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烽火歲月(二)(1 / 3)

第四部烽火歲月(二)

一歌詞解放區的天是明朗的天

騾馬大車風塵滾滾,一口氣把我們送到滄州。我和楊季川同車,暫且找個茶亭歇息。茶亭麵積不小,類似一處小市場,時不時有賣小吃的遊動商販。我借此仔細觀察這解放區邊沿城市的風貌,想起《水滸》刻意描寫豹子頭林衝在滄州快活林鴛鴦腿踢打蔣門神和血洗鴛鴦樓的章回,再看看今天解放後的滄州,民風敦厚、生意平實、老小無欺,卻是一片興旺景象。

九道關卡把我和楊季川身上的錢榨幹了,除了買幾根油條充饑之外,已身無分文。天色近黃昏,為了避免查夜幹擾,我們跑到警衛城市的哨所說明身份,並告知在茶亭過夜。

白天疲勞,夜晚酣睡。

一大覺醒來,東方已白。曉光中,茶亭外停著一輛毛驢拉的板車。

原來是哨所派來給我們代步的交通工具。

感謝之餘,我們乘驢車上路。

毛驢真乖巧,蹄聲得得,順著一條明光敞朗的大路直奔泊頭鎮。

解放區的天是明朗的天。從滄州到泊頭的大路,平直暢朗。沿途,村莊在太陽下閃光,樹木在春風中吐翠,望不到邊的遼闊的田野上,處處出現了青青的冬麥和趕農時耕耘播種的人馬和閃爍耀眼的犁耙。

我們像鷗鳥看見了長河,像風帆駛進了大海,心情激動。身子隨著驢車的轉動而歡歡跳蕩,感到格外愉快。在白區長期被壓抑,一旦像魚遊大海,鳥飛長空,意趣多麼奔放!

我們來到泊頭鎮。別看這是一座小鎮,它位於德石鐵路線上,卻是河北、山東兩省的要衝。

我們住進接待所,負責人楊清波是個幹練通達的小夥子。荒蕪、林印、司空穀、楊季川和我先後到來,都在這裏彙集。

我和楊季川在滄州耽擱了一天,最後到來。

我和楊季川把在天津分別背熟的字條,向楊清波作了口頭彙報。

在談話的大廳裏,我抬頭忽然看見了一條橫幅我們的力量是無敵的!”我的心猛地一動。

楊清波看見我神情激動,笑著告訴我這是列寧說:“的!”“我們的力量是無敵的!”這標誌著解放區軍民的堅強意誌。這是我進入解放區第一次受到的精神鼓舞。

楊清波護送我們由泊頭乘德石路火車到了石家莊。石家莊是解放區第一大城市。這座大城市解放不久,情況複雜,戲劇家崔嵬騎馬在公園附近就遭到特務放黑槍。我們住進了一家大旅社,很想逛逛解放區城市大街,但為了保證安全,小楊不允許我們外出。

吃住在旅社,閑來隻好跟荒蕪、林印夫婦的孩子逗玩。他倆有個小男孩,卻是女裝打扮,為了節省,他穿的是姐姐穿過的衣服,花裏胡哨的,很可愛。我們一夥裏好在有個司空穀。他性格開朗,心地善良,特別喜歡孩子,他成了個“男保姆”。

在旅社裏,司空穀跟孩子們捉迷藏,喂最小的女孩子吃飯。做母親的林印把他當作弟弟,孩子們喊他做舅舅。

提起司空穀,可不是一個等閑之輩。他在上海當記者的時候,富於正義感,在國民黨反動派“勘亂”威脅下,敢為愛國學生說話。因此,他曾博得一位“上海美女”女記者的愛情。他拿得起放得下,為了埠求革命理想,竟然割棄情侶的溫柔,奔向北方。

在楊清波的護送下,我們一夥終於離開石家莊,上路去平山。

平山是黨中央的駐地,我們懷著虔誠的心情向平山進發。我嫌鐵鑲輪的騾車顛簸,情願徒步跟著騾車走。好在我年幼時隨父母流浪,練成了一雙鐵腳板,反倒覺得行走在華北大平原上輕鬆愉快。

天邊的太行山像凝靜不動的雲帶,平原廣袤,冬麥青青。我的腳步聲和騾蹄的得得合奏成一支前進曲。我心潮起伏,覺得這是我人生道路的新的起點,舊的淒苦歲月過去了,新的燦爛生活開始展現在我的眼前。

果真是如此,春天的陽光照耀在遼闊的平原上,也照耀在我的心上。

後麵傳來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我回頭一看,是一個瘦高個子趕路追上了我們。

他穿的是灰製服,戴六角帽,一看就知道他是個幹部。

他也看出我們一夥是投奔解放區的知識分子,等他和我擦肩並行的時候,友好地問我:“你們是從北平出來的?哪個大學?”

我說:“我是耍筆杆的。

他眉毛一揚,急切地問:“你是誰?”

我告訴了我的名字。

突然,他使勁捉住我的臂膀,歡聲說:“你可知道有個寫詩的,叫蘆甸?我就是蘆甸!”

詩人熱情,在並肩行進中,他給我介紹解放區的情況和一些文化人的蹤跡。

在三岔路口,蘆甸停步和我握手道別平山離這不遠了,後會有期。”然後他拐進一條岔道,回頭向我揮了揮手。

沒想到一麵之緣,卻成了永訣。

當天,日落黃昏,我們來到了平山的一個農村。

我被分配住在一家農戶。

整天徒步,一身疲勞,我早早就上炕沉沉地睡著了,牛馬午夜叫槽,黎明公雞啼唱,也吵不醒我。

忽然耳邊傳來宏亮的聲音:“碧野,還睡哪!我是張友漁!”

我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在迷糊中看見泥窗已經射進來一縷陽光。

張友漁驅是重慶《商務日報》的主筆,四川地下黨領導人,但卻沒有見過麵。這時,我才看出他身材魁梧,不像個文人,倒像個武將。

張友漁身任晉冀魯豫邊區主席,他來到農家,我們雖是初次見麵,但談話融洽。他歡迎我來到解放區,特地來談我的工作分配問題的。

我們這一夥來到平山鄉間的第二天,就集中住到村中的一個雅潔的小院,一株大樹蔭籠院子,綠蔭下,有一座平頂磚房。磚房的平頂經壓,我們常常聚坐在上麵談天。院子裏有一個小圖書室和一間小廚房。小圖書室擺滿了解放區出版的油印刊物和鉛印報紙,我們覺得很新鮮,就像春蠶吃嫩綠的桑葉似的,貪婪地讀個沒完。我們讀過《在晉綏幹部會議上的講話》和《對晉綏日報編輯人員的講話》,而且爬上磚房平頂,自由討論了一番。而小廚房給我們蒸的菜包子,大如馬蹄,一個起碼有一斤重,熱氣騰騰,拿在手裏沉甸甸的,足夠我們這些年輕力壯的漢子飽餐。

我們在鄉間小院將息了幾天,像山林裏的一群學飛的鳥,總想早一點飛上藍天。閑來沒事,我們成群結隊在村街上遊蕩,看家家戶戶簷頭上和門前的樹椏上掛滿了金黃的包穀,大紅燈籠似的金瓜、南瓜,一串串鞭炮似的辣椒,就知道解放區農村去秋的豐收景象。

在田野上,遠處,一片片金黃,那是油菜花盛開;近處,傳來了水聲,那是驢子在柳樹井邊拉水車灌田。有小夥子在吆喝著使牛耕耘土地,有老農和婦女在播種瓜豆,真是人歡馬叫,好一派解放區農村風光。

這春天騷動的原野,更加鼓舞我們這一夥展翅飛翔的欲望。

頭頂上傳來幾聲嘎嘎的叫聲,抬頭一看,原來是藍天上飛來了一線南來的雁陣。正在這時,迎麵走來了一個穿紅襖的姑娘,她像春天的花朵,在我們眼前粲然開放。

姑娘挑著烙餅和茶水,走前來,發現我們是一群外鄉人。這村子裏經常有幹部、學生暫住,她大大方方歇下擔子,攔住我們,活潑多姿地繞著我們扭了三圈秧歌舞。

我們是第一次看見解放區的姑娘扭秧歌,步態這麼輕盈,風姿這麼優美。我們喜得鼓掌歡笑,正巴望姑娘多扭一陣,但她卻挑起擔子向田野走去了。

姑娘沒有對我們說:“一句話,但她的舞蹈卻是給我們最親切美好的問候。

姑娘增強了我們的意念,我們像雁群飛過這華北大平原,多麼想落到青青的原野和河灘的平沙上啊!

我們終於離開平山鄉間,往晉冀魯豫邊區的邢台方向迸賽了。

仍然是鐵鑲輪大車,我的腳印仍然和輪轍平行前進。和我們同行的,還有一位中年幹部,山西文水人。他和藹可親,眼睛總是在鏡片後麵微笑閃光。在談話中,我知道他是地區一級的老幹部,卻跟著我們去邢台上北方大學。

我奇怪,怎麼一個老幹部還要去上大學?解放區的學風很盛,經常抽調幹部深造。就說:“這位老幹部吧,他是“三八式”的人物了,已經是地、師級幹部,但還一身灰製服,背著背包,風塵仆仆地跟我們一道趕路去邢台上學。

山西話聽來有點滑稽,但卻也使人感到親切。這個滿口山西腔的幹部,熟悉解放區情況,一路上成了我們的向導。他把六角帽掀到後腦勺上,露出額頭上的皺紋,這是戰爭歲月和生活的風霜給他刻下的生命的年輪。可是他的眼睛在鏡片後笑眯著閃光,倒也顯出一股樂觀的氣質。

路上,白天打尖,他引我們在大道旁的小飯館飽餐一頓。甜麵醬炒餅,加上幾根綠豆芽,我們吃得很香。旅途上,我們逢村住村,逢店住店。每當晚霞映紅原野,他就帶我們走進路邊的村莊,一人一張流通券,價值一角兩角,包吃又包住。喝的包穀糊糊,吃的小米窩窩頭,足夠飽肚子,住的大炕一堆麥秸,打開背包蓋上,美美地解除一天的疲勞。一大覺醒來,打好背包又上路。

從平山到邢台,大車走了好幾天。

邢台是冀中的一座城市,算是解放區的腹地,市麵繁榮,人民生活安定。晉冀魯豫邊區的北方大學就設在一座大天主教堂裏,樓房林立,花木扶疏。

到達邢台的當天晚上,我們一夥不顧長途跋涉的疲勞,抱著好奇的心情,結隊成群去逛夜市。解放區的夜市真新鮮,攤點繁密,百貨紛呈,電石燈、煤油燈、桐油燈,在黑夜裏像密布的繁星,閃閃爍爍,生意興隆,好一派繁榮景象。

別看邢台這座古城受到長期戰爭的摧殘,但從夜市這一角看來,解放區生機勃勃。貴重的如綢緞、玉鐲,低價的如布匹、刀剪,樣樣倶全。人們嘈嘈雜雜,買賣公平,隨心所欲,任你購買。

我從林印手裏“借而不還”弄到了一點錢,兌換成邊區鈔票,買了一包簡裝的甜煙。這種劣質煙有點甜味,讓我過了好幾天的煙癮。

北方大學校長是著名的曆史學家範文瀾同誌,治學嚴謹。他原先是北平女子文理學院院長,博學多才。他進入延安後,因為苦心研究曆史,在油燈下熬夜,把一隻眼睛都熬瞎了。在北方大學,還有比我們這一夥先到來的李何林、王冶秋和呂劍。

李何林是一位知名學者和文學評論家;作家王冶秋曾任馮玉祥將軍的秘書,平津戰役以秘密電台向解放軍通情報,被敵人發覺,投奔來解放區的;詩人呂劍才華橫溢,他第一個熱情地來訪,跟我和荒蕪坐在小樓的回廊上,整整談了一個下午。

北方大學來了一枇投奔解放區的青年學生,他們有的來自北平,有的來自廣州,有的來自上海,共同抱著一個遠大的革命理想。我們和學生一樣,吃的是小米飯和南瓜絲,缺油少

鹽。

我們和校長範文瀾見麵。他戴眼鏡,溫文儒雅,瘦高個子,像支蠟燭,為革命事業,他燃燒著自己的生命。

他對我們說:“的第一句話是知識分子如果脫離工農,就一事無成!”

這語重心長的話,是我們進入解放區後上的第一課。

範文瀾同誌既嚴肅又熱情。這一天,他親自送我們到城外藝術學院去。

中央特別配給校長範文瀾的交通工具是一輛帶篷的騾車。為了禮貌,這一次,我沒有徒步。我們和校長坐在搖搖晃晃的騾車裏,走在開始拔節的綠油油的冬麥地,走過一片片金黃油菜花的田野,來到城外一座殘破的古廟。

這就是北方大學的藝術學院。

藝術學院的院長是詩人光未然。

校長範文瀾親自把我們送到藝術學院來,這種禮遇是不常見的。院長光未然對我們更加熱情歡迎,何況過去在白區,雖未見過麵,但從詩詞文章上神交已久,因此倍感親切。

在解放區生活物資困難的情況下,藝術學院還是為我們的到來準備了一桌酒席,雖不豐盛,但卻可口。

光未然不僅是一位熱情洋溢的詩人,著名的《黃河謠》、《黃河頌》、《黃河怨》就是出自他的手,而且他又是一位精明能幹的革命幹部,藝術水平和領導方法都很高明。在藝術學院,名家雲集,有不少是延安時期魯迅藝術學院的教員,資曆深,藝術修養高。在這北方大學藝術學院,教員中有畫家玉式廓、羅工柳,有戲劇家邵維、趙起揚、李超,有音樂家陳地,有後來演七女投江《中華兒女》電影的女主角張錚。

我是搞文學創作的,荒蕪是文學翻譯家,我們的到來,給藝術學院添上了幾根翎毛,受到新型同事們的好感。尤其是院長光未然,看見我煙癮不小,而我在夜市買的那包甜煙早吸完了,此時吸的是“伸手牌”。因此,他特地送給我一支煙鬥和一小布袋煙葉子。

北方大學藝術學院設在這座古廟裏,房屋殘破,有幾棵枝椏參差的古樹,晨昏群鴉叫噪。

剛到來,光未然領我們在大院裏巡遊一番。解放區“三查”後,學員們都到農村去參加土改了,古廟空空蕩蕩的。

忽然我發現前些日子和我們?路來到邢台的那位老幹部,他正在古廟的一角刨地點種豆子。

我驚訝地問:“你怎麼在這裏?”

他把帽子推到後腦勺,用袖子拭了拭額頭上的汗,從眼鏡裏笑眯著眼睛說:“我是個老學生呢!”

他身為老幹部,卻請求組織批準他帶職學習音樂和美術。解放區的幹部別有風格,解放區的事真有情趣。

藝術學院分配我獨住一間房子,夜裏油燈一盞。為了想要了解解放區人民的生活,我像個餓漢,貪婪地日夜閱讀解放區作家的作品。在煙霧繚繞中,光未然送的一小布袋煙葉子已經吸完了。開頭,我還跑去找光未然,把他的煙葉子塞滿我的小布袋囪來。但吸完了第二袋,就再也不好意思去要煙了。

解放區實行供給製,一身灰布幹部服,一頂帽子,一雙布襪子,一雙爬山鞋。每月隻發給價值六斤小米的邊區票,隻夠買針線縫縫補補的。

沒有煙吸怎麼辦?煙癮一來,口打嗬欠,雙眼淚流,困頓難熬。左思右想,我知道林印身上還有幾個錢,心生一計,揣掇司空穀抱著她最小的女兒,到城關去玩,坐小茶館,,要了一包香煙先過癮,然後又要了一大包葉子煙,當然是由林印付的錢b林印聰明伶俐,看出了我的詭計,於是找我開心。她笑眯眯地對我說:“我把我的妹妹介紹給你做朋友,怎麼樣?”

從林印的眼神上,我看出她對我調侃,心想,你別來誑我!我心目中已有一個人,進解放區前夕,我在天津曾給她寄去一封信,囑她不論歲月長短,一定等我。於是,我也半開玩笑地問林印你妹妹長得怎麼樣?”林印一笑和我一樣長相!”我輕輕一推她年輕貌美,跟司空穀倒更合適!”

這時,司空穀正抱著林印的小女兒玩,忽然聽到我的話,對我生氣地叫起來:“你怎麼把球踢到我跟前來了!”

我笑著說:“這可是彩球!你不是喜歡孩子嗎?”

林印罵了我一聲:“真鬼!”

我手捧一大包葉子煙,腰裏還揣著一包香煙,高高興興地回到了學院,心想這精神食糧夠豐足的了。

說:“起精神食糧,我們還有一種“精神會餐”。

每天傍晚,紅霞燒紅西邊天。我們聚坐在院子裏的一棵古樹下,由光未然“請客作東”。

解放區的夥食分為大、中、小三種灶,每種灶又分為甲等灶供作戰的前方,乙等灶供黨政機關,藝術學院吃的是丙等灶。小米、南瓜、蘿卜,連青菜都很少能吃到。我們肚子裏總是素的,缺油水。

院長光未然年輕時走漠北、闖海南,去過南洋群島,見聞廣博,性格樂觀。他是一位詩人,又酷愛音樂。他的歌喉嘹亮動人,最愛唱“一根扁擔軟呀軟溜溜……”

晚霞映紅院子,古樹鳥雀歸巢。這時,樹下擺了幾張“馬紮”,我們」夥快樂地坐在光未然的周圍。

所謂由光未然“請客作東”,就是聽他地北天南講,味食譜。他去的地方多,千種佳肴,萬種烹調。東甜、西辣、北鹹、南鮮,甚至南洋群島的山珍海味,他幾乎樣樣知道。好像我們嚐遍了他親手烹調的每一道精美的菜肴,其味甘芳無窮。

每天,我們都能品嚐到光未然烹調的幾味佳肴,不是夜空綴滿星星,就是月掛樹梢,我們好像飽餐了一頓,才心滿意足地離去。

我年輕,消化力強,雖然享受了一番“精神會餐”,但不到半夜,肚子空空。

有時在夜靜裏,窗外傳來腳步聲,有人在院子裏繞著圈圈夜行。我知道這是戲劇家邵維同誌,他小灶待遇,卻情願吃大灶,省下夥食費買煙吸。他經常失眠,有時心煩,夜起繞圈圈。

清晨早起,我跑到院後的小溪邊去洗臉嗽口。比我還要早起的王式廓同誌,正在溪邊散步。他看見我用不衛生的溪水嗽口,怕我害病,極力勸阻我。

我看著流淌的淸清溪水,知道它是從十裏上遊一個大池塘裏流來的泉水,夏日沁涼,我還是貪涼洗頭洗臉。

我對這條溪流很有感情。日午,平原上熱氣騰騰,我跑到上遊的冒著泉泡的清涼池塘裏去痛痛快快地遊泳。有時衣服髒了,就用帶堿性的草木灰當肥皂在溪水裏清洗。供給製,一人隻發一套用鍋底灰染的幹部服。洗了衣服,曬在草地上,光著身子坐在矮樹叢裏,等衣服曬幹了,才能穿上走開。

光是跟光未然精神會餐肚子空,我們一夥商量,還是用實際行動來解饞吧。

小溪裏,在浮萍底下有鯰魚。我們磨利鐵釘彎成魚鉤,捉青蛙當誘餌,釣鯰魚。竿子一端提線的青蛙在浮萍間一蹦一跳,誘鯰魚上鉤。提線往水裏一沉,很有分量,使勁一提,一條鯰魚就被甩上了岸,一陣歡呼,把鯰魚捕捉入簍。

我們釣魚吃代替了“精神會餐”。荒蕪、司空穀和我,每天傍晚都能在溪裏釣到幾條鯰魚。林印會烹調,幾條滑嫩嫩香噴噴的燒鯰魚就成了我們豐盛的晚餐。我們吃得津津有味,林印的幾個孩子更是吃得吧唧著小嘴巴。

鯰魚吃膩了,我們又想方設法去捉野鴿子。光未然童心未泯,放棄了他的“精神會餐”,和我們合夥一起去捉野鴿子。黑夜裏,我們帶著手電筒和布袋,鑽古廟、爬古塔,去掏鴿巢。。我們成串悄悄地繞著階梯爬上淩霄寶塔。從塔頂的破洞裏,可以看見閃爍的星星。塔高,好像星星離我們很近!光未然騎馬摔過跤,手腳不靈便,隻讓他用電筒照。在手電筒的光照中,野鴿子在塔裏紛飛,我和司空穀身強力壯,迅速捕捉。荒蕪隻管接過野鴿子,一隻一隻往布袋裏裝。

尤其是在破敗的古廟裏,捕捉野鴿子更有趣,隻要手電筒一照,野鴿子就順著光束從梁柱上飛下來,一手一隻,不會撲空。

荒蕪的布口袋已經裝滿了野鴿子,沉甸甸的。司空穀力氣最大,由他背。

據說鴿子麥熟吃麥,豆熟吃豆,糟蹋莊稼,不算益鳥。因此,我們心安理得捕捉野鴿子改善夥食。

獵物豐收,我們喜喜歡歡踩星踏月回到藝術學院。

林印烹調技術越練越高明,第二天,一大鍋香噴噴的紅燒野鴿子就擺在我們的麵前。

我們圍攏著大吃大嚼,尤其是孩子們,更顯出了可笑的饞相,把鼻子、腮幫都塗上了油膩膩的湯汁,一個個像是戲台上的小花臉。

我們吃夠了鯰魚,也吃夠了野鴿子。下鄉參加土改的學員快要回校了,我們總不能老是厚著臉皮打野食。荒蕪為了他的孩子們著想,建議我們大家開荒種西紅柿。

為了便於澆水,我們沿著小溪開了一片荒地。第一天,我們的手都磨出了血泡,熱辣辣地腫痛。幸好,我們有個好朋友,就是那個新來的帶幹學習的學員,他第二天就幫我們把地開完了。第三天,在他的指導下,我們就移栽了一大片西紅柿秧苗。

每天清晨和黃昏,荒蕪和林印總是高高興興地雙雙站在地頭上,好像他倆的眼前已經結滿了紅燈籠似的西紅柿,心想,孩子們該有口福了。

而孩子們這時最感興趣的是,看王伯伯釣魚。

藝術學院裏有一口池塘。作家王冶秋經常扛著釣竿,從北方大學校部跑來釣魚。

王冶秋是大個子,儀表堂堂。邢台是一座古城,有不少露一出地麵的文物。王冶秋對文物很有興趣。從校部到藝術學院,一路上,他扛著釣魚竿,不時彎腰從地上拾起一塊小磚頭或一個小瓦片。據說,這些不起眼的玩藝兒就是古文物,價值千金。怪不得開國後,王冶秋當上了菌家文物局長,原來他熱愛祖國文物,早有鑒賞和嗜好。

王冶秋在池塘邊垂釣,魚餌在水裏紋絲不動。他認識荒蕪、林印,看見圍攏來的都是他倆的孩子,眉頭一皺,問道:“你們的爸爸是不是常常釣魚?”

孩子們知道他們的爸爸在小溪裏釣魚,點頭稱是。

“看看把池塘裏的魚都釣完了,真是一群大小饞蟲!”說:“完,王冶秋扛起釣竿走掉了。

但是過不了幾天,他又一邊扛著釣竿,一邊拾著地上的磚頭瓦片跑到藝術學院來了。

王冶秋真像薑太公釣魚,意不在魚,在古文物。

怎麼學員遲遲沒有回校?為了解悶,我跟著新結識的朋友,那個中年新學員去校部的農場勞動。

北方大學的農場實際上是百畝瓜菜園,豇豆、西紅柿、黃瓜、葫蘆,油碧沁綠一大片。我的朋友從眼鏡片後笑眯眯地教我給豇豆、黃瓜、葫蘆搭架,給西紅柿打頂尖和旁尖。

這是我的快樂園地,每天咬幾根嫩黃瓜,吃幾個成熟的西紅柿,大享口福。

夏天的華北平原掀起了熱浪。夜裏,我和朋友睡在微風頻吹的屋頂平台上,一邊聽遠村傳來的喇叭廣播,一邊聽朋友講他有趣的戰鬥故事。

藝術學院的學員從農村土改回來了。我趕回學院,看見一個個年輕人又黑又瘦,滿麵風塵。他們當中有不少在文學藝術上初露頭角,有劉大海、黃葉綠、喬羽等等。

他們剛卸行裝,院部就派我給他們上了課。這是我到解放區後給年輕人上的第一課。我這個人不很謙虛,自視也高,因為剛讀了解放區作家的一些作品,雖然讚賞他們的作品生活內容充實,但卻批評他們的作品寫得粗糙。

回到藝術學院,我跑到小溪邊去看灑過自己汗珠的西紅柿地。經過荒蕪夫婦和司空穀多施肥勤澆水,西紅柿不單拔節長高了,而且結出了小西紅柿。看來不到半月二十天,孩子們就可以享受我們的勞動果實了。

可是就在這個時候,晉冀魯豫邊區與晉冀察邊區合並成華北解放區。北方大學校部通知藝術學院全體師生隨同北方大學北遷正定,與聯大合並成華北大學。

去正定,我們興奮;離開邢台,我們又戀戀不舍。

荒蕪、林印倆夫婦帶著孩子們坐騾車上路了,有司空穀這個“男保姆”照顧,大家都放心。一學院師生背著背包徒步出發,上路不久,有快有慢,取伍成了散兵線。

我和光未然並肩前進。我從小在家鄉大山區爬山越嶺,練成了一副鐵腳板,而光朵然年輕流浪四方,善於走長路。

一條公路蜿蜒於華北大平原上。

我們很快就趕上了孩子們乘坐的騾車。不知道發生了什麼矛盾,隻聽見車篷裏荒蕪和林印在鬥嘴,司空穀在中間調解。

荒蕪和林印本來是師生關係。荒蕪是北京大學的高材生,一二九學生運動,他是領袖人物之一。後來他教中學,看上了他的學生林印,結為恩愛夫妻,連生了幾個調皮好玩的孩子。他倆誌同道合,人家羨慕他倆是一對幸福夫妻。

驀然間,我們聽見林印清亮的聲音:“我到現在還沒有戀愛過呢!”

荒蕪故意拉長聲音:“綠樹成蔭子滿枝!……”

司空穀帶著孩子們一陣笑,衝淡了氣氛,算是給荒蕪和林印調解了。

荒蕪英俊,林印嬌小,真是“郎才女貌”,好一對年輕夫妻。為什麼他倆會發生口角?生活就是這樣,太平靜了就會覺得太平凡,要有一點風雨,滋潤滋潤,也許這就是人生的情趣。

夏天,華北平原像一口烙餅的大平鍋,夜裏,平原無遮攔,倒有點風。我和光未然既然結伴同行,就“雙宿雙飛”。白天,我們找個村頭地角的樹下晝眠,渾身疲乏,睡夢沉沉,連枝頭上的蟬鳴也吵不醒我們。夜裏,涼風習習,沿途的田野上傳來清脆的水車聲,有人在通宵灌田中耕。

星月下,大野呈現一片微離的綠光,西邊低空的深遠處,有影影綽綽的雲帶,那不是雲,是太行山脈。

我們已經來到滹沱河邊,夜流的滹沱河傳來沙沙的水聲。回想抗戰初期,我跟著遊擊隊在滹沱河作戰,一晃就是十年,人間幾易滄桑。

正定在石家莊北邊不遠,我又回到了石家莊。荒蕪、林印、司空穀、楊季川我們一夥,春天就是從這裏踏上革命道踣的。現在,除了上政治學院的楊季川不和我們一塊之外,我們又來到了解放區第一大城市石家莊。

我們藝術學院的師生預先被指定在石家莊一條鄉間大路上稍事休息,吃點幹糧,整理衣裝,然後就列隊向正定出發。

到了正定,走進一座大教堂長長的林蔭大道,出現了聯大文藝學院的師生夾道歡迎。聯大文藝學院嫌北方大學藝術學院人少,我耳尖,聽見有人在議論:“怎麼就這一點點人。”我抬頭一看,立即認出是寶雞工合相遇時的女作家逯斐。於是,我高聲打趣說:“我們兩家合並起來,不就人多了!”

正定也稱真定,是古代的常山郡,三國名將趙雲的故鄉。她膀臨滹沱河,河水蕩蕩,岸上白楊蕭蕭,古老而又美麗。

城裏石街縱橫,十字街頭是全城繁華的中心,店鋪簇擁,瓦甍重疊,市聲遠揚。在這裏,澡堂,理發店、飯館,柴攤箄命的,提籃賣燒雞的,應有盡有。

而最令人矚目的是,城裏那大教堂高聳的方;形雙塔那大佛寺直刺藍天的尖頂寶塔。

雙塔下,是華北最大的一座天主教堂,原先住的是衣主教。解放區不幹預宗教信仰,星期禾做禮拜,在五光十色的教堂穹窿下,信徒千百,黑壓壓的一大片。

教堂通向大門的長長甬道兩旁,是綠漫漫的葡葡園,葡萄成熟了,各個不同品種的葡萄掛滿架子,像珍珠瑪瑙,晶瑩閃光。

而尖頂寶塔下,是唐代修建的大佛寺,金碧輝煌裏麵有一座立佛,高與殿齊,這是名聞華北的一座大寺院。

在眾多塑像的大佛寺裏,最迷人的是一尊觀音塑像,高坐雲端,超凡脫俗,瀟灑含情。

由聯大和北方大學合並成的華北大學,她所屬的文藝學院,就在大教堂裏,而文藝學院所屬的三個文工團卻住在大佛寺邊廂。大教堂和大佛寺成了解放區文學藝術的寶庫。

華北大學是解放區的最高學府,共分四部,部就是學院。第一部是政治學院,第二部是教育學院,第三部是文藝學院,第四部是研究院。校長是吳玉章,副校長是成仿吾和範文瀾,教育長是錢俊瑞。而文藝學院的院長是沙可夫,副院長是艾青和光未然。

我們這一夥,除了楊季川在第一部政治學院學習之外,我和荒蕪、林印、司空穀都在第三部文藝學院工作。

厚先聯大文藝學院的教員們發揚同誌式的友愛,把好房子都讓出來給北方大學藝術學院的教員住。

教堂內院多花木,環境清幽。

內院門有一座小鍾樓,日夜每隔半小時敲響一次。我和司空穀住在鍾樓下,左鄰是荒蕪夫婦和他們的三個孩子,右鄰是陳地、張錚和他們的獨兒。司空穀太喜歡孩子,當真是個“男保姆”,荒蕪的三個孩子不時找司空穀跑到我們房子裏來玩,弄得我不得安生。還有張錚養了一隻母羊,拴在門口,天天給她的孩子擠羊奶喝,連孩子都是渾身膻氣。我怕羊膻,聞著氣味就頭暈、惡心,真是苦不堪言。

天數多了,好不容易我才慢慢習慣下來。

司空穀是個有趣的人物,他愛打籃球,把身上唯一的一套幹部服一脫,就在球場上生龍活虎地奔跑。這一天,他打完球,卻不見了衣服,急得團團轉。也不知道是哪一個同誌惡作劇,把他的衣服收藏了?還是被校外來看熱鬧的人偷走了?

他穿著一條髒褲衩,垂頭喪氣回來,渾身泥土,倒頭便睡,孩子來找他玩,他動也不動,連晚飯都不吃。

午夜後,我一覺醒來,月照窗明,我發現司空穀不在房子裏。我想,可能他餓了,出去找吃的。在平常,他喜歡悄悄地跑到葡萄園去偷摘葡萄吃。

外麵傳來了吵鬧聲,我怕司空穀出了什麼事,連忙爬起來衝出門,尋聲跑去。

原來是幾個炊事員下半夜起床做早飯,到井邊打水,忽然在月光下發現水色發白,像奶似的,是不是壞人放了毒?事務長跑來,細看水色,聞了聞,是肥皂沫。

虛驚一場。我打了幾個嗬欠,回到小鍾樓。

進得房子,月移窗格,我仔細一瞄,司空穀卻躺在床上呼呼大睡。

在月光的映照中,我發現我的一塊新買的肥皂濕漉漉地被用去了一半。我心裏疑乎搖醒司空穀,問道:“井水可是你弄髒的?”

司空穀坐了起來,向我裝了個鬼臉。

他渾身的泥巴和汗臭倒洗掉了,可是害得炊事員怎樣煮明早大家喝的小米稀飯呢?

我罵了他一聲“你這個愣頭青!”

每天晚飯以後,司空穀喜歡順著長長的甬道在葡萄園來回散步。他一邊散步,一邊打量一架架葡萄。葡萄園裏的良種葡萄真多,有熟透了的馬奶葡萄,顆粒又長又大,一大嘟嚕一大嘟嚕的,淡青發亮,像珠翠;有玫瑰紫葡萄,滾圓飽滿,像吐彩的瑪瑙。

夜黑,小鍾樓的時鍾剛打八點,司空穀就悄悄地出門。不到吸兩鬥煙功夫,他就回來了。他掀開校部新發給他的幹部服,衣袋裏、褲兜裏,倒出來的全是又甜又香的葡萄!

哈哈,司空穀真鬼,黃昏去偵察哪一架哪一嘟嚕的葡萄成熟了,夜晚就去采摘回來。大教堂的葡萄園這麼大,誰也不會覺察有人偷葡萄。

這可樂壞了孩子們,不但是荒蕪、林印的三個頑皮蛋,連同陳地、張錚的滿身羊膻的寶貝兒子,都跑到我的房子裏來了,歡歡喜喜地把葡萄吃個飽,葡萄皮和葡萄核不但丟滿一地,而且灑到我的床上來了。

司空穀是個孩子頭,埋怨他也沒用。我隻好先把床上的葡萄皮和葡萄核撿掉睡下,地上的等明早再去拾掇了。

孩子們在這邊歡樂,隔壁,荒蕪卻坐在黑地裏吧嗒吧嗒地吸煙。煙鬥的紅火光一閃一閃地映著他的臉孔,悶何不樂。

荒蕪是不是又跟林印慪氣了?

倒也是,一到正定華北大學,林印就要求吃病號灶。大家吃的是高粱、小米和包穀窩窩頭,而林印吃的是麵條。細糧當然比粗糧好吃,林印變白變胖了。

進解放區來為的是追求真理,為的是幹革命,能不吃苦?林印身體沒有病,要說:“有的話,也是心病。荒蕪為他的妻子天天吃病號灶而感到不安和苦惱。

我曾勸說:“荒蕪不必為此事煩悶,往往玉沒有經過琢磨還是一塊璞,去璞返真,說不定是一塊良玉呢!”

後來,事實證明,林印一爭氣,就留下三個孩子,上第一部政治學院學習去了。她學習成績突出,政治理論很快提高,下筆萬言,口若懸河。她又善於做團結工作,經常給害病的同學洗衣服,縫縫補補。因此,她博得了同學們的愛戴和擁護。北平解放進城,她就成了新華社女記者。

當然,林印去政治學院學習,丟下三個孩子,夠荒蕪應付的。好在有個司空穀,給荒蕪分擔了不少家務。

我笑問荒蕪怎麼樣?我沒說:“錯吧?你看林印多有出息!”司空穀在旁插嘴華北大學是一座煉金爐!”他自己也深有體會,近來,他不再去葡萄園了,經常在夜燈下讀書。

我誇司空穀“孫悟空取經成佛!”

像燈花吐蕊似的,他在燈光下笑著說:“我到底是華北大學文藝學院的研究生啊!”

孩子們都睡著了,荒蕪這才一身閑。他湊前來,在燈影裏感歎地說:“華北大學琢玉煉金,果真是一座人才寶庫!”

詩人艾青和美學家王朝聞是好友,我經常遇見他倆手拉手遊大佛寺。我上麵說:“過,大佛寺裏有一尊觀音,雕塑。美。觀音塑成女像,坐於雲端,雙手抱膝,頭微傾,俯視人間;眉目含情。她不比尋常的觀音像,大膽塑造,撩人情思。這是出於民間雕塑家之手,帶浪漫氣息,引起我們的喜愛。我十有八九回遇見艾青和王朝聞雙雙站在觀音像前盡情欣賞。一位是詩人,一位是美學家,文學藝術脈脈相通,自有他們的慧心和眼力。

艾青內蘊熱情,文藝學院師生數百,每天,天上的殘星未褪,他第一個起床在院中散步。有一天,我也早起,在院中和他相遇。他拉著我的手,走到院子裏的一個小池邊,池水裏還閃著那顆未滅的星星。他忽然歎息:“我的心,就像這不起波瀾的池水!”

我低頭看池水,又抬頭望他,心想:“詩人心中有什麼苦他知道我是剛進解放區來不久的。突然問我:“你可知道高芬現在怎樣了?”

高芬,不是《大公報》女記者嗎?她不是跟該報記者高集結婚了嗎?為什麼艾青要問起她來呢?啊,詩人的內心感情多麼豐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