邊臉被爐火烤得焦疼。

開國初期,肅反運動。幹部個個回機關,不能外出,接受審查。感謝李頡伯同誌,我調全國鐵路總工會,他早就向光未然了解過我,在大會上他宣布特準我在外。而且他還寫信蓋章囑咐我寫稿,《李長順機班》、《我們的林頭》就是我在這時寫出發表在《人民文學》和《工人日報》的。後來,我的長篇小說《鋼鐵動脈》在上海新文藝出版社出版,也是在李頡伯同誌的關懷和鼓勵下寫成的。

這時,我的長篇小說《我們的力量是無敵的》經周揚同誌囑周立波、古立高審閱通過,又經出版總署王子野最後審定,列入“中國人民文藝叢書”由新華書店出版。“中國人民文藝叢書”是老區文藝著作的彙集,評價較高。《我們的力量是無敵的》獲得香港的好評誰說:“革命沒有人情味?同時,此書受到讀者的歡迎,不少省市陸續重印發行。

可是出人意外的事終於發生。《我們的力量是無敵的》突然受到了批判。最先發難的是《文藝報》副主編陳企霞的批判文章《力量從何而來?》,《人民日報》全文轉載。接著是《解放軍文藝》發表了張立雲的批評文章。

這是開國之初對第一批我國文學作品極其嚴厲的批評。

有人在背後指點我,有的熟人在街上相遇側目而視。但也有的讀過作品後看不出有什麼錯誤,有的懷疑這可能是中央的意見?嘴裏不說,心裏疑慮。

最使我感動的是,我的妻子楊靜給了我無言的安慰和支持。解放後全國人民興高采烈,精神振奮,而我的作品卻受到這樣嚴厲的批判。她不但沒有表露絲毫愁悶,反而對我笑顏相親。

妻子的無言安慰和朋友們的內心支持,使我產生勇氣。我自勉自勵摔倒了,爬起來!吐一口唾沫,擦擦碰破的膝蓋,繼續往前走!

除了有時回家度周末之外,我一直在豐台機務段深入生活。鐵路工人對我並不白眼看待,仍然親熱地生活勞動在一起。

他們有的熱情地對我說:“我們讀過一些作家的作品,寫工廠。我們白天在車間幹活,晚上回家讀書,書上寫的還是我們在車間勞動,可不怕我們太累了?”

他們有的誠懇地建議你:“寫寫我們的生活吧!”

我這樣理解工人們坦誠的話,是對作家們的啟發,多麼珍貴!

三 天倫與友誼

楊靜下班後,總是手拿竹針在趕織一件毛衣。

我關心地問:“是給小寶寶織的?”

她一笑。

我拿過毛衣來一看,給繈褓中的女兒穿太大了,給我穿又太小了。

我納悶。

一天,楊靜終於把毛衣趕織成了。這才對我說:“上路吧!”

“到哪裏去?”

“南京!”

我這才恍然大悟。原來,邵瓊從南京屢次寫信催我去南京接我的大女兒蓉蓉。

說來也可憐,我的大女兒今年不滿七歲。南京解放了,但她的日子過得並不好,一天隻能吃到兩頓飯,一頓在新華日報,一頓在市委,中間有一定的距離,不管刮風下雨,都得兩頭跑。她曾跟隨母親進蘇北解放區,從毛驢背上掉落小河裏,幸好沒有淹死。

楊靜憐愛她,也同情我,把蓉蓉當成親生女兒。她估量七歲孩子的身材,織好了毛衣。春寒料峭,她準備把密密織成的毛衣帶到南京去給大女兒穿。

國民黨留下了一個爛攤子。解放初期,百業待興。她平曰裏工作又忙又累,人奶少,小女兒喂牛奶,可以托付給嶽父嶽母管。

她賣掉了兩個心愛的金戒指,作為路費,和我一起南行。女兒蓉蓉跟著她的母親住在原中共辦事處的梅園新村。她的母親改嫁後已生男育女,照顧她就少了。

蓉蓉半獨立生活慣了,很懂得艱難。見麵時,楊靜拿出毛衣來親手給她穿,她立即喊她一聲“媽!”

沒想到蓉兒因缺乏營養個子長得小,毛衣穿在她身上,簡直像蠟燭插燈籠。

楊靜又憐爰又心酸地含著眼淚吻了一下孩子瘦削的臉頰。

邵瓊送我們到巷口。我提著裝有孩子零雜的一隻破紙箱跟在後邊,蓉兒拉著楊靜的手在前麵走了。

沒有悲傷,沒有留戀。

我們帶著蓉兒回到北京。

家裏倆老把孩子當成一顆明珠。在全家人的愛護下,她變得天真活潑。七歲的孩子,比桌子還低。她繞著桌子跳滑稽舞,唱諷刺國民黨統治的《茶館小調》,給全家帶來了歡樂。

孩子話多,在餐桌上一邊吃飯一邊東張西望,說個沒完。老嶽父喜歡逗蓉兒玩,乘孩子不留意,悄悄地藏起了她的飯碗。等到她回過頭來一看,急了:“喲,我的碗呢?怎麼不見了!”大家被逗得哈哈笑。

等到飯碗回到她的麵前,她喜笑顏開。

可是下一頓吃飯的時候,孩子又忘了看好她的飯碗。蓉兒穿上新衣,背著書包,歡歡喜喜地上小學一年級了。放學歸來,她一蹦一跳去著她的妹妹,在搖床前逗著妹妹玩。

楊靜有時買回來一小萎南豐小蜜桔,蓉兒先擠一點桔汁給妹妹嚐一嚐就行了,全部進入了做姐姐的肚子;楊靜有時買回來一小包花生米,妹妹不能吃,當然就給姐姐全包了。

下午放學歸來,蓉兒就把小桌子搬到妹妹的搖床前,對著妹妹做功課。姐姐看護妹妹,有時還給妹妹喂牛奶。蓉兒有時朗聲誦讀,妹妹就吃吃地笑。

蓉兒又調皮又機靈。她每天都要向外袓母磨到幾分錢,然後從北屋出來站一站,又到南屋簷階上站一站,再到廚房門口站一站,最後,趁大家沒看見,往外一溜,分三步逃出T。家門。

她隻出去一會兒,人不知鬼不覺,不是買回來一塊麥芽糖,就是買回來幾個山楂。偷偷地跑進南屋,在搖床前和妹妹同享。

她把咬開的山楂給妹妹舐,妹妹酸得皺眉,把唾沫星子噴到她的臉上;她把麥芽糖給妹妹舐,妹妹眉開眼笑,吸吮個沒完。

蓉兒急了喲,“可不成,你把好吃的全包了!”

妹妹當然不懂姐姐的抗議,但是她會笑了,咧著兩顆奶牙。

姐妹倆從小就相互喜愛,一直到今天。

我離開了豐台,回到北京家裏開始寫長篇小說《鋼鐵動脈》。楊朔還在朝鮮。關露從汨羅江鐵路橋梁工地回來,住在鐵路職工宿舍偏院的一間小房子裏,一張單人床、一張小書桌、兩把凳子、一盞電燈,正在寫她的《蘋果園》。

關露寫長篇累了,我們相約去東北。第一站,先從北牙、去北戴河,了解鐵路模範工人療養院。醫生好心,拉我們檢查身體,沒想到關露害肺病,好在已經結疤。想起關露獨身,生活不穩定,使我十分憐恤和同情。

關露工作嚴肅,寫作認真。第二站,我們出山海關到了興城,這是鐵路英雄勞模療養地點。這座療養院近海,原是張學良的別墅,風景優美。療養院有海泥治療關節炎,有溫泉可治皮膚病和腸胃病。

興城日出早,淩晨三時就天亮。一覺醒來,曙光映窗。

天色雖明,但仍是後半夜。關露不問時辰,天一亮就催我起床,外出采訪。

勞模們都還沒有起床,我們在園林裏來回散步了很久,表針才指六點。在這中間,我倒想借機會問一問關露的身世和參加革命的經過,別看她待人熱情,但內心深沉,對自己的事,一點也不肯吐露。這使我對她更加尊敬。

關露對自己要求嚴格。療養院地近大海,大量生產對蝦,蒸熟了曬滿園林甬道兩邊。院長為孑照顧客人,要送兩簍對蝦給我們回北京後享受這珍貴的海味。我為之心動,但關露執意不肯接受。當然,我隻好放棄饋贈。單從這一點,就可知關露清正廉潔的作風。她的這一表現,對我來說,也是一種身教。

關露完成長篇小說《蘋果園》之後,中央文化部調她到電影局工作。她離開全國鐵路總工會,一時沒有住處。

楊靜請她到我家暫住。

關露敬老愛幼,她晨昏總要進北屋去向候兩位老人,進南屋去和蓉兒和嬰孩玩一玩。

關露住在西屋。我家有兩棵銀杏樹,原是盆栽,生長慢,後來種到地上,枝繁葉茂,關露喜歡給它們澆水。

有一天,晚霞滿天,映照得銀杏樹金光閃閃。關露抬頭望著銀杏樹,深有感觸地對我說:“銀杏青枝綠葉,是稀有的古樹種,冰川時期留下來的活化石,它的根紮得深!”

我看出關露十分欣賞銀杏樹。

我笑著說:“等它們長大結了果,我一定送白果給你吃!”

關露莊重地說:“銀杏樹分公母,千裏傳粉!”

我理解,關露用銀杏的潔身和千裏傳粉的比喻,對我說的是人品和文品。

不久,關露搬到西單舍飯寺電影創作室去了。我有時抽空去看她。

抗戰時期,關露在上海搞地下活動,打進日本軍部諜報部門,和那些東洋魔女們混在一起。她機警靈活,大智大勇,把情報輸送給黨,從來沒有被敵人看出有什麼蛛絲馬跡。

關露表麵忠順溫柔,內心卻嚴謹剛強。弓弦拉緊時不斷,一放鬆就斷了。日本投降,國民黨回到南京,要逮捕她。黨保送她到蘇北,因神經失常,轉大連療養。

後來,她來到北京華大文藝學院創作組工作,輾轉鐵路總工會和電影局,一生清白,兩袖清風。

我發現她有潔癖,小樓裏帶有一種濃鬱的日本生活氣息。妝台上的小鏡、梳子、脂粉,都是日本式的;茶幾上的茶壺、茶杯都小巧玲瓏;寫字台很小,帶金鏈的小型鋼筆、唯一計時的小手表在靜室裏聲音細細。

小房子像關露一樣,纖塵不染。

她沒有成家,孤身一人。

後來,我去新疆深入生活,離開了北京,也離開了關露。北京紅日高懸,新疆風雪交加,遠隔萬裏,不論是我在熱浪騰騰的塔裏木大戈壁,還是我在天山千裏牧場,我一直沒有忘記關露。

中央電影學院兩個畢業生調來新疆工作。見麵的時候,我問起關露的近況。

男的說:“她?被捕了!”

我吃了一驚,心想為什麼逮捕關露?一定是搞錯了,女的說:“逮捕她下摟的時候,她很鎮定,神色不變!”

我放了心,關露沒有問題!

但是我回想起,我和關露在華大文藝學院創作組井事的時候,她經常從口字樓被找到中央組織部去。搞地下工作,風險大,人事複雜,組織上需要了解當年的情況和讓她作證。而每當關露從中組部回到口字樓,我們特別關心她,給她送一杯白開水解渴,給她送幾塊餅幹充饑。看看她的臉色,聽聽她的口氣。

在當時,我用心靈的感覺,絕對信任關露對黨的忠誠。連同青春和生命,她把一切都獻給革命事業了,還有什麼可懷疑的?

但是時世多變,人心莫測,在我心靈深處,也還感到一點不安。

四 掙脫枷鎖

大軍渡大江,相繼廣東解放,紅旗插到了珠江口。為了使南粵農民掙脫伽鎖,中央組織土改團,凡是廣東籍的中央機關幹部都參加土改團奔赴廣東。

我們中央土改團由魯迅先生夫人許廣平任團長。參加土改團的有音樂家盛家倫,有畫家傅天仇,有美術家黃苗子,有教授胡一聲,有作家我等等。

中央土改團分在恩平縣。這裏,地近港、澳,多河汊,情況複雜。

我被分配到牛皮塘鄉當土改組長,電話線夜裏被割斷,有人在竹林裏打黑槍。我的手槍壓上頂膛子,隨時準備戰鬥。白天出門,我提著手槍,手指扣住扳機,隨時可以還擊;夜裏睡覺,我把手槍壓在枕頭底下,隨時可以拿槍射擊。

惡霸地主不僅把金銀財寶埋藏了,分厘不給農民,而且把機槍、鋼炮拆卸了,塗上油,埋在地下,一有機會,就起用作亂。

地主挑撥封建宗族關係,使農民鬧內訌。隔著一口池塘,兩村相對。一邊村子在炮摟上塑起一個巨人,麵目浄獰,虎視眈眈;另一邊村子,在池塘岸上塑造一隻大蛤蟆,張大嘴巴,向對麵吐毒氣。

廣東地主有的留過洋,奸狡多端。平日裏他們對農民喊伯叫叔、稱兄道弟。本村沒有他們很多土地,他們收租在外鄉。村裏老人去世,他們還送糧食,送棺木。

發動貧雇農很困難,鬥爭惡霸地主更不容易。牛皮塘鄉搭了鬥霸台,但是地主和農民在台上像唱戲。

誰想到,縣長和公安局長都是被地主收買了的人。監獄裏關的是農民,審判官反倒是地主。

我住在一家雇農家裏,根子是個中年窮漢。前幾年,他收留了一個逃荒的女人,生下孩子,女人就害產後褥死掉了。他帶著孩子度日,破被子被孩子踢成了爛棉絮。一天深夜,他對我說:“你們土改團總有一天要走的,可是我們窮苦農民呢,能走到哪裏去?”

問題的要害就在這裏農民最怕地主日後報複。

我們發現縣長有一次回家下意識敲鍾。這隻有地主外出或歸來才敲鍾告知村民的。

同時,我們偵察到公安局監獄關了農民,地主分子坐堂審案。

縣長和公安局長撤職查辦,被逮捕,押送省城廣州。

這一下,農民終於發動起來了,在區裏公審惡霸地主五虎兄弟。我們教育發動地主家的一個婢女,在短時間內,她練成了一手好槍法,手裏的槍一舉,劈的一聲,十丈高的大楠竹竹梢就應聲折斷了。她被推選為民兵連長。這一天公審大會,就是她提槍鎮壓了她的作惡多端的主人的。

農民發動起來了,分田分地,皆大歡喜。但是新分的土地來不及種上莊稼,好在嶺南地氣暖,還有瓜豆,吃瓜豆葉子度荒。春節到來,我的根子當上了貧農組長,隻能買二兩豬肉給孩子解饞。除夕夜,遠村有人稀稀拉拉放鞭炮,我的根子父子倆躲在破棉絮裏凍得哆哆嗦嗦。我和他父子同床,怎能忍心聽孩子冷得淒淒切切地哭!我把我的被子加蓋到他父子倆的破棉絮上。從此,我的這條棉被就算是他家的財產了。我的根子為人忠厚,後來分浮財,他就自己少要,多分一點給窮哥貧姐。

人際關係,本應建立在“愛”字上。愛己及人,愛人就是愛己。一個“愛”字,可以使私化為公。仇恨化為愛心,幹戈變成玉帛。愛情連結無盡的思念。

也許是曾經把我的中篇小說《烏蘭不浪的夜祭》改編成電影劇本,土改期間,我和曾任長春電影製片廠廠長、音樂家盛家倫交成好友。早年,我聽過他唱的《夜半歌聲》。這天清早,我們在恩平縣城的河邊散步,朝陽照著閃爍的露珠,我們不管土地潮濕,雙雙坐在河岸上。我要求盛家倫給我唱《夜半歌聲》,他沉默,我又請求他低聲悄悄唱給我聽,他垂眉閉眼,但眼角上有一點濕潤。他有什麼難言之隱?為什麼長期放棄唱《夜半歌聲》?好像有一種思念之情深深地埋藏在他的心間。

盛家倫是一位至情的音樂家,至今,我一想起他,就感到心頭隱隱作疼。土改後他回到北京不久,就離開了人世。

盛家倫是優秀的音樂家,他的愛充滿人間……

忽然附近的樹叢中傳來歒聲。在這秋風剪水的河邊,歌聲聽起來更加清脆和婉轉。

我驚異地探頭窺看,原來是一個姑娘在唱歌。我認識她是我們中央土改團的女同誌。

她個子瘦小,典型是個廣東姑娘。

她的歌聲這樣迷人,連音樂家盛家倫也在靜靜地側耳傾聽。

這是一個活潑的姑娘。她走出樹叢來,坐在我們的身邊。在短短的交談中,我們知道她是國務院的小幹部,梅縣人。

盛家倫眼睛閃光,我看出他很欣賞姑娘的歌喉。

我催促姑娘:“再唱一支歌給我們聽!”

姑娘連嗓子都不清一清,立即婉轉嘹亮地唱起了一支流行歌曲《王大媽要和平》。

姑娘是個金嗓子,歌聲清亮,隨著河裏的清波蕩漾,隨著涼爽的秋風遠楊。

我拍手讚賞。

姑娘非常大方,她掠了掠被風吹亂的頭發,問我聽說:“我們土改團來了盛家倫?”

盛家倫立即給我使了一個眼色。

我說:“盛家倫已經不唱了!”

她急忙追問:“你可認得他?”

“認得又不認得。”

她覺得我的話蹊蹺,纏住我不放:“這怎麼說?”

“我聽過他唱《夜半歌聲》,心裏認識他;可是現在他不唱了,當麵相逢不相識!”

我的話引起了姑娘的好奇,她移近了身子問我:“你是誰?”

我說出了我的名字。

她高興地捉住我的手“啊,你是作家!我知道你也是客家人!我們來對唱山歌好不好?”

姑娘大膽、熱情,隨即用客家話放聲唱起了一首山歌。

桔子跌落古井心,

一半浮來一半沉,

你愛沉來沉到底,

莫來半浮動郎心!

我開玩笑說:“該把‘動郎心’改成‘動妹心’!”

回首當年事,總像是一個綺麗的夢。姑娘放過了眼前的盛家倫,我卻至今沒有忘記當年從 中南海走出來的那個瘦小而靈巧的姑娘。

鬥倒惡霸地主、分完田地之後,我們中央土改團離開了翻身的鄉親,離開了山青水秀的恩平。

全國土改時間恐悄沒有超過像廣東恩平這樣長的吧?我隨團搞土改九個月。九個月的土改,我像顛簸在風雷雨電中,穿破了三雙布鞋,拔去了三顆牙齒!

我回到北京,衣衫襤樓,蓬頭垢麵,說話漏氣,像個怪人。一踏進家門,妻子驚疑得睜大了眼睛,孩子遠遠地躲開了我。

老人看見我空身歸來,關心地問:“行李呢?”

我說:“被子連同衣服都留下給老鄉了。”

妻子開朗地一笑,忙著讓我洗澡,換上衣服。

回到北京後。我在潮州會館西偏院的西窗下,寫了小中篇《阿嬋》。這是我參加廣東土改寫成的唯一作品,描寫一個農村婦女悲慘的一生,以顯著的位置發表在蕭殷主編的《人民文學》上。

五 丁玲掠影

全國鐵路總工會授職要我負責中長鐵路文化工作。本來,我參加“三人創作組”是來鐵路係統深入生活的。這樣一來,我就不能專門從事創作了。

陳企霞同誌是我在正定華北大學文藝學院時的文學組長,我急忙去中國作家協會找他求援。他立即打電話給丁玲同誌。丁玲表示歡迎我到她領導的中央文學研究所工作。

丁玲同誌通過中央組織部把我從全國鐵路總工會調到中央文學研究所。

中央文學研究所直屬國務院,丁玲同誌任主任。文研所學員隻有百十人,都是從各地抽調來有寫作水平的帶職幹部。

其中,有的在創作上已有成就,如李納、陳登科、徐光耀、瑪拉沁夫等,脫穎而出。

文研所的領導除了丁玲同誌之外,還有田間、康濯、馬烽等。

文研所有研究員李又然等。

文研所下設創作組,參加創作組的有一群作家:陳學昭、雷加、逯斐、蔡其矯、西戎和我等等。

我們創作組的作家們專門從事寫作。我在續寫長篇《鋼鐵動脈》,雷加在寫長篇《青岡林》。

作家都有感慨一創作不易!解放戰爭時期,雷,隻帶一個警衛員,“單槍匹馬”深入有幾萬職工的安東造紙廠當了五年、廠長,是位赫赫有名的模範廠長。他才華高,作報告,無須秘書寫稿;他能力強,敵人進攻,一次遷廠上長白山,一次遷廠過鴨綠江去朝鮮新義州,完好無損。這座遠東第一大造紙廠恢複生產,井井有條。中央要調他任輕工業部部長助理,他要求歸隊搞文學創作。寫了作品,內容好,但文字生澀,辭不達意!他不能不感歎要是他當市長,十年後他能把城市治理得麵貌一。新,但是十年創作,不一定有成績!

到文研所給學員們講課的,多是文壇名流,如俞平伯、聶紺弩、何其芳等。

作家們沒有教課任務。有些大學請作家上大課,丁玲愛護我們,怕我們分心,一一謝絕。

丁玲同誌對學員要求非常嚴格。有一個由天津送來的學員,因為胡亂眉批一位作家的作品,態度不好,被開除了。在第一屆畢業晚會上,她嚴肅地對即將離去的學員們的臨別贈言是:“我沒有保證你們當作家,隻要求你們文字通順一些就是了!”

可是丁玲還有感情豐富、溫情脈脈的另一麵。她和丈夫陳明篤愛,在最艱難困苦的日子裏,他倆總是相依為命。她對朋友如田間、康濯,推心置腹,互相信任。

丁玲有時也像個小姑娘,極為天真。她常常和她媽媽開開玩笑,撒撒嬌。

她有一張年輕時的像片,背手靠牆而立,圓臉、長盾,極富“湘女”的風韻。

她有時愛跟朋友們遊戲,好比說,她能變戲法,當著大家的麵,把兩個紙環合成一,又分成二。她眼明手快,不露痕跡。

有一個星期天,她約我們野遊,嚴辰、逯斐、雷加和我等人應邀隨同她夫婦倆前去香山野櫻桃溝。溝裏鳥雀鳴唱,石生青苔,林木濃蔭。

這裏遠離城市的囂雜,一片清幽。

沒想到丁玲帶來了幾包小吃,香腸、鹵蛋、麵包、炸蝦。尤其是炸蝦,是她昨天夜裏親手烹調的,特有風味。

我們海闊天空無羈無束地聊天。在談到創作時,丁玲有個獨到見解;她不靠筆記,記憶最深的,也就是最能動人的。一部作品,要是有些章節能使讀者終生不忘,那就是作家的成功。

回城時,我們路過西郊公園,進去看看動物。在猴山,丁玲看見一隻母猴緊緊地扯住一隻小猴的尾巴,怕它的孩子離開它,受到傷害。

丁玲看到這猴兒母子倆,她好像一個調皮的小姑娘,吃吃地笑。

丁玲心懷坦蕩,她的作品不僅為中國文壇增光添彩,而且她的人品又給多少青年作家作出了示範。

因此,當她在最艱難困苦的日子裏,在風雪交加的北大荒,在被淩辱的批鬥場上,不管人家是怎樣吐唾沫、白眼相加,不管人家是怎樣不承認她的黨籍,但她始終沒有忘記自己是一個共產黨員。

也正因此,當丁玲同誌最後閉上她的目,艮睛的時候,北大荒的農場戰士萬裏迢迢給她送來了“丁玲不死”的一幅紅旗,複蓋在她堅貞的身上。

也正因為這樣,當丁玲同誌停止了心髒跳動的時候,為了紀念這位偉大女作家,她故鄉湘西的小學生和幼兒園的孩子,自發自願,從每隻小手裏拿出五分錢,給我們的丁玲同誌塑造了一座半身像。小小的童心最真純,孩子們熱愛丁玲,出於他們純潔的感情。現在,丁玲同誌的半身像,豎立在她故鄉的土地上,豎立在千千萬萬孩子們的心靈上。她是中國文壇優秀的女作家,她是祖國忠貞的女兒,她的光輝形象,昭日月,照山河,將世世代代為人們崇敬。

丁玲待人忠誠而熱情。

記得我第一次去新疆回北京,那時她受到某種委屈。她本想為中國文學培養更多的人才,但得不到一些人理解,反而招惹是非。她心地善良,為人坦率,處之泰然。有一天,會後,她在人中碰見我,在互相問候之下,她表揚我在新疆寫的散文。即使她在逆境中,仍關心我的創作。她是我回京後第一個鼓勵我的人。

記得我去河南省伏牛山下的魯山縣深入生活,了解新婚姻法執行後農村青年幸福的新生活。我一直生活在魯山農村,連元旦佳節都沒有回北京。丁玲念我遠在伏牛山下,要文學研究所給我寫了慰問信,她親自簽了名。

記得中央文學研究所撤消,我們一批作家調中國作家協會任駐會作家。我們這一批是駐會的少壯派,住在安定門外。有一天晚上,馬烽、西戎拉我到他們的房間喝酒。他們是“山西酒家”,而我隻喝兩杯就醉了。這一醉,可不輕,我整整昏睡了兩天。忽然丁玲來看我,我在酒醉中驚醒。雖然這時丁玲已不是領導,但她對同誌的關心卻使我感動。她默默地看了我一會兒,沒有一句批評。

八十年代她得到平反,來武漢,我們在東湖相見。

東湖像一麵明鏡,照出她風骨猶健,但青絲已成白發!

六 一顆紅心不褪色

從伏牛山下回京後不久,我參加作家十人采訪團去朝鮮。

作家十人采訪團由中央國防部副部長李克農同誌倡議組成。部隊作家五人,參加的是畢革飛、海默、葛洛、胡奇、白樺;中國作家協會派出羅烽、白朗、嚴辰、王西彥和我參加。

出國前,我們先去黑龍江采訪從南朝鮮戰俘營遣送回國的第一批傷病戰俘。胡風先生和我們同行。

在北京前門上火車的時候,怎麼把我安排在軟臥的下鋪,卻把胡風先生安排在上鋪。

胡風先生年紀比我大,怎麼能讓他爬上爬下呢?我把下鋪讓給了他。

胡風先生為人倔強、耿直,他不肯,我強行安排。

車出山海關,直奔黑龍江省大齎縣。

大齎是祖國東北邊城,臨近鬆花江。北京已桃李芬芳,大齎卻仍然冰天雪地。冰封鬆花江,有的江麵剛解凍,就有漁船在破冰捕魚了。

第一批被俘遣返的戰俘散住在老百姓家。我們“作家十人采訪團”一到來,就天天采訪。這些為祖國的自由流血的兄弟,這些為朝鮮的解放受傷的戰士,都是在糧盡彈絕、傷殘病重之中被俘的。他們熱愛祖國,在戰俘營,用鮮血染成紅旗,高高升起,寧死不屈,英勇地跟敵人作鬥爭。他們個個備受摧殘,傷病歸來,一顆紅心永不褪色。

遣送歸國的被俘兄弟,有的住在大齎,有的住在相隔不遠的扶餘。“作家十人采訪團”采訪過大齎之後,就轉到扶餘。舊社會鬥爭複雜,當年以寫《萬寶山》成名的作家李輝英,就曾經奉地下黨之命擔任過扶餘縣長,為革命作出了貢獻。

扶餘是黑龍江省的大縣,有後方的肉食加工廠,專門製造罐頭供應朝鮮前線。但是我們到來,餐餐吃的是青菜。我們奇怪醫院守在肉食加工廠旁邊,為什麼老是給我們吃素?原來是雪壓扶餘,蔬菜生長遲緩,為了特殊照顧我們,還是用火車從沈陽運來的青菜呢!

我們在扶餘采訪時間大約一個月,比較深入。傷病歸來的兄弟對我們血淚控訴美、李集團的殘暴無人性,寫血書、刺字、斷水、截肢、殺害,摧折人心。

我日夜采訪,接觸傷病歸來的兄弟次數較多,了解範圍較廣。全國人民對被遣送歸國的戰俘十分關心,各地報紙的記者雲集扶餘,采訪線索無從著手,“作家十人采訪團”指派我向他們作了兩天的介紹。

“作家十人采訪團”離開扶餘到沈陽,接受東北軍區的裝備,穿上軍裝,帶著警衛員,上朝鮮前線。

過鴨綠江大橋,鴨綠江水滔滔。中國和朝鮮隻此一水之隔。唇齒相依。

北朝鮮多山林,美帝飛機肆虐,林木被摧,黃一塊、灰一塊,那是敵機燃燒彈燒過的痕跡。沿途,所有村鎮都被炸成廢墟。

戰爭給人們帶來了緊張的生活旋律,我們和警衛員共乘兩輛卡車,飛馳在林間公路上。

汽車速度快,在山凹處,遇上敵機,就像捉迷藏。敵機俯衝,就煞車,一梭機槍子彈超越射擊到前麵,撲了空。敵機升空,我們的卡車勝利突進。

夜裏,是我軍運送彈藥和糧食的好時辰。我們插入了長長的汽車隊,車燈連接,像火龍在遊進。隻要山頭上的防空槍鳴響,車隊立即滅燈停住。敵機放照明彈,,照得群山白光閃閃,但敵機發現不了目標,亂投彈。經過一陣炸彈落地聲之後,我們的車隊又亮起火龍飛馳前進。

車行迅速,過安州。敵人第一次在朝鮮蜂腰地帶仁川登陸時得逞,而現在,敵人想第二次在狹長地帶安州登陸,卻受到了兩邊海岸炮的截擊,潰退了。

這一天傍晚,我們飛車盤越一座高山,一邊險峰高聳入雲,一邊危崖深臨山穀。突然,我們坐的第一輛車發出一長聲吱溜,車身劇震,一隻前輪飛出,碰著崖壁,滾落到深穀。

好在是靠高山崖壁的一邊,要是臨深穀的一邊掉了前輪,車落千仞,我們這一車人就完了!

我們棄車徒步找到了前麵山溝裏有穴居的人家。

家園被炸平了,一個朝鮮阿媽尼帶著她的姑娘和小男孩住在一個山洞裏,剛剛能夠藏身。她的丈夫打仗去了,她和孩子在坡地上種些包穀和高粱。

我和詩人嚴辰把軍雨衣一鋪,就和朝鮮阿媽尼一家擠在山洞裏過夜。

第二天早起,阿媽尼一家都不在,他們上山坡種地去了。洞口有嫋嫋的餘煙,原來是阿媽尼煨了一堆土豆留給我們吃。

我們靜靜地睡了一夜,白天才知道這條山溝裏還住有不少朝鮮人家呢。除了老人和孩子之外,都是媳婦和姑娘。男子上前線去了,她們在後方生產束援前方。

她們不僅在後方生產糧食,而且竭盡全力維持交通,把被敵機破壞的公路填平,把被敵機炸斷的橋梁修複。

她們還出色地擔任交通指揮。尤其是在夜裏,炮車、彈藥車、糧食車,來往頻繁。這許許多多川流不息的車輛,載負著對敵的仇恨,凝結著中、朝人民的戰鬥友誼。在交織的車燈下,隻見每一個路口,都有她們的身影。她們身姿靈活,動作敏捷,在揮動著紅綠旗指揮車輛快速、安全通行。

我們的汽車修好了。

我們吃過煨土豆,在離開山溝之前,白朗同誌給阿媽尼留下了幾個肉罐頭。

戰爭期間,朝鮮老百姓衣服破了沒法補,最缺乏的是針和線。

羅烽是我們“作家十人采訪團”的團長,他知道畢革飛是部隊紅小鬼出身的,帶有針線。

他吩咐畢革飛:“快板詩人,你把針線都留下來!”

畢革飛把針線包放進了山洞裏。

我們繼續出發去開城。

開城是中立區,位於“三八”線上。板門店是中、朝和美、李舉世矚目軍事談判地點,離這不遠。

中國抗美援朝誌願軍總部設在開城。

我們“作家十人采訪團”住在開城。劃中立區之前,開城同樣受到戰火的摧殘,現在幸好留下一些房子,讓我們居住。

羅烽、白朗寄居的民房算是“作家十人采訪團”的團部,住著一家朝鮮人家,在紛飛的戰火中偏安一隅。朝鮮是個能歌善舞的國家,這家主人為我們舉行歡迎晚會。白天,還纏著母親哭著要吃的一個幾歲孩子,在晚會上卻對客人歡笑起舞。

多麼優雅的朝鮮民族,但他們的祖國在戰火燃燒中受難!

我和王西彥以及警衛員借住另一家朝鮮老百姓家。庭院安靜、清潔。院子裏有水井,他們用銅碗盛井水泡飯吃,另有小銅碗盛醃菜,生活簡單。

房間很小,鋪墊油紙,非常潔淨,我們席地而眠。

室外是木板平台,纖塵不染,我們進出上下,都得脫鞋。

主人是一位老農民,頭戴唐代紗帽。朝鮮崇尚我國盛唐,連服飾都類唐裝。曆來朝鮮認明不認清,石碑上刻的年月用的是明曆,對滿族入主中原不承認。

老漢喜歡躺在大門口,手拿書本,用朝鮮話朗誦。有一次,我跑過去一看,原來他醉心的是諸葛亮的前後《出師表》。朝鮮與中國的文化關係,源遠流長。

老漢家裏除了他之外,隻有一個剛成年的兒子和一個大兒媳婦帶著他的小孫子。

他的剛成年的小兒子身體殘廢,是他去親戚家背米,中途碰上敵機,機槍打壞了他的一隻胳膀,失去了勞動力。

於是全家的擔子落到了年輕媳婦的身上,又要侍候公爹,又要照顧小叔,還要養育孩子。

我和王西彥的到來,更加重了這位朝鮮嫂子的負擔。

嫂子給我們洗衣服,警衛員給她家抽井水和打掃院子,相處得很好。

老漢給我們一張低矮的小方桌,擺在我們室外的平台上,讓我們可以動筆寫作。我和王西彥素來筆勤,經常席地盤腿坐在小方桌前寫些文章寄回國內發表。

有一天,我病了,第二天一大清早就不見了嫂子。一直到日落黃昏,她才回來。

隻見嫂子背著孩子,手提一隻大母雞,汗濕短衫,氣喘喘地趕回家裏。

原來嫂子看我病了,天微明,她背著孩子,踩著露珠,不辭勞苦去遠鄉的親戚家討了這隻大母雞,來回近百裏,把母雞燉湯給我補養身體。

嫂子把她汗濕的短衫連同我的汗衫都洗了。當她在窗前晾衣的時候,眼睛還從衣衫的縫隙間偷偷地看我在喝雞湯,嘴角浮起了微笑。

院子裏種有不少花,大麗、金處、吊鍾。第三天早上,我已經能爬起來慢慢地走動。大嫂采,一大束鮮花浸養在瓶子裏,雙手端來放在小方桌上。

瓶子裏的鮮花在朝陽下豔麗奪目,花瓣上還閃動著晶瑩的露珠。

朝鮮嫂子的情意多麼感人!

白天,我們“作家十人采訪團”經常分乘兩輛吉普車從開城駐地去板門店談判地點。沿途公路兩旁,每隔三五十米站立一個警戒哨,軍容威嚴,精神飽滿,車過時一一肅立向我們敬禮。為了省事,我們公推一車一人頻頻回禮。

板門店談判大廳用蘆席柵分隔兩個大門,東門由美、李談判代表出入,西門由中、朝談判代表進出。西!勺由中國人民誌願軍戰士守衛,剌刀上槍,肅立花圃邊,屹立不動,眼光炯炯;而東門一片幹土地,連一片綠葉也沒有,由美兵把守,屁股上插一個酒瓶,時不時喝兩口,吊兒郎當。

談判大廳周圍聚集著各國記者。板門店是個國際講壇,中、朝人民向全世界控訴美、李侵略軍的暴行。

美、李談判代表蠻不講理,氣焰囂張,大言不慚:“我們在談判桌上不談,讓我們的大炮在前線發言!”

中、朝談判首席代表南日大將氣得掀翻了談判大桌。

當天夜裏,在開城前線,一夜之間,我軍勇猛地攻下了敵人的幾座山頭。

第二天,南日大將譏諷地問美、李首席談判代表:“怎麼樣?是不是還用你們的大炮發言?”

美國將軍無可奈何地聳了聳肩膀。

我們“作家十人采訪團”有時去開城前線。在“三八”線上,我們深入坑道訪問戰士。石山挖成縱橫的坑道固守,戰士們吃住在坑道裏,使敵人不能越雷池一步。

我們走出坑道,在前沿觀察。前麵是一片開闊地。因為我們人多,引起了對麵山腳敵人的注意,敵炮突然轟鳴,我們的大炮像流星似的從石山開炮反擊,壓住了敵人炮火,我們才繞山回到後邊。

國際輿論對美帝集團不利,戰爭礦日持久,敵人傷亡累累,軍費負擔沉重。板門店談判交換戰俘,接著和談。

和談成功。

這一天,我們“作家十人采訪團”來到開城前沿陣地,我方戰士正在收拾彈藥和輜重,準備撤離。敵人的直升飛機在對麵山頭上低飛,也在作後撤準備。

我們看見我方陣地上的樹木折枝倒掛,彈痕累累,握一把山上炮擊後的泥土,沉甸甸的,裏麵含有大量的鋼渣鐵末,可知戰火的激烈和我軍的頑強。

停戰令下,開城的家家戶戶落下了防空的黑窗簾。入夜,燈火射出窗口,照得家家庭院光明。

我和西彥居住的院子裏,朝鮮嫂子和一些鄰居姑娘,在連夜用手搖縫紉機趕製中、朝兩國國旗,準備明後天開城慶祝和平大會時掛到大門上去。

手搖縫紉機聲通宵軋軋,嫂子和姑娘們笑聲徹夜不停。

就在這1953年鮮花盛開的一天,停戰協議生效,開城浸入歡樂中。中、朝人民終於獲得了反侵略戰爭的勝利。

這一天,開城家家戶戶大門上飄起了中、朝兩國鮮豔的國旗。年輕姑娘和姒婦,個個穿上了節日的盛裝,打扮得花枝招展,潔白如雪的衫綢帶飛揚,花色豔麗的長裙飄曳風中。

幾年戰火,山河破碎,田園被毀,家人離散,人民需要團聚,國家需要複興。

父老望眼欲穿,在祝禱兒子早日歸來;年輕媳婦在守候她們的丈夫重入閨房;姑娘在盼望她們的兄弟重返故鄉。

整座開城沉浸在希望和歡樂中。

人人手執小旗,在廣場上集會慶祝勝利。紅旗如林,人潮如海,歡呼聲直上雲霄。

最引人注目的是,有人抬著巨大的人參模型在遊行。朝鮮出產“高麗參”,它象征世界和平、朝鮮國運昌隆、人民生活安定。

在遊行隊伍裏,花枝搖動,婦女們邊歌唱邊翩翩起舞,老人和孩子敲打鑼鼓喧天。幾年來被戰火闈鬧的開城,現在變成了歡樂和鮮花的海洋。

麵對破碎的山河,麵對荒廢的田園,朝鮮人民奮發圖強,在廢墟上重建家園。

在“三八線”以北,朝鮮成了一片焦土。不管城市、鄉鎮,全部被炮火痍為平地,戰爭給朝鮮人民帶來多麼嚴重的災難!

停戰後,中國人民誌願軍回歸袓國,有的留下來,幫助朝鮮人民重建家園。

我們“作家十人采訪團”留在開城迎接中國戰俘。

板門店用蘆席搭成長廊,長廊掛上中、朝兩國國旗。許多兩國國旗在風中招展。

交換戰俘。

美帝和“聯合國”戰俘從鴨綠江邊的雲山一卡車一卡車運往南朝鮮。他們受到中、朝人民的優待,個個顯得渾身油光閃亮,神情快活。車過板門店,他們有的彈著吉他歌唱,有的向中、朝文工團員拋吻。

在那接連不斷馳過板門店的一輛輛卡車上,有白人戰俘,也有黑人戰俘。白人戰俘露出胸脯上黑森森的汗毛在打著呼哨,黑人戰俘齜著大白牙在笑。

我們的文工團員揮動鮮花歡送他們。

但是迎接他們回國的是什麼呢?是囚牢?是手銬腳鐐?是麥卡錫的調查?是軍事法庭的審問?

我們為這許許多多外國戰俘的命運擔優。

忽然有人在高聲叫喊:“啊,來啦!”

有更多的人在隨聲叫喊:“啊啊,來啦,來啦!”

從板門店的山坡上往東望去,窪地裏,受過戰火摧殘的傾斜的公路橋上,出現了一輛接一輛的帶篷汽車。橋的那一邊公路上,行駛而來的車隊像一條長蛇。

是第二批,也是最大的一批中、朝戰俘被遣返了。

頭幾輛車在板門店的長廊前停住了。呀,敵人是用鐵悶子車遭返中、朝戰俘的,六麵鋼板,沒有窗子,沒有通氣口,悶也會把人悶死的!

當打開鐵悶子車的後門,中、朝戰俘經過長途的顛簸,長時間憋氣,臉色鐵青。

我們憤恨敵人殘酷成性,撥開押送戰俘的美國軍官和士兵,把一個個中、朝戰俘從車上接下來。他們很多都是傷病員,有的缺胳膀斷腿,有的哀歎呻吟。

我們看見一個小戰士捧著一疊血染的軍衣,上麵放著一頂小軍帽,雙手交給一位中國誌願軍接收軍官。軍官接過血染衣帽,手發抖,眼含淚。這是在戰俘營犧牲的一個小戰士的遺物。

我們看見一個身材魁梧的中國戰俘,他在戰俘營被敵人截肢,成了一個獨腿漢,扶著拐杖艱難地走到長廊下,支著木拐,顫巍巍地跪下獨腿,然後放下木拐,雙手捧起五星紅旗的一角,掩麵哭泣。他的眼淚泡濕了旗角,嘴唇在顫動,好像在說:“啊,袓國,我的媽媽!你的兒子回來了!”

從開城到鴨綠江,鐵路剛剛修複。我們“作家十人采訪團”乘坐火車,在兩側布滿巨大炸彈坑中間穿行,過鴨綠江,回到北京以後,我就準備根據搜集的大量素材,寫一部反映中國戰俘在俘虜營鬥爭為題材的長篇小說。

我剛剛鋪開稿紙,卻傳來了一個聲音:“把俘虜當成英雄,怎麼能寫?”

這聲音是從上邊來的,我隻好收起紙筆。同時,心裏產生了疑團,中國戰俘在俘虜營的鬥爭中犧牲的犧牲,病死的病死,堅決回歸祖國的最後隻有六千人。但是他們的命運又是如何?

熱愛袓國,無限忠心。但是後來證明,他們是不幸的。

他們被開除了三籍軍籍、黨籍、團籍。被分散到全國各處窮山僻壤,既挨餓,又無醫藥,自生自滅。甚至在“文革”期間,他們當中有不少還被“四人幫”槍殺的!

“文革”期間,我屢次被抄家,什麼筆記、稿件都被席卷一空,唯獨我記下戰俘營鬥爭的筆記本幸好“漏網”了。

廣州花城出版社的負責同誌鼓勵我寫這部長篇。“這是愛國主義的教材!”他的這句話鼓舞了我的寫作信心。同時,我覺得應該還當年被俘兄弟的真麵目,我既然掌握了他們的大量素材,如果不寫,心中不安。

於是,我取出埋藏了三十年的筆記本,三易其稿,寫出了長篇《死亡之島》。

七 在塔裏木邊緣彎月形地帶上

從朝鮮歸來,我被調中國作家協會,任駐會作家。

我第一次深入新疆生活,是1955年初春到1956年深秋。

1955年初春,我在風雪天坐汽車離開烏魯木齊南出天山口。車行快速,車輪掀起長長的雪的煙霧。天山群峰從白皚皚的雪線上和雲層中露出一座座峰巔,就像浮出白浪滔滔的群島。

車過歌唱“達阪的石路平又平”的達阪城,這是天山的風口,風狂雪暴,汽車被刮得像搖籃。車進白楊溝,風稍弱,溝裏暖和,冰消雪化,流水潺潺,岸腳,樹叢已萌生鵝黃的嫩葉。

過白楊溝到盛產花生的吐克遜,看見維吾爾族風情的群居小屋。吐克遜離東邊的吐魯番百十裏,夏天吐魯番像火爐,吐克遜就像爐門,一股股熱風吹來,連商店守櫃台的婦女都熱得露出上身。

汽車一天行程五、六百公裏,我來到出產良馬的古代的焉耆國。焉耆是農二師的駐地,在博斯騰湖畔,在孔雀河邊,開墾良田幾十萬畝。

師長劉克明原是一位騎兵英雄,威名震新疆。他曾經率領騎兵師追捕匪首烏斯曼。別看他在戰場上吒叱風雲,但在陌生人麵前卻像個大姑娘。聽說:“北京來了一個作家,不敢見麵,由師政委歐陽煥生出來接見我。歐陽煥生清瘦精明,很快就和我結成朋友。我在農二師住了兩三個月,正值擴大麵積開墾博斯騰湖。博斯騰湖野獸出沒,我跟大地測量隊上路之前,為了保證我的安全,歐陽煥生摘下他的身上的左輪手槍,親手掛到我的腰上。

在歐陽煥生的帶領下,我去孔雀河鐵門關外看過農二師另一處開墾的幾十裏方圓的大農場。這裏靠近古戰場輪台,野梧桐林自生自滅。曾經在陝北南泥灣生產和南征北戰的戰士,從天山腳下背來石頭。石頭磨背,血染軍衣。建長渠,引來天山雪水灌溉,在戈壁灘上開荒種田,立足邊疆。戰士們疲勞過度,吃粗糙的包穀餅,吃著吃著包穀餅掉落地上,睡著了,猛一醒來,抓起土塊就往嘴裏塞。戈壁灘上的駱駝刺、紅柳和芨芨草藏滿野蚊子,戰士們開荒,泥塗臉孔和手腳,防野蚊子叮咬。

現在,農場種植苜蓿,,一可以肥田,二可以喂養軍馬。農田實行輪作,年年豐收。尤其是靠近庫爾勒的土地,有孔雀河灌溉。孔雀河由博斯騰湖流出,碧藍碧藍的,像孔雀開屏。孔雀河灌溉的土地特別肥沃,產香梨,產五籽西瓜,香甜可口。香梨細嫩,吃起來不吐渣;五籽西瓜多汁清甜,一個大西瓜隻有五個籽兒,稀有良種,是由新疆伊斯蘭教徒路過波斯時帶回來的。

博斯騰湖是由開都河流來的天山雪水彙成的,九百裏方圓,產無鱗大魚,兩個維吾爾族大漢抬著它,尾巴還掃著地麵。

博斯騰湖冬季結滿堅冰,一遇春天到來,冰裂如雷鳴。沿湖生長鹽索索,野雁在這裏下蛋,一窩一窩的。

在博斯騰湖邊上,有一個鹽池,盛產晶瑩潔白的湖鹽。少數民族人民和他們的牛羊,需要吃鹽。每當月夜,在月光下和鹽湖的反光中,荒野上傳來鈴聲,那是鹽馱子前來運鹽。每當這個時候,因防猛獸,居住在樹上的一個漢族漢子就會爬下樹來迎接鹽馱子。他是早年流落新疆的,現在是鹽湖管理員。

他用打到的野羊招待趕鹽馱子的少數民族兄弟,然後幫忙往馱子上裝滿湖鹽,鈴聲叮當,在月下幾裏相送。

我們大地測量隊來到鹽湖邊,管理員看見我們同是漢人,真是他鄉遇故知,對我們更加熱情招待。他煮了一大鍋大雁蛋,讓我們飽餐,然後領我們去看鹽湖。

鹽湖方圓幾裏,在月光下潔白晶瑩。曬鹽收鹽,取之不盡。漢子手捧鹽粒,讓我們品嚐,又鹹又鮮。

漢子獨居鹽湖,平日裏少見人,話不多。現在,他卻炫耀說:“這是個寶湖,維護著幾萬少數民族兄弟姐妹和幾百萬牲畜的健壯!”

他讓我們上樹休息。他點著燈,木屋不小,有一丈多見方,盡可以躺下我們大地測量隊全部人員。

在燈下,漢子給我們講了一個故事在帕米爾高原,有三座鹽山,是少數民族的命根子。英帝國主義分子侵占鹽山,有一個烏茲別克族姑娘帶領青年奮起抵抗,英勇戰死。解放後,巡邏隊發現姑娘躺在雪山上,仗劍向天,麵目如生。解放軍早打退英帝國主義分子,傳說:“巡邏隊把女英雄的手中寶劍和一顆昆侖山的大鑽石戒指送到北京,作為中華民族光輝的標誌和珍貴的紀念……

我在焉耆逗留多日,邊疆已是春三月。天山以南,沿著塔裏木盆地邊緣的彎月形地帶,片片綠洲已呈現柳林吐翠,桃杏花開。

我離開焉耆到庫車。庫車是古代的龜茲國。塔裏木盆地邊緣是維吾爾族的聚居地,別有一番風情。諺雲:“庫車的姑娘一枝花。”這不僅形容庫車的姑娘長得俏麗,而且她們的鬂邊確實插著一枝鮮花。我們車到庫車的時候,她們一群群坐在清清流水的門前木橋上,嬉笑著向黃昏到來的旅客歌唱“祝君晚安”,歌聲甜蜜,婉轉悠揚。

庫車有一條木紮提河,水量充沛,灌溉著一片片冬麥地,冬麥已分孽,綠油油的。車行一日,滿眼戈壁灘,庫車這一片綠洲,就像一顆巨大的綠珠,車入庫車境,就感到一股沁人心肺的涼爽和清新。。庫車盛產黑子羔皮,毛色卷卷,油光閃亮,把它裁成短褂,輕柔溫暖。庫車羊吃的是冒白漿像奶似的酥油草,製革技未高超,誰能得到一襲庫車的子羔皮,真是喜,笑顏開,心滿意足。庫車的這種特產名聞遐邇,不僅為國內老人喜愛,而且遠銷f外,譽滿全球。

姑娘鬢邊的一枝花和子羔皮,是庫車的“雙絕”。

庫車往南,是阿克蘇。維語阿克蘇是“白水”。阿克蘇河潔淨清亮,飲馬河上,可以清晰地看見身影。

因為屯墾在阿克蘇的農一師,原是延安時期的359旅部隊。南泥灣生產出過力,南征北戰立過功。他們是第一支進入新疆的部隊,現在,他們一手拿槍,一手拿砍土镘,既保衛祖國,又開發邊疆。

農一師的耕地已開墾到塔裏木河兩岸。塔裏木河維語是“脫韁的野馬”。現在,已被拴上了韁繩。塔裏木河灌溉良田千萬頃,年年豐收。整個新疆,阿克蘇是生產大米的糧倉。臼水水質好,礦物質豐富,灌溉出的稻穀穗子沉甸甸,金燦燦的南瓜每個七八十斤重,棉花比雪原,向日葵的花盤賽鬥笠。

水養一方,阿克蘇“白水”不僅培育出茁壯的莊稼,而且孕育出俊秀的一方人。隻見阿克蘇的男子彪壯英俊,刀插長靴,騎在馬上千裏奔馳;女的秀美多姿,在如雲的羊群裏揮鞭歌唱。

“白水”,水中魚兒活潑遊動,岸上稻穀生長茂盛。這一方,是有名的“塞外江南”、“魚米之鄉”。

阿克蘇還有奶酪醉人,還有桃李芬芳。

我離開阿克蘇,過阿圖什,到達昆侖山下的喀什噶爾的時候,已是盛夏。

喀什噶爾簡稱喀什,是由疏附、疏勒兩城合並而成,座落在喀什噶爾河上,平疇百裏,是維吾爾族的故都。

南疆軍區政委左齊同誌,把我接到司令部住下。

我站立古老的城牆上,南望八千米高的公格爾雪峰在天際,映著雲霞,像燭光高照。遙想千年,喀什王朝鼎盛一時,為西域一大強國,如今封建製度煙消灰滅,這古老的邊城變成了一座現代化的通都大邑。

在喀什市中心的艾提尕爾大清真寺前,是一片繁華的巴紮。巴紮,維語是市場。市場上人潮湧動,男人雄赳赳騎馬穿行而過,女人在驢背上輕揭麵紗含羞窺探。巴紮上百貨紛呈,刀劍、花帽、玉器、綢緞、地毯、皮靴,一應倶全,任你選購;還有西瓜、甜瓜、哈密瓜、烤羊肉、烤饢,可以充饑解渴。

最使我感興趣的是,這時正逢香妃生日,我們趕去參觀香妃墓。香妃是喀什王朝的妃子,乾隆派兵征西,把香妃擄往北京。香妃不從,潔身自守,被毒死宮中,屍首運回喀什,埋於父王母後之側。

香妃墓琉璃磚牆,白色圓形穹窿。在四周鑽天楊的綠蔭中,顯得格外玉潔晶瑩。

騎駿馬的,趕騾車的,維吾爾族男男女女從南疆各地千裏趕來,向香妃頂禮膜拜,擊鼓舞蹈,彈琴唱歌。

我領悟:一個人如果獻身民族,或以身示範,他就會受到人民的尊重。曆史上能得到人民緬懷紀念的,不就是像香妃這樣的優秀兒女嗎!一喀什還有一個好去處,那就是蔥嶺下的色滿區。也許是千百年前“絲綢之路”必經之地,至今色滿區的人們特別好客。

我到色滿區,家家桃園的園門大開,歡迎我進園。園裏千百株桃樹,株株掛滿碗大的水蜜桃。主人摘下兩個,就夠客人吃飽了水蜜祧剝皮,進口即化,清香多汁,甜到心裏。

主人待客殷勤,意猶未足。我吃飽了水蜜桃,他還拉我到他家。又是一席盛宴,紅布餐桌上擺滿了瓜果,其中最好吃的是氧餞無花果。喀什土地肥沃,氣候溫暖,邊疆出產亞熱帶的無花果,真是奇跡。

夜晚,我就宿在這個年輕主人家裏。燭台高擎一支紅燭,表示對客人的歡迎。主人已婚,我問到他家的孩子。夫婦剛新婚,妻子嬌羞地把臉孔躲進燭影裏。

他的妻子悄悄地出門。我問主人:“嫂子到哪裏去了?”他笑笑地說:“我們這裏來了貴客,她到區上的有線廣播室去了。”

不久,庭院裏的廣播喇叭傳來了姑娘們合唱的歌聲。年輕主人驕傲地笑著說:“廣聽,歌聲最清亮的,就是我的尼莎!”

歌聲嘹亮,在夜空裏回蕩。鳥雀飛鳴,星月為之增輝。

八 天山千裏牧場

我沿著塔裏木盆地邊緣,在南疆維吾爾地區采訪半年,然後乘飛機回烏魯木齊,再沿著準噶爾盆地,去北疆哈薩克族聚居的伊犁和天山牧場采訪。

離烏魯木齊西去不遠是瑪納斯新城。這座新城周圍十二,公裏,是進疆解放軍白手起家建造的。廠房林立,間種果園,是一座園林式的新興邊疆城市。

瑪納斯河兩岸棉田平展遼闊,當棉花吐絮的季節,棉田和天際的白雲比賽潔田野上,防風林帶縱橫,鑽天楊排列整齊,像綠盔甲的壯士,守護著這座新城和這片富饒的土地。

駐紮在瑪納斯的是農八師,一個團管理一個大農場。看看戰士們把新的家妝扮得多麼美麗,有的農場大禮堂前展現一座大花園,春天的玫瑰,秋天的菊花,平鋪開去,在不同的季節,一批批地開放,賽過天上的雲霞。

戰士們會在艱辛中尋找歡樂,他們自組文工隊,有時與少數民族的小夥子和姑娘聯歡演出歌舞,使準噶爾盆地生意盎然。

我從瑪納斯鐘續往西,到達烏蘇。一條公路分道北去,就是鑽塔和采油樹如林的克拉瑪依大油田。克拉瑪依在準噶爾腹地,戈壁底層是動蕩的油海。

新疆是個多民族的地區,我夜宿烏蘇俄羅斯族一個人家。

俄羅斯族愛幹淨,有潔癖。房子用黃土鋪平、壓實,非常光潔,可以倒地便睡。我旅途困倦,一夜到天亮,晨起一看,身上沒有一點土。

大自然也一樣明淨,車過艾比湖,遠遠望去,雪峰倒映湖中,湖麵碧波蕩漾,湖底雪峰晶瑩。這幅美景,消除了旅途的疲勞。

更惹人喜愛的是,美麗的果子溝。瀑布從高山塔鬆林中飛瀉而下,塔鬆如碧玉、瀑布如白練。溝底有木屋,有帳篷。草坡上羊群如雲,滿身銀飾叮當的哈薩克牧女在揚鞭歌唱。

有幾個哈薩克小夥子騎著駿馬和我們的汽車賽跑。馬群奔馳,追上了我們的汽車。小夥子們嬉笑著紛紛地向車上拋樹枝。

這是結滿了蘋果的樹枝。

我們高高興興地吃著又酸又甜的蘋果,和哈薩克小夥子們互相揮手道別。

我到了伊犁,找到哈薩克自治州黨委。自治州管轄阿勒泰、塔城和伊犁三個地區。

自治區黨委秘書長連著三天到飛機場接我都撲空,我為了想在旅途上多接觸少數民族,他沒有想到我是坐長途汽車到來的。

一到伊犁,我就碰上了兩件喜事。

第一件喜事,我趕上少數民族過庫爾班節。

信奉伊斯蘭教的少數民族過庫爾班節,相當於漢族過年,是個大節目。

我跟隨著自治州黨委領導同誌們去向少數民族拜節。

伊犁是一座美麗的邊疆城市,她與烏魯木齊、喀什鼎足而立,為新疆維吾爾自治區三座名城之一。如果說:“生活,卻是伊犁(現伊寧)最有情趣,夏天人們坐“六根棍”,冬天人們乘爬犁;如果論景色,卻是伊犁最美,鑽天楊高聳,街兩旁渠流淙淙。

從伊犁河引來的渠水清清,流入家家戶戶庭院。

我和自治州黨委領導同誌們走進一家庭院,庭院裏種有蘋果和葡萄。主人是一位白髯垂胸的老人,他把左手放在胸脯上,向我們彎腰問好。我們給他拜節,他叫盛裝的孫女殷勤招待,讓我們吃他家的果子、蜜餞和一斤一塊的鹽湯澆的煮羊肉。

每人一大塊味道鮮美的煮羊肉,就把我們撐飽了。

我們按照少數民族的風俗習慣,問他們全家好,還問好他家馬、牛、羊。

第二件喜事,我參加了一對年輕人的婚禮。

這是哈薩克族的一對小夥子和姑娘。

小夥子英俊,頭戴白氈帽,身著緊身獵裝,腳穿長筒馬靴。姑娘嬌羞,珠冠閃閃,銀飾叮當,花衫鮮麗,長裙飄飄。

參加婚禮的人們圍坐在蘋果園鋪著地毯的空地上,頭頂上蘋果低垂,清泉從身邊流過。他們從頭頂摘下蘋果,在清泉裏洗淨,然後吃著蘋果下酒。

有人彈起冬不拉,隨著悠揚的琴聲,大家向新郎新娘賀喜,一口蘋果一口酒,合唱一支歌。

有人敲起手鼓,在咚咚的鼓聲中,人們有節奏地拍手,喜看新郎新娘在大家圍坐的圈子裏翩翩起舞。

陪我前來參加婚禮的自治州一位幹部,悄悄地告訴新郎新娘,我是從北京遠來的客人。

忽見新郎新娘雙雙舞到我的跟前,歡歡喜喜地向我鞠躬。我連忙起立還禮,從這個口袋掏出一包香煙送給新郎,又從那個口袋抓出一把糖果送給新娘。

一直到星月交輝,銀光灑滿蘋果園林,人們才盡歡而散。

在月光下,親友把新娘送到新郎家。

今宵明月照九州,在這伊犁河畔,我祝福這對哈薩克青年白頭偕老。

我要上天山牧區去采訪哈薩克牧民。

伊寧哈薩克自治州給我配備了索倫族的一個年輕翻譯。

索倫族原是祖國東北邊疆的少數民族,清代派遣到新疆戍邊將士的後裔。我這個年輕翻譯快樂活潑,會說漢話,也會說一口流利的哈薩克語。

我們乘坐吉普車上路。司機是個哈薩克小夥子,和我的翻譯成了一對活寶,喜歡唱歌,把車子開得七蹦八跳。

我們沿著伊犁河奔馳。伊犁河水清清,兩岸種滿了蘋果樹。伊犁河源於蘇聯的巴爾喀什湖,經阿拉木圖流入新疆境內,藍波白浪,清得可以看見河底的礁石。春天,百裏蘋果花倒影河中,岸上、水中,重疊出現兩條花的采帶;秋天,蘋果熟了,風吹樹搖,空中、水底,百裏蘋果像億萬盞紅燈。

車到渡口,日落黃昏。

渡口牽有過河鋼纜,船隻攀著鋼纜過渡。這時,已經是一天最後的過渡了。

還沒等我們尋找住處,一個哈薩克中年婦女就跑來打招呼,領我們住進設在渡口上的一家小歇店。

是母女倆經營的小歇店,幹幹淨淨。聽說:“我是遠客,姑娘樂意把她的閨房特地讓出來給我們過夜,她搬到她母親的房子裏去了。”

姑娘的閨房裝飾得很美,鮮花明鏡,帶有一股脂粉香。司機、翻譯和她很投機,用哈薩克話說說笑笑,隻有我一個人獨坐觀賞。

伊犁河的暮煙流蕩進窗子,姑娘給我們點上了酥油燈。這是一個活潑姑娘,頭插鮮花,雙眉畫入眉心,更顯得有神采。她衣裙上銀飾叮當,走路帶著一股風。

姑娘的母親殷勤,她手腳麻利,很快就給我們開飯。呀,一串串烤羊肉,一碗碗奶酪,還有奶油拌炒小米和蜜餞葡萄。

最引起我們注意的是一盤魚。

哈薩克族是不吃魚的,顯然這一盤魚是特地為我烹調的。

姑娘的母親會說:“幾句漢話這是伊犁河裏的魚,鮮嫩鮮嫩的!”

我嚐了一口,果真細嫩鮮甜。

哈薩克人性格爽快,遇到一起,就像是一家人。主客共餐,不分彼此。

姑娘的母親烹調技藝高,我的翻譯和司機吃得津津有味。

少數民族喜歡喝酒。司機和翻譯都年輕好勝,在對杯狂飲。好在夜裏休息,不礙事。

飯後,姑娘和她的母親輪流給我們唱歌,歌聲帶著哈薩克氣質,豪邁、狂放,壓過伊犁河的夜流聲。明月照淸波,遠處有夜鶯在鳴唱。

天亮,我們就起身上路。我們的吉普車已經上了渡船,姑娘的母親急急忙忙提著一個布口袋趕來,裏麵裝有不少酸奶疙瘩,她怕我們在路上渴著了,又怕我們餓著了,酸奶疙瘩可以充饑解渴。

快到天山口的新源,有一片碧綠的草原。司機把吉普車當成馬,在草原上東奔西突撒歡。

年輕翻譯以索倫族的精明一下子關住了油門:“好了,當心馬失前蹄!”

司機不肯示弱,一口氣把吉普車開進了新源縣委大院。

哈薩克族青年司機,從小不用馬鞍騎在馬背上逐水草遷居,盤馬盤慣了,把汽車當成馬來盤,一路上蹦蹦跳跳,飛速盤旋,我真有點後怕。我讓他先把車開回伊寧去了。

我帶著年輕的翻譯騎馬上天山。

新疆有三大名馬產地,焉耆出產“跑馬”,能在冰上奔馳;巴裏坤出產的馬吃苦耐勞,日行五百裏;而這伊寧出產的“走馬”,走起來如履平地,又快又穩。

我們雙騎到了天山口的一處冬牧場。牧民們乘天黑以前在揮動著長柄撥鐮割草,撥鐮在傍晚的餘光中閃亮。現在,牧群布滿天山上的夏季牧場,吃冒著奶漿的酥油草;一到秋天,

天山風寒,牧群就回到天山腳下溫暖的“冬窩子”。為了儲草過冬,牧民們在辛勤地收割營養豐富的濱草。

過去,遊牧民族,夏天住的是帳篷,冬天住的是氈房。現在,他們定居,住上了土坯房和磚瓦房。我們在天山口夜宿割草牧民的房子,美美地睡了一大覺。

第二天一早,我和翻譯騎馬上天山。

伊寧馬不僅善於爬山,而且勇於越崖跳澗。上山勞累,馬兒氣喘,毛皮冒汗,但它們蹄步有力,馬蹄碰在岩石上,太陽下也能看見火星。

天山第一迎接我們的是高大的塔鬆和高聳的雪嶺雲杉。

蹚過一條清波細浪的溪流,穿過一片白樺林,眼前就展現碧藍如海的大草原。大草原接連天邊的白雲和冰峰雪嶺。這是有名的天山千裏牧場,遠處,出現了像點點水泡似的帳篷群。四野裏,閃光發亮的是馬群、牛群和羊群。馬群奔逐,牛群徜徉,羊群如流雲。。翻譯熟悉天山夏季牧場。小夥子揚鞭領我直奔前麵遠處的帳篷群。

牧民眼明耳聰,遠遠就聽見我們的馬蹄聲。一位老牧民走出帳篷,守望在草坡上。

我們馳馬到帳篷前,近看老牧民,胳腮大胡子,眼光炯炯,氣度威嚴。他正向我們撫胸行禮的時候,忽然帳篷裏跑出來兩個盛裝的哈薩克姑娘,k照她們少數民族的禮節,一邊一個扶我下馬。

天山潮濕,一朵雲一陣雨,草原夜寒,帳篷裏鋪著地毯。

我們進得帳篷,地毯上已鋪好了潔白的餐巾。老牧民捋須對坐,而姑娘們忙著給我們端來馬奶先解渴。

馬奶略帶酸味,非常爽口解渴。新鮮馬奶倒進一個大皮袋,搗動發酵而成。馬奶喝後微醉,營養豐富。如果喝上一兩個月,可以治好肺病。

從帳篷門望出去,有白雲從牧場上湧來。那不是白雲,是千百成群放牧歸來的羊群。跟隨在後麵的是一個男的背著防狼槍在馬上彈奏冬不拉,一個女的在馬上揚著長鞭高歌。

原來是老牧民的兒子和兒媳婦在霞光金碧的草原上趕著羊群回來了。

這時,老牧民忽然拉著我的手走出帳篷,站在門前的草坡上,讓我指定一頭羊。

成千的羊像雲頭在湧動,咩咩地叫著。天山上產酥油草,一口草,一口白漿,羊兒一隻隻都長得膘肥體壯。

年輕翻譯用他索倫族的幽默告訴我:“你指定一隻羊吧,挑選最肥最大的,好讓我們的肚子都吃圓!”

我正色地說:“那怎麼行?羊皮羊毛都是寶,我們不能破壞生產!”

姑娘在帳篷裏燒起了幹牛糞,在火上掛起了吊壺。

老牧民的兒子和兒媳婦知道他們家裏來了遠方的客人,放下獵槍和長鞭,都忙開了。

晚宴開始,先喝奶茶。吊壺裏的水滾開了,放進敲碎的磚茶和灑進鹽去煮。木碗裏放上奶油,用壺裏的鹹茶水沏滿木碗,這就是奶茶。就著炒得焦香的小米噶奶荼,別有一番風味。 正餐開始,是一大鍋燉羊肉,羊肉一塊一斤多!

天山羊肥大,一隻就有三百斤重,單是尾巴,就有五六十斤。

牧民家注重禮節。老牧民割下一塊雪白的生羊尾巴,送給我吃。

到了新疆,我學會了吃羊肉。可是怎麼也不敗吃生羊尾巴。

還是年輕翻譯幫了我的忙,把生羊尾巴接過去,幾口就吞進肚子裏去了。

大鍋裏煮熟一個羊頭。翻譯把羊臉頰肉割下來,交給我,要我雙手舉給老牧民還禮。

老牧民高高興興接過熟羊臉頰肉,灑上鹽,抖動著大胡子,吃了。

天上出現了星星。草原遠處傳來了馬鈴聲。

天山牧場遼闊,但消息像風似的,很快就傳聞來了北京的客人。方圓幾十裏內,男女哈薩克牧民們,騎著馬,趕來看望客人。

老牧民在帳篷前的草場上燒起了篝火。

老牧民家燒起篝火,舉行晚會。響著馬鈴從四麵八方趕來的男女牧民,有的年輕媳婦在馬上抱著嬰兒,有的老人在馬上抱著冬不拉,有的姑娘在馬上合著馬蹄聲的節奏歌唱,有的小夥子在馬上背著跳動的長槍、舉著鬆明奔馳。

作為禮物,我們帶進山來不少方糖。不論是老人還是孩子,我和翻譯把方糖一塊塊分贈給大家。

在篝火光中,老人彈著冬不拉,琴聲悠揚;小夥子敲著手鼓,鼓聲咚咚;姑娘們飛旋著長裙,翩翩起舞。

有一個年輕媳婦在獨唱,歌聲嘹亮,遠播草原。她,就是我們老主人的兒媳婦。在明月下,在篝火光中,她頭上的珠冠閃爍,身上的銀飾放光。多有風情的哈薩克少婦啊!

草原遠處出現了一大群馬兒在吃夜草,那是一群野馬。趕來參加晚會的馬和它們合群,一同吃草,一同撕鳴,一同遊蕩。

一直到北鬥西斜,牧民們才呼喚馬兒,騎著它們回各自的牧場。

天山千裏夏季牧場,給我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

這就是後來我寫《天山景物記》的鮮明素材。

這裏應該記下幾筆的是,1955年初,我在作家秦兆陽同誌的鼓勵下,冒著大風雪到了天山南北,深入祖國邊疆生活了兩年,於1956年秋天回到北京。還是秦兆陽,力促我寫出《天山景物記》發表在他主編的《人民文學》上。

從1980年起,《天山景物記》入選全國高中語文課本,作為長期保留課文,至今已越十載。據河南教育界人士統計,《天山景物記》讀者已超過八千萬。1992年春,新疆烏魯木齊市電化教育中心把它分鏡頭拍成電視片,以實景更加形象輔助教學。

有趣的是,十年來,我每年都收到不少從全國各地寄來的信件,有的要求我作向導,帶他們上天山;有的提出各種問題要我回答,例如野果不把山溝填滿嗎?新疆有野馬嗎?什麼叫蘑菇圈?怎麼哈薩克少女的一滴眼淚成了一個湖泊?等等。抱歉的是,我沒法一一回信。

更使我感動的是,新疆新成立一個“玫瑰公司”。我接到該公司以全體職工名義給我的一封熱情洋溢的信,說:“他們已實現了《天山景物記》所描寫以野果子釀成的多種美酒和飲料。歡迎我重遊新疆,品嚐玫瑰公司的佳釀。當然,他們沒有考慮到我現在已是古稀之年,還以為我像當年那樣能騎馬在天山南北馳騁。

從天山千裏牧場回到烏魯木齊,正逢國慶和新疆維吾爾自治區成立,我參加了隆重的慶祝典禮。從檢閱台往下看,使我驚喜的是,少數民族遊行隊伍,男男女女,步伐非常整齊。這得力於他們平日裏養成了嚴肅活潑的風度。平時,他們成群結隊,走路皮靴咯噔咯噔,步子劃一。

我趕寫了《新疆在歡呼》,寄給負責《文藝報》的康濯同誌,但文章卻出現在《人民日報》上。看來是康濯考慮到《文藝報》發排晚,因此,轉給了《人民日報》早發表,而標題是由袁鷹伺誌改成的。

單從這一點,就可以看出當年文藝界的互相尊重和團結。

我進入新疆之初,曾經征求新疆軍區政委曾滌同誌如何深入邊疆生活的意見。曾滌同誌建議我先跑麵,然後紮根。他很有風趣地說,像鷹飛長空,觀察地麵,一發現獵物,就俯衝捕捉。

我就是按照曾滌同誌的教導,先在天山南北的塔裏木盆地彎月形邊緣地帶和伊犁(現伊寧)天山千裏牧場跑麵的。我了解到新疆的概貌。

參加國慶和自治區成立慶典之後,經過我再三考慮和比較,認為農二師是久經征戰的老部隊,駐地在博斯騰湖和孔雀河之間,地方色彩濃厚,於是,我決定到焉耆去紮根深入生活。

在我第一次兩年深入西北邊疆生活的日子裏,最使我難忘的是,結交了幾位英雄人物。

第一位是我最先認識的曾滌同誌。他是吃辣椒長大的湖南人,家貧,父早歿,母病死,是吃嬸母的奶拉扯大的,少年離家投奔了革命。

解放戰爭打“西府”的時候,他已是師政委。敵人頑固,城牆暗碉裏的一挺重機槍殺傷了我軍不少戰士。當幾個戰士衝入暗碉,正舉刺刀要挑死這個敵機槍手的時候,卻給趕來的師政委阻止了。曾滌拍了拍機槍手的肩膀,先誇他好奮法,然後命令他調轉槍口往城裏的敵人掃射。

曾滌善於攻心,他就是這樣收服這個“解放戰士”。在進軍作戰中,隱蔽在山坳裏敵人一門大炮截斷了我軍的進攻道路,“解放戰士”一梭機槍子彈就把敵炮打啞了。

曾滌善於帶兵,作戰時他令出如山,娛樂時和戰士一塊扭秧歌。他把自己妝扮成小媳婦,戴上花頭帕,穿上花衣,胸脯塞進兩坨棉花,邊扭秧歌邊丟媚眼,逗得大家樂嗬嗬。

曾滌將軍柔中有剛,嚴肅果斷,氣度恢宏。有一年,他來到祖國的東海,為了歡迎從袓國西北邊疆到來的將軍,東海艦隊的軍艦向他鳴放禮炮。

曾滌將軍剛中有柔,情感細膩,愛絲纏綿。有一年,他回到故鄉,在村口遇上一個拾糞的老頭,他打聽嬸母。老頭回憶當年村子裏走掉了一個大孩子,說:“是他的嬸母已長眠北山。他帶著警衛員上山祭嬸母墓,墓草青青,積年未掃。他雙手拔草,把墓碑移正,拍實墳土,灑一把傷心淚。

我帶著家人第二次進新疆的時候,曾滌同誌已調維吾爾自治區任書記。我領著妻子兒女去辦公大樓看望曾滌同誌。孩子們不怕生,小眼睛盯著放在曾伯伯辦公桌上一排小玩藝兒。

曾滌興起,一股腦兒把桌上的小玩藝兒全都送給了我的孩子,孩子們高興得又跳又嚷。我從孩子們手裏拿過一隻吼天獅子和一隻展翅老鷹,是煤精雕塑的藝術品,上麵還刻有東北軍區贈送的金字,是紀念品……

第二位是南疆軍區政委左齊同誌,後來,他從喀什調到烏魯木齊繼曾滌任新疆軍區政委。

抗日戰爭時期,左齊是359旅一位團政委,戰場上,他受了傷,白求恩大夫把他的右臂截了肢,成了獨臂將軍。南泥灣大生產,他不能舉鋤,但卻燒開水挑著上山給戰士們解渴。毛主席嘉獎他為“模範政委”。解放後,小學語文課本上有他的事跡。

左齊將軍彬彬有禮,有的記者給他來信,他左手握筆給寫回信。就是他的這隻左手,當年在延安,還給《解放日報》寫詩。解放後,中國作家協會要吸收他入會,他謙遜地說:“我是個拿槍杆的,不是個拿筆杆的,我有資格當兵,沒有資格當作家!”他對人對事都嚴格要求。不要說:“下級來見他,他講究軍風軍紀,哪怕行禮不正,也要重來。連他的孩子來見爸爸,也要立正。

左齊同誌要求自己特別嚴格。軍墾農場一車車往軍區食堂送菜,但將軍卻自己種菜全家吃。他左手泥糊糊地種菜,用腳踩實,隻讓警衛員幫他澆水。

將軍寬於待人。我第二次進新疆,帶著家人。左齊同誌知道我全家來了,冒著風雪走遍烏魯木齊市,買到兩個哈密瓜,親自送到招待所來給孩子們吃。後來我家住到少數民族聚居區南梁,孩子們凍得哭。左齊同誌知道了,趕快派卡車給我家送來煤炭和木柴,燒旺火牆,讓我全家暖暖和和地過冬。

將軍對人尊重。逢年過節,他邀我全家去作客,盛情招待。這時,他喜歡談文,鼓勵我寫文章要“情文並茂”。然後,我的妻子給將軍磨墨,他左手揮毫,筆走龍蛇,為我寫下了一張條幅。他喜歡李夢陽的詩,鐵筆銀鉤,氣勢磅礴。最後,將軍送客,他讓我的車在前,他的車在後。不要看這隻是小事一宗,但卻表現將軍胸懷博大,禮貌周全……

又有一位是新疆生產建設兵團副政委張仲瀚同誌,他身兼中央農墾部副部長,文謀武略,博學多才。沒想到他還是一位登過台的客串演員。抗戰前,他在北平輔仁大學讀書的時候,與作家宋之的交情最深。他喜歡戲劇,尤愛京戲。

抗戰開始,他回到家鄉滄州,幾把斧頭收繳了縣大隊的武器,趕走貪官,自任縣長。他擴大抗日武裝,在冀中跟日本侵略軍周旋。不久,被收編為359旅一個團,任命為團長。

在戎馬倥傯中,他沒有忘懷京戲,軍事行動間隙,他經常拍著大腿哼哼。

解放戰爭他任師長,帶領部隊和平解放新疆。不久,他當上了生產建設兵團副政委,指揮部隊建設祖國西北邊疆,井井有條。

年到四十,他還沒有結婚。毛主席關心他的婚姻大事,經人從朝鮮戰場調來一位女文工團員到他身邊工作。她長得很美,但不會唱京戲,不被看中。說:“來好笑,他結婚的條件是對方既要會唱京戲,又要大學畢業的。烏魯木齊有一位年輕女演員,京戲唱得好,可不是大學生。又要大學生,又要唱京戲,這哪裏去找?因此,他始終獨身。

他對在戈壁灘上開荒建設的部隊,給予精神上的支持和鼓舞。他經常說:“戈壁灘荒涼,沒有精神生活,人就會害病,還談得到什麼建設邊疆?!”因此,他領導的十個農墾師,師師都有文工團。

張仲瀚同誌聰明能幹。他考慮到,祖國內地很多人彙集新疆,為了使大家安心建設邊疆,他從全國各地招徠了許多劇團,京劇、越劇、河南梆子、河北梆子、晉劇、秦腔,一應俱全,而且還聘請來不少名演員,如唱青衣的梁小鸞,唱須生的馬連良的弟弟馬最良等等。光是烏魯木齊市,鑼鼓的鳴響,琴弦的清音,日夜不斷。

他設計建設全國著名的石河子新城,建築藍圖是他親手畫的。

在烏魯木齊市,張仲瀚同誌還建了一座圓形的“百花村”。圓心是花園,圓周是各省風味的餐廳。廣東的、四川的、江蘇的、山東的,人人都能各自嚐到家鄉味,解思鄉之情。

在準嗔爾盆地邊緣,石河子新城有雅致的招待所,園林花圃,式樣翻新。怪不得1956年周總理在北京紫光閣與作家座談的時候,老舍先生就曾經請求去新疆石河子新城深入生活。

生產建設兵團的十個師,不僅改變了新疆的大自然麵貌,而且張仲瀚同誌為魚疆引進了高尚的文風。

詩人艾青是張仲瀚同誌通過王震將軍從東北北大荒調來新疆的,作家杜鵬程是隨軍到來的。相繼來過新疆詩人和作家有田間、嚴辰、袁鷹、魏鋼焰和我等等,也都是在張仲瀚同誌的熱情支持和幫助下,得以傳播文風的。

“四人幫”首惡分子江青,卻汙蔑張仲瀚同誌為“花花公子”。“文革”期間,張仲瀚同一誌備受折磨,身患重病,飲恨而終……

再有一位,就是前麵說:“過的劉克明同誌。進軍新疆時,他是威名顯赫的騎兵師師長。烏斯曼帶著大批匪徒在阿爾泰山、天山和昆侖山叛亂。到處流竄,飄忽無定,劉克明奉命率領騎兵師追剿。

烏斯曼匪徒狡猾強悍,騎雙馬,在馬背上跳來跳去,快速轉移。騎兵師驍勇善戰,但地形不熟,往往迷路。

有一次,騎兵師被誘入縱橫五百裏的“將軍戈壁”。匪徒們把唯一的泉眼都用馬糞填塞了,騎兵師沒有水喝,喝馬血。匪徒們心想:“解放軍完蛋了,進得了‘將軍戈壁’,出不了‘將軍戈壁’!”但解放軍騎兵師不怕艱苦,日夜兼程,終於追過了五百裏“將軍戈壁”!

匪徒們安心地卸鞍在“將軍戈壁”盡頭歇息,放馬草灘,吃幹糧,悠閑自得。沒想到一聲槍響,眼前突然出現解放軍騎兵,匪徒們連馬都來不及上,就四散奔逃。

匪徒們領教解放軍厲害,吃過這一次虧,就小心翼翼地在天山南北和昆侖山腳繞圈子。

騎兵師的戰馬經常吃不到草,饑餓得有時吃戈壁灘上的石子。

匪徒們終於被逼到新疆、西,和甘肅交界的昆侖喀喇金山,師長劉克明終於擒獲匪首烏斯曼,新疆少數民族牧民開始安居樂業。

就是這麼一位騎兵英雄,有時卻變得十分馴善。有一天,劉克明同誌到烏魯木齊參加軍事會議,跑到街上澡堂洗澡。澡堂不到時間不開門,他抱著換洗衣服苦苦地站在風雪裏等候。既不發脾氣,也無一句怨言。

我第二次進入新疆,攜帶全家暫住軍區招待所。劉克明同誌知道了,立即買了一大包糖果來看我的孩子。別看這位騎兵師長過慣大波大浪的馬上戰鬥生活,斬旗奪帥,勇猛無比,但看見了我的妻子,卻緘口無言,害羞得像個大姑娘,麵紅耳赤……

最後一位是農二師政委歐陽煥生同誌。他十五歲上井岡山當紅小鬼。

歐陽煥生同誌瘦瘦的個子,但卻智勇雙全。作為原騎兵師的政委,馬術精湛。他能從孔雀河邊的尉犁一口氣馳馬回開都河畔的焉耆,路程百裏。

歐陽煥生同誌也是一員戰將,他在奔騰的馬上放槍,百發百中。

就是他,當我跟著大地測量隊去博斯騰湖的時候,他解下他的左輪手槍和子彈帶,圍到我的腰上。那時,正是1955年“肅反運動”期間,中國作家協會沒有召我回京審査,仍留我在新疆深入生活。歐陽煥生同誌的這一舉動,正說明他是多麼信任同誌,愛護戰友。

在革命隊伍裏,很多老同誌愛才。例如:陳賡之與周立波,在風雪的行軍途中脫下皮軍大衣給這位作家披在身上禦寒;王震之與丁玲和艾青,當反右擴大化的浪潮衝擊這兩位作家、詩人的時候,中央哪一個部都不敢他們,隻有王震將軍把丁玲和艾青送到北大荒軍墾農場。

艾青從北大荒調來新疆,住在瑪納戒新城。歐陽煥生調任瑪納斯地委書記,他也愛才,對艾青多方照顧。詩人下墾區,踩著了遺落在水裏的大鐮刀,膝蓋被砍傷,久治不愈。歐陽煥生特地批準艾青回北京,表麵上是讓詩人去北京醫治,實際上是有意讓詩人留住北京,按月彙給薪金,一直到艾青得到平反,摘掉“右派”帽子,正式恢複工作。

新疆,不單單以她壯麗雄偉的大自然感染了我,而且以她駐守新疆的紅軍作風教育了我。

我之所以能寫出五十萬字的長篇小說《陽光燦爛照天山》。以及連同長篇一共寫出散文、遊記等百萬字作品,就是因為我被新疆各族人民和眾多老戰士改造大自然的艱苦卓絕的精神所感動。

第一次在新疆深入生活兩年,對我是一個轉折點。我精神昂揚,心情舒暢,作品如繁花開放,是我創作的盛花季。

從1955年初到1956年秋天,我在新疆生產建設兵團和邊防部隊深入生活了兩年。烏魯木齊、伊寧和喀什,是新疆三大城市。烏魯木齊是新疆首府,伊寧是哈薩克自治洲治所,喀什是維吾爾族古都。伊寧在天山腳下,有新源和鞏乃斯千裏牧場;喀什在昆侖山麓,盛產瓜果。

我這第一次去新疆,馳騁於天山、阿爾泰山和昆侖山之間,幾乎到了每一個角落。蘊藏金子的阿爾泰山,全國氣溫最低的六月飛雪的富蘊福海,油海動蕩的準噶爾盆地,盛產五道黑優質魚的阿勒泰河,澄碧的孔雀河,魚比人高的浩淼無邊的博斯騰湖,遍布玉石的昆侖山,魚米之鄉的塔裏木盆地彎月形地帶,沙棗花香的蔥嶺,葡萄香甜的吐魯番,甜瓜如蜜的哈密等等,我的雙腳幾乎踏遍了這一片片神奇美麗的土地。

不到新疆,不知道祖國的遼闊;不上天山,不知道祖國的雄偉。生活越深廣,創作的源泉越豐富。

我滿載而歸北京,在著手寫長篇小說《陽光燦爛照天山》之前,由於《人民文學》副主編秦兆陽的催促和鼓勵,我寫了至今長期保留作為全國高中語文的《天山景物記》,受到廣大讀者的歡迎。

這一天,我頭戴維吾爾族圓形花帽,身穿鑲花邊的綢衫,腳穿長筒馬靴,喜氣洋洋地逛最熱鬧的王府井大街。

在人流中,我突然發現亞蘇,她正迎麵而來。

計算歲月,亞蘇今年近三十,還顯得很年輕,黑發長裙,一身秀氣。

我撥開人群,朝直向亞蘇大步走去。我的穿戴很像是一個維吾爾族青年,行人讓路。

我逼近亞蘇,突然在她麵前站住了。

亞蘇神色驚慌,睜大眼睛看我。

在她的眼光中,我看出她的猜疑。我笑著說:“你不認識我了?”

她繼續打量我一會兒,忽然失聲叫了起來啊,碧野,是你!”

然後她拉著我的手,步子輕盈地走進東安市場。

我半開玩笑:“是不是還去東來順吃涮鍋子?”

亞蘇斜睨了我一眼:“你還像當年一樣,野性難馴!”

我說:“你看看我的帽子,上麵還繡有石榴花呢!……”我在新疆市集上,是專門挑選了這頂帽子的。

亞蘇默默地看了一會兒我頭上的花圓帽,微微一笑。也許帽子上繡的紅石榴花勾起了她往日的溫情。

誰想到這一次我和亞蘇見麵,竟是永訣!幾年後,我在武漢,領導武鋼的魏伯告訴我,亞蘇已離開了人間!……

我和一部分在京的作家、藝術家,得到周恩來總理親切的召見,聚集紫光閣。被召見的有老舍、程硯秋、劉白羽、陳白塵等十幾位作家、藝術家。陳毅元帥三十年代也發表過不少詩篇,對知識分子很體己,因此,也顯得很隨便。隻見他踩一雙沒有了後跟的布鞋來和我們一起聚會。

周恩來總理的召見,對我們寄予了極大的信任和希望。

正在我心情非常愉快之際,突然接到關露的信。果真,她因“潘漢年事件”長期接受審查,剛剛從獄中釋放出來。她一出獄,當天恢複組織生活,第一個就給我寫信。

她盡力幫助組織查清事實,整整在獄中寫了五十萬字的材料。

獄中不見陽光,石砌的地下室陰暗潮濕,她艱難地度過了兩度春秋。

她身體本來就多病,又增加了關節炎,入夜難以成眠,落得消瘦人樵悴。

但她在信中沒有一句怨言。

我讀關露的信,流下了眼淚。

我把她的信交給了中國作家支部宣傳委員李納同誌。

因此,我和關露成了至交。

九 友誼長存

當我完成長篇小說《陽光燦爛照天山》交給青年出版社江曉天和黃義審閱出版以後,就挈婦將雛全家離開了北京。第二次去祖國邊陲,落戶新疆。北京紅日高照,新疆風雪嚴寒,遠隔萬裏,我們念念不忘關露。楊靜每做新疆“抓飯”來燒烤羊肉的時候,都惋惜關露未能嚐一嚐她新學會的烹調美味;我的二女兒小錚經常搶著關阿姨送的布娃娃,輕輕地拍著哼著歌兒。

新疆海拔高,氣壓低。我家定居烏魯木齊,我和孩子們體質好,都還能適應,唯獨楊靜心髒弱,經受不了高原大氣的壓力,尤其是市郊妖魔山每逢風雪欲來吞雲吐霧時的惡劣天氣,她更加感到不適。

人地生疏,楊靜和孩子們初到烏魯木齊,正值冬季,天寒地凍,屋外飄雪,室內結冰,孩子們凍得哭。況且寒冬缺乏蔬菜,營養不良,楊靜更加瘦弱。

我第一次到新疆時在部隊裏生活,與部隊領導同誌結下了深厚的友誼。

新疆軍區政委左齊同誌,聽說我家陷入困境,最先用卡車送來了“天山煤”,這種煤燒起來,油性大,火力旺,隻用一張報紙就能燃著,火焰熊熊上升一尺,使孩子們暖身;接著,農二師師長劉克明和師政委歐陽煥生又從天山以南的焉耆送來了一條百斤的博斯騰湖大魚,掛在牆上,慢慢割著吃,解決了我全家冬天吃菜的問題。

我經常離家,主要是到天山以南的塔裏木盆地深入生活。在塔裏木河兩岸,幾乎都有我的足跡。九百裏方圓的博斯騰湖浩淼的煙波,塔裏木河灌溉的新開墾的像連串綠珠似的農場綠洲,位於大漠深處棉產地的嶽普湖,我都流連忘返。

我長期在外,並不知道楊靜帶著孩子們生活在烏魯木齊的艱難。往往,她領著孩子們買油鹽買糧食,老三黃明七歲男孩,扛三十斤,老二九歲女孩黃錚扛二十斤,老四黃煒五歲男孩提油瓶。少數民族熱情,有時楊靜買牛肉,維吾爾族大胡子壯漢大斧一掄,就砍下一條大牛腿,她像扛旗似的吃力地把它扛回家。

盡管楊靜帶著三個小的度日艱難,但她還惦記著留讀北京的大女兒蓉蓉,一個電報飛往北京,把蓉蓉轉來烏魯木齊就讀,增加了精神和體力的負擔。

楊靜身體瘦弱,終於扶牆走路。

醫生勸我把妻子送回北京。

恰好這個時候,負責青年出版社的江曉天同誌突然乘飛機來到烏魯木齊,他是特地來看望我們的。我到南疆去了,不在家。他整整在我家住了一個星期,看到楊靜在病中,十分焦急。臨回北京時,他給我留下了話,叮囑我一定要護送楊靜回京,並給我出了一個好主意,要我先回中國作家協會,向黨組書記邵荃麟同誌彙報情況,請調回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