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烽火歲月(一)
一 黃河北岸
海輪日夜航行,從渤海進入黃海。巨浪滾滾,海天茫茫。這一天,船顛簸得特別厲害,白雲時而飄浮在頭頂,時而墜落在腳下,使人感到頭昏眼花。在渤海灣裏,還可以望見遠沉沉的海岸線,而一進入黃海,水域遼闊,望不到邊。
同船成千的年輕夥伴,開頭還是歌聲不斷,但風浪越來越大,頭暈,站不住腳,於是紛紛離開甲板,鑽入船艙。
誰高聲,叫喊:“這是黑水洋!”
大海風濤大作,在風聲浪聲中,幾千噸的海輪就像搖籃似的,在浪濤上晃蕩。浪花帶著水沫打到甲板上來了。
忽然海輪轉了夾,在往來時的水程拐回去。離開黑水洋,風浪小了,船身逐漸平穩。
我們重新上到甲板,雲淡風輕,大海又顯出一片碧藍,
我們疑惑間,忽然傳來一個壞消息,海輪收到無線電:上海發生了戰爭!
日本侵略軍和守軍在上海開戰!
日本侵略軍橫蠻進攻上海,一個日本軍高級將領被缶斃在中國的土地上。這消息傳到海上來,我們狂歡跳躍!
又傳來電訊我軍八百壯士死守四行倉庫,英勇殺敵,多次擊退日本軍,取得輝煌的勝利!我們高舉臂膀,激動得淚流滿麵歡呼。
去不了上海,海輪,釋折渤海在煙台靠岸。海輪剛停泊,就有一群海鷗飛來盤旋覓食,吱吱叫。
煙台,是切東半島的海港城市,和遼東半島的大連隔海遙遙湘對。這兩座“海之城”無畀是渤海的汚然大鎖,守住華北的海上門盧。天青氣朗的日子可以互相遙見沉沉的海岸線。
幾年前,我搭乘海輪從廣東:逃亡平津,海輪路過煙台,停泊海中,有小船滿載蘋果和於對奸靠著海輪叫賣。而今天,我們的到來,紅牆綠樹,景物依頓?但因煙台濱臨海上前線,顯得空寂寥落。
我們上岸,借住在山坡土的一所中學。這時,學校放暑假,由我們上千北平流亡學生和民先隊自由占用。
年輕人貪玩,隻要身上有幾個錢,就喜歡上街逛蕩。
煙台紅牆紅瓦,石街石摞,別有一番風光。海路出渤海灣,船比沒有什麼吃的,我們嘴貪,喜喜歡歡買了一些蘋果、對蝦解饞。
傍晚,海上吹來涼風。我們在煙台換乘一隻不大不小的輪船,連夜啟航,駛入渤海灣。
我們興奮得一夜沒睡。浪聲、輪機聲,似夢非夢,好像天邊傳來了我軍英勇殺敵的呐喊聲。
東方出現了霞光,映照著大海的波濤紅閃閃。不久,一輪紅日跳出大海,照耀在遼闊的海麵燦爛輝煌。
我們的輪船開到了渤海灣裏靠山東半島的虎頭崖。
虎頭崖有海岸炮台。守軍懷疑我們的輪船運載日本便衣部隊,前來偷襲虎頭崖。他們嚴防有詐,把炮口對準我們的輪船,迫使停泊在海中。
輪船向岸上打旗語,派出小艇,坐上領隊,輪番幾次上岸向守軍交涉。
最後一次,小艇運回來許多饅頭和淡水,這是守軍送給我們充饑解渴的。
我們得到了守軍的信任,輪船起錨,駛向虎頭崖靠了岸。
年輕人渾身青春活力,盡管一夜在海上沒睡,也不知道疲勞,精力還是這麼飽滿。我們一群十幾個人,從北平逃亡出來,幾天汗臭,我們脫光衣服,跳到海裏洗澡。
夏天,海水仍冰涼。我們洗一陣子又爬到海灘上曬一陣太陽,怪清爽愜意的。
虎頭崖雖有村莊,但我們人多,一來就把岸上的食物吃完了,守軍供應不起。
於是,我們結成長蛇隊,離開虎頭崖,徒步向濟南進發。沿途村莊的農民,有的趕烙包穀餅,有的煮荼水,給我們解饑渴。我們連串行軍,興奮快樂,隻是覺得肩背火辣辣的,那是海水鹽分多,洗完海水澡後起的皮,撕下一塊又一塊。
隊伍在晈東半島沿海一帶穿村竄鄉,沿途鄉村,農家和漁戶參半。莊稼雖已夏收,曬麥場上隻有一層薄薄的麥粒;漁戶在織補破網,準備秋天漁汛到來時出海。漢子們圍攏著過村的學生隊伍觀看;婦女們驚喜地睜大眼睛望著我們,孩子們好奇,光著屁股跟我們走。
我們來到公路上,看見路邊停著一長溜卡車,原來是濟南派車來接。
我們擠滿了一輛輛卡車。每輛車頭司機室的頂篷上都架著一挺輕機槍。戰爭年代,派來迎接的軍隊,警惕性高。一個大兵站在最前邊,緊握機槍把,隨時準備射擊,保護我們的安全。
落日吐放金輝,照紅了原野,綠樹籠罩的村莊在閃著光,牛羊回欄,雞鳴狗叫,已經有炊煙從遠處飄起。到底戰火沒有燃燒到這膠東半島,還是一片安寧景象。
曰暮,我們乘坐的一長列卡車終於進入了美麗的濟南古城。
濟南是我們祖國曆史的名城,全城以泉水著稱。石街之下,發出流泉的叮咚聲,家家戶戶門前,風吹楊柳柔枝千萬,在風中搖擺。
我們住進了一所師範學校。暑假還未結束,學校非常清靜。
我們吃到了山東特產的“高莊饅頭”,像雪白的奶頭,結結實實的,啃一口,又幹又香,還掉麵屑。
師範學校的學生宿舍,開間又大又長,能擺上八張雙層木床。奇怪的是,每張雙層床的四條腿,總有一條被截短了的,坐臥上去,搖搖晃晃。
我和作家田濤、魯方明同住一室。千多人住進師範學校學生宿舍,每間隻住幾個人,寬敞得很。在燈下,我們在天南地北閑聊,發現角落的燈影裏有一個半大不小的人在靜靜地聽我們說話。年輕人,隻要大幾歲,就不怎麼把小的看在眼裏。我們幾個隻顧窮聊,沒有去注意聽我們談話的“小朋友”。
其實,這個“小朋友”就是後來的大詩人郭小川。顯然,當時他靜聽我們東拉西扯,不敢搭腔,似乎有點睡腆。到後來,他進入延安,在革命隊伍成長,當過王震將軍的秘書。解放戰爭,他隨軍南下武漢,開國後,大區撤消,他調北京,剛到中宣部工作,就給我打電話尋訪,可是我已把他忘了。一直到他調中國作家協會任秘書長,我們才續起濟南時一段緣分。
在濟南,天天啃高莊饅頭,身體倒也壯實。我們讀過《老殘遊記》,閑來無事,就出城去逛太明湖、趵突泉。年輕人放蕩不羈,生性豪邁,哪怕遇上傾盆大雨,我們也不惜淋得渾身濕透,絲毫不減遊興。
濟南是一座熔爐,從北平逃亡出來的民先隊員和愛國學生,在這裏再經過一次冶煉,然後像火花四射,奔赴祖國救亡的各個戰場。
為了分赴抗日前線,年輕人分批紛紛離去。我們民先隊有名的女歌手小文已經去參加了範築先的抗日部隊,用她的高昂的歌聲去激勵千千萬萬的愛國戰士;在街燈下,我夜遊親眼看見年輕女演員張瑞芳和可能是她妹妹的另一個姑娘,共同提著一個旅行包雙雙走往火車,是去大武漢掀起愛國的劇運熱潮。
她們都是年輕姑娘,先我們而動,我們哪甘落後?
我和田濤同行,離開流連難舍的美麗古城濟南,乘火車由津浦鐵路轉隴海鐵路去開封。我心裏明白,先到開封、鄭州,然後轉平漢線北上,去太原找亞蘇,投奔決死隊。
我和田濤沒錢買票,乘的是裝貨物運牲口的鐵皮車廂。車行緩慢,鐵軌、鐵悶子車,硬打硬,把腰都頓痛了。
我們從津浦鐵路轉隴海鐵路,在徐州轉車。忽然夜空裏傳來忽長忽短淒厲的汽笛聲,我們士平第一次聽見了警報。看來,徐州是十字路口,經常被日本飛機轟炸。敵機臨空,我們也不知道害怕,隻在頹牆殘壁間站一站。
我和田濤愁的是沒錢。年輕人,吃喝玩樂,隻圖快活,錢,早已在濟南遊逛時花完了。這時,在徐州,搜遍身上的口袋,總共隻剩下五分錢。我們饑渴難熬,買了一碗油茶同吃。
人家說:“人生如漂萍”。我和田濤雙雙走天涯,隨風輾轉,來到開封。
開封古城是北宋的帝都,經千年風雨的侵襲,殘缺破敗,但氣勢仍然雄偉。遙想當年,金兵南侵,虜徽、欽二帝,東京開封淪陷,人民離亂,形勢多麼像今天!好在中華民族不屈辱,中國人民不可侮,滬戰殺敵,華北軍興。
“天涯何處無芳草!”中共河南地下省委在開封創辦《風雨》周刊,負責人是王闌西,姚雪垠和吳強都在社內工作。
我和田濤身無分文,投奔《風雨》周刊社,各人給周刊趕寫了一篇文章,我的文章題目是《流落》,很表現自己當時的心緒。吳強在社裏兼管財務,特地給我們預支了稿費。姚雪垠也窮。帶我們逛街,隻能在龍亭請我們吃餛飩。
從高高的龍亭上眺望禦道寬闊,垂因風起舞,潘、楊兩湖就在腳下,風光綺麗。
一碗餛飩,連吃個半飽也說:“不上。姚雪垠帶領我們觀看鐵塔,頂禮天波府。鐵塔風沙埋沒塔基,但卻像個銑漢挺立天地間。我們把它看成是中華民族的象征,大加讚賞;而天波府,隻供後人憑吊,我們站在遺址邊,緬懷保衛祖國、功勳卓著的楊家將,心中激動。
為了壯行色,我和田濤又跑到河南省教育廳領到幾塊錢的流亡學生資助,然後辭別開封,西去鄭州。
鄭州是交通的十字路口,平漢、隴海兩條鐵路的交叉點,南來北往,東來西去,必經鄭州。原來,鄭州是個繁華地,但幾經日本飛機轟炸,顯得淩亂冷落。
久不見葷腥,肚子寡得很。我和田濤身上有了一點錢,就想大吃一頓。我們在火車站附近的一家小飯館裏,第一次吃到了名貴的“黃河鯉魚”。河南館子講信義,待客熱情。隻見一個夥計提著一條活鮮鮮的鯉魚當你的麵摔在地上,然後拿去烹調,很快就給我們端上來一盤濃香、鮮甜的佳肴。
我和田濤狼吞虎咽吃過黃河鯉魚後,就興衝衝地上了平漢鐵路北去的火車。
在朋友之間,困難時刻愈見真情。在鄭州《大剛報》當編輯的作家李蕤跑來送行,饋贈我們一簍水蜜桃,成了我們旅途上的口糧。
華北正在升起抗日的烽煙,黃河以北少行人。
在北去的火車上,幾乎沒有乘客,整節車廂隻有我和田濤兩個人。
車過長長的邙山隧洞,濃煙撲進車窗裏來,嗆得我們直咳。車出邙山洞,我們把頭伸出車窗看邙山,溝壑荒涼,窯洞崩塌。火車減速,慢慢過黃河橋。隻見黃河濁浪回漩,處處是 漩渦,好像隨時都有把你卷進去的可能。黃河橋在火車的鋼輪下發顫,好像隨時都有倒塌的危險。
火車到了黃河北岸,速度越來越慢。沿途的火車站空無旅客,隻有幾個鐵路員工在進出。有時,火車疲乏地喘著氣,停在站台邊的鐵軌上,既沒有下車的,也沒有上車的。有時一停就是通宵,不論是我們入睡前的黃昏,還是睡醒後的早晨,我們隻能看見在站台上漫步的烏鴉。它們不驚不飛,還歪著腦袋看我們,好像在奇怪地問我們喂,你們到哪裏去?”
華北就是抗戰前線,我和田濤隻知道北去參加抗戰,沒有別的心思。
好不容易,火車把我們拉到了漳河南岸。漳河鐵橋被炸毀了,火車不通。
鐵橋的鋼梁有的斜插河麵,激起千萬朵浪花;有的戟指天空,招來片片風雲。
鐵橋,有的說:“是日本飛機炸的,有的說:“是工兵炸的。後一種,說:“是國民黨常敗將軍劉峙在華北指揮作戰,工兵們炸橋出他的洋相。他潰退來到漳河,看見風浪就害怕,讓瞀衛們扶著他哆哆嗦嗦爬鋼梁過河。他那狼狽相,聽起來都覺得好笑。
漳河南岸駐紮著一連兵,設防守漳河。
我和田濤望著漳河奔流,愁眉不展。去路受阻,過不了河怎麼辦?
日落黃昏,漳河流蕩起暮煨,漸漸彌漫南北兩岸,大地變成一片灰茫茫。
過不了漳河,我們隻好露宿河灘。河灘布滿卵石,硬梆梆的,躺、臥、翻身,都骨頭痛。 在漳河邊下火車的時候,我後悔把墊坐的“烏橄欖”的皮大衣丟失了,要不鋪著過夜也少受折磨。
雖然是夏天的夜裏,但河風吹來,夜氣襲人,更兼卵石冰冷,半夜裏,我們就被凍醒了。我們坐起來,雙臂抱胸夜談。
黑夜茫茫,沒有月亮,雲層裏隻漏下幾點迷離的星光。我讀過田濤的不少短篇小說,他擅長寫華北農村,《荒》就是他的成名作。在夜談中,我才知道田濤是河北望都人。
我問:“你這次往北走,是不是要回望都?”
田濤平日裏沉默寡言,過了好一會兒,他才說:“鬼子占領華北,哪裏是我的家?”
“你沒有父母?”
他說,他父母務農,家庭貧寒。他十幾歲就跑到北平,免費,上的北平師範學校,食宿靠學校供應。師範學校原是培養師資的,可沒想到他倒成了一位作家。
東方出現了藍色的曙光,接著升起了朝霞,天上的那幾顆星星好像穀粒似的被大紅公雞啄食了。
旭日東升,我對著朝陽引吭高歌。
漳河煙波蕩蕩,我的歌聲引起了駐軍的注意。
有一個穿馬靴的青年軍官跑來,打量了我們一陣子,然後問道:“你們是學生?”
我回答:“北上抗日的,過不了河。”
這年輕軍官就是守軍的連長。從氣質上看來,他是知識分子出身,我們彼此之間都有好感。他看出我們在河灘上過的夜,十分同情,說:“道:“跟我來,我幫助你倆過河。”
我和田濤跟著青年軍官到了下遊的哨所。
哨所前築有工事,有炮座,有機槍巢,而且沿河一帶的樹林裏,還有隱蔽的工事。我們看到這捍衛國土的部隊,心裏油然產生敬意。
連長送給我們幾個菜包子和兩碗白開水,解渴充饑。
河邊停泊著一隻木船,青年軍官派了兩個士兵撐船送我們過漳河。
連長送我們上船,囑咐我們:“一路上小心,聽見炮聲不怕,聽見機槍聲躲避。”
浪花拍濺船頭,船在河中斜斜地劃進。
我們登上漳河北岸,回頭一望,那青年軍官還站在南岸向我們揮手。
我和田濤開始千裏徒步北去石家莊。
石家莊靠近前線。沿途,我們看見一些農民挑著擔子,攜妻帶子逃難。全家衣衫襤樓,擔子裏裝的是破鍋爛棉絮。餓了,隻能啃半塊焦黑的高粱烙餅。一路上,田園荒蕪,村莊破落。
我們身上雖有幾塊錢,但路上店鋪的布招兒在風中飄搖,人去店空,買不到食物。
有時,我們拐進村子,想找點吃的,但村子裏隻留下幾個孤老,他們都已斷炊,哪有給你吃的?
我們饑餓難忍,沒辦法,隻好在田頭地角挖幾個被遺落的小紅薯充饑,渴了,就搖轆轤取井水把肚子灌圓。
等到天邊傳來隱沉沉的炮聲的時候,我們已經到了石家莊。
石家莊是華北的重鎮,是兵家必爭之地。我們來到石家莊,殘牆敗壁,柱斷梁歪,瓦礫成堆。看來,石家莊已經被日本飛機多次轟炸過。
我和田濤住進了一家倒塌的小旅社,沒有老板,也沒有顧客。
我說:“的沒有顧客,當然指的是那些需要付房費的過路人。其實,日本飛機轟炸後的龜裂、坍塌的小旅社裏,還是有一些年輕人棲身。
石家莊究竟是一座城市,雖然商家富戶都搬遷走了,但小商小販還在做小本買賣。尤其是小吃攤在頹牆斷壁之下,還在招徠食客。
從漳河到石家莊,我和田濤一路步行,雙腳起了血泡。我們在殘破的小旅社裏休息了兩天,然後在到處是殘磚碎瓦的街上逛蕩。
街上的行人不多,都是神色倉皇,匆匆而過。而我和田濤卻慢悠悠地東遊西逛,警報響了,預告敵機即將臨空,我們沒有吃過日本飛機轟炸的虧,大著膽子,隻在牆邊躲一躲。
我們走到火車站,第一次看見去山西的小火車頭和窄小的軌道。這是土皇帝閻錫山的鬼點子:窄軌,隻有小火車頭能走,大火車頭上不了窄軌道,防止其他軍閥對山西的進攻。
我笑問田濤你回望都不?
田濤笑答:“不,我跟你走!”
我望著一列西去的小火車,亞蘇的身影映現在我的眼前,我的心在急速地跳動。在離開北平以前,亞蘇寄給我的信,現在還揣在我的懷裏,在旅途中,我不知偷偷地讀了多少遍。 我早就下決心去太原和亞蘇相會,和她一起幹救亡工作。
這個心思,我對田濤保守秘密。
一般說,抗日戰爭初起,黃河北岸交通混亂,隻有太石鐵路還能按時通車。
我打聽到去太原列車的鍾點。
第二天一早,我和田濤背起小包揪,趕到火車站。有一列客貨混合車正從太原開來。旅客稀稀拉拉從車上下來,我擠近車門、正輯邁步上車,有人重重地拍了一下我的肩膀。我抬頭一看,那人正下車,卻是魏伯!
魏伯壯實,一把抓住我問:“哪裏去?”
我說:“去太原!”
“不用去了!”
“為什麼?”
魏伯一下子就猜著了我的動機:“亞蘇已經瘦得像一支蠟燭!”
蠟燭,是燃燒自己,照亮別人。我想亞蘇白皙,為救亡工作勞累,瘦了,正像一支蠟燭!
魏伯說話果斷:“跟我走!”
我猶疑地問:“去哪裏?”
魏伯湊近我的耳朵低聲說:“去遊擊隊!”
魏伯無意拆散我和亞蘇的友情。他是為了加強抗戰的武裝力量,才拚命拉我和田濤跟他去參加抗日遊擊隊的。
可是在我說:“來,一念之差,卻造成了終生遺恨。
亞蘇的信還暖在我的懷裏,可是她不會知道我為什麼沒有去太原。日月經天,星移鬥轉,江河日夜流,歲月長久,此生,她心裏會有什麼想法?無意中,我做了個負心人,至令心中有愧!
好像魏伯不止一次去過遊擊隊,道路很熟。我和田濤背著小包揪跟著他在遼闊的華北平原上走。我們有時穿過樹林,有時走過蕎麥地,有時淌過沙河。魏伯身有任務,隻管趕路;我在想念亞蘇,感到不安;田濤沉默,隻聽見後麵他的腳步聲。
我們走得腹中饑餓、口幹舌燥。半下午,才來到一個沙河縈繞、森林密布的小縣城。
這個小縣城,名叫行唐。
我和田濤參加了冀察遊擊隊。遊擊隊員個個穿便裝,分散住在小城周圍的村莊。魏伯身負重任,來後不久即離去。我和田濤住在一戶農家。
遊擊隊員不少是從北平、天津、上海、廣州前來的學生,既文質彬彬,又勇敢活潑。雖時聞炮聲,但有遊擊隊在,農民不驚,很少外出逃亡的。
行唐與戰火燃燒的保定以北還有一段距離。遊擊隊剛成立不久,沒有多活動。相對來說,小縣城還比較安靜。
哪怕在兵慌馬亂中,我的筆還很勤。早晨,我在被寒露打濕紛紛飄落黃葉的樹林裏,端塊石頭坐在一個大磨盤邊執筆;黃昏,我爬上高高殘缺的城牆,在晚霞耀眼、風高雁南歸的城垛上寫作。在遊擊隊,我並沒有和老一輩作家斷絕聯係,我給主統照先生寫信。他在上海主編大型文學月刊《文學》時,曾約我給刊物寫童年和少年生活連載,此事因抗戰爆發而沒能實現,但我心中對他十分懷念,所以給他寫信也多,一些。我身在前方,雖然沒法確定我的通信地址,但我隻顧播種友誼,不奢望複信。
聽說,《文學》、《中流》、《作家》、《光明》上海的幾家文學期刊合並成《烽火》,我就在前方給在武漢出版的《烽火》寫稿。
歲月如流,我離開北平到行唐,幾經輾轉,路途遙遠。今宵是中秋節,夜空無雲,一輪明月。
小城偏僻荒涼,靜悄悄的,即使是中秋佳節,因戰火瀕臨,已失去了傳統的樂趣。遠處隻傳來幾聲騾子的叫槽,幾聲狗叫和幾聲雞啼。
深宵露冷,我們遊擊隊員聚集在一片疏林裏,慶祝中秋,強作歡樂。沒有月餅,每人隻分到兩個柿子。
我靠樹坐著,從稀疏的枝葉間仰望夜空,月亮像船兒,在如輕波細浪的雲紗間慢慢地移動。我想得很遠很遠,輝起了年老流浪的母親,在這中秋夜,她棲宿何方?她染霜的鬢發,在夜風中飄動?在冷月下閃光?我想起了結成弟兄的那許多朋友,他們現在在哪裏?他們在天涯海角,各自西東,他們今宵是枕槍而眠?還是夜襲殺敵?我想起了亞蘇,她還是那一件黑旗袍?還是那一條白圍巾?她衣衫單薄,消瘦憔悴。今宵,在這月明之夜,她是不是在臨風思念故人?
中秋節剛過,大白天,秋空如洗,萬裏無雲,忽然天邊出現了黑點,傳來了嗡嗡聲。
那是日本飛機第一次出現在行唐小城的上空。這是一架偵察機,在小縣城和近郊撒傳單,並丟了兩個炸彈。
傳單從空中飄飄落到地上,但誰也沒有心情去撿。接著那兩聲炸彈爆炸聲,卻驚動莊稼戶。農民們牽著牛拉著孩子紛紛狂奔出城,淌過沙河,鑽進還留有高粱稈和包穀稈的地裏去。
戰火到底逼近行唐了。
原先,指揮華北作戰的國民黨上將劉峙,卻是有名的“常敗將軍”。剛聽見敵人的槍聲,部隊就節節敗退,沿途奸淫虜掠,華北混亂。
冀察遊擊隊缺少槍支彈藥,隨後撤退。
天氣發生變化,秋雨連綿。遊擊隊衣單,在寒風冷雨中行軍。白天,怕日本飛機追襲,宿營荒村野店;夜黑,冒雨行軍,腳下泥濘打滑,伸手不見五指。隊伍裏不斷有人摔跤,有時掉進路邊的溝渠和池塘裏,爬起渾身濕漉漉,水冷風寒,凍得發抖,,一98,牙齒打戰,緊追緊趕,不敢掉隊。
有人發牢騷:“光跑不打,這叫遊擊?”
有人咒罵:“退,退,退,退到黃河裏去淹死!”
司令員是個行伍出身的硬漢,他指揮遊擊隊對尾追的日本侵略軍發起了兩次突然反擊。
一次是殺敵於措手不及。一隊日本騎兵拖死拴在馬後的許多中國農民,他們正在窮凶作惡獰笑,遊擊隊突然從隱蔽的樹林裏衝上去,長矛短刀相接,殺得日本騎兵人仰馬翻。
又一次,夜戰滹沱河,泅渡夜襲駐紮在北岸的敵營。遊擊隊像從水底龍宮悄悄奔來,連日本哨兵都沒有發覺。一下子就打死打傷了不少在睡夢沉沉中的日本兵,奪取了一批槍支。隊伍裏有人高興地說:“再這樣打他幾仗,心裏就痛快!”有人恨恨地說:“鬼子不喝東洋水,來飲滹沱河,好好好,連給你爸媽老婆報喪也來不及!”
遊擊隊進入了冀南境,來到了邯鄲。
邯鄲是古代瘺城,是春秋戰國時的趙國京都,有多少像“黃粱夢”的傳奇故事產生在古邯鄲。
邯鄲在現代是冀南平原重鎮,扼冀豫兩省咽喉。市街繁華,商旅輻輳,但當我們來到這座名城的時候,卻是殘牆頹垣,一片瓦礫場。日本飛機不知轟炸了多少次,十室九空。
我們湧到一家早已歇業的理發館,牆壁傾倒、鏡台歪斜,地上撒滿了剃刀、剪子、肥皂、香水瓶,一片淩亂。理發師傅們全都跑掉了,留下一個空理發館。
這理發館倒吸引了我們遊擊隊這些小夥子。我們行軍作戰,渾身肮髒,就把這理發館當做整容的好地方。
我們對理發都是外行,笨手笨腳,隻知道弄來一桶水,撿起剪子、刀子、肥皂,互相幫忙梳理、刺頭、剪發、刮臉。
剃頭、理發,深一撮,淺一撮的,滿頭疙疙瘩瘩。
但大家不在乎,互相開玩笑:
“剃個光頭,像繡球!”
“理個發,像螺髻媳婦年方十八!”
有的刮胡子把臉割破了,血一抹,照著破鏡子,笑道:“我倒成了紅臉關聖帝君!”
有的把雪花膏厚厚地塗在臉上,用花旦腔唱幾句河北梆子。
有的施脂粉,把香水灑滿身,手裏抓起一條花洗臉帕,扭扭捏捏走著細碎的台步,笑得甜咪咪,丟媚眼,引得大家哈哈笑。
我們在理發館裏窮快樂了一大陣。
然後,我們分散在街頭巷尾疏散了的人家廚房裏,用一些吃剩丟棄的麵粉烙餅,煮小米粥,美美地吃喝了一頓。
忽然傳來了集合號,我們紛紛跑到十,頭,點名報數。
我們遊擊隊這年輕的一大夥,大多數不單沒有槍,連身軍裝也沒有。有的長衫大褂,有的短衣單褲,好寒酸!
我們羨慕死了我們當中的一小部分夥伴,他們顯得特別神氣。他們打鬼子有的扛上了繳獲的日本三八式大槍,有的換上了日本兵黃呢子軍裝。
太陽還沒有爬到天中心,我們還沒有歇過來,就又出發了。
我們列隊出邯鄲,向西走。為了提防日本飛機轟炸、掃射,隊伍分成兩個單行,各靠大路的一旁走。
果真有敵機在雲層裏飛,漸漸下降,傳來震動地皮的嗡嗡聲。一聲口令,我們各自散開,鑽進了路兩邊的棉花地裏去隱蔽。
我們正往西邊的太行山走。這是從邯鄲到武安的路上,兩邊的棉田熟了,掛著白花花的棉絮,任它風吹散落,也沒人收摘。敵機飛走後,我們鑽出棉田,身上沾滿了棉花。
我們一邊可惜地去掉身上的棉花,一邊憤恨地想農民逃亡,妻離子散;農村荒蕪,顆粒無收。日本侵略軍給中國農村帶來無窮的災難!
傍晚,我們來到武安縣城。
武安在太行山東麓,石頭城牆,石室石屋。晚霞從太行山上映照武安城,金光閃閃。武安連同太行山裏的涉縣,是紅槍會河南總會的所在地,有十萬支紅纓槍!
在這太行山麓的高原地帶,風景幽美,有一個午汲的水井。這永不涸竭的水井,泉水清冽甘甜,尤其是在太陽中天,陽光直照水井時汲取井泉,更像是玉液瓊漿。相傳,午汲高原井泉,世代養人,男子英俊,女子姣美。
我們冀察遊擊隊從行唐小城千裏轉戰來到山城武安,幾乎是節節撤退。現在,遊擊隊插進太行山腳,偏安一隅,使我和田濤感到不滿。
於是,我和田濤離開了冀察遊擊隊。
我們從武安折回邯鄲。這時,從冀南到河南的交通斷斷續續。我們乘一段路程的火車,又徒步走一段路程,終於過了黃河,來到中州的通都大邑鄭州。
鄭州位於平漢、隴海兩條鐵路的交叉點,從東周到春秋戰國,是王都,也是一座曆史名城。
我和田濤到達鄭州,迎接我們的是魏伯。魏伯離開華北平原,早已約定在鄭州和我們見麵。魏伯性格剛強,思考縝密,作風果斷,有領導才能。他在家鄉汜水成立了一支豫西農村巡回演劇隊,招兵買馬,從開封物色了一群能演會唱的年輕人,從事救亡活動。實際上,豫西多民槍,他是想通過巡回演劇隊喚起民眾,組織人民抗日武裝。
我們從鄭州乘隴海鐵路西去的火車,準備去汜水。火車即將開動,可是經魏伯招來的一個廣西青年演員和檢查旅客的憲兵發生了口角。因此,連同我們一夥被拉下車廂,押往憲兵隊部。
憲兵欲加罪名,誣陷我們是漢奸。我們被關押在一間陰森森、潮濕的大房子裏。
在搜查我們的簡單行李的時候,憲兵班長發現了我的一個小記事本,惡狠狠地威嚇我:“你老實說,你是幹什麼的?”我回答:“我是學生,參加過冀察遊擊隊。”
“裝得倒像個好樣的?你看看,你在本子裏記的地形和人事,不是漢奸搞軍事情報的?”
其實,我記下的全是創作素材。
憲兵班長話風一轉,笑眯眯地說:“你倒有點文學天才,要是把你當漢奸處置了,多可惜!你還是說:“說:“你們一夥中,那個廣廣是漢奸還是共產黨?”
我心裏更加明白了,賣國漢奸怎麼能和堂堂正正抗日的共產黨同日而語!麵對這麼一個憲兵班長,我覺得他無知得可憐!
魏伯知道我們被捕,拜托一位有聲望的人來到憲兵隊部,向憲兵連長保釋我們。
我們終於搭乘火車,來到了汜水。
汜水是古戰場,東邊是楚霸王項羽和漢高祖劉邦交戰的滎陽,西邊是三英戰呂布的虎牢關。
我們豫西農村巡回演劇隊住在火車站附近的大窯洞裏,幾十人不分男女,睡麥秸鋪地的長長的大通鋪。
魏伯很有魄力,神通廣大。在他的活動中,汜水火車站站長願意在物質上幫助這支巡回演劇隊;而在汜水傳教的一個英國胖神父,卻在道義上支持這支巡回演劇隊。
我們豫西農村巡回演劇隊,一有火車站長官方的生活物資供應,二有外國友邦神父的支持,因此,是完全合法的,國民黨軍警特務沒能過問。
我們演劇隊裏有幾個好演員,女的有曾克,男的有晏容和賀煌。我們演出的第一場戲就是《放下你的鞭子》,在火車站站台上演出。晏容飾流落的老漢,在寒風中打鑼,在淒苦地叫喊;曾克飾賣唱的可憐姑娘,聲音沙啞、情感哀惋;賀煌飾打抱不平的青年,義憤填膺。這街頭劇演來十分逼真,圍觀的群眾個個落淚。
作家黑丁從上海來到河南,參加我們的演劇隊。黑丁長得英俊,風度翩翩,是個熱情的小夥子。這一天,黑丁、田濤和我一同在沙河邊散步。沙河水清,,秋天陽光的照射下,細沙金黃。黑丁一邊踩著水,一邊嘻嘻地笑著說:“要是有個姑娘給我們洗洗髒衣服就好了!”
我打趣地問:“你看找哪一個姑娘好?”
黑丁情不自禁脫口而出:“我看,最好是曾克!”
在這中間,我無意中發現從曾克拿去滌洗的黑丁的衣脤裏掉下來的一封信。這封信的開頭第一句就是我是光明的追求者……”
果真,不久,黑丁和曾克就成了一對戰地鴛鴦。
這信,傳為佳話。這軟風一吹,更加速了黑丁和曾克的戀情。
田濤老實,我心中有舊情。我們隻知道勤勤懇懇做救亡工作。
我的任務是寫劇本。演劇隊串村走鄉,巡回演出,流動性大。演劇隊到一處,我幫忙搭一處台子,演出時,我在台前台後搬道具;有的時候演員不夠安排,我也頊個角色或跑跑龍套。
魏伯領導農村巡回演劇隊的屙動,卻引起了一些封,建勢力人物的側目。
這一天,我們巡回到一個大村子,沒有喝一口水,就辛辛苦苦搭了一座草台子。晚上,吃罷一碗糊糊湯,就掛上汽燈。鼓打三通,村子裏的人扶老攜幼,高高興興前來看戲,汽燈照射出台底下萬頭攢動。我們正開鑼演出,忽然飛來一塊磚頭,接著又飛來一陣石子,打得台上落滿了磚頭和石子,而且把汽燈都打壞了。大人叫喚,小孩啼哭,人們紛紛散開離場。
原來,那些地主豪紳,生怡權勢被剝奪,他們探知演劇隊在暗地裏組織民槍,就先下手為強,破壞演出,借此驅逐魏伯離鄉。
豫西巡回演劇隊無形自動解散了。
田濤去鄭州,進《大剛報》編副刊。而我和黑丁、曾克到開封。
我們到了開封,食住無著。還是我把黑丁、曾克帶往《風雨》周刊社暫住。
每天夜裏,我和吳強同床而眠。我們睡的是單人床,湊合著擠在一起。吳強照顧我,讓我睡裏邊,可是我身體強壯,吳強瘦弱,我經常把他擠下床。還是我睡外邊,吳強擠不動我。
而黑丁和曾克已如膠似漆,他倆同睡在地上的一個大簸籮裏。大簸籮本來是曬穀物用的,圓圓的,不論怎麼轉著睡,兩人隻能挨緊在一起,夜夜做好夢。
本來,曾克的父親在開封教書,但她和黑丁在一起,不願回家。好在她原先是開封有名的北倉女中學生,有個學友胡小翔,發動同學偷食堂的饅頭給我們三個人吃。
偷來的饅頭吃起來特別香。這裏邊有北倉女中同學的一份情意。她們知道我和黑丁是作家,容易產生同情心。每當她們把藏在身上的饅頭拿出來送到我們手上的時候,還帶著體溫。
當時,我並不知道黑丁是地下黨員。經他聯係,我們一起報名參加181師學兵隊,穿上了棉軍裝。
我們從開封再渡黃河,冒著深秋的寒風行進,夜裏才到達長垣。
長垣是個窮僻的小縣,即使在夜裏,在淡淡的月光下,也可以看出縣城殘破荒涼。
我們來到一處小院,窗子上有燈光,裏邊傳出來快樂的歌聲。
這就是學兵隊的隊部。
181師學兵隊有幾百人,都是從北平、天津、上海、武漢、廣州等地來參加抗戰的爰國青年。學兵隊的大隊長和中隊長以至學兵委員中,都有秘密的共產黨員。
曾克是個活躍分子,能歌善舞,走到哪裏都受到熱情的歡迎。
也許是受到曾克的影響,沒過幾天,胡小翔也趕到長垣來參加學兵隊,隨她之後,是苦苦追求她的柯崗也趕來了。
柯崗有錢,他父親是河南鞏縣兵工廠廠長。他穿著特殊,學兵隊裏唯有他穿一件毛皮裏子的軍大衣。
他追求胡小翔,但她回避他。他拉小胡說話,小胡卻眼望天空:“我隻想和星星說話。”
不知道柯崗為什麼看出胡小翔對我友好。也許是在開封吃過她偷的饅頭?也許我是曾克、黑丁的朋友?也許我是個流浪青年,性格豁達?
學兵隊隨181師從長垣開往滑縣駐紮。滑縣產道口燒雞,道口燒雞又香又酥,遠近聞名。柯崗有錢,每隔幾天,就要請我吃一次燒雞。
我猜到柯崗用心良苦。我饞,樂得大吃,享享口福。
說:“起來,天可憐見,學兵隊分散居住民家,分小組,一天兩餐,隻發給高粱米或包穀糝,自己做飯。沒想到,我有道口燒雞吃,直接應該感謝柯崗,間接應該感謝胡小翔。
學兵隊經常出操,有時出城演習。進出城門,一路唱歌:
走呀,向前向前走,
一身血和肉,
付給民族有,
此去雪我國恥報我仇!……
不知道為什麼宋哲元忽然前來閱兵。我們學兵隊隨著全師人馬來到郊野,各團各營和學兵隊排成方隊。田野光禿禿,萬木蕭疏,我們在蕭殺的初冬寒風中靜立。
我們第一次看見宋哲元,他是個五十歲上下的胖老頭子,穿一身軍裝,軍帽過小地扣在他的肥頭胖腦上,肚子高高地崛起。他營養豐富,肺活量大,聲音宏亮,單個站在土坎上向我們“訓話”。
聽口氣,他對我們學兵隊不很放心。在北平的時候,他領教過“一二,九”學生運動。大學生嘛,容易赤化。
他勸導學兵隊國情不同,各行其事。好比說,穿衣服,各人個頭不同,身材各異,你的衣服我穿不得,我的衣服你不能穿……
顯然,他是在暗示我們不要跟共產黨學蘇聯鬧革命,要規規矩矩聽從指揮。
他的比喻笨拙,並不能說:“服我們,反而使我們覺得好笑。
但事實並不可笑。可能經地下黨組織研究,這是“風雨欲來”的征候——國民黨在加緊念金箍咒,約束我們的愛國熱情。
學兵隊除了受到外部壓力之外,內部也不安靜。學兵隊的政治大隊長傾向進步,而軍事大隊長卻是一個托派分子。每天學兵隊操前操後,列隊聽訓,軍事大隊長總是誇大日本軍隊的武器好,槍法準,而且頌揚日本有許多驚人的軍事人才,說:“是有一個大尉日本軍官就有精深的軍事著作。
他宣揚日本侵略軍的強大,也就是同時在貶低中國的抗戰力量。
學兵隊有許多青年看破了這支部隊的虛弱,打的是抗戰旗號,但卻節節退卻,從長垣而滑縣而琪縣,還繼續往西退,沒有和日本侵略軍接過一次火。
我們學兵隊並不純,也有一些“雞鳴狗叫”之徒。夜裏,我們睡通鋪,下麵墊麥秸,把軍衣當被子蓋,虱子滿身,癢得本來就睡不成覺,更何況又受到這些慣於惡作劇的小夥子們的幹擾。他們當中有的探夜爬起糴,在樓窗上學狗叫,因為叫得太逼真,惹得城裏和周圍村子的狗都汪汪地大叫;有的半夜摸到窗口,伸長脖子學雞啼,啼聲婉轉、悠楊,弄得遠近的公雞不辨真假,也都喔喔地啼唱起來。
身上長虱子,我已經能分辨出生長在腋下、腿窩和衣褲夾縫裏的各種虱子。有的白色,鼓鼓的,像白芝麻,有的黑色,周邊帶鋸齒形,像黑芝麻。不論是在屋角成排坐著曬太陽,還是圍攏在油燈下,大家總是忙於捉虱子,用指甲擠死它們,弄得兩手汙血。但虱子繁殖快,不僅捉不完,反而越捉越多。我盡管有時能吃到柯崗請客買的燒雞,但虱子吸去我身上不少血,臉色還是十分蒼白。
我用房東的柴禾燒了一大鍋開水。反正房東是個商人,賺錢容易,不在乎幾根柴禾。水開了,我恨得咬牙,脫下貼身的破毛衣,往翻翻的滾水裏一丟,蓋上蓋子,狠煮一陣,然後熄火,拿出破毛衣一看,鍋底黑麻麻盡是死虱子。
我剛剛把破毛衣晾在繩子上,突然吹響緊急集合號,部隊要轉移。我狼狽得隻好用一支小竹竿,挑著滴著水珠的濕淋淋的破毛衣行軍。
年輕人痛感自己投錯了部隊,因此,有的把軍衣脫在行軍途中,開了小差。最先開小差的是作家豐村。他夫婦倆把軍裝丟在鐵道旁,乘火車逃跑了。
黑丁和曾克,雙雙開小差穿過平漢鐵路,到了豫西山區。他倆渴飲山泉,饑食野果。日落黃昏,他們艱難困苦,正想找個山洞過夜,突然遇上了一些散兵遊勇。散兵們尋開心,放過黑丁,卻留下曾克。曾克機智,表麵溫順。散兵們搶有糧食,她支使他們找水、撿柴、做飯。乘壞家夥們不備,她悄悄地跑掉了,免遭淩辱。最後,在星月之下找上了黑丁,才雙雙脫險南渡黃河。
而我呢,平時就表現得比較老實。有一次行軍,寒風刺骨,我把雙手插進褲口袋取暖。有馬蹄聲從後邊傳來,我回頭一看,是師長騎馬趕上來了。他在馬上對我說:“你這個老實頭,把手插在口袋裏,會栽死跟頭的!”
士兵多文盲,師長想表現他是一位儒將,取信學兵,借口提高部隊文化,要學兵隊編一冊識字課本,任務落到我肩上。我編好課本,特地去晉見師長,請他審閱。他還認識我,二話沒說,就批準旅費要我去鄭州付印。
我心裏高興,借這機會,我正好開小差。
戰爭帶來交通的冷落,在平漢鐵路空空洞洞的車廂裏,沒有燈光,但卻聽見有一對男女在說:“笑。夜空雲層很厚,月色迷離,朦朦朧朧,是個白夜。月色臨車窗,我模糊看出那一對男女是柯崗和胡小翔!他們也開小差了,真是冤家路窄。不知道,他倆怎麼和好起來了。
一下火車,又是鬼使神差,我們一同走進了一家小旅館,沒有多餘的空房間,旅館夥計把我們三個人塞進了一間房子。房子裏隻有兩張單人床,我睡一張床,柯崗和胡小翔共睡另一張床。他倆不和我說話,也不知道困乏,隻是唧唧喳喳親密得說:“個沒完,有時還傳來接吻聲,故意氣我。
天亮,他倆在交臂熟睡,我走掉了。
後來,聽說:“他倆去了延安。解放後,我和柯崗在北京見過麵,他和曾克在月壇大街人行道上散歩,但隻瞬間,擦肩而過。至於胡小翔,聽說:“解放後曾任重慶日報社長兼總編輯,病死北京,今生沒有再見麵。
我住在戰時孤城鄭州,感到寂寞。也許是受了胡小翔的刺激。同時,我想起童年那個流落在潮州貧民窟的“上海妹”是怎樣默默地同情著我的哥哥阿劃的。而更主要的是,我讀日本作家小林多喜二的作品時,知道他不畏世俗,曾與一位不幸的女人相依。
在鄭州,我認識了一個風塵女。她原名鳳英,我另給她起個諧音的名字“紅鷹”。
她本來不認識幾個字,後來,在洛陽,她能寫短詩,並在小報上發表。以後,她在西安參加劇團,在隨團去陝北的路上,隻因帶有我寫的幾本書,在韓城被捕,押回西安,囚禁於集中營。釋放後,在寶雞“工合”工作。最後去甘肅河西走廊教書。
我的生活異趣傳之於社會。當然,我受到不少人的白眼。論說,這是舊社會的罪惡。花出汙泥而不染,她自己淸白無瑕。在作家中,隻有樓適夷給我寫信教導,勸解我心中不要被陰影所籠罩。
鄭州,日本飛機經常臨空,警報頻傳。我有時遠離市區,跑到郊野躲避轟炸。身上無錢,歧路彷徨。我有時找個高大的古墳,爬上去,背貼地,麵朝天,望著藍空,好像自己就是一片流雲,遊蕩無定。慢慢地,我進入了夢鄉,在初春的陽光下酣睡。一大覺醒來,已是太陽中天,腹中饑餓,就爬下古墓去找吃的。
戰亂時期,為了適應跑警報人們的需要,鄉間倒有不少賣小吃的擔子。
身上缺錢,為了節省,我跑去買了一碗綠豆丸子湯,既充饑又解渴。一碗綠豆丸子湯,隻有十個八個丸子,哪能吃飽?我總是央求賣小吃的老頭多給我添半碗湯。河南地處黃土高原,黃河渾厚,養成民風質樸。賣小吃的老頭好像看出我貧困,不僅滿滿地給我添了一碗湯,而且還在湯裏多放上兩個綠豆丸子。
因此,每次躲警報,我都跑這一條路,來到鄉間這一角。不是因為老頭可以多給我一點綠豆丸子,而是我和他在默默之中,成了人生一小段生活旅程的朋友。
柳絲發葉,桐樹萌芽,春天到底來到了人間。邙山吐翠,黃河解凍,我也應該出現生命的綠色,應該解凍奔流了。
1938年春天,我來到了長江邊的武漢。
二彙合與分流
大武漢聚集了全國進步文化人。
我初到武漢,人地生疏。在戰地火線上的日子裏,我曾經給《大公報》寫過《白馬,金星,八千戰士》等篇文章,所以去該報見文藝副刊編輯陳紀瀅。
陳紀瀅大高個,白麻子,笑起來,眼睛在深度近視眼鏡裏眯成兩條縫。為人爽朗熱情。
是他第一個稱道我的文章富於色彩。
他帶我到小飯館飽餐一頓,算是給我這個窮小子洗塵。然後領我乘輪渡過江,引到一家雅稱“兩湖學舍”的小旅社落腳。
“兩湖學舍”破落,但房費和夥食便宜。一個月幾塊錢,連吃帶住都有了。因此,最適合窮作家居住。
抗戰初起,全國人民一條心,講道義,相互扶持。老板更是,一個心地善良的人,有時我們欠房飯費,他也不催討,照顧周全。
和我在“兩湖學舍”擠在一起的,而又是同桌而食的,有田濤、姚雪垠、黑丁、曾克等人。
曾克心細,我剛一到來,她就交給我一個包袱。我解開一看,原來是我北渡黃河去181師學兵隊前夕,交給在北倉女中教書的曾克的父親代為保存的幾件衣服。全國進步文人聚會大武漢,曾克知道我開了小差,料想我會到武漢。曾克先我來武漢,把衣脤帶來了。我身上隻有一套髒軍裝,脫下軍裝就是光身。這時,春寒料峭,長江水冷,蛇山風寒,正需衣穿。我非常感謝曾克的細致、熱情。
曾克是我們這群年輕作家中的一朵花,她愛穿紫紅色旗袍,更顯得風采熱烈。
這時,中共南方局在武漢,郭老主持的政治部第三廳也在武昌縣華林,武漢三鎮熱氣騰騰。
我們住在“兩湖學舍”的這一群年輕作家,常常外出參加集會。為了鼓勵和愛護我們,樓適夷、葉以群、穆木天等老作家不時來訪。
抗戰國共合作,樓適夷是從蘇州反省院釋放的。在獄中,他堅貞不屈。酷刑加身,連他的下顎骨都受了傷。我們見麵時,他的下顎骨仍潰傷化膿。他到“兩湖學舍”來教導我們多寫文章,不論是我們的刊物還是國民黨的刊物,多寄稿子去發表,好占領陣地。樓適夷為人厚道,是位忠厚長者,對黨忠心耿耿,對年輕作家愛護備至。
葉以群活動能力很強,他是黨的聯絡員,把黨的光輝輻射到每一個作家的身上,使作家們產生光和熱。我在《文藝陣地》發表的《滹沱河夜戰》和在群眾出版社出版的報告文學《太行山邊》,都是經他的手與讀者見麵的。
穆木天是位老詩人,充滿詩人的氣質。他為人豁達、樂觀,愛開玩笑。有一天,我看見他遇見翻譯普希金的《茨崗》的女作家抱著孩子玩,他的髙度近視眼鏡裏的眼睛笑眯成兩條細縫“孩子,看好你媽媽,不要叫你爸爸當王八!嘻嘻!”可是,有時他又顯得很嚴肅。他看過我的報告文學《北方的原野》原稿,原先我起的書名是《飛火》,他的眼睛瞪得滾圓,搖著大腦袋連聲說:“不好不好!既難解又拗口!”在他的指點下,書名才改為《北方的原野》。
我在“兩湖學舍”的破屋裏一連寫了三個報告文學集《北方的原野》、《太行山邊》和《在北線》。《北方的原野》經茅盾大師在《文藝陣地》上寫了書評而引起廣大讀者的注意,是我的成名作(見《茅盾文集》第九卷)。
住在“兩湖學舍”的作家,有來有往。李輝英來過,師田手來過,魏東明來過,蔣弼也來過。而在最後的日子裏,來了王淑明和吳強。
吳強年輕愛活動,經常慫恿我跟他一起去訪朋問友。我們走訪過胡風、臧克家、王西彥等著名詩人和作家。
胡風先生住在武昌南湖陋巷,和梅誌在一起。房間狹窄,還隔成兩間。外間客廳,接待天下來客;裏間臥室,夫妻棲宿。生活樸素,唯以抗戰文藝事業為懷。梅誌風姿綽約,胡風壯實多須,形成一對頗具俠骨的伴侶。
臧克家發之詩情,守之嚴謹。即使短時旅居,也把書刊理得整整齊齊。大革命時期,他曾在武漢參加革命,對武漢懷有特殊感情。他喜歡長江,常登黃鶴樓,和我們一起合影,望滔滔長江,奔流萬裏。
而王西彥單獨住在一家小旅社,獨來獨往,無羈無束。他剛從台兒莊會戰戰場勝利歸來,為歌頌中華民族的解放,為歡呼中國人民的奮起,為頌揚中國軍隊的聲威,他正在勤奮寫作。我建議聯名寫中篇《雪的原野》,王西彥手快,揮筆成章,由他執筆。
我們這一夥住在“兩湖學舍”的青年作家,友愛團結。黑丁喜穿黑色,名副其實。他熱情爽快,性子急躁,連說話都像開機關槍。而曾克喜歡穿紅色旗袍,像花一I玨的俏麗,又像火一般的熱烈。田濤沉默寡言,而和他鮮明對照的是風趣橫生的姚雪垠。姚雪垠唱歌左嗓子,但談吐快活,大家圍坐吃飯,老板總給一樣時鮮好菜,不是燜鱔段,就是炒蝦。隻要好菜一上桌,姚雪垠幾句話就能使大家停箸發笑,而他卻大口吃美味的炒蝦或鯖魚。
戰事吃緊,敵機日夜轟炸大武漢。我們不知道害怕,還勾頭探腦看日本飛機在高空丟炸彈。炸彈在陽光下白花花閃爍,隨後聽見附近轟隆隆炸響,地顫屋搖。敵機走後,我們跑去一看,糧道街口牆倒屋塌,連天主教堂也被炸成一大堆瓦礫,在瓦礫堆中有幾個缺腿少胳膊的死難者。
我們並不安分,夜裏,我們去漢口探望北平遊行時在宣武門城門洞被軍警砍傷的那個姑娘。警報突然拉響,敵機夜襲,我們站在屋簷下,看交織的探照燈光柱直射日本飛機,敵機落在光點裏,高射炮齊鳴,打得敵機亂轉。
我們感謝蘇聯空軍,他們協助中國抗戰,經常在空中迎擊日本侵略飛機。
敵機肆虐,我還是照常活動。我常常去黃鶴樓江邊找呂熒。他住在羅烽、白朗家,一棟竹子、蘆席圍成的小危摟。呂熒,有時不在家。羅烽的母親笑著告訴我:“小呂子嗎,隻要腰裏有幾塊錢,腳跟就硬了!”住在羅烽、白朗家裏的還有舒群和楊朔等年輕作家。舒群個性強,有一次他穿件破大氅坐輪渡過江,有幾個軍官取笑問他的大氅是從哪裏弄來的。舒群怒目圓睜說:“是不是要我把你們都丟進江裏去解渴?”
從全國各地聚集大武漢的文化人,在馮玉祥和老舍等人的倡議下,成立中華全國文藝界抗敵協會。會議在漢口沿江大道的一座大禮堂召開。從此,中國作家和藝術家有組織地為中國抗戰貢獻自己的力量。
會後,我和呂熒跑到江漢關腳下的一家小店吃冰淇淋。呂熒缺錢,我也口袋空空,搜遍口袋,隻能買兩小玻璃杯冰淇淋,就算打發了我們的一頓飯。兩小杯冰淇淋,我們一邊慢慢品嚐,一邊天南地北窮聊。一直到小店打烊,江漢關的大鍾敲響十下,我和呂熒才走出店門,無牽無掛免費乘過江輪渡,江風習習送我們回武昌。
戰火紛飛,九江失守,武漢岌岌可危。
有一批青年作家集會在漢口洞庭街,借肖紅暫住的一大間客廳相聚。參加的有肖紅、胡繩、羅蓀、臧雲遠和我等十幾二十個人。肖紅坐在當中央,我們四周圍攏。看來,肖紅有點灑脫,有點柔弱,長衣及踝,穿著拖鞋。
我們這次聚會,事實是臨別留念,各奔西東。我們談各自的打算,有的要去延安,有的要去重慶,有的要去前線,怎樣把火種飛播祖國各地。
我們住在“兩湖學舍”的這一夥,黑丁、曾克、姚雪垠、田濤,已先後離去。最後搬來和我同住的是王淑明和吳強。王淑明是老一輩作家,比較愛靜,少出門;而吳強和我關係密切,我曾介紹他署名吳薔的《激流下》發表於《文藝陣地》,我和他經常雙雙出門。有一次,我們手拉手跑警報,先躲在一棵大樹下,忽然心血來潮,靈機一動,我們從樹下撲向一處幹溝,就在這一瞬間,落下的炸彈連根掀掉了大樹,我們慶幸沒有被炸死。
武漢不可久留,王淑明和吳強通過吳奚如經中共駐漢辦事處的介紹去新四軍,而我因張天翼推薦去湖南編《觀察曰報》副刊,我們三個人一起去長沙。
吳強感情細膩,他特地買了一塊壽山石,臨別為我治了二方印章作紀念。他刻印漂亮,沒想到他還是一位金石家。
情之所至,金石為開。基於此,我和吳強幾十年的友誼常青。
國難當頭,人與人之間的關係顯得格外友好和親切。我單獨欠了幾個月的食宿費,“兩湖學舍”老板不但沒有催我要,反而借給我幾元路費。
我們三個人夜裏過江,趕到大智門火車站,從武昌出發去長沙。
戰爭歲月,火車沒法賣票,人多擁擠,行李架上躺著人,連廁所都擠滿了旅客。不要說:“座位,就是站著也很難插足。王淑明年紀大些,我和吳強扶持著他爬上了車廂頂。
星星在閃爍,夜風頻吹。微微閃著青光的是田野,微微閃著囪光是河流。
吳強富於感情,在車頂上迎風唱起《天涯歌女》:“天涯海角覓知音……”沒有想到吳強的歌聲這樣婉轉、嘹亮、感人。他的歌聲飄蕩在夜空,撒落在田野。
火車本來就慢,車頭噓噓排汽,車輪卡卡登登,就像老牛在竭力蹬蹄,在勞累踹氣。究竟是戰時交通不暢,車到嶽陽就停住了。
我們又饑又餓,從車廂頂篷上爬下來找吃喝。偌大的嶽陽火車站,孤燈在夜風中搖晃,不要說:“吃的,連一滴水也找不到。
王淑明和吳強蹲在車站牆角打瞌睡。我幹脆脫下鞋子當枕頭,雙臂抱著胸脯,在站台邊邊上的條石上熟睡。好在沒有過車,要不呼晡的車風很可能把我掃進鋼輪底下。
半夜裏,火車還是開動了。東邊天際出現了淡青的曙光,不久太陽東升。我們從高高的火車頂篷上四望,湖南土地肥沃,大冬瓜滾滿了田園。
我們到達長沙,分頭活動,王淑明和吳強去中共駐長沙辦事處訪革命前輩徐特立,我去桔子洲尋張天翼。
桔子洲舊稱“水陸洲”,是長沙湘江中的一片沙渚,張天翼的家住在洲頭,一片竹籬,一棟茅屋。
張天翼內心感情豐富,溫文儒雅,見麵熟。
桔子洲空氣清新,張天翼拉我一塊散步。
他剛剛讀過我的報告文學《北方的原野》,低聲細語地說:“寫得有點傷感……”
在散步中,他對我講起了寫作,最難的是文章的開頭。他說:“他每篇開頭都要撕掉好幾頁, 原因是要能吸引讀者,難於求功。
張天翼最後才抱歉地告訴我《觀察日報》班子已換人,我千裏而來撲了個空。
為了使我能夠維持一段生活,張天翼強迫我收下他贈送的十幾元錢。我知道他也很窮,但盛情難卻,最後,我還是含淚收下了。
回到小旅社,王淑明和吳強已先回來,正在收拾簡單的行裝。
吳強依依惜別:“明天一早我和王淑明就去安徽了。”
我早就知道,他倆要去投奔新四軍。
為了相互餞別,我們三個人合夥在長沙開設的名館子大三元會餐。
我們隻要了一個冬瓜盅。在整個蒸熟的東瓜裏有雞塊,有筍尖,有菜也有湯。
還是老作家王淑明老練豁達,他舉箸滿懷感情地說:“今天冬瓜盅,箸三雙;抗戰勝利後,還是冬瓜盅,還是箸三雙!
這是我們即將離別的一餐,也是我們在抗。戰爭中共進最後的一餐。
第二天一早,嶽麓山風冷,湘江水寒,我在長沙送走了王淑明和吳強。
我想見見在北京大學紅樓晤過麵的怍家魏猛克,在長沙逗留了幾天。我找到魏猛克的家,他家在近郊,四周菜園圍繞著一幢小樓房。不巧魏猛克出了遠門,我在他家住了幾天,天天由他的嫂子做飯給我吃,待為上賓。
等不到魏猛克回家,我走了。
我從長沙折回武昌。為了還債,我特地去“兩湖學舍”。沒想到,“兩湖學舍”已成了一大堆瓦礫場,梁歪屋塌,柱倒牆傾!顯然,這是我們去長沙後被日本飛機轟炸的。
我茫然地站在發散著焦糊味的瓦礫堆前,惆悵地想念老板善良的一家……
天涯何處是歸途?
我想起魏伯在晉東南,那是中條山前線。我軍英勇善戰,中條山被稱為日本侵略的“盲腸”。
我下決心去晉東南。
火車北行,忽然在駐馬店停駛。是不是前方發生了戰事?可是聽不見炮聲。火車停了一天一夜,一點消息也打聽不出來。
隔天,火車才緩慢繼續北行。日午,火車開過一片幹枯焦黑的原野,忽見鐵道兩旁出現了兩長排死屍。死屍一具一具排列,是一列軍車和一列客車相撞,死難千人。我們乘坐的火車緩緩而過,我為死難者落淚。要是我們的火車早一刻到此,必將罹難。戰爭給人類造成多麼巨大的不幸,日本侵略軍罪孽深重,給中國人民帶來多少血的犧牲。
這麼多人死於非命,我想起中學老師丘玉麟先生教給我們的哀傷詩句:“誰收汝骨歸黃土?”多少死難者,有親人的哭聲震天,沒有親人的隻有橫屍曠野。
一個老媽媽在車上看見我哀傷流淚,把她唯一的一塊烙餅送給我吃。啊,中國的母親,你慈祥,你受難,你心疼不認識的兒子,但我怎麼能吃得下?”
我到了鄭州,住在城廂的一家雞毛小店。一排統鋪,麥秸墊底,沒有被蓋,每晚收宿費一角錢。老板是個老漢,早晚兩餐,在灶上煮點糊糊湯待客。
這時,統戰深入人心,國民黨迫於形勢,和共產黨聯合共同抗日。劉白羽從延安出來,到鄭州,還由李輝英陪同來雞毛小店看我。丁玲到西安,戲院裏有人認得她,一聲歡呼,人們紛紛起立,以熱烈的掌聲歡迎從延安到來的女作家。
為了去中條山找魏伯,我在鄭州轉隴海線,往西而去。車行極慢,又站站停。我如大雁孤飛,家山遙隔萬裏,親朋離散,心裏難免感到孤淒。我靠在鐵悶子車廂的門邊,對隔著邙山北邊的黃河唱《黃河怨》。
最後,我在澠池下車,已經是午夜了。
我在澠池一家小店過夜,沒吃沒喝,和衣睡在灶間的柴草堆上。
澠池隔河就是山西垣曲。垣曲是晉東南中條山前線。
天明,我越過邙山,來到黃河岸邊。
使我精神振奮的是,一個年輕士兵滿身捆著子彈帶,肩上扛著一挺黑亮的輕機槍,掛著“八路”兩個字的臂章。
我和他共渡。雖然我們沒有交談,但眉眼之間我們心領神會奔赴前線殺敵!
渡船像巨艦,足可以乘百人,過車、過馬、過炮,載重奔騰。黃河浪濤翻滾,處處是漩流,澎湃呼嘯,聲震天野。艄公和水手都是赤條條的,水風飄拂著艄公的白胡須,太陽曬黑水手們的筋肉。大舵在船尾準確地轉動,巨櫓在浪濤中猛力地搖晃。過渡的人肅靜,舵公和水手同聲呼喊號子。驚濤駭浪在回漩翻騰,船在劈波斬浪橫渡。
風浪逐漸小了,渡船到了黃河北岸,我們吐了一口氣,互慶平安,舍舟登陸。
我後來據此寫了一篇《飛渡黃河》,發表在謝冰瑩主編的《黃河》文藝月刊上。解放後,我去新疆路過西安,陝西駐會作家王汶石謙遜地告訴我,他讀的第一篇文學作品,就是我的《飛渡黃河》。他說:“他是受到我這篇作品的影響,才走上文學創作道路的。我感謝王紋石對我的鼓勵和厚愛。
在垣曲,我找到了魏伯。他一身戎裝,矯健勇捷。第一戰區前敵總指揮衛立煌就坐鎮在晉東南。趙榮聲筆名任天馬,原是燕京大學地下黨支部書記,抗戰爆發,他投筆從戎,是衛立煌的機要秘書,地下黨支部負責人。趙榮聲的父親與衛立煌有金蘭八拜之交,衛立煌倚重趙榮聲,他秘密去過延安,是趙榮聲等人搭的橋。後來,衛立煌任第一戰區司令長官,在洛陽,趙榮聲經常跟妻子吵架,妻子氣得出走,實際上是送情報去了。現在,在晉東南,地下黨派魏伯指導一支能征善戰的主力旅。
魏伯幾乎天天陪我騎馬去前線采訪。我們進過垣曲城,爬過稷王山。
中條山成了日本侵略軍的“盲腸”,隻有被開刀的份兒。晉東南戰事頻繁,但勝!一總是屬於我方。
在垣曲城裏,我們看見有一處大花園,主人雖然離去了,但太陽依然照曬,雨露依然滋潤,樹常綠,花自開,春蘭秋菊,四時芬芳。
這充分說明戰事雖頻繁,但抗日部隊進攻淩厲,把守嚴密,炮聲不影響垣曲城中安寧的歲月。
在稷王山坳,我們看見有一間被粉刷一新的房子。我們奇怪誰有心情在戰火下整飾居處?原來它是一個營長和一個姑娘結婚的洞房。營長的母親把他的未婚妻送到前線來了,逼迫他成婚。第二天,天一明,營長就趕回火線,母親帶著兒媳滿意地回了鄉。
這也充分說明戰事雖然頻繁,但人間的親情還是在戰地開花。
我想,不論是垣曲城中自開自放的花兒,還是稷王山上沒有花燭的洞房,都顯示了中華民族大無畏的精神,顯示了中國人民不可戰勝的強大力量。
生活,對每一個人都會有深深的烙印。一個人,在他走過的生活道路上,哪裏腳印最深,就永遠不忘。尤其是一個作家,他的筆蘸著自己的心血,在生活的圖紙上,寫下民族的、人民的和自己的哀樂和歡歌。
晉東南的土地養育過我成長,中條山的山風磨礪過我的筆尖。我為祖國的這一方土地寫下了許多篇章。。諸如《五行山血曲》,寫的是血沃中條山的故事;《兒童隊員之死》,寫的是小生命的永生;《被淩辱的十字架》,寫的是外籍牧師為中國作出了血的犧牲;《紅燈》,寫的是一個女戰士的故事等大量作品。這許多作品大部分發表在《文藝陣地》上。應該感謝我們的編輯們,每篇作品的出現都交流著我們大家殷紅的心血。
魏伯和我還共同署名、由他執筆寫過《多多河》,發表在《抗戰文藝》上。應該說,這是魏伯的一篇力作。
我在晉東南前線生活所收獲的大量戰爭素材,是在西安一一寫成的。
在西安,我尋訪到一位在洛陽認識的年輕詩人倪受乾的家。不幸詩人早逝,由他的遺孀李述君接待我。
李述君喜愛詩歌,在洛陽時,她傷國又自傷,每每吟詠唐詩:“煙籠寒水月籠紗,夜泊秦淮近酒家,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後庭花。”她的多愁善感吟詠之聲,至今在耳。
李述君住在朋友家,我每夜睡在倪受乾死去的床上,希望好友來入夢。
西安古城多烏鴉,晨昏一大群一大群絡繹不絕從屋角的上空飛過,發出唰唰唰的翅膀聲。 黃昏,李述君來送食,,晨起,我伏案寫作。
時事多變,國民黨反動派開始在暗地裏對共產黨八路軍鬧分裂。詩人倪受乾受到特務的監視。
這一天,突然來了幾個便衣逮捕倪受乾。而這時,正是詩人咽氣的一刻。
李述君帶我出城,到大雁塔附近的野地裏去看詩人的墳墓。
詩人的墳墓很小,黃土一杯,野草初生。墓碑新立,我淚眼模糊地辨認出這是胡風先生親筆寫的碑文詩人倪受乾之墓”。字跡剛健。沒想到胡風先生從重慶千裏迢迢給死於西安的年輕詩人寫來了碑文,足見先生愛護青年之情,感人至深!我撫摸墓碑,問道:“述君,你今後怎麼辦?”
述君含淚回答我不再嫁人!”
這是述君忠於愛情的表白,但她還年輕,歲月茫茫,她將終老一生?
魏伯離開中條山,也到了西安。我搬到小旅社和他住在一起。
雖然,日本侵略軍已侵占黃河北岸的風陵渡,我軍據守南岸的潼關。黃河南流至此折向東去,浪濤擁滾,漩流急湍,更何況南岸有中國抗擊部隊,日本侵略軍過不了河,隻有日夜吊炮轟擊潼關一帶,但我軍固守陡峭的南岸,日本侵略軍無計可施。
東邊有東去的黃河和潼關,北邊有南流的黃河和延安,西安相對安靜,市區還算繁華。
日本飛機有時來轟炸,高大的城牆內挖掘有堅固的防空洞可以躲避,隻要敵機不夜襲,街上仍然一片燈光。
白天,我和魏伯逛街,經常到南院們一帶熱鬧市區逛書店,《文藝陣地》上發表茅盾大師評論我的《北方的原野》的文章,我就是在南院門的書店裏流著欣喜的眼淚讀完的。我和魏伯不怕腿酸,隻怕肚子餓。我們買一包炒板栗,就是美美的一餐。夜裏,我們逛鍾樓和鼓樓,在街口的提籃小販手裏買兩隻鹵兔腿,也就算是一頓豐盛的晚餐。
當然,西安最有名的吃食是羊肉泡饃,但是我們口袋裏少錢,連這種平民化的飯食我們也吃不起。有時口淡嘴饞,吃上一頓小食攤上的油煎柿子餅,我們就很滿足了。
魏伯喜歡豫劇,這劇種也叫“河南梆子戲”。他尤其喜愛陳素貞、常香玉、湯蘭香、馬蘭花等女角演唱。戰時,劇院有的被日本飛機炸毀,圍蘆席棚演出。夜裏,魏伯帶我去“掛對聯”,買的是兩廂的站票,站著看戲,票價便宜。
有一次我們帶著一點炒花生米到渭河邊,在沙灘上玩。餓了吃花生米,渴了捧河水喝。
我們橫著豎著躺在河灘上,雙臂枕著腦袋,望天上的流雲。那飄浮的流雲就像我們漂泊的生活,天空蒼茫,流雲飄忽。
我們東南西北地漫談,中心的內容當然是祖國的前途和青年的出路。烽火連年,中國人民在苦難中。
忽然魏伯喟然長歎,停了一會兒才說:“自從豫西農村巡回演劇隊解散以後,我離家到令天,沒有固去過一次……”他聲音變得喑啞,最後慢慢吐出憂傷,“我爸爸托人給我傳話,說:“是養育我成人的父母,不值幾分錢郵票!”
當年魏伯不滿家庭婚姻,雖和一個姑娘同房。卻沒有同床。新婚之夜,新娘坐在紅燭前與蠟燭同流淚,而魏伯卻躺在房門後睜眼到天明。第二天,日上三竿,母親喜滋滋地來開門,鎖聲剛響?魏伯一躍而起,衝出門,通走天涯,離開了家。
現在,魏伯除了記掛父母之外,還有一宗心事,他的妻子叫葉黎,在延安馬列學院,他想前去夫妻相聚。一想起葉黎,他心中充滿了感情,記起在蘇州中學畢業同唱《桃李劫》的歌聲中,使他動心的是葉黎那垂肩的像黑緞一樣閃光的秀發。……
也許是由於魏伯思親的感染,我也想起了我的淒苦的母,親。戰事頻繁,我流浪在外,而故鄉潮汕失守,我的母親流落何一方?
當時,1938年底,國民黨投降派向日本帝國主義靠攏,破壞聯合戰線,對八路軍發生磨擦,直接去延安的路已被封鎖。
魏伯通過地下黨組織,我們準備以秋林為跳板進延安。閻錫山已撤離他的老窩山西,退到黃河西岸,把他的“抗戰”牌子掛到了陝西秋林,而且正在招收文化人為他捧場。我們利用機會,先去秋林。
我們的卡車從西安出發,經鹹陽,北去三原。卡車的駕駛室裏坐著名士梁漱溟,國民黨軍隊是不會檢查他的。有他在車上,我們覺得保險。後來,我們才知道,梁漱溟是要去延安見毛澤東,陳述他的“救國良策”的。
我和魏伯坐在車鬥裏。車鬥裏堆滿了軍需品,魏伯不怕路途辛苦,坐在車尾上受顛簸。
卡車爬上了黃土高原,車輪掀起了塵土,漫天飛揚。尤其是坐在車尾的魏伯,從頭到腳,落滿了揚塵,連他的濃眉都染上了厚厚的一層黃土。
可是魏伯不在乎,在顛簸和黃土飛揚的旅途中,他還一手拿著一本書在讀,一手拿著一塊“鍋盔”在啃呢!
好一個魏伯!
魏伯外粗內秀,是個鐵打的漢子,又是個好學的才子。後來,他進入延安,擔任了米脂縣縣長。這充分說明他的頑強的魄力和出人的才智。
我們在鹹陽古城歇息了一夜,第二天去三原。
在鹹陽住宿的夜裏,我就感到身體不適,在三原打尖的時候,我就發高燒,病倒了。
我被送到三原的一個小鎮東裏堡,托給一戶農家兩老夫婦照顧。因為車上有位大名鼎鼎的梁漱溟,車不能久候,魏伯,把我安置好,留給我幾塊錢,就繼續北上秋林。
山西省政府從黃河東邊遷到黃河西邊,駐在東裏堡。他們派醫生給我看病,打針吃藥,但不見效。
東裏堡窮僻荒涼,一條百步的小石街,逢集才有一點買賣。
我整天躺在農家的土炕上,不吃不喝。老媽媽每天兩次端來包穀糝糊糊或小米粥,我隻能呷一兩口。
住在鄰近的農民見到醫生,都要關心地問我的病情。
個個都說,這個年輕人怕是不行了。
我臥病三個月,真是骨瘦如柴。
好在我年輕從小流浪,生命力強,經得起打熬。一939年,春回大地,我已經能夠起床,和農家兩老夫婦坐在灶門口,一起喝黃花油菜笞和包穀糝煮成的糊糊湯了。
老漢看看我的臉色說:“謝天謝地,你總算在我家養好了病!”
老媽媽心疼地把她碗裏的油菜苔夾進我的碗裏。
身體虛弱,又失掉了關係,我雖然大病初愈,也隻好先折回西安,再作打算。
步行困難,口袋裏隻剩下幾個錢,還是擠著坐帶篷破騾車到了渭河邊。
騾車不過河,乘客紛紛下車。我下得車來,四顧茫然。忽然有一個旅客把他手裏的棍子送給我,助我腳力。
我帶著棍子上了小渡船。
渭河正在漲桃花水,浪花跳蕩,小船顛簸,擺渡老頭叫我們坐穩。我低頭看流水,想起了去年我曾和魏伯同遊渭河濱,現在已天各一方;我又抬頭遙望屹立在大野遠處的西安城牆,心裏不由得暗自淒苦地說:“西安,我又落魄回到你傷痕累累的懷抱裏來了!”
雖然漲桃花水,渭河灘還是很遼闊,我支著木棍在沙灘上走,雙腳一陷一陷的,非常吃力。我渾身虛汗,時時站著喘氣。
雖然已經看得見西安城牆,但太陽西落,天色近黃昏,我想,今天是進不了城了。
好在河邊有一個被廢棄了的小亭。我拖著疲乏的雙腿,走進小亭,決定在這裏過夜。
天色昏暗,忽然來了一個腰掛盒子槍的憲兵,詢問我從哪裏來,到哪裏去。
他看出我是一個病人,沒有多麻煩,問問就走掉了。
我終於回到了西安。
西安,街道坑坑窪窪,不知道又被日本飛機轟炸過多少次,瓦礫場增加了,夜黑少燈光。
我住進一家匍伏在斷牆殘壁之間的小旅館。
我病未痊愈,隻在小旅館裏晝伏夜睡。身上沒有錢,是通過好心的旅館夥計,向小街對麵的小吃鋪每天賒兩碗麵疙瘩湯充饑。
當然旅館的房錢是欠著的。
沒辦法,我給重慶《大公報》副刊編輯陳紀瀅寫了一封告急信。陳紀瀅念舊情,給我回了信,要我持信去鼓樓郵局取款。
陳紀瀅兼重慶郵局職員,他和西安郵局有聯係。我持信去鼓樓的時候,郵局付給了我一筆小錢,僅夠短時應付生活。
而更可貴的是,我收到了樓適夷的信。也許是他從陳紀瀅那裏打聽到我的住址的。我知道他很窮,雖然沒有給我彙錢,但是幾頁信箋給我送來了友情的溫暖。
生活過得很悶氣。閑來,我坐在窗口,觀看外麵小街陋巷的眾生相。西安城已經看不見闊佬,隻有窮哥貧姐在奔波謀生。我看見沿街賣唱的小姑娘用竹竿牽著一個拉胡琴的老人走過;看見一個扁擔上掛著一麵小鑼,肩挑箱籠、手拉一隻瘦猴的中年人走過;看見一個上身赤膊、下身還紮著厚棉褲、手舞一支響叉的賣大力丸的壯漢走過;看見一個戴羊肚巾、提籃叫賣柿霜糖的少年走過。而到傍晚時分,還看見塗脂抹粉的女人在拉客,半夜裏還有婦人在燒化紙錢、掛長聲叫魂……
三困獸
旅館老板來催取房錢,小吃店也通過夥計來催索飯錢,但是我都付不起。日子長了,越欠越多,也就越催越緊。小吃店埋怨為我作保的旅館夥計,夥計向老板借不到錢代墊,老板對我屢加白眼,恨不得把我一腳踢出門去。
轉眼初夏天氣,看看殘留在破院裏的桐樹已經開花了。我身子硬朗了些,給小旅館留下了一個小行李卷和一封信,暫欠房費和小吃店飯錢,說明日後來贖。然後我穿上一身舊軍裝出門,到了火車站。抗戰期間,軍人乘車是不買票的,我東去洛陽。
我到了古都洛陽。洛陽有東周建都的周王城和周公旦的廟宇,是曆史上有名的九朝都會。這裏,南有佛教三大佛窟的伊闕和曹植《洛神賦》所描寫的洛水,北有唐代女傑武則天行宮的邙山上陽宮遺址,東有戰國時身掛六國相印的蘇秦的故裏,西有石崇的金穀園綠珠的墮樓處。
洛陽東接嵩嶽,西接崤函,形勢雄偉,氣勢磅礴。她是曆史名城,物華天寶,人文薈萃。她是黃河文化的發祥地。
我來到洛陽,因為有一點名氣,第一戰區《陣中日報》聘請我為副刊編輯,為了招徠讀者,還鄭重其事發了新聞消息。
發了工資,我的第一件事就是想起留在西安小旅館的那行李卷。正好報社有一個年輕發行員出差去西安,我托他贖取帶回洛陽來。
沒有幾天,發行員把贖回來的行李卷往我腳邊一放,說:“十幾二十塊錢換回來一卷破被子和幾件舊衣服,可真劃得來!”
我嘴上笑笑,心裏在想不是多花幾個錢的事,是落難的時候,人家扶了我一把,情義重!
人生在世,不欺人就是不自欺。
為了寫作,我離報社,住在西郊地名叫西下池的村子裏。西下池安靜,寨牆圍繞,洛河在村邊流過。我客居的這家農戶,有一孔窯洞,一間小小的獨屋。主人住窯洞,我住獨屋。最使我高興的是,小院裏有一棵綠樹,枝繁葉茂,春天換葉,冬天不凋。每天淩晨,黎明鳥就在樹上叫,催我早起。樹下有一塊大石,我把它當作桌子,搬一張小凳坐下,在晨風吹拂和鳥聲中寫作。
就是樹下這一塊石頭,給予我像泉湧一般的文思。我在它上麵寫過收入《中國四十年代詩選》的《吊葉紫》的詩,寫過袓孫相依為命的短篇小說名篇《燈籠哨》,寫過長篇小說《南懷花》的上半部。
我在西下池村的家裏養了一隻狗、一隻貓和一隻鴿子,它們增添了我生活的無窮樂趣。
小狗很機靈。我到村口小店去喝一碗牛肉湯、吃兩塊烙餅的時候,它總是隨我不舍。我前腳到小店,它後腳進門。我喝湯吃餅,它直搖尾巴。我把一塊烙餅掰成好幾塊,丟給它,它不吃,銜起就跑掉了。有一次,我偷偷跟著它,看見它把烙餅埋在寨牆下,跑回來又要我給它吃的。我想起,我每次把編好的副刊稿子送進城發表,有時兩、三天不回來,我的狗是餓怕了的。
我的貓是一隻狸貓,毛皮油亮,渾身虎紋,身壯步健。它喜歡和我逗著玩,有時亂抓稿紙,有時打翻墨水瓶。我輕敲它的腦袋警告,它伏著眯攏眼睛乖乖承受;我高高舉起嚇唬它,它卻歡得卷動尾巴咪咪叫。夜裏,它喜歡和我睡在一起,不是在我耳朵邊打呼嚕,就是在我的腳邊又撓又抓。我把它轟下地,一會兒它又跳上床,不依不饒,我真拗不過它。
我的鴿子是一隻灰鴿,綠頭銀灰翅膀,金睛紅嘴,一看見我就咕咕叫,要吃要喝。
鴿子是被老鷹追趕到小院子裏來的,我用棍子打跑老鷹,救下了它。它失去了伴侶,自己也受了傷。當我從地上捧起它來的時候,它渾身不停地發抖。
我在牆上挖了一個洞,鋪上棉絮碎草,給它做了一個窩。
我每天撫摸它一陣子,它的傷一天天見好,金亮亮的眼睛溫馴地望著我。
我每天給它一把小米,一杯清水。
雖然它的傷口已經愈合,能在小院子裏飛來飛去轉圈圈了,但它好像留戀我,並不遠走高飛,離此而去。
我經常跑到洛河裏去洗澡。洛河源出伏牛山,河水清冽冰涼,在陽光的折射下,可以看見水底五彩斑斕的卵石。我想起當年對甄後癡情的曹植,寫《洛神賦》欲去又來的波上風采,洛河更給了我無限詩意。
我每星期總要進城去發兩次副刊稿。
我和作家李蕤是報社的同事,他編新聞版,我編文藝副刊。我們之間有默契,在新聞版上,李蕤把有利於革命勢力的消息擺在較為顯著的位置,把不利於國民黨反動派的新聞報道在標題上加重一點語氣。而我呢,在西下池鄉間審閱來稿,人不知,鬼不覺,選擇發表一些進步的文章,把誣蔑革命的壞作品丟棄在陰暗潮濕的牆角。
李蕤編新聞的手法巧妙,而我編的文藝副刊,如果碰上有人查問稿件,我就說:“沒有收到。
我和李蕤篤於友情,為了避人耳目,我們有時嬉耍在一起。他身材魁梧,我身體結實。有時在平地拳擊,他防不勝防,吃點虧。但我最怕被他抱住,兩腳離地,像安泰離開了母親大地,我就渾身沒有勁了。為了給日本侵略軍占城後造成防守困難,同時使我軍易於反攻奪城,挖平了洛陽城牆,隻剩下一條“龍骨”,我倆有時在上麵賽跑。我輕巧利索,總是一路領先。
玩樂是玩樂,認真起來,李蕤是我的良師益友。他政治修養高,像愛護小弟弟似的,他經常教育我。
洛陽地處中原,但冬天卻很寒玲,邙山風高,洛河結冰。有一天雪夜,我沒有回鄉下,李蕤陪我踏雪漫步。雪已停,風已止,夜空裏一輪明月,照著積雪的街道。我們身處險境,他勸我謹慎。因為我退過第一戰區政治部少將秘書長的舊體詩,又不肯去給幹訓團政治處少將處長吳渤海的夫人生日拜壽,很容易招來災禍。
“你看看天上,每月都有一次月圓……”他勸我有時要靈活。
“你看看腳下,堅冰壓地,大雪嚴封……”他勸我嚴守氣節。
總之,他教我要有靈活性,同時要堅持原則。
患難相交,甘苦與共,李蕤當時對我愛護備至,成了我的一盞指路明燈。
即使幾十年後的今天,我仍然敬重這位老友。
李蕤對我的忠告果然發生了應驗。因為我年輕氣盛,冒犯了不少反動權貴,尤其是得罪了頂頭上司吳渤海。有一天,操場馬術比賽,吳渤海把我叫上閱兵的“壽國台”,借口罵我戴的軍帽不正,橫蠻地摘掉我的毛皮軍帽,狠狠地摜到台下,當眾汙辱我。
我衝下“壽國台”,撿起軍帽戴上,憤怒地離開了操場。從此,我隻進城編報,再也不去幹訓團上班。
事隔半月,一天清早,忽然幹訓團政訓處派來一個副官,告訴我處長找我談話。我預感到吳渤海要逮捕我。我帶上一支蘸水鋼筆、一瓶墨水、長篇《南懷花》和一卷稿紙,就跟著副官走了。
在半路的一片疏林裏,我碰上了早晨散步的音樂家丁當。他是馬可進延安前經常求敎的老師,為人正直。他很老練,一眼就看出我的不尋常的遭遇。我向他拍了拍稿紙,他點頭示意知道了。
走進政訓處,副官把我領到辦公室等候處長的到來。可是不一會兒,他卻帶來幾個刺刀上槍的士兵,對我說:“請不要怪我,這是上級的命令!”
副官帶著幾個槍兵把我押送到軍營的監獄。
監獄的牢房裏既沒有床,也沒有桌椅板凳,隻有地上的一堆亂草。這亂草堆就是地鋪,既是蓋的被子,又是墊的褥子,夜裏睡在上麵,白天坐在上麵,孤孤零零。
我第一次坐監獄,心中憤懣,但一個流浪漢出身的人,什麼艱難困苦的日子沒有熬過?我雖然不習慣這種鐵窗生活,但還能安靜克製自己。黑夜,窗外的燈光映射到我的草鋪上,有眼睛在監視我。作為一個作家,即使落難,也在執著地追求文學事業。白天,我坐在地鋪上,以膝當桌,鋪開稿紙寫我的長篇小說《南懷花》下半部。
《南懷花》寫的是國民黨軍隊從抗日前線一路潰退,沿途奸淫擄掠的罪惡故事。我身居囹圄,更能體驗到國民黨的反動本質。因此,我把我的憤怒全部灌注到這部長篇裏。隔年,我把稿子寄往香港給樓適夷,曾獲得他回信評為“壓卷之作”的嘉獎。
監獄,並不平靜。日本飛機常常臨空轟炸洛陽。西工軍營>是轟炸的目標,我被關在軍營監獄裏,他們並不放我出去躲一躲,我隻有聽天由命,與監獄共存亡。日本飛機的炸彈傾瀉到西工,爆炸聲把我的耳朵都震聾了。
更刺激我的是,有一天夜裏,一個軍官帶著幾個大兵把一個中年農民推進監獄施刑,先用槍托毒打,然後,用繩子把“犯人”吊到梁上,一直到天明。
中年農民的鮮血滴落到地上,他一聲都沒有哀號,也沒有求饒,隻倔強地沉默著。
天明,幾個兵把他押送到別的地方去的時候,他步履蹣跚,但卻昂著頭。
苦難的中國,苦難的母親!你的兒女橫遭國民黨反動派摧殘,勤勞的農民被虐殺,善良的知識分子被淩辱!
我憤怒,我的血在沸騰,我的心在燃燒!
有一個軍衣破舊的兵在看守監獄,當他走到鐵窗前的時候,我發現他右眼瞎了,隻用左眼窺視我。
有一種奇異的意念促使我悄悄地跟這個兵交談。
我低聲問他:“你瞎了一隻眼睛還能當兵?”
他驚惶地環顧四周,然後才說:“我瞎的是右眼,哪能瞄準放槍?”
原來他是帶著母親和妻子從故鄉安徽逃難出來的。顛沛流離,風餐露宿。母親病死途中,連一張破蘆席也沒有,隻用麥秸遮屍。妻子年輕,雖然餓瘦了,但還是給人家搶跑了。
他急瞎了一隻眼睛。
不管眼睛瞎了不能瞄準放槍,隻要能頂個兵的缺額,他還是被拉了壯丁。
我同情地歎了一口氣:“看你穿的破破爛爛,怎能過冬?”
“身上破爛,肚子空!”他的左眼流下了眼淚,低聲訴說:“他是個二等兵,上邊克扣口糧,天天挨餓。”
我非常同情這個二等兵的不幸遭遇,暗示他乘早開小差,但又不能明言,隻說:“兄弟,我身上還有幾個錢,可以作路費……”
入獄時,我身上的錢沒有被搜去。
我把全數的二十塊錢都送給了二等兵。他含著滿眶淚水離去。
當天下午,我正在窗口仰頭望天,羨慕有一隻蒼鷹在雲間飛翔。忽然,守衛軍營的連隊從偏房裏拉出一個兵。我一看,嚇了一大跳,那不是獨眼的二等兵!他被剝掉了軍裝,隻穿一條褲衩。在他被放倒的身邊丟著幾件破破爛爛的衣褲。
很可能,他是把全部衣服穿在軍衣底下,準備開小差的。一身臃腫,被班長發覺了。
現在,他被放倒在場子上,周圍站著一圈士兵。一個排長,拿著一支長長的竹鞭,走前去,對著二等兵的屁股就是一陣凶猛的鞭打。二等兵在地上打滾、哀號。
連長站在場子中央,鐵青著臉,叱喝叫罵,殺氣騰騰。
一連百十個士兵,一個接著一個拿過長竹鞭,輪流往二等兵身上打。有的舉鞭打輕了,就遭到連、排長拳打腳踢。
二等兵的脊背上已經露出一條條帶血的傷痕,屁股上也巳血肉模糊一片。他鮮血淋漓,哀號漸弱,終於停止了哭喊。
二等兵被打得死過去了。他的班長端來一臉盆冷水,沒頭沒腦地往他潑去,隻聽見一聲“哎喲”,他蘇醒過來了。
他蘇醒過來,又是一陣接一陣的鞭打……
我隔著鐵窗,淚眼模糊地看著這一場悲劇的發生和經過,一、裏感到一陣陣撕裂心肺的痛苦。顯然,二等兵並沒有供出我了他錢。我想,我給他的錢很可能被連、排長瓜分侵吞了。但是當我目睹二等兵受此毒打的時候,我埋怨我救他反而害了他。我很想挺身而出,承擔責任,但作為一個知識分子,我懦弱、膽怯,並不敢真正這樣做。
我終於被釋放了。
後來,我才知道,我入獄的那一天,路遇音樂家丁當,是他把消息告訴任天馬的。任天馬是個作家,原名趙榮聲,中共河南省委地下黨的負責人之一,是第一戰區司令長官衛立煌的機要秘書。我被關幾個月後,適逢作家訪問團從重慶出發,路過洛陽去晉東南。作家訪問團到來的前夕,任天馬利用肘機報告衛立煌說:“洛陽還關著一個作家呢!衛立煌正準備歡迎作家訪問團,怕訪問團問起我來不好看,於是枇條釋放了我。
幾個月被關禁,不見陽光,空氣混濁,營養不良,身體瘦弱。出獄後,為了散心,我常到西工路口廢棄的小花園去走一走,坐一坐。任天馬住在附近,有一次,他跑來和我一起散步,說:“我神色樵悴,形容枯搞。”
作家訪問團從重慶北越秦嶺,東走黃河,來到了洛陽。作家訪問團團長王禮錫,團員當中有羅烽、白朗、李輝英、宋之的、葉以群、方殷等,大半是熟人。
作家訪問團行程萬裏,路途辛苦。
說起旅途的艱辛,王禮錫是個胖子,渾身塵土,長發垂肩。他一到來,就去理發,隻理一半,就響警報,敵機臨空,他帶著沒理完的頭跑回來參加歡迎儀式,又可氣又可笑。
我參加了迎送作家訪問團。曾經陷我於囹圄的吳渤海也參加了迎送作家訪問團的儀式,他倒沒有想到我和作家訪問團的作家們如此熟悉。他對我側目而視,臉皮笑肉不笑。
春天到來了。洛河水暖,邙山萆青,小廢園草叢中出現了野花點點。不久,城西周公廟的牡丹也含苞待放了。
我脫離幹訓團,專門編報紙文藝副刊,還是每星期兩次進城發稿。
有一天,我發完稿子,出編輯室,下台階,不慎腳扭傷。洛陽城與西下池村之間,我平常總是徒步走路,可是這一次腳痛走不了路,雇了一輛黃包車回鄉下。
黃包車出洛陽西門,我捧著一本書在車上看。車到周公廟前,忽然有一群青年迎麵走來,其中有人叫我,我抬頭一看,原來是演劇十隊的演員們。在他們當中,我發現有一個光采照人的女演員。也許她看見我在車上看書,對我發生興趣,注視了我一會兒。
我下一次進城發稿,忽然從來稿中發現一首可愛的小詩,寫得純真、恬美。我把它提前發表了。
我再次進城發稿,忽然在周公廟前路遇的那個十隊女演員來訪。原來她是早就打聽到我每星期進城的時間的。
她名叫寒玲,就是那首小詩的作者。我非常驚喜她的來訪。
她聰明伶俐,長得小巧玲瓏,尤其是她的那兩隻會說話的眼睛,更是迷人。
在交談中,我知道她是演“紅玉”的。當時,她才十七歲,已是隴海線上一個知名的女演員了。
雖然,我寫過《吊葉紫》那首詩,但對詩我還是一個初學者,不見得能比得過這個年輕姑娘的慧心。
她的這次來訪,給我們之間織下了愛情之網。從此,我每次進城,她都來和我見麵。
有時,我病了,沒能進城,她就千方百計托人給我送信,有時竟讓百忙中的任天馬轉,真是情意綿綿。我病好進城,她不怕戰區政治部秘書長陳遠湘在窗子裏窺見,匆匆趕來報社溫言慰問。
有的花開得早,有的花不畏嚴寒。迎春花開得早,它迎來了溫暖美好的舂天;紅梅不畏嚴寒,它大雪中送來清香。
我和寒玲的愛情像迎春花一樣的美麗,像徉梅一樣的芬芳。
但是,這一天,一個小學教員突然來找我,他是寒玲讀扶輪小學時的老師。
他秘密地告訴我一個壞消息集中營要逮捕我!
前些時,羅蓀在重慶寄給我一封信,一定是作家訪問團回重慶後說:“起我在洛陽的艱險處境,引起他對我的關心。羅蓀在信中語含雙關,說:“是知道我生活困難,可以到第一戰區蘇聯軍事顧問部室找他的弟弟孔柯嘉幫助。
我把集中營要逮捕我的消息偷偷地告訴了李蕤。當時,肖乾準備去英國講學,讓他的好友李蕤去香港接替他編《大公報》文藝副刊。李蕤為家小所累,不能成行。可是他要我不要把他“單獨拴在床腳”,先跑掉了。我說:“他的生活圓心在開封、鄭州和洛陽,圓周在河南,寸步不出省境,容易被人甕中捉鱉。我給寒玲留下一封信,結束了這一段感情風暴的日子。我悄悄地去西工,到蘇聯軍事顧問室找翻譯官孔柯嘉。我把他哥哥的信給他看。他看罷信問我需要多少?”我說:“我不是要錢,把我的危險處境告訴了他。”
孔柯嘉立即把我領進後院,見了蘇聯軍事顧問柯留耶夫。軍事顧問正要離開第一戰區去湖北老河口第五戰區,一口答應提前一天帶我出境。
我準備回西下池收拾行李,孔柯嘉阻止我出顧問室的大門。
黃昏時分,在守衛大門哨兵的監護下,我穿過小街,到對麵住宅裏去見了任天馬,算是辭行。
本來第三天蘇聯軍事顧問柯留耶夫才動身去老河口的,但為了確保我的安全,第二天一早就出發了。
戰爭時期,為了不被注意,軍事首腦乘的多是載重卡車。一輛卡車,柯留耶夫坐司機台,我和孔柯嘉以及衛士們坐在車鬥裏。
卡車駛過洛河大橋,路過伊闕龍門,往南飛馳。別了,洛陽!別了,寒玲!
沿途,桐樹花開,如煙如霞。
我像隻鳥兒,脫離樊籠,在藍天白雲間自由飛翔。
日未中天,我們就到了葉縣,在公路的小飯館,打尖。
事先,葉縣縣長已經前來迎候蘇聯軍事顧問。他目不轉睛注視我,可以看出他早已接到洛陽方麵的命令,準備把我扣下來。
孔柯嘉鬥爭經驗豐富,他湊上去和縣長搭訕。在縣長陪同柯留耶夫吃飯的時候,他當著蘇聯軍事顧問的麵向縣長介紹說,我是顧問的中文秘書。
縣長對我不好下手,飯後,他眼睜睜地看著我跟隨蘇聯軍事顧問坐上卡車,風馳電掣地離開了葉縣。
車行速度很快,當天傍晚,就到達老河口五戰區。
臧克家、姚雪垠和田濤都在五戰區。臧克家和姚雪垠是長官司令部的參議,田濤在《陣中日報》編副刊。我通過他們的關係,被派到戰區政治部編輯組工作。
老河口是鄂西北重鎮,位於三千裏漢江中遊,五戰區長官司令部的所在地。
司令長官李宗仁,比較開明,延攬進步人士參與抗戰事業。錢俊瑞、胡繩、安娥等,都曾在五戰區工作過,給老河口留下了美名。
在被日本飛機轟炸得遍體鱗傷的市區,還保存著一座空曠的公園。大自然生命力頑強,柳雖斷,花雖殘,但還是顯示出葉綠花紅的生機。
在傍近城市滔滔的漢江上,有一座船連船的大浮橋,鐵索橫江,浮橋動蕩,武當群峰蒼茫,漢江水麵浩淼。站在浮橋上,可以遙望漢江上遊從千山萬穀間浪濤滾滾奔騰而來,可以眺望下遊荊襄平原舒展遼闊。而最令人感興趣的是,三千裏漢江流傳著許多美麗故事仙人王天剛的妻子航船煙波渺渺的漢水,裴航的玉臼搗玄霜,薛剛練兵九湖,樊梨花紮營梨花寨……
我喜歡老河口這座小城市,但她卻被戰火燒傷。
我一到老河口,就住在經常敲響防空警報的鍾樓下、一間傾頹破敗的小屋中。姚雪垠和他的妻子王梅采就住在附近一家荒廢的庭院中。主人已經棄家離去,榴花自開草自閑。
我單身一人,謝謝王梅采邀我在她家中搭夥。姚雪垠是個痛快人,他花錢不計數,錢,放在皮箱裏,一次一次掏出來花銷,花完了作罷。
田濤隨著報社住在鄉下瀕臨漢江的羅漢寺,可以躲避日本飛機轟炸。瓜田、麥地、菜圃、古井,他樂於過田園生活,很少進城。
被尊稱為“詩公”的臧克家,住在被拆除了城牆的一條通往城裏的大路邊,茅屋一間,圍以短籬,屋後菜園,門前車馬,他的詩作一篇又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