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江漢平原的麥子熟了。日本侵略軍為了搶麥子,出動大批部隊進攻襄陽。襄陽離老河口隻百十裏地,我們隨著長官司令部迅速轉移。
姚雪垠夫婦帶著幾歲的女兒海燕,行動較困難。我年輕力壯,提起他家的那口大皮箱就走。我陪同他們到了漢江邊,浮橋已溜放,我們坐上一條小船,拉起片葉風帆,由一個飄著白胡子的老船夫搖著雙槳,就往漢江上遊劉去了。
雖然順風,但逆水行舟,小船速度很慢。日落黃昏,我們才來到青山港。
青山港是漢江的一個碼頭,港內桅杆林立。我和姚雪垠一家住進一家尚未完工的小木樓。
王梅采點起一支蠟燭。姚雪垠躺在燭光下看書。
姚雪垠看的是明末清初野史,燭淚快流幹了,他還是書不釋手。
他細讀野史,早就為他的長篇曆史小說《李自成》碼磚壘石打基礎了。
聽說:“長官司令部已先到了均縣。第二天清早,我和姚雪垠一家換了大船,揚帆去古均州。
船行中,水手釣到了幾條大魚。患難中,人與人之間不分彼此,水手烹好了魚,香噴噴分送一條給我們。姚雪垠酒興發作,豪爽地獨飲了三杯。
均縣,古稱均州,是“秦香蓮”故事的發生地。
均州,在武當山下,有占城區一半麵積的明王朝行宮。自古以來,是一座名城。“淡煙城廓枕春流,水上桃花岸上樓,記取漢濱時節好,輕帆二月過均州。”這是古代詩人對她的謳歌。
均州,確實是一座美麗的山城。滿城石板鋪路,戶戶門前石獅子。臨江石階千級,清清的江流蟻集著千百漁舟。
隔江的明崖閃光,據說是當年陳世美的讀書處。
明代的行宮紅牆黃瓦,巍蛾壯麗,單是馱碑的兩隻石龜各重百噸,是世界之最。
此時,姚雪垠正在讀明末清初野史,他手摸石龜,在作何感想?李自成當年率領大軍過均州,一把火燒掉了武當山腳的老營宮。李自成軍興於黃河,但卻殺身於九宮山。姚雪垠是個精細的作家,感情深沉,心中是喜是悲?
均州風景優美,可以觀賞流連。城中有茶肆,有飯館,可以吃吃喝喝。百裏外,日本侵略軍正在搶麥,正在燒殺,而這些人卻在山城作樂!
日本侵略軍在襄陽一帶搶罷麥子,收兵了。
夏汛到來,漢江陡漲,波濤奔湧,浪花激濺。我們大家分乘十幾隻木船在洪流中回老河口。
船,在奔流中跳蕩,像箭一般飛射,隨時都有翻覆的危險。浪花打上船頭,嘩嘩作響;浪花打進船艙裏來,濕透衣衫。船,隨著浪峰浪穀浮沉,大家不敢作聲。
回到老河口,滿眼殘牆破壁。顯然,在我們離開的日子裏,日本飛機又來轟炸過。我從警報鍾樓下遷到靠近市區的一座祠堂邊,壁裂牆傾,一床一桌一櫈,就是我的新居。
夜裏,我秉燭寫中篇《烏蘭不浪的夜祭》,出於我的流浪漢氣質,這是充滿浪漫主義色彩的傳奇性的作品。
夜深人靜,隻聽見筆尖在稿紙上發出沙沙的聲音。我不會喝酒,為了提神,有時在燭光下喝那麼一杯,一直堅持到雞啼,才上床睡覺。
一個對文學事業滿抱熱情的作家,不論在任何艱難困苦的環境中,他總是孜孜不倦地筆耕。
我把全部心血灌注在《烏蘭不浪的夜祭》的寫作中。因此,它發表後,能獲得廣大青年讀者的讚賞。是詩人鄒荻帆的夫人親口告訴我的她上大學的時候,住女生集體宿舍,一間寢室幾張上下鋪,下鋪的姑娘在遮蔽的燭光下念《烏蘭不浪的夜祭》,上鋪的姑娘個個勾頭探腦靜聽。有時傳來沙沙聲,那不是風吹夜窗,是姑娘們的歎息……
警報鍾聲一響,預報日本飛機即將臨空,老河口全城人立即跑警報。
我沒有什麼財產,唯一的精神財富就是《烏蘭不浪的夜祭》,我抱著稿子跑警報。
我從小善跑,當我跑到郊野的時候,敵機才飛臨上空。
這次,日本飛機幾十架飛來,機翼連成一大片,遮蔽天空,馬達轟鳴,震動大地,飛機陰影落地,日色昏暗。
緊接著,日本飛機在傾瀉炸彈,炸彈帶著尖銳的嘯音,落到江岸、村子、莊稼地和市區。 炸彈著地,一團團紅火光,一柱柱黑濃煙,大地在發抖,江水在激蕩。
日本龐大的機群狂轟濫炸後返航,給老河口人民留下的是,更多的仇恨!
村子被燒,莊稼被毀,老河口市區幾乎被炸平。
隻見人們抱著受傷的孩子和扶著受傷的老人回家,隻見有人在瓦礫堆裏尋找食物,隻見一隻烏鴉停在一棵被燒焦的樹上叫噪……
日本飛機遮天蔽日前來窮凶極惡地轟炸,必有大的軍事行動。果然不出幾天,日本侵略軍兵分幾路來犯隨縣、棗陽和襄陽。
一有風聲,長官司令部最先撤退。司令部、政治部西渡漢江,遠去鄂西北大山區鄖陽。而我隨同一小部分官兵到了武當山腳的石花街,設了一個留守處,分散住在農民家裏。
在石花街的溪流邊,有一片新建的蘆席棚,李宗仁將軍就在裏麵日夜對前線指揮作戰。石花街距離老河口隻有幾十裏,日本飛機轟炸老河口,在這裏可以聽見炸彈的爆炸聲。
季節盛夏,遠望武當山群峰如劍,直刺雲天,青凜凜地閃光。戰爭在隨、棗、襄陽一帶前線進行,我隨留守處在石花街農村,除翻譯電訊之外,閑來沒事,有時和紡紗織布的大娘聊天,有時在門口一邊乘涼一邊讀劉白羽的《無敵三勇士》和巴爾紮克的《鄉下醫生》,獲益不淺。
我住的農家門前有一口池塘,荷花正開。紅蓮照眼,我忽然想起遠在洛陽的寒玲,離別數月,洛陽特務橫行,環境險惡,她現在是否平安?
我到池塘邊折了一截藕莖,斷成一小節一小節,藕斷絲連。長久分離,不知道寒玲有沒有變心?我沒有寫信,隻把連在一起的藕莖寄給她。
我去發信。軍郵小組的女兵摸著不平的信封,問我寄的是什麼?我不好意思臉紅。軍郵女兵善解人意,笑著打趣你還沒有結婚吧?是給女朋友寄‘信物’嗎?反正軍郵不貼郵票,在女兵的笑聲中,我扭頭就跑。
洛陽距離老河口千裏之遙,但我沒有想到,很快就在石花街收到了寒玲的信。少女多情,她報答我藕斷絲連的是,寫得密密麻麻的一厚疊信箋和照得很漂亮的幾張像片。
日本侵略軍侵擾隨、棗和襄陽,被擊退,石花街留守處撤消,我們乂回到老河口。
剛回到老河口,因為清理政治部的房屋,我們先在漢江西岸逗留了兩天。和我同房間的老王回老婆家裏去了,套間的裏間住著兒童隊女隊長吳烈軍。一夜大雨,第二天泥濘打滑,我和吳烈軍互相攙扶從田間小路到公路邊的小館子吃飯。因而謠言鵲起。但是我們身正不怕影兒斜,一笑置之。
畫家王寄舟看見我手中寒玲的像片,他為少女的風華所吸引,愛不釋手。他以祝福我的心情照著像片給寒玲畫了一張美麗的頭像。為了驅散謠言,我有意把它掛在我的床頭上,長相憶。
老河口殘破不堪,但趣事很多:
畫家齊人,是徐悲鴻先生的高足,以畫人物須眉著稱。他騎自行車從河南部隊駐地長途跋涉來老河口看望女友。見後,他匆匆回程,女友趕到門口送他走,不見了齊人。這小子,車騎得這麼好,一眨眼就不見了!可是一會兒就聽見附近傳來了一陣呻吟。原來是齊人掉到路邊的戰壕裏去了。此事,傳為笑談。
再就是老河口有一家老酒店,經營百年,單是圍繞大廳的木架上,就擺滿丫店家幾代人的帳簿。酒店專賣陳年老黃酒,酒色濃黑,香而甜,但有後勁。田濤為人老實,隻喝了兩碗,就醉醺醺回鄉間,羅漢寺,躺倒了,昏天黑地睡了~天一夜,真是過足了酒癮。
每一次拉響警報,我善跑第一個,先到羅漢寺。住在城牆豁口附近的臧克家第二個跑到,而大膽搬到彈痕累累的市中心居住的姚雪垠,最後一個到來。臧克家、姚雪垠和我都事先相約跑羅漢寺田濤處,有茶喝,有飯吃,我們何樂而不為?
無形中,每次警報我們都來到漢江邊的鄉間羅漢寺,四兄弟作一次歡樂的聚會。
我們避警報、躲飛機,警報不解除,或日本飛機來了又走,走了又來,呆的時間長,我們就在田濤家裏吃喝。
在吃飽喝足之後,我們就天南地北窮聊,有時談到中華民族在烈火中新生,有時談到中國青年的鍛煉和出路,有時談到作家們的前線寫作。田濤沉默寡言,我喜歡插嘴,姚雪垠愛跟臧克家爭辯。
雖然有時我們爭得臉紅脖子粗,但友情深。在羅漢寺,我們在開滿苦瓜黃花的短籬後並排照像,背襯藍天白雲,像我們純潔的心地;我們在垂柳、古井前或站或蹲或坐照像,像戰士守衛國土,赤膽忠心。
後來,我們把這兩張像片寄往重慶,敬贈老舍先生。不論是抗戰期間,還是開國以後,長久歲月,他都記起我們年輕一代對他們老一輩作家的敬意。
不知這兩張當年我們四個人敬贈老舍的像片,今在否?
不是撤退,就是挨炸。堂堂七尺之軀,我們感到心情壓抑。久困老河口,何以報國?
最先要走的是姚雪垠。臧克家是我們這一夥的老大哥,他接連兩天為姚雪垠餞行。第一天,他在公園邊上的山東小館請姚雪垠吃大蔥卷餅,又甜又辣,我和田濤作陪;第二天,他又在市中心的老酒店請姚雪垠喝黃酒,幾碟小菜下酒,其樂融融,又是我和田濤作陪。
願我們的友誼長存!
姚雪垠先我們走了,他去安徽大別山區,在那裏獨樹一幟。
曾在台兒莊擊潰日本板垣師團的旅長池峰城,現在已是軍長了,他率領部隊在荊門前線抗擊日本侵略軍。幾年來,板垣師團重樹軍旗,為了報複戰敗之仇,緊緊咬住池峰城三十軍不放。
臧克家與池峰城有舊,池到五戰區長官司令部開緊急軍事會議,拜會了臧克家,邀請詩人到軍中賜教。臧克家把我和田濤推薦給池峰城,一起去三十軍。
我們順流漢江到襄陽、樊城,兩岸楓葉在秋風中飄動,如火熾燃,如血殷紅。這顯示著中國人民的苦難,也宣示著我們心中的積憤。
我們登岸陸行,路過宜城的武鎮,張自忠將軍就是英勇戰死在這裏的一座山頭上。將軍從北平馳騁中原,幾載征戰,忠勇殺敵,終於犧牲在漢水邊。我們牽馬緩緩過武鎮,仰望山頭,雲遮霧繞,憑吊將軍於征途。
臧克家、田濤和我到達荊門前線的劉猴集。前方炮火閃閃,炮聲隆隆,敵我正在惡戰。池峰城深宵秉燭,在軍事地圖上用紅藍鉛筆劃箭頭,全神貫注指揮作戰。
前線炮聲漸漸疏落,終於停息,日本侵略軍戰敗。好像炮煙織成了天上的雲紗,給日本軍吊喪。
我和田濤雙雙騎馬去戰火熄滅了的前線。我從小騎過馬,懂點騎術,勒緊韁繩,讓馬兒四蹄撲騰起霜粉。前邊有我引路,田濤在後麵大膽跟著奔跑。
沿途,田野荒涼,村莊寂靜。當我們穿過一條村街的時候,看見家家茅屋門前都躺著死屍,有老人,有婦女,有孩子。這是被日本兵殺害的。
為了憑吊死難者,我和田濤牽馬從血泊中走過。我們淚眼模糊,看見一生辛勤的老人死不瞑目,瞪眼望天;看見婦女被剝掉衣服,腸流滿地;看見孩子頭破肢斷,齜著牙齒,好像還在啼哭……
我們騎馬來到了火線上。中國士兵們正在打掃戰場。我們看見山坡上枯草一片淩亂,這是兩軍剌刀肉搏的地方,,我們看見一個日本軍官鋼盔被打穿了一個洞,腦漿從洞中流出;我們看見日本侵略軍撤退時來不及運走屍體,遺屍荒野,中國士兵正在給他們挖墳掩埋。
日本父母並不知道他們的兒子已經戰死在中國沙場,他們的妻子還在空幃中思念她們已經葬身異國的丈夫。
我們審問了一個桀騖不馴的日本俘虜兵。他的破舊呢軍裝已經有了大補丁。我們掀起他的破呢軍衣,發現他穿的貼身內衣,竟是中國婦女的一件花衫。
從日本軍官那被擊穿一個洞的鋼盔上,我們可以知道日本久戰消耗,國力不濟,連製造鋼盔都是用的廢鋼,不堪一擊;而從日本俘虜兵身上,我們看見日本發動侵略戰爭已到了窮途末路。
我和田濤乘視察戰場之便,分別到三十軍的三個師去走了一趟。
三個師的師長都是打硬仗的漢子,各有各的突出性格。
當中有一個姓張的師長,身材魁梧,魯莽好強,他住的師部門口,左右擺著兩挺機槍,隨時都可以緊急應戰。他食量特大,駐地周圍的雞鴨豬羊,都是他的盤中餐。他像個土匪,橫眉怒目,出言不遜,打仗勇猛。他打仗,是為了自己升官。在解放太原戰役的時候,他出賣起義的軍長。軍長被押往南京,屍埋莫愁湖畔,而他自己也被中國人民解放軍處死於太原城。這是其中又有一個師長叫李嘩堂,為人精細,善於出敵不意偷襲取勝。他捕捉戰機,用腦過度,額頭上隻剩下幾根頭發,他愛護備至。每次理發,他都要發出警告:“要是少了一根頭發,我就要問罪!”但在平時一也顯得文質彬彬,善於待人接物。他生活儉樸,飯桌上少葷多素。他接待我和田濤的時候,菜是蒸胡蘿卜,飯也是蒸胡蘿卜。
而最使我們敬重的是師長黃樵鬆。他有計謀,勇捷善戰,能文能武。部隊被包圍,他能突出反包圍。
他廉潔清正,在國民黨高級將領中,的確難能可貴。他家貧,沒動過一文公款。妻子在老家務農,紡紗織布,為孩子們漿洗縫補。父親到部隊來看望他時,扛著一把破紅油雨傘,走時,還是扛著那把破紅油雨傘。
他對我和田濤一見如故。有一天傍晚,他拿過哨兵的步槍,帶我們在村子裏散步。他的槍法很準,在晚霞的光照中,有一隻烏鴉站在樹梢頭,他舉手一槍就把它打下來了。他有意在我們麵前顯一手他的高超槍法,像孩子似的樂得大笑。
河南、湖北兩省交界的桐柏山駐有一支新四軍,國民黨鬧磨擦,何應欽密令三十軍偷襲,池峰城把任務交給黃樵鬆,黃樵鬆隻派出一個排,在桐柏山腳打了一槍就撤回了。
有一次晚飯後,黃樵鬆酒後吐真言。他對我們表露心跡:抗戰打日本鬼子,他不怕犧牲!但是打內仗,他不幹!他說,抗戰勝利後,他就離開部隊,回老家去當個真正保護老百姓的“保長”,給老百姓做點好事。
當然,這是他的幻想。事實上,抗戰勝利後,他升為三十軍軍長,頂替了池峰城。他良心不泯,在太原起義,但卻被他部下的一個師長出賣了,蔣介石親自審問他,他破口大罵,被殺於南京。解放後,中央國務院批準他為烈士。
四 從漢江到隴水
1941年新春到來。日本侵略軍被擊敗後,一時未敢再蠢動。戰事平靜,三十軍的官兵們在荊門前線歡度春節。各師派來高蹺隊、旱船隊,跑來向軍部拜年。鑼鼓喧天,好不熱鬧!
前線無戰事,我返回老河口,搭乘長途汽車去洛陽。
我和寒玲長久分別,思念之情油然而生。我先用軍用電話,托人通知她,我即將到洛陽。
除了雜牌軍之外,國民黨嫡係部隊消極抗戰,屢次挑釁,跟共產黨八路軍、新四軍鬧磨擦。凡是郭沫若三廳領導的各戰區演劇隊,都受到國民黨排擠,甚至被解散。寒玲已經離開演劇十隊,到洛陽附近鄉間李村教小學。
我提著一個布口袋,路經蘇秦故裏,過伊水,來到寂寞的李村。
李村是個小鎮,小學就在鎮公所的大牆之下,學校就像虎爪下的一隻小羊。
寒玲正坐在小操場上,一邊曬太陽,一邊織毛衣。看來,歲月的磨難使她變得成熟多了。 一直等到我的影子落到她的跟前,她才抬頭,吃驚地站起來。為了等我,她沒有回陝西武功家裏去過春節。
在溫暖、明媚的陽光下,她兩頰羞紅。這時,寒玲正好把毛衣織好收針。她脈脈含情地攤平新織的毛衣,給我比試,正合身!
分別經年,寒玲連我的體長身寬都記得這麼清楚。
寒玲是一個多情少女,她帶我到她窯洞裏去。窯洞裏有兩張床,她告訴我是一個女學生陪她過夜睡的。我發現在她的書桌窗子上,貼著一首詩,我細看詩句:“皎潔月色照窗頭,一格光明一格愁……”
我歎息一聲,撫慰她,她輕輕地推開了我。
第二天一早,寒玲親手炒雞蛋、烙軟餅、煮大米稀飯,和我共餐以後,就雙雙離開李村,去洛陽。
她想替我提布口袋,我不肯。
她笑笑地問我,“裏邊裝的是什麼寶貝?”
其實,布口袋裏裝的是這一年來她給我寫的一束信。
我說:“等我們結婚的時候一定給你看!”
我沒有長物,把寒玲給我寫的信隨身帶著,當作最珍貴的紀念品。
也許,我脫口而出的“結婚”兩個字震驚了她。更何況,剛一進洛陽城,就有對我倆的流言蜚語。第三天,寒玲忽然失蹤了。是她被秘密逮捕?還是她變了心?
為了向社會告急,也為了召喚寒玲,我出於下策,把她給我的信摘錄發表在報上。
摘發的信,使社會關心,也觸動了寒玲的感情。
她是鐵路扶輪小學畢業的,父兄又是鐵路員工,她藏身於鐵路女職工宿舍。這一天,她突然托人送來一張字條,約我見麵。
在鐵路女職工宿舍,梧桐樹飄盡了枯葉,光禿禿的。寒玲出現在院子裏,臉色蒼白。
我沒有好氣,責備她是“人變人形,是鬼變鬼影!”
她轉身拭淚,遽然離去。
春節已過,她還是抱著痛苦的心情,回到陝西武功她奶奶和普集她父母家裏去了。
為了追她,我從洛陽乘火車西行。
車到西安,我沒有忘情紅鷹。聽說:“她隨劇團去陝甘寧邊區,因帶有我寫的幾本書,在韓城被特務扣留,押送到了西安集中營。
集中營在西安城外,高牆拉上了帶刺的鐵絲網,三個崗哨,門衛森嚴。
我假借曾在報社同過事的王紹祖名字,求見陸沉,他也是我在報社時的同事。
陸沉出來一見是我,臉色有變,但立即引我進入集中營,到了他的房間。
陸沉的第一句話就是責怪我:“你怎麼到這個地方來?這裏有不少人認得你呀!”
我坦然相告,我是來尋訪紅鷹的。
“她麼,查無實據,早已釋放了。”
“她到哪裏去了?”我關心地追問。
陸沉雙手一攤,搖了搖頭。
陸沉良心不死,他怕出事,不願我在集中營多逗留。
集中營前門把守極嚴,後門荒僻。
陸沉帶我出後門,一直送我到城門邊,找了一家小飯館,上樓覓冷靜的一角,既為我接風,又為我餞行。
酒過三杯,陸沉低聲對我說:“西安是個魔窟,你千萬不能久留!……”
說:“著,他從身上掏,出一疊鈔票,塞到我的手裏些少盤纏,助你上路。”
我身上不缺錢,謝絕他的饋贈。
他目送我進了城。
我之敢於信任陸沉,由於他平日的為人。人與人之間,有人親熱如火反為仇,有人君子之交淡如水。
我暫住詩人倪受乾遺孀李述君的家裏,聽陸沉苦心規勸,再傳聞紅鷹在寶雞“工合”,於是我繼續西行尋覓。
可是到了寶雞,一打聽,紅鷹已去甘肅河西走廊,問不出她的具體地址,隻好折回在武功下車。我冒充是演劇十隊的隊長,騙取在火車站當站警的寒玲寄哥的信任,找到了住在奶奶家的寒玲。
寒玲沒想到我突然到來,可是她的老於世故的奶奶卻猜到我是誰。老人早就知道我和她孫女的關係,曾對寒玲說:“我把你像捧珠子似的捧大,不答應你嫁給那個姓黃的!”而寒玲的 嫂嫂更在一旁加油添醋叫姓黃的和你這個美人兒在一塊走,多不相稱!”
為了避嫌,寒玲帶著她的小侄子陪同她一道把我送到火車站附近的一家小旅社住了一夜,第二天我就乘火車去東邊不遠的普集去拜訪她的父母。
寒玲的父親本來是個火車司機,有一次火車中途停駛,他貪涼睡在鋼板的車篷上,受了夜寒。從此,他骨骼酸痛,不能再駕駛火車,退休在普集,住在軌道支線盡頭的一節廢棄的破車廂裏。
寒玲的母親倒挺善良,對我以禮相待,隻是她的父親把我拉到小茶館,表麵是喝茶,實際是盤詰“你每月能拿多少錢?我們這裏挑水賣的也月入三百元呢!”
退休老工人嫌貧,我憤然離開普集,返回西安。
在西安,我又暫住李述君家裏。為了寒玲今後的生活出路,我托述君給她去信,扶她一把。
我特地去訪謝冰瑩。謝冰瑩在西安編文藝月刊《黃河》,頗有影響。我曾將渡黃河的那篇散文交給她發表/彼此有好印象。可是冰瑩已上華山,由一位青年女編輯接待。她向我約稿,並先預支了一筆稿費。我奔波輾轉隴海線,身上消耗殆盡,旅途正需費用。
我離開西安,述君重友情,她寡居無事,甘冒黃河北岸風陵渡日軍炮擊潼關,陪我東去洛陽。
在洛陽,我和報社的幾位老同事小作聚會。戰爭歲月,生離死別,我們連同李述君一起合照了一張像,作長久的紀念。
述君他們一直送我到伊水邊的龍門。述君多送幾步,我倆在伊水橋上分別。述君垂淚對我說:“生生死死,你思我念。我會把寒玲弄到我的身邊,我會使你倆永不相忘…”
我含淚揮手而別。
南行的第一天,行程短,日未落山,我就住彭婆鎮,夜裏剔燈開始逐日在途中歇腳時給《黃河》寫長詩。
河南大平原曆來兵災嚴重,我每天行程百裏以上,逢縣住縣,逢鎮住鎮。一路上,碰見一些背槍的散兵,在公路上打鷓鴣,用野火燒熟吃;有時,遇見他們在路邊經營食宿的店鋪難酒,紅著眼睛看人,唱著淫穢的小調。這些亡命之徒,一槍在手,天不怕,地不怕,既白吃,又不付宿費。老板小本買賣,不勝困擾,但隻好送神送鬼,保一店平安。
我天天步行,腿走腫了,雙腳打起了血泡,走路一扭一扭的。看來,中原剛剛打過仗,大災之年,路上既無車輛,連毛驢也看不見一隻,我隻好咬牙忍痛,一步一步地挨著往南走。
遠方地平線上已經出現了方城。我到了獨樹崗,卻怎麼也走不動了。
我隻好在崗上公路邊的小歇店住下,歇息一天。
不要小看這獨樹崗,它生產的梳子和篦子質量好,傳誦中州。梳齒細密,有彈性,女人梳理長發,在軟風中飄動如絲綢;篦齒整齊,粗硬、解癢。
我為寒玲幾千裏奔波。正如當年我在武當山腳寄給她表白“藕斷絲連”的心跡一樣,真是愛情難斷。人生在世,除了聖潔的母愛之外,還有什麼能比愛情撩動人心呢!
於是,我在獨樹崗買了一梳一篦,而且在梳子和篦子上都刻上了同樣的一溜字為玲千裏跋涉”,以作留念。心想,有朝一日我倆重相會,我會把這梳子、篦子親手交給她,讓她心靈顫動,感我至誠,排除一切阻力,開放爰花,結成情果。
在河南大平原千裏徒步南行,這一天傍晚來到了伏牛山東邊的鄧縣。霞光滿天,映照得山野一片玫瑰紅。
姚雪垠住在鄧縣,我暫作勾留,重返前線。
姚雪垠的嶽母家在西街,他是和他的妻子王梅采住在一起的。
門前冷落,既無車馬喧,相交具白丁。姚雪垠大有“韜晦”和“澹泊明誌”的氣概,幾乎是“隱居”在鄧縣的。
王梅采儉樸持家,一天三餐,均以小米粥或麵疙瘩湯,再加上紅薯粉摻包穀糝做成的花卷或烙餅。
姚雪垠甘於貧苦,他精神振作,每天用舊報紙練字。後來,他的字鐵筆銀鉤,寫得這麼好,就是此時打下的雄厚基礎。
我在姚雪垠家裏小住這幾天,很快就消除了仆仆的風塵,恢複了疲勞。
於是每天清早,我隻穿一條褲衩跑步鍛煉身體。我天天在鄧縣城牆上環城跑一圈。
我跑步回來,姚雪垠看見我的布鞋又髒又破,笑著說:“你的鞋該洗也該補了!”
我認真地回答不洗也不補!為了寒玲,我穿著它走了千裏路,我要原樣留著它做紀念。“將來我和寒玲結合,要是她沒良心,我就用這鞋打她!”
姚雪垠聽後一陣哈哈笑。在笑聲中,我聽出他對我的同情和憐恤。
交友多年,我深知姚雪垠的性格。平日裏,他目光炯炯,嘴如鐵,喜爭好鬥,毫不饒人;可是在你落難的日子裏,他豪俠心腸,濟困扶危,鼎力相助。
長途跋涉後,我借此在姚雪垠家裏休息。我寫完給《黃河》的長詩之後,又動筆寫中篇小說《三次遺囑》。“有人燒起野火,悠揚悲壯歌唱!”這是我先後了解過洛陽集中營和去過西安集中營的所感寫成的血的控訴。
河南鄧縣離湖北老河口,路程一百二十裏,我一天就走到。
一打聽,三十軍已從荊門前線移防老河口休整。
第二天,我就回軍部。
軍部設在鄉間的一片桃林裏,桃花正盛開,驚蟄後,蜂蝶在桃林繁忙紛飛,好一派春天景象。
春天,給人間帶來絢麗和芬芳,而給我帶來的卻是淒楚和辛酸。
從此,我與寒玲長久離別,再也沒有片紙隻字互通信息。
前方無戰事,三十軍從老河口繼續往後移防到鄧縣。當然,臧克家、田濤和我經常是姚雪垠家裏的座上客。我發現,姚雪垠家門換上了一副春聯,墨跡猶新,字體剛健,是姚雪垠親筆寫的澹泊以明誌,寧靜以致遠。”
處此混濁之世,姚雪垠久不出山。他借此格言表明心誌。我和臧克家、田濤幾個住在城裏,三十軍軍部駐紮在鄉下。
這一天,軍長池峰城忽然通知我們下鄉去和他見麵。軍部駐紮在一個大地主家裏,磚牆大院,花木扶疏。
池峰城頭紮羊肚白毛巾,躺在一把躺椅上,愁戚戚,病懨懨。
他先歎了一口氣,然後低聲細語他的上司集團軍總司令孫連仲怪他養了幾個“共產黨”,“把部隊帶壞了,提頭來見!”臧克家老練,一眼就看出池峰城裝病,借他的上司之口,給我們下逐客令。
也難怪,當時國民黨已掀起反共高潮,池峰城哪能抗得住?他不把我們扣起來,不出賣我們就算好了。本來,池峰城屬馮玉祥的西北軍,不是國民黨軍嫡係。他原想左右逢源,腳踩兩隻船,既投靠國民黨,又拉攏共產黨。現在,事到緊要關頭,還是保住實力要緊。
我們當即向三十軍軍長池峰城辭行。
出於“日後好見麵”,池峰城命令副官給我們三個人分贈了一筆路費。
我們三人離開了鄧縣。臧克家回黃泛區鄢陵嶽母家,我和田濤結伴去西安。
田濤攜家帶小,妻子武智仁和兩個女孩子跟著他。戰爭年月,生活顛簸,缺吃少食,營養不良,他的大女兒臉黃肌瘦。田濤夫婦準備去陝西投奔親戚,為了減輕生活負擔,更因幾千裏奔波,路途艱辛,田濤夫婦在上路之前決心將大女兒送給人家。田濤在鄧縣人生地不熟,在這困難時刻,還是姚雪垠扶危濟困,出麵找到一位老寡婦,把田濤的大女兒安頓在鄧縣。
田濤的大女兒淚眼汪汪看著父母牽著妹妹離去。她似懂事又不懂事,軟弱地低聲哭泣,向父母跟蹌追去,但卻給一個陌生的老婆婆拉住。父親心硬,遠遠地站在大路邊,而母親心疼,幾次跑回來摟住女兒,又親又哭。
我雇了一輛“排子車”,武智仁抱著小女兒坐在車上,我和田濤跟隨步行到洛陽,然後搭乘隴海路火車去西安。
田濤一家去投靠親戚,而我卻去找李述君。
李述君一見麵,立即高興地告訴我,寒玲住在她家。
武功一別,心中不快;我很久沒有和寒玲通信。戰爭歲月,我行止無定,李述君也沒法和我取得聯係。沒想到李述君言而有信,把寒玲招引到西安,介紹工作,住在她家。
可是我到來的時候,寒玲回武功看望她的奶奶去了。
我心生一計,背地裏給武功發了一個電報,以李述君的名義,借口病了,要寒玲急速回西安。
李述君暫時把我安置在後院的一間空房住下。
就在當天午夜,忽然有人用北京話清脆地喊了一聲碧野,這聲音似熟悉又似陌生,但我的心一動,不是做夢吧,莫非是寒玲?作為一個女演員,她吐字當然清晰,能說:“一口流利的北京話。
我開燈,連鞋都來不及穿,赤腳前去開門,一看,果真是寒玲!
寒玲把我帶到前院的大房子裏,這是她和李述君同床共枕的地方。可是述君乖巧,反倒躲到後院我住的房間睡覺去了。
在燈下,我和寒玲彼此沉默。她深宵靜坐,緊鎖眉頭,是怨?是恨?
在燈下,我看見寒玲在流淚。最後,她低聲吐出一句話“我不甘心!”
多長時間分離,多長時間不通音信!作為一個純真的少女,她怎能不感到委屈!
我無言安慰她,隻是提到我是怎樣假借李述君的名義給她打的電報。
寒玲忽然破涕而笑,反悲為喜我一上火車,心裏一動,“就猜到是你來西安了……”
山西已被日本侵略軍占領,隻黃河一水之隔,西安多警報。日裏夜裏,我和寒玲在警報聲中聚合在一起。西安城牆挖有防空洞,日本飛機臨空,寒玲嫌閉氣,不肯鑽防空洞,寧可站在城牆腳下。日本飛機夜襲扔炸彈,她連伏倒也不,還是我強按她倒地,把身子覆蓋著她。
她的行為使我悲傷:“你為什麼要這樣輕生?”
寒玲這一年才十八歲,少女的心是這樣純真聖潔。她美貌鍾情,多愁善感,別無他求,背著人生的十字架前行。
在西安,我遇見畫家齊人。他曉我以“抗戰有責”,邀我參加部隊,重返中原戰場。
抗戰初期,我和魏伯同行,準備去陝甘寧邊區,途中我病倒三原東裏堡,未能成行。這次,我想實現我的願望,準備去重慶取得去延安的關係,然後帶著寒玲一塊奔赴延安。
我對齊人說,我要去重慶。
齊人說:“他也要先去重慶,隨愛國將領沈克乘火車去寶雞,轉乘長途汽車去重慶,然後同我一起東返中原戰場。
在離開西安去重慶前夕,我和寒玲夜遊蓮湖公園,夜霧籠罩,月色朦朧,荷香陣陣,水鳥聲聲,兩心相印,依依惜別。她問我什麼時候歸來?我隨口吟詠唐詩一首:“君問歸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漲秋池,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
我第一次到重慶,住在嘉陵江彙入長江的入口處。山城崗坡起伏,千萬人家住在低穀煙靄中。這是一座奇特的城市,名為“戰時首都”,市中心那座“精神堡壘塗上的是一層金粉。諺雲好個重慶城,山高路不平,口喝兩江水,笑貧不笑淫。”
由羅蓀介紹,徐冰約我去生活書店小樓上見麵。徐冰很精明幹練,對我說明“江南事變”發生不久,國民黨嚴密封鎖去延安的道路,要麼在重慶等一段時間,要麼回中原,“有一分光發一分熱”。
當時,國民黨特務四處抓人,作家、藝術家多半躲避去香港,重慶落入了“黑夜”。大批日本飛機轟炸較場口,巨洞被炸塌堵塞,悶死了上萬人,丟屍波濤,漂流長江。重慶市經常掛起一長串紅球,預告大批敵機將臨上空。人們不敢在白天活動,反而入夜聚會。蘇聯塔斯社社長舉行夜宴,羅蓀帶我去參加。燭光中所見人不多,隻有幾個作家和詩人,葉以群、陳紀瀅和任鈞等在座,一桌人而已。
我在重慶百無聊賴,一個人經常跑來跑去。有時到江邊羅蓀家去玩。在他家,隔江可以望見南岸山頭上那挺秀的文峰塔;有時到化龍橋隔嘉陵江對岸的山村去看望李蕤的兩個小姨子宋蘊玉和宋懷玉,她們和新聞記者高天避日本飛機住在一起。女演員張瑞芳住在兩路口街邊小樓上,有一天,她看見我路過她家,在樓欄上招手呼我上樓,她在樓梯口含笑迎接。我們是老朋友了,一見在天津開灤煤礦公司,她和作家陳荒煤在一起;二見在開封,她也是和作家陳荒煤在一起;三見在武昌,她還是和陳荒煤在一起。這次,她卻是獨自一人。
張瑞芳聰明透頂,她從我的眼神中就知道我心裏在想什麼。
她是個絕代佳人,感情細膩,聲音柔和地對我說:“荒煤已經去延安,我把我的妹妹介紹給他了……”
交談不久,我告辭。我穿一件新縫的夏布長衫,風度瀟灑,飄然下樓。
作家藝術家星散,很多刊物被禁,憑稿費難以維持生活。我把在五戰區老河口和荊門前線完成的中篇小說《烏蘭不浪的夜祭》整理後,交給羅蓀主編的《文學月報》發表,然後就北歸西安。
回到西安,齊人拉著田濤,催我同赴中原戰場。
西安長街落葉,灞橋楊柳枯黃。車子啟程之日,寒玲在寒風中送我,我又踏著寒霜把她送回李述君家。長期離別,珥情依依。
我們乘的是部隊的汽車,翻秦嶺,穿藍關,過龍駒寨,出荊紫關,到漯河。
在漯河,我們又把臧克家、李蕤等大哥招到一起,成立了文化工作委員會,而領頭的卻是徐逸樵。此人掛少將銜,原是一蘇州反省院院長,胡宗南推薦來的。他身邊有幾個心腹,暗地裏在監視我們。
環境惡劣,我們心情都不好。那時碰見日全蝕,大地昏暗,精神迷茫,這正像是我們的處境。我們麻醉自己,天天窮作樂,主要取樂對象是畫家齊人。有時,我們在一起洗澡,齊人對鏡,我們故意誇他是天下第一美男子,其實他是一個大麻臉;有時,我們在野地莖比賽跳遠,齊人身體健壯,但我彈跳力強,勝過他,大家鼓掌假裝稱讚他再往前跳兩尺就好了,一定能超過我,累得他氣喘喘,汗涔涔;有一次,我們打賭赤身渡漯河,大家脫得精光下河,看誰先遊到對岸。我們讓齊人爭先,卻半途退回。我們惡作劇,抱起他的衣服跑掉了,害得他天黑下來才光著屁股跑回來……
這種窮快樂的日子過不了多久。江南事變以後,新四軍退居皖北。同年冬,我們從河南漯河調往安徽臨泉。臨泉近敵占區,環境很複雜,更容易製造事件,徐逸樵已經在織網準備下毒手了。他捕獵的第一個對象,就是喜歡和我們親近的年輕收發員。徐逸樵把剛交給收發室的一封信取回,借口他寄給胡宗南的信被人偷拆過,把收發員吊起來,屈打成招。
徐逸樵的所作所為,顯然是對著我們來的。
這事給鄂、豫、皖黨政軍委員會中將副主席沈克知道了,他為人正直、開明,平素對我們比較有好感。在一次紀念周大會上,他指冬瓜罵葫蘆,申斥了一頓徐逸樵的心腹有幾條小走狗,在到處跑,在到處聞。“當心我打斷你們的狗腿,削掉你們的狗鼻子!”
即使在艱險的環境裏,我們正義凜然。女作家陸晶清的弟弟陸萬美在新四軍被打散,沿途乞食,流落到臨泉。他破衣爛褲,蓬頭垢麵,拄著木拐,一拐一拐來找我們。我們秘密收留他養傷,然後湊足了路費送他上路,讓他去重慶投奔他的姐姐。
我們終於被調往河南葉縣,參加了湯恩伯的三十一集團軍的三一出版社,編輯部在寺莊。
寺莊環境幽美,寨牆環立,北有平頂山,傳說:“是北宋大將焦讚、孟良曾經占山為王落草的地方,現在是中國煤都之一。發源於伏牛山的沙河繞寨而過,初夏時節,我們就爭先到河裏去遊泳。
在寺莊我們借此安靜環境,勤於寫作。臧克家住在一個農家院子裏寫長詩《古樹的花朵》,田濤住在一個農家大院裏寫長篇小說《潮》,而我住在一個農家小草屋裏寫中篇小說《遠
方》和《麥季》。
我們除了寫作之外,還主編一個《大地文叢》文藝刊物。第一期就發表了徐盈、林煥平等進步作家的文章。結果刊物一出版就被查封。臧克家、田濤和我同時被第二戰區和第五戰區三青團夾擊,站不住腳,先後離開了葉縣。
臧克家和田濤先後去了重慶,而我獨自北走洛陽,西轉西安。
我到西安,正值夏季。在李述君處,得知寒玲已去隴東教小學。
我隻在西安逗留一兩天,即去寶雞,然後往隴縣尋訪女友。
從寶雞到隴縣,一路窮山惡水。沿途可以望見一些山頭上有古堡,那是亂世人們躲避兵災匪禍、築城自衛的地方。隴水蜿蜒於高原,河灘亂石,水清無魚。路上唯一的買賣,是遲遲結果的杏子。杏子細小,手指一般大,不洗泥土,捧起一把,搓一搓,就往嘴裏塞。
途中,我歇宿在鳳翔縣境的村邊小店,吃的蕎麥麵,本來就苦澀,再加以硝代鹽,苦中更苦。我一夜和衣睡在隴水灘,天明繼續匆匆戟路。
日落黃昏,我才趕到隴縣。隴縣古老而殘破,隴水在這裏成了一條線,這一線隴水養活了一方人。小學放學,學生娃娃們在河灘裏貪玩,撿卵石,捉蟛蜞。
我不知小學在哪裏,更不知道寒玲是不是在校。我找一個小姑娘問道,“你可認識寒玲女老師?”
小姑娘在落日中抬頭詫異地打量我:“誰是寒玲女老師?”我忽然想起了寒玲的原名她又叫“劉真元”
“啊,是劉老師,長得水亮水亮的?”
看來,小姑娘很喜歡她的劉老師,她領我到學校門口,才轉身離去。
我手裏拎著一個布口袋,軍裝上落滿黃塵,先拜見女校長。她一眼就看出我的來意,立即叫來了寒玲。
寒玲微微地愣了一下,她沒有料想到我長途跋涉,突然到隴縣來找她。
她把我領到她住的有著樹木、花草園林的小房間裏。
她阻止了我的第一個動作:“我害了肺病!”
我難過,低聲問你:“為什麼又當了孩子王?”
暮色入窗,在昏暗裏,她的眼睛像兩點星光:“孩子們天真,我喜歡和他們在一起。”
入夜,附近相繼傳來了狗叫雞鳴。隴縣在西北黃土高原上,偏遠荒涼。
我和寒玲重聚,一直談到深宵,月照紗窗,花影搖動。
寒玲讓我睡在她的床上,她找女同事過夜去了。
寒玲走後,我愁思切切,憂心忡忡。她真的害了肺病?
我打開她的抽屜,在油燈下,一本紅皮日記赫然出現在我的眼前。我輕輕拿起日記本,“這不是前年在西安我贈送給她的那一本嗎?翻開扉頁,果真清晰地映現我寫的句字心靈的鏡子!”
我心潮起伏,怎麼能睡得著?在燈光下,我把頭埋進日記本,全神貫注,從日記本的第一頁細細地看起。
日記本每一麵都塗滿了少女鮮紅的心血,每一個字都溶入了少女純真的感情。
日記本裏有詩情,有溫馨,有憂鬱,有悲傷,有感情的奔湧,有愛情的風暴……
不知不覺間,我在寒玲的日記本上滴下了淚珠。
在勾留小學園林這幾天,寒玲一下課就來看我。清晨,鳥兒出窠,黃昏,鴉雀歸巢,寒玲都來看我。下課鈴一響,她也來小坐片刻;至於夜晚,更是她自由支配的時間,一定談到深宵。
寒玲聰明,隻要你眼睛一轉,她就知道你在想什麼。用不著你說,她就把事情辦好了。
小城生活物資缺乏,有一天中午,她來回急急忙忙走了十幾裏,特地給我買回來一包水果糖。
她剝開第一顆糖塞進我的嘴裏。
我頑皮地笑問:“什麼時候我倆送糖給人家吃?”
寒玲把頭一擺,長發一飄不忙,“明年我才二十歲……”這一天,天色微明,我走了。
我提的布口袋裏裝有“心靈的鏡子”那本寒玲心愛的日記本。
這果真是寒玲的一麵鏡子,它映現在我眼前的是,她的美麗的心靈。
寒玲把我送到隴水邊,河灣裏還映現著最後一顆大星星。她從河裏拾起一塊斑斕的卵石,脈脈含情送給我。
我理解,她的愛情堅如石。
也不知道是不是寒玲對我的考驗,我此去重慶,她要我路過秦嶺腳下雙石鋪的時候,去看望一下她原先演劇十隊的一位女隊友。
我帶走了寒玲的日記本。日記本的每一頁,都通過她的筆尖記下了她的夢幻般的思念。
我拿走她的日記本,卻造成了一個悲劇,落得的是一個永遠痛苦的思念。
五 從芙蓉城到邛崍山腳
我乘長途汽車,從寶雞出發去重慶。汽車翻越秦嶺,在雙石鋪打尖。車一停,我就遵照寒玲的囑咐,去雙十鋪小學,看望她的女友邵瓊。
邵瓊驚喜我的到來。她身材小巧玲瓏如寒玲,也是當年演劇十隊的女演員。我耳朵尖,聽見邵瓊的女伴在低聲笑語人家說:“碧野不漂亮,我看他風度好!”
沒想到這一句戲言,卻使邵瓊動心。
她一直把我送到雙石鋪車站。臨別握手,她囑咐我一定給她寫信。
我本想去重慶,但慕名芙蓉城。我在成都先下車,逛逛錦江,瞻仰瞻仰杜甫草堂和薛濤井,然後再繼續南行。
我剛把行李在一家小旅館放下,就迫不及待上了街。
沿著芝城公園的一角,是書市祠堂街,這引起了我的興趣,觀光大城市的書店,也是一種莫大的樂趣。我一家一家書店溜達過去,忽然,我眼一亮,看見了“莽原”兩個大字招牌。“莽原”,這名字標誌著進步,有一股吸引力。
“莽原”,是一家書店,也是一家出版社。我進去一看,全是開架售書,中間還放著長條大桌,擺滿了書,任你站著挑選閱讀,不費一文錢,還供有清茶解渴。
莽原書店裏的業務員,全是青年。
我翻閱莽原出版的文藝月刊《筆陣》。這是中華全國文藝界抗敵協會成都分會主辦的刊物,赫然出現在我眼前的是主編葉聖陶。
我拉了一把一位精明能幹的年輕業務員,低聲問道:“葉聖陶先生住在哪裏?”
他從近視眼鏡裏眯著眼睛審視了我一會兒,然後說:“葉先生住醫院去了,有什麼事請寫條子我轉交。”
我寫了條子,問候葉聖陶先生。
在回小旅館的街頭,我買了兩塊蒸糕,算是一餐。
我前腳進門,就聽見後腳有人跟入。
我一看,原來是莽原書店那個精明能幹的小夥子。他自我介紹他名叫周鼎文,是莽原的經理,讀過我的作品。
當他知道我將去重慶,眼鏡後的兩眼像燃起了火花,極力拉我不要走,要求我留在成都,“莽原”聘請我任總編輯。
年輕經理的熱情感動了我,一言為定。
葉聖陶先生是成都開明書店總編輯,通過他的關係,周鼎文把我安排到開明書店的書庫裏住下。門前一條石街,院中一口水井,書堆裏擺上一張竹床,這就是我棲宿的地方。
石街清靜,我可以臨窗讀書寫作;水井清涼,我可以淋浴消暑。
每天清早和傍晚,我穿過少城公園的射箭場去莽原書店進餐。
莽原書店是一座吊腳樓,抬起四角,可以移動。為了拓寬祠堂街,書店已經後移。小樓後麵,是少城公園的溪流和垂柳,從後窗眺望,公園風景優美。在這抗戰的大後方,算是一片“樂土”了。
周鼎文當廚,會做不少可口的川味菜。尤其是對我,待如上賓。麻辣雞絲、甜而不膩的夾沙肉、濃香的燈籠椒塞肉、清香爽口的荷葉粉蒸肉、麻婆豆腐,都是他的拿手好菜。
當然,他最拿手的是播種友情。他知道我和寒玲的關係,從她來信的信封上,他詳知她的通信地址。有一天,我忽然收到了寒玲的彙款單,原來是周鼎文背著我給她彙去一筆路費,請她來成都,但款子被她退了回來。
我不能怪周鼎文煞費苦心。寒玲就是這一種女性,我和她相爰兩年,她沒有吃過我的一顆瓜子。她不重物質重精神。
其實,莽原書店也並不富裕。經理周鼎文和張展、姚雪崖等年輕休計們,有時也隻能買幾個“地瓜”當水果吃。
我看出莽原對我負擔重,就想辦法去灌縣青城山教書。青城山風景美麗,私立蔭唐中學就在青城山麓。校址是長生宮,楠木參天。我貪圖它幽靜,可以寫作。
在我居留莽原書店期間,給我寫信最多的反而是邵瓊。她後一腳趕來,同在青城山教書。
在邵瓊來青城山的那一天,學校正好在後園挖到兩棵雪,白的蓮花菌,煮成鮮美的湯,請我和邵瓊共嚐。一蓮花菌成雙,這豈非是一個預兆?
開學後,秋雨連綿,尤其是青城山,雲遮霧繞。青城山以一個“翠”字著稱,天一放晴,山色更顯出醒目的青翠。
一盆紅豔豔的山茶花在我和邵瓊的房門前雨中盛開。
雖然是名勝地,但久住也感寂寞淒涼。
學期沒有結束,我和邵瓊就回到成都,由陶雄和牧野兩位作家介紹入空軍政治部,專門撰穹嶽飛、文天祥、史可法、鄭成功等曆史愛國英雄人物傳記,鼓勵抗戰士氣。
其實,我在白天上班和在夜晚燈下,大部分時間都在進行長篇小說《肥沃的土地》和中篇小說《奴隸的花果》的寫作。
當時,艾蕪在桂林,他思念故鄉,知道我到了成都,寫信要我給他一部長篇,應三戶圖書出版社之約出書。艾蕪著作等身,文壇名將,我感於他對我的愛護和培養,寫了《肥沃的土地》寄給他。這是一部描寫黃河泛濫前賈魯河畔農村的故事,出版後獲得茅盾大師的好評(見《茅盾文藝雜論集》)。
當時,我的中篇《奴隸的花果》,是以我童年在故鄉貧民窟生活為素材寫成的。靳以把它先在福建報紙上連載,然後收入他主編的《奴隸叢書》出版。
經朋友介紹,我和邵瓊無需租金住進一家有菊花迎曰和南打芭蕉的庭院小樓上。一個紅泥小爐,一個土缽,就是生活的依存。季節已入秋,但成都佘熱未消。晚間寫作,蚊子在燈前飛繞。感謝邵瓊站在我身邊揮扇散熱驅蚊。
寒玲好象聽到了傳聞,給我來信:“我就要來成都,你給我準備一副棺材!”
我心驚。
邵瓊惆悵。
邵瓊肚子裏巳經有了孩子。
寒玲,我們雖然沒有信誓旦旦,但長達兩年的愛情,為什麼光開晃花不結果?是你疑慮重重?是我中途變心?是愛神在捉弄了我倆?
我命運不幸,亞蘇戰死雁北,消息傳來,使我傷心落淚。我計算她的年華,才二十三歲。她的犧牲,給我心頭壓上憂傷。回想幾年前在北平潮州會館的屢次相會,回想寒風中在火車站離別,至今仍曆曆在目。尤其是回想起她對我說:“的這種榴花是不結果的”讖語,竟在今天應驗!
這時春末,我仰望南雁北飛。雁影無聲,沒於天際,是不是候鳥對我暗示亞蘇已不在人間?我對傳聞亞蘇的死,還是半信半疑,她年輕,生命力強,不會被一槍一彈奪去美麗的青春和頑強的生命。
我從友人家中采來一束剛剛開放的石榴花骨朵,遙祭亞蘇。
同時,我又帶著一線希望,希望秋天北雁南飛時,像雁足留書,能獲得確訊亞蘇仍英姿颯爽,策馬馳騁於雁北戰場。
不管我信與不信,我心血來潮,靈機一動,把昔日熟記亞蘇寫的《母親的夢》記下來,題目改為《母親的心》,副題加上亞蘇兩個字的諧音“娜如”,寄給《大公報》發表,想借此引起亞蘇的戰友們注意,給我一個存亡的確信。
但是發表在《大公報》的《母親的心》卻像石沉大海,毫無反應。是不是受到黃河、汾水的阻斷?是不是受到槍煙炮火的遮隔?沒有一點回音。
成都,這座美麗的芙蓉城,使人依戀。
有一天,忽然有一個紅衣姑娘到莽原書店來找我。聽周鼎文說,她不僅來過幾次書店,而且據說還到過空軍政治部找我。周鼎文對她當然有懷疑,但為了一探虛實,他主張我接見。
紅衣姑娘十七、八歲,很年輕。她對我說,她的姐姐一定要見我。
於是,周鼎文派了書店兩個小夥計,暗地裏尾隨保護。
紅衣姑娘把我領到少城一家高門大宅,時已黃昏,我大膽跟著她過大廳,突然,她拉亮電燈,隨即又滅了。
我心裏一怔這是暗號?我來了!
紅衣姑娘把我領到後院,有亭台,有池塘。最後,才把我領到一處有假山、蕉叢的小偏院。
在小偏院的一間雅潔房子裏,坐著一個體態豐滿的大姑娘,她就是紅衣姑娘的姐姐。
一張大理石圓桌上擺滿果品和糕點。大姑娘端莊美麗,態度溫和,向我欠了欠身子。
她指了指大理石圓桌上的食物。
我有警惕,不沾果點,不卑不亢,表示謝意。
談話開始。她自我介紹她是武漢大學的學生,從樂山回成都來養病的。她讀過我的不少作品,這次請我前來見麵,是為了表不敬意。
談話很隨便,像是漫談。
“我們四川愛吃辣,但內江也產糖。你來到成都,是喜歡辣的還是甜的?”
這是在試探我的性格?
“甜的辣的我都喜歡。”
“你是一位作家,我想作家的喜愛最能代表他的感情和文風。春、夏、秋、冬,你喜歡哪個季節?”
她是在進一步試探我的性格?
“春桃、夏荷、秋菊、冬梅,我都喜歡。”
“紅、黃、藍、白、黑,你愛哪種顏色?”
看來,她快要攤牌了。
“我愛五彩繽紛。”
她沉默了一會兒,忽然問道你是不是民先隊員?”
到底攤牌了。我毫不猶疑地說:“Z我在北平參加過民先7她微笑著問我現在呢?”
“現在,我參加作家的組織,是中華全國文藝界抗敵協會的會員。”
當我離開高門大宅的時候,成都已是華燈初上。在街上,
迎接我的是莽原書店的兩個小夥計。
在以後的日子裏,我看見過紅衣姑娘攙扶著那個自稱武漢大學女生的貴小姐在街上漫步。那小姐走路一拐一拐的,原來她是個跛子。
除了任職莽原出版社總編輯、空軍政治部宣傳科員之外,我還是成都文協的理事,參加不少社會活動。
為了給遠在桂林貧病交加的張天翼募捐,我們舉行詩歌朗誦晚會,七月派詩人彭燕郊也前來參加晚會,並傾囊捐助;七月派的詩人曾卓也來過成都,還在祠堂街被特務隨時監視的新華日報駐蓉門市部門前幾次逗留。
還有雕塑家劉開渠的到來,我們在錦江邊舉行歡迎會。我們經常借機會活動,擴大影響。屈原紀念會、魯迅先生紀念會、詩歌朗誦會,給成都掀起層層漣漪。
一分可喜的是,在我們的小院裏,時來佳賓。小說家陳翔鶴曾來共聽雨打芭蕉;作家牧野曾來談天說:“地,笑語連珠;詩人牧丁曾來小飲三杯……”
有一次,牧野邀請回鄉在成都老家寫作的巴金、開明書店總編輯葉聖陶和我,在少城公園內的一家飯店共飲。這正是個星期天,大中學生歡樂遊園。人們愛讀巴金作品,葉聖陶為世所敬重。青年學生一聽說:“我們在座,都圍攏前來歡聲叫喚,驚動了許多特務。
從此,我發現有特務盯梢。
在娘娘廟街,除了看門的大嫂之外,幾乎是我們一家兩口子居住。為了安全,年輕讀者小蘭把我和邵瓊搬到槐樹街他家去住。
槐樹街近少城公園,比娘娘廟街熱鬧一些。小蘭的父親是榮經縣的大茶商,在成都建別墅。小蘭的哥嫂在北方,別墅裏隻留下他和姐姐以及一個看門老頭。新居有蘋果園,中心建築房屋高大,後曉、邊廂,全出租給教授、職員。
新居安全。別墅裏人眾耳目多,不像娘娘廟街空寂。
小蘭姐弟倆都是高中學生。小姐姐見我時側身低頭而過,含羞不說話;而小蘭卻很活躍,愛讀書。他不收我的房租,還供吃喝,條件隻有一個,要我教他哲學。
春天,牆腳開滿了潔白的梔子花,牆頭爬滿了薔薇,香滿大院。尤其是蘋果花開的時候,更是送來陣陣清香,清心醒腦。
我就是在這優美的新居,完成了我的長篇小說《肥沃的土地》的。有兩個朋友來看我,一個用整天的時間看完我的長篇,丟下一句評語寫得很野。”而另一個讀後放下他的新鋼筆,換走了我寫這部長篇的舊鋼筆,說是做個紀念。
小蘭的哥哥大蘭帶著妻子回到成都家裏。大蘭眼光炯炯,風度翩翩,是個聰明外露的大齡青年。他的妻子和我一見麵,都愣住了。她就是北平學生運動的女將呂伯良!
一見麵,呂伯良就對我亮富,她把帶回來的華麗的衣料、鮮豔的被單、珍貴的首飾、珠寶、金項鏈等等,擺滿所有沙發和桌椅。我想,呂伯良為什麼變得這樣庸俗?
但當她知道我在教他的小叔子哲學,馬克思的《共產黨宣言》和艾思奇的《大眾哲學》,她的態度就變了,既坦率又親切。我猜想大蘭和呂伯良不是等閑之輩。
我不僅和小蘭兩姐弟種下了友情,而且和他們的哥嫂也建立了友誼。
小蘭不知道的事大蘭都告訴我。大蘭回來後,他家成了秘密的“紅色別墅”。他要我注意,槐樹街口那家鍾表店,有幾麵停擺的掛鍾,其中之一,指針如果稍有移動,別墅一定有變,不要回來。
一天夜裏,忽然有一個陌生年輕人來找我,告知國民黨成都行轅要逮捕我,勸我今夜就離開。
我懷疑是特務設下的圈套,隻要我一動,就立即逮捕。我鎮定地說,我沒有什麼,不必大驚小怪年輕人再三苦勸,並說明他是作家李廣田的學生,是北去延安途中被捕的,並暗示他目前的身份是“不得已”。他說明天一早他就要奉命去川北,再不會有人來通知我了!”
從他的神情上,我看出他的誠懇,不得不信。
年輕人走後,我把所有的信件拿到灶間裏去燒。信剛剛塞進灶膛,就被人用火鉤勾出來了。我回頭一看,是大蘭。他低聲說:“灶裏燒紙,夜裏煙囪賈火星,會引起別人的注意,大蘭把我的信件在灶膛外一邊焚燒,一邊低聲問:“要走嗎?”
我點頭。
燒過信後,大蘭把我帶到他的寢室。呂伯良早已起床,塞給我一把鈔票:“我知道你缺錢,帶在路上花銷吧。”
大蘭巳經派小蘭騎著自行車在外麵轉了一圈探路回來。
邵瓊近日才從仁壽縣教書回來,有身孕,和我一同出走。
大蘭果斷地說:“走吧,要是聽見前麵傳來兩聲車鈴,你們就折回來。”
小蘭先出門,騎著車子在前麵引路,我和邵瓊避開街燈和月光,采取距離,在暗地裏悄悄地跟著走。
前麵沒有傳來車鈴聲,我們跟著小蘭的影子出了成都西門,到了青羊宮邊上。
忽然,有一個人急急地向我們走來。
我吃了一驚。
那人在月光下走近,我仔細一看,是周鼎文!
原來,是小蘭第一次探路的時候,聽他哥哥的吩咐,先去莽原書店通了訊息的。
在朦朧的月色中,停著兩輛黃包車。
周鼎文讓我和邵瓊坐上黃包車,然後遞給我一封信。
我剛接過信,兩個車夫就拉著我和邵瓊飛跑。
到郫縣,天才亮。黃包車夫停車,和我們一起在街邊小食攤上吃過早點。
這兩個黃包車夫看來好象是周鼎文的熟人。從郫縣開始,他們一路小跑,沒有跟我們說一句話。
太陽西落,我們就到崇慶縣。黃包車夫很熟悉把我們拉到城郊的一片竹林裏,這裏有幾間瓦房,是莽原書店夥計張展的家。張家隻有老母少妻,以務農為生。
不幾天,我們又被轉移到鄰近的大邑縣,住在莽原書店另一個夥計姚雪崖的家。姚家也隻有老母少婦,房屋臨街,開個小雜貨鋪,做小買賣為生。
最使我驚異的是,周鼎文真是神出鬼沒,早我們先回到老家大邑。他短褲、草鞋、長衫打扮,腰掛盒子槍,眼鏡後麵笑眯著眼睛,把我們請到他家,親自蒸煙熏臘肉熱情款待。
我們剛從成都青羊宮起步,周鼎文怕我們有失,靈機一動,就隨後坐車先回了大邑。
這一天,一大清早,周鼎文把我們送到大路口,分乘兩輛黃包車去邛崍縣城。他看我們平安無事,放心回成都去了。
顯然,兩個黃包車夫是“在理”的,自己人。他們受到周鼎文的囑托,日剛西斜,就把我們送到了邛棘縣城十字街口的一家中草藥鋪門前。
我把周鼎文的信交給藥鋪夥計,不一會兒,就從小樓下來一個光頭、穿長衫的中年人。他就是周鼎文的結拜兄弟,看不出他是威鎮一方的“袍哥大爺”。他手裏有萬把支槍,地方軍警奈何不了他。
周鼎文把我們交給他保護。隻有細細端詳他,才能看出他眉宇間有一股英氣。他說話斬釘截鐵,行動果斷。
他把我和邵瓊請到小樓上。小樓布置簡單,充滿草藥味。
底層社會的領袖人物總是豪放不羈的。他指著床上的煙燈問我:“抽兩口?”
我說:“我不會抽鴉片煙。”
他向端茶待客的一個小夥計耳語片刻。小夥計立即轉身走了。
他連說:“帶笑,問起我的經曆。並問起什麼緣由我來邛崍的。”
我想這是一位可靠的豪傑人物。我談吐直率,博得他的好感。
“兄弟,請放心,這邛崍山下,沒有人敢動你身上的一根毫毛!”
邛崍,在大雪山下。山是屏障,水繞縣城,是一座堅固的城池,古稱臨邛。漢代,卓王孫在這裏煉過鐵,詩人司馬相如和美姬卓文君在這裏賣過酒,傳為千古佳話,給,邛崍縣城添上了一層神秘美麗的色彩。
我們被請到全城最大的一家飯館吃飯。沒想到袍哥大爺這樣盛情款待。餐廳裏擺上十大桌,我們進來的時候,已經坐滿了人。
袍哥大爺舉杯祝酒,百人起立,有的鼓掌,有的作揖。我看出他們都是袍哥,為了確保我和邵瓊的安全,袍哥大爺把全城的頭領人物都請來喝酒,以便認識我們。
一直到月出東山,華燈初上,才酒足飯飽罷宴。
邵瓊有身孕,被送到縣衛生院居住。衛生院清潔優雅,邵瓊住在幽靜的後院,樹綠花紅。衛生院長文質彬彬,但也是一個袍哥,而接生的護產士,卻是他的妹妹,溫柔善良。
我被留住在飯館。飯館經理是個彪形大漢,目光四射,一看就知道他也是一個袍哥頭領。袍哥大爺把我交給他保護。白天,我到衛生院去陪邵瓊,夜晚就睡在飯館後院。經理陪著我過夜,我睡裏間,他睡外間,手槍壓枕,雙肋插刀,萬無一失。邛蛛夏日雖然涼爽,但熱浪仍然頻催,石街燙腳,蟬鳴樹梢。
白晝,我陪同邵瓊去文君井公園乘涼。文君井公園像它古時的女主人,富於情趣。文君井古樸,井欄生青苔,井水清甜;湖裏開滿紅白蓮花,清風送來陣陣荷香;琴台清淨,司馬相如琴挑文君,好象仍然傳來古琴的清音……
我和邵瓊坐在公園茶館裏歇午。兩張竹躺椅,兩盞蓋碗茶。
我借此清涼,在風送荷花的清香中,寫長篇小說《風砂之戀》。
這部長篇是以部瓊和寒玲為模特兒的。
寫累了,喝幾口清茶,歇歇氣。
公園裏遊動著賣小吃的,怪味雞、葉兒粑粑、擔擔麵,幾乎想吃什麼都有。
餓了,就買小吃充饑。
文君井公園的花香和清風,織成了《風砂之戀》的每一頁每一個字。
至今,我十分懷念那小小的文君公園。
夜裏,我回到飯館後院。
經理照常在小廳裏擺上一瓦壺酒、兩隻牛眼杯、兩個糟蛋。
經理粗中有細,這是他一天勞累後的休息,也是慰問我夜歸的小飲。
我們一邊吃糟蛋下酒,一邊閑聊。
他半醉問我:“你寫那麼長的文章,能拿多少錢?”
我不花錢,白吃白喝在飯館,一貧如洗。我羞澀地說:“千把塊錢。”
他把酒杯重重地一放,酒濺濕了桌子“這世道,莫怪我橫行,夜裏,隻要我出去轉一圈,不消一時三刻,拿的錢比你長年寫一本書的錢要多得多!”
我有什麼話好說的呢?
我隻怕他真的黑夜外出去捅刀子,勸他手下留情,還是開飯館做買賣是正事。
在燈下,他醉顏紅潤地對我笑著說:“那好,你什麼地方都不要去了,就留在邛崍給我記帳,做個帳房先生,我不會虧待你的!”
邵瓊不久就要分娩了。
我和邵瓊都發愁,浪跡天涯,漂泊無定,貧窮潦倒,生活困難,生下孩子怎麼辦呢?
衛生院知道我們困窘,介紹一家無兒無女的老夫婦,提了一籃雞蛋和一捆尿布片,給邵瓊做月子時吃用,表示將要認領出生的孩子。
女兒出生,呱呱啼哭一陣,好象她也知道人世間的艱辛。
老夫婦提來的一籃雞蛋邵瓊吃完了,一捆尿布我也已經洗了又洗,卻不見老夫婦的影子。
後來才知道,他們盼望的是能傳宗接代的男孩子,因為邵瓊生下來的是女孩子,他們不要了。
孩子生下地來沒人要,我抱著她在簷前石階上,感到茫然。
孩子可愛,生下地來幾天就能睜開眼睛,黑亮亮地轉動;逗她,她會微笑。可是她生不逢時,她越可愛,越使我傷情。
秋風起,衛生院的後院裏樹葉飄落,花兒凋殘。何處是歸程?眼看孩子缺棉衣,小肉軀凍得青紫。
幸好袍哥大爺派人送來了兩張薄棉墊,作了孩子的包布。同時送來了一些吃的,月母不受饑餓。
可是孩子缺奶,有時又吸吮半天吸不出多少奶汁,有時又突然變成了“破奶”,奶汁噴射,來不及吃,嗆得孩子喘不過氣。
孩子吃不飽,長得慢,衛生院給她過重,生時六磅,半月後隻多二兩。
飯館經理好心,知道母女缺少營養,天天燉了豬蹄膀和鯽魚湯,派人送來給邵瓊加餐。
周鼎文從成都趕來了,和我合計先回成都。同時,他背著邵瓊偷偷地告訴我:“寒玲就要結婚了!”
我吃驚地悄聲問:“跟誰?”
周鼎文搖搖頭。
這突然傳來的消息,使我惆悵、憂傷。女兒出生之日,正是寒玲結婚之時?
我和寒玲兩長年的愛情從此完全結束。這怪誰呢?是怪她優柔寡斷?是怪我絕情?
我想起隴水分別,如在眼前。河水清流,水石晶瑩。原以為我和寒玲相愛,可以共誓白頭。哪知道、青春折枝,遺恨終身!終於,我把這消息告訴了邵瓊,她神情淒然。她原是寒玲的好友,演劇十隊時同室而眠,同台演出。沒想到鬼使神差,她竟越過女友,和我成親。
我跑到電報局,給陝西武功拍了一個電報。在悲痛中,我撫筆在心裏發問:“寒玲,我們恩情從此了結?”我想起不久前在成都接到寒玲那封要我給她準備棺材的信。她一定是在絕望中才這麼快跟別人結婚的。我遙祝寒玲新婚幸福!我淚眼朦朧,電報紙上的字跡越來越模糊。
絲已斷,情已絕,此生此世,除非在夢中,我和寒玲再也沒有見過一麵。
邵瓊反而安慰我,她從箱子裏撿出寒玲的一張小照,放進我的隨身小皮匣。
這就是我和寒玲結下的愛情苦果?
周鼎文活動範圍廣,他去了雅安。
衛生院院長和護產士勸說:“邵瓊做完滿月再走。可是她感到人生彷徨歧路,不願久留邛崍。
這一天,袍哥大爺和飯館經理都來送行。一輛帶篷的騾車停在衛生院大門口。
袍哥大爺派了兩個身藏手槍的人在路上護送。
飯館經理送來了被子,讓月母和初生的嬰兒坐在騾車上不受凍。
袍哥大爺雙手遞給我一個大紅包,抱歉地說:“兄弟,沒有照顧周全。請收下這點費用,天南地北都能通行。”
街樹落葉紛紛,枯葉被風吹到兩邊。我感觸到這就像是我的女兒人生旅程的開始。
長鞭一響,騾車就在石街上滾動。
兩個壯漢把長衫的一角壓進腰,穿著草鞋邁步跟隨。出城二三十裏,忽然變天,陰雲四合。
烏雲在天上翻滾,狂風怒吼,飛砂走石,緊接著是暴雨傾盆。
趕車的壓住了驚騾,在兩個壯漢左右的夾持下,騾車在途中避過了狂風暴雨。回頭看看,我的女兒,卻在母懷裏靜靜地睡著了。
我們悄悄地回到了成都。
六 在巴山蜀水間
我們愉偷地回到成都,秘密地住在空軍政治部原先一位同事姓周的速寫員家裏。石街陋巷,斜簷破屋,卻很清靜。早晚除了年輕同事拉響的小提琴之外,就是慈祥老寡婦的搗衣聲。
老寡婦善心,她看見我們養不好孩子,特地介紹兩個守寡的妯娌來抱走了孩子。但隻一夜間,妯娌倆就把孩子送回來了。孩子吃不到母奶,啼哭了一夜。
我們可憐孩子,不論流落何方,我們都決心帶著她度饑寒。
孩子的媽媽淒然地對我說:“給孩子起個名字吧!”
孩子雖然在邛崍落地,但為了紀念她在成都生根,成都又叫蓉城,我給孩子起名叫蓉蓉。
大蘭和小蘭兩兄弟,前後悄悄地來看過我和邵瓊母女倆。小蘭告訴我送走我們的那一天黎明,果真有兩個特務到槐樹街找我,可是他們撲了空。
大蘭正在為我和母亥倆尋找去重慶的可靠便車,並且事先用香煙紙寫了一個小字條,讓我到達重慶後,交給新華日報的戈寶權。最後囑咐我,要是路上遇到警察特務搜查,就把小字條揉成綠豆大的一團,丟進車縫裏去。
就在我困守成都陋巷的時候,忽然作家陶雄來找我,悄悄地交給我一封信。
我一看信封,就立即認出是寒玲的筆跡!
我沒有顧忌,當著邵瓊的麵拆開了信。
最先映入我眼簾的是,寒玲寫的一首哀婉的詩詞:
癡,
血作桃花淚作枝,
分明意,
一點一滴皆相思
寒玲在信中悲傷地告訴我,即使她將結婚,她還是翻越秦嶺,千裏迢迢從寶雞來到成都,想和我最後見上一麵。她說,她找到莽原書店,我已離開成都。恩情已斷,緣分已絕,她隻能懷著悲哀失望的心情,去空軍政治部繞行三圈。她寫道,洛河的愛波已經遠逝,隴水之源已經涸竭,西安的月色已經淒迷,李村的孤燈巳經熄滅。她說,她不怨我,願我健康,希望今生在夢裏相見……
顯然,這封信是寒玲在剛剛新婚後寫的,是央求作家陶雄轉給我的。信箋上有血跡,有淚痕。
我唏噓,我無言。
邵瓊把信拿過去,讀了一遍又一遍,女友的不幸,也就是她的痛苦,她哀傷地流下了眼淚。
我抬頭從天井望天,哪是秦嶺?哪是寶雞?哪是寒玲?天上隻有幾縷百雲,有一群鴿子在天上盤旋飛翔,傳來了一串鴿鈴。
我在鴿鈴聲中思念天邊的寒玲……
大蘭通過在空軍幼年學校任教官的鄒若軍的關係,找到了一輛大卡車,讓我們搭乘直奔重慶。卡車上擠滿了空軍幼年學校的學生,個個體格健壯,像一群十七、八歲的青年,其實他們都是十五、六歲的少年。
大卡車裝滿軍需品,人們局尚地坐在上麵。
我的女兒才下地二十天,就跟著父母流浪。
好像這一群“空幼”學生就要上天,汽車賽似飛機,開的速度很快。我擔心我的女兒剛出生不久,怕她小小的心髒受不了顛簸。
我的女兒生命力還是很強的,叔叔們像防浪堤保護著她,避免風蒗的襲擊。在母親的懷抱裏,她聽著母親的心音,安寧地入睡。
四川是天賦之省,物產豐富,擁有大量的南北珍果,河北的香梨和大棗,廣東的龍眼和荔枝,她都有。好心的“空幼”學生,沿途各站買了不少水果,有的給嬰兒擠桔子水喝,有的給嬰兒剝香蕉吃,我的女兒竟也張開小嘴吸吮。
車行最後的一天,過青木關,滿車“空幼”學生,軍警沒有檢查就放行。車過歌樂山,沿途設有崗哨,圍有帶刺的鐵絲網,戒備森嚴。我雖然看出是禁地,但卻不知道囚禁著全國的“政治犯”。
我帶著妻女落腳在觀音岩千級石階之下的張家花園“文協”。
“文協”是一幢殘破的樓房,住有馮雪峰、胡風、葉以群、宋之的、姚雪垠、葛一虹等許多作家,而主持工作的是擔任“文協”秘書的作家梅林。
梅林是我的小同鄉,也是客家人。除了作家之間的友誼之外,還有鄉情。他看我攜帶妻女千裏奔波來到山城重慶,極表同情。
到了重慶,第一件事,就是去找戈寶權。
戈寶權住在《新華日報》市內宿舍。見麵的時候,他正在小堂屋裏蹲著扇破扇子生小泥爐煮粥。他身子瘦弱,好像有病。
我和戈寶權是第一次見麵,向他說明了身份。他直起身子來,沒有凳子讓座,站著說話。
我把大蘭折疊的字條交給他,他站著默默地看完了。我沒有拆開過字條,他也沒有提起所寫的內容。作為一個秘密信使,我完成了任務,感到無愧;而作為一個地下工作者,自有他保守機密的責任。
戈寶權是一位赫赫有名的作家。這麼大的一家報社,人手眾多,我看見他自己煮粥,生活艱苦,沒人照顧,就低聲歎了一口氣說:“怎麼不叫人幫一點忙?”
戈寶權坦然說:“大家工作都很忙。”
在談話中,戈寶權知道我有個孩子。臨走,他從房間裏拿出一包東西塞到我的手裏說:“戰時都很困難,這點東西送給孩子吃吧!”
我低頭一看,原來是一包豆粉,可以當做“代乳粉”給孩子解餓。
困苦歲月,如果孩子有知,應該怎樣感謝戈伯伯呢!
我和邵瓊,白天吃在文協,同桌共食的有上麵提到的諸位作家,晚上睡在會議桌上,共度寒宵。
孩子不滿月,有時把她放在藤椅上,不起眼。有一次,壯漢宋之的準備在藤椅上坐下,要不是我急忙叫喊,可真危險!
作家訪問團路過洛陽的那一年,宋之的和我見過麵,現在住在一起,倍感親切。十月革命紀念節,蘇聯大使館在枇杷山舉行慶祝茶會,宋之的腳痛,借用我的一雙破布鞋,一扭一扭地帶我到蘇聯大使館去祝賀。
在熱熱鬧鬧的慶祝茶會上,葉以群特地把我拉到一位蓄有淺淺胡子的人麵前,向他介紹說:“這是碧野。”
這人衣著整潔,神采奕奕,顯得非常有風度。
經葉以群介紹,我大吃一驚,他是茅盾!
茅盾先生親切地握住我的手說:“剛剛讀過你的《奴隸的花果》,寫得好!”
雖然,抗戰初期茅盾先生給我寫信鼓勵過我,並且評論過我的《北方的原野》,使我感恩不盡。現在,在枇杷山上,我和茅盾先生是第一次見麵,即使是發表在靳以主編的福建報刊上的文章,也得到文學大師的關注和讚許,我多麼激動!
記得當時我帶妻女來到“文協”的那一天傍晚,飯後聚談,姚雪垠第一句話就說:“我對朋友都看淡了……”
可是枇杷山慶祝蘇聯十月革命節後,姚雪垠也許同情我處境困難,主動把我介紹給作家田仲濟,推薦我去重慶南岸江蘇旅渝中學教書,當半個教員。
所謂“半個教員”,隻是擔任一半功課,發一半薪金。而邵瓊,為詩人王亞平的夫人劉克頓介紹入“工合”工作。我們剛剛找到職業,忽然有一天,作家田一文帶來一個老婦人。
“潮洋狗!”在一聲叫喊中,我吃驚地睜大了眼睛。啊,母親!
老人就是我隔別十載的母親!由於一本《遠行集》的出版,她從廣東千裏迢迢徒步一路要飯來到重慶,找到文化生活出版社的經理田一文,然後由老田帶她來母子相見。
“不知道母雞要孵多少胎小雞你才能回來?”當年在潮州,貧民窟離別,母親說:“的話,言猶在耳,可是計算歲月,我已經在外整整流浪十年。見麵之日,母親的骨骼雖還硬朗,但臉上添刻皺紋,頭發已經斑白。
母親看出她兒子的貧窮,把她沿途乞討的一袋銅板,嘩啦啦倒滿了一桌,有的叮零零地滾落地上。“天無絕人之路!”母親抖動著額頭上的皺紋說:“一碗粥,我們祖孫四人分著喝!”
然後,母親抱起孫女,在嬰兒的腮幫上輕輕地一吻。
母親的到來,引起了朋友們的關心,既慶賀我家團圓,又憐憫我家貧窮。
梅林對我母親以“伯母”相稱,做了一頓好菜飯,算是給我母親接風。
王亞平在“工合”的飛來寺山腳下給我們找了一間小房子。
我們從張家花園“文協”搬家到飛來寺山腳下。
這是一個灶披間,剛剛能放上兩張床,一張讓母親睡,一張我和妻女擠著過夜。
竹編的隔扇半截,隔壁人家生火,煙從隔扇上麵灌進來,嗆得我和母親咳嗽,嬰兒窒息。
但不管怎麼說,這是一個家,是一隻在人生風浪中避入港灣的小船。我教書,邵瓊上班, 母親發揮她勤勞的雙手,撫養孫女、調理貧窮的家。修理破碎的“小船”……
母親從廣東沿途乞討到重慶,零零星星積蓄起來的錢一經家用,很快就花完了。幸好還有邛崍袍哥大爺贈送的一筆錢,省儉著勉強度日。
忽然,兄弟“烏橄欖”到來,不知道他是怎樣找到我的。他比過去更黑,也更瘦,隻是精神煥發,好像有一種力量使他神情昂揚。
母親看出“烏橄欖”窮途落魄,給他下了一碗麵條吃。
“烏橄欖”行色匆匆,看來好像身負使命,隻說:“他要回廣東,吃完麵就走了。
他走後,我忽然發現碗底下壓著一張字條,上麵寫了幾個字:“要謹慎!”
我追出門去,但不見“烏橄欖”的蹤影。
飛來寺山腳大街上,車輛、行人穿梭如織,“烏橄欖”無家無室,漂泊人世,成了一個神秘人物。
果真,“烏橄欖”的話很快就得到證實。原先在洛陽第一戰區政治部任秘書長的陳遠湘,已調升重慶憲兵司令部政治部主任。他托人給我傳話:“我知道你到了重慶,要老實一點,出了事,我不好辦!”
陳遠湘生殺大權在握,這是他對我的警告。
“烏橄欖”要我提高警惕“謹慎!”
好在我隻教書,寫寫文章。
家有老小,百事紛繁,文章寫得不多。我有時跑到兩路口的圖書館,找個僻靜的角落,動動筆。在這期間,我隻寫了一個中篇《大紅騾子和缺犁耙》以及幾個短篇《期待著明天》、《山野的故事》等。
而交給“群益出版社”的長篇小說《風砂之戀》,卻給圖書雜誌審查官砍掉了將近八萬字。《風砂之戀》寫的是兩組青年的生活道路,一組進步,一組墮落。審查官大砍大殺,用濃墨塗去了有關進步一組的文字,即使在太陽下照或在燈光裏瞄,也看不出原來的字句了。因此,《七月》發表評論文章,說:“我在跳草裙舞。
教書,對我來說,更加艱難。江蘇旅渝中學在長江對岸,地名叫“彈子石”。長江、嘉陵江發大水,輪渡停航,就隻好冒險坐小木船過江。激浪奔騰,江水滔滔。有一次,在嘉陵江口就打翻了幾十條小船,屍浮長江,漂流入海。
我的課程不多,隻占一半,領取的是半薪,但為了向學生負責,不論任何天氣,風霜雨雪,不論水情險惡,洪流咆哮,我都要過江去彈子石。學校對我不僅不同情,而且欺我老實,把不多的課程拆散,本來集中兩天就可以教完的功課,拆零分為四天、五天,折磨我,使我每周多過江幾次。
有時,上午一個鍾頭課,下午一個鍾頭課。中午,我無處休息,也無處吃飯。住校的教員休息有床鋪,吃飯有飯廳,而我隻有在小擔上吃一碗餛飩充饑,在校門口的草地上走一走,坐一坐。
一碗餛飩壓住饑腸,我望長江。
長江滔滔,輪船、帆船,上下行駛,匆匆忙忙。太陽當頂,在閃光的江流上,有時可以看見一堆發黑的東西推波卷浪,那是被衝垮的茅屋的殘梁斷柱;有時可以看見一個兩個黑點一浮一沉而過,那是人畜浮屍。
長江應是一派清流,但卻這樣渾濁。
有一天,我教完課回家,一踏上飛來寺山徑石階,就聽見嬰兒嘶啞的哭聲。我快步走近家門,門上一把鎖。妻子上班去了,母親有事出門,隻留下孩子在床。重慶老鼠猖獗,經常咬傷嬰兒。我一急,打破窗子,一股濃煙撲麵,原來是隔壁人家又在生爐子,嗆得孩子啼哭。
我跳進窗子,一把抱起孩子,急忙爬出窗來,坐在一塊山石上,眼看著孩子蹩青了的小臉慢慢變過色來。孩子幼小無知,但小眼睛盯住我,小嘴微微張開,好像要跟我說話。
山頂的飛來寺傳來了鍾聲,我感到茫然。
在重慶,即使我搬家到飛來寺,也很少有朋友來看望我,我感到很孤單。
這一天,我去張家花園看望葉以群。他特地給我沏了一杯糖茶。這是以群的習慣,隻有對待他高興見麵的朋友,他才以糖茶招待。十月革命節那一天在枇粑山蘇聯大使館,可能是茅盾先生問起我,他才拉我去晉見的。
現在,他問起我的母親和孩子,對我十分同情。同時,他談起為什麼我到重慶後受到朋友們的冷遇?原因是我過去一個親近的朋友說:“我在集中營當過教官。經過了解,並無此事。相反的,我過去的那個朋友,倒是跟一些身份可疑的人有勾搭。
我年近三十,還不知道人間這樣複雜!
可喜的是,我得到了像葉以群這樣朋友的信任。
第一,桂林是抗戰時的文化名城,聚集著一大批作家。葉以群交托以我的名義給桂林臥病的張天翼彙錢,以改變朋友們對我的看法;第二,他帶我去赴馮玉祥先生的家宴,同重慶的一些作家如羅蓀、徐盈、王冶秋等歡聚,以取得朋友們的信任。
從此,我在重慶,雖然生活貧困,但心情舒暢多了。
從此,“文協”開會必事先通知我;詩人召開詩會,也把我當作“詩友”,拉我參加;甚至作家劉盛亞請客,也沒有忘記給我留下一個席位。
在友情的溫暖中,我創作活躍,《抗戰文藝》、《時與潮文藝》等期刊時有我的作品發表。
飛來寺臨大街,人喊馬叫,太嘈雜。更主要的是,隔壁人家天天生火爐,煙熏火燎,孩子受不了。經過王亞平夫人劉克頓的幫助,我們搬家到兩路口菜場附近的一個吊腳樓住下。
重慶是一座山城,高崗低穀,多陡坡。戰時,竹子搭成的吊腳樓依著山坡支撐幾根大楠竹,前門通小街,後窗臨深穀,都是一些窮人居住的地方。
我家就是住在這樣的吊腳樓裏。
母親年已六十,還是那麼勤勞,她有時從菜場撿回一些爛菜葉,洗了和碎米煮成一鍋全家吃。孩子缺奶,喂幾勺米湯。
孩子已經長到半歲,冬天寒玲,但她沒有小衣服穿,還是一塊布單裹身。
尤其在夜裏,邵瓊工‘作忙,回家很晚。孩子吃不到半滴奶汁,餓得啼哭。老奶奶心疼孫女,無奈起床給孩子喂水,更引起小家夥饑腸轆轆。我隻好又把孩子抱上床,讓她把我的嘴唇當奶頭吸吮,哄她少哭。
山城的燈光照進我家的吊腳樓,夜已深,在朦朧的燈光中,邵瓊帶著一身疲勞回家來。不論是風雨交加,也不論是霜天雪夜,她一回來,第一件事,就是給孩子喂奶。但是她工作太累,又缺乏營養,孩子隻吸吮幾口奶,乳房就癟了。
孩子雖然饑餓,但在發散著奶香的母親懷抱裏,也就睡著了。
巳經快到年關了,家裏空無所有。不要說:“過春節的雞鴨豬肉沒有半兩,連平日吃的粗米雜糧也沒有幾斤。
我的長篇《風砂之戀》在群益出版社出版,版稅零星付給,像喂鳥似的,吃不飽,餓不死。
我去出版社要版稅。第一天,經理看病去了;第二天,經理,躲起來了,,第三天除夕,經理才發了慈悲,給了我一張小額支票。我急忙跑到銀行去,差一點銀行就關門,我總算取得了幾元現款。
這幾元錢就是我家過春節的所有。除夕之夜,在燈火闌珊中,我從即將關門的糧店買了二十斤摻著糠秕、穀粒、稗子的大米,從雞鴨店買了最後剩下的一隻瘦公雞。
除夕,母親點了一盞小油燈,在等著我的年貨。
母親看見我身背糧袋、手提公雞回到家裏,一邊連忙幫我放下糧袋,一邊又心酸又歡喜老淚縱橫地說:“潮洋狗,真難為你!”
恰巧這時公雞一聲啼,抱在邵瓊懷裏的孩子高興得一蹦一跳,第一次出聲吃吃地笑了。
雖然天寒地凍,但紅燒公雞的濃香和煮大米飯的清香充滿了我家的吊腳竹樓。
在清貧中,我家總算過了一個春節。
春節剛過,陽氣上升,大地傳來了春天溫馨的氣息。
學校放寒假,我不必過江到南岸彈子石去教書。附近兩路口圖書館有火爐取暖,有開水喝,我借圖書館的一角寫稿。這一天,我剛剛抱著稿紙回家,前腳入門,後腳有人跟進。我回頭一看,低聲驚叫,“呀,大蘭!”
大蘭先向我的母親問好,然後撫摸躲在我母親懷裏的我的女兒,逗笑說:“啊,長得這麼大了!”
我驚訝地問他:“你怎麼知道我住在這裏?”
大蘭神秘地笑著說:“我已經幾次跟著你走了。”
我信服大蘭。我問他:“是來重慶看戈寶權的?
他笑而不答。
過不了幾天,忽然作家徐盈特地來找我。他身兼《大公報》記者,交遊甚廣。他帶來了他的妻子彭子崗送給孩子穿的幾件小衣褲。
寒假後,學校快開學了。徐盈問我願不願意同邵瓊去綦江鄉間教書?那裏靠近貴州省,物價便宜川!青水秀,環境幽靜利於寫作。
我想起到南岸彈子石去上課時江上風濤的險惡,想起學校對我的奚落和刻薄,我一口答應全家搬去綦江。。徐盈很快就給我和邵瓊轉來了綦江渝南中學的兩份聘書。
我家五口去綦江,母親、妻女和我之外,還有一口,就是小狗。
我買好車票,全家過江住在海棠溪小旅社。
第二天一早,我全家拉拉扯扯去長途汽車站,可是走錯了站口。慌忙中,到了另一個車站,再趕到上車的地方,可是遲了,眼看著購了票的長途汽車開走了。
我手裏的車票全部作廢。
回到小旅社再等一天。但是昨天付過膳宿費以後,再買車票已沒有錢。怎麼辦?
我想起《大公報》副刊編輯陳紀瀅住在南山黃桷埡,隻好就近向他求助。我快步爬南山,有不少抬“滑竿”的腳夫向我招手,我連茶水都不敢喝一。哪來錢雇“滑竿”上山?我大汗淋漓、氣喘喘地爬到山頂黃桷埡,陳紀瀅外出,我撲了一個空。
我回頭急忙下山,從龍門浩乘輪渡過江,到重慶出版社,以預支稿費的名義向老板借了一筆錢,然後趕回海棠溪買了下一天的長途汽車票。
拖男帶女上路真不容易,妻子抱孩子,不讓她饑餓啼哭;老母抱小狗,不讓它跑掉。我呢,四下裏張羅,既要照顧母親,又要幫忙妻子,一會兒給孩子換尿片,一會兒給小狗吃的。
太陽照頂,破破爛爛的長途汽車才到達綦江縣。
我們在江邊雇了一隻小篷船,溯流而上,黃昏時分到了伏牛場。
伏牛場,是一個臨江小鎮,位於川、黔兩省交界群山之間,一條小石街貫穿全鎮,窮僻荒涼。三、六、九趕集的日子,四處山民挑著野味和土產來趕集,熱鬧半天,平日裏寂靜,隻能聽見綦江的流水聲。
綦江,是長江的支流,是一條美麗的江河,水清倒映風帆,波浪喋喋,槳聲輕輕。平時水淺可摸魚,汛期暴漲,聲震群山。
在江流的轉彎處,有一個義渡。老船工雙槳一搖,為兩岸過渡的人義務擺渡,不收分文。
我來到伏牛場第一篇寫的短篇小說,題名就叫《義渡碑》。
黃昏時分,我全家來到伏牛場,學校就在鎮外山腳下。一幢教學樓,兩三排教員住的磚屋。我被安排在江岸上的一間茅屋暫住。山村教育落後,學校還沒有開學。
母親不知道從哪裏搞到了兩個雞蛋,煮熟了拿給我吃。
我吃驚地望著母親,這年月,我還有吃雞蛋的口福?
母親慈祥地露出缺牙巴,笑著說:“潮洋狗,你忘了?今天是你的生日!”
今天是農曆正月十五,是我在故鄉大山區山神廟狐呱墮地的日子。
今天也是元宵節,老人孩子都沒嚐到一點葷腥。
我望著母親慈祥的笑顏裏帶有幾分淒苦。
我隻拿了一個蛋,另一個留給母親。但她不肯吃,把蛋白給了兒媳婦,把蛋黃研碎了喂孫女。
開學前夕,我家搬到綦江對岸的一個大院子居住。
大院子空寂無人,隻有一個守院的老農民,平時給東家磨磨穀。
這麼一座大磚院,卻沒有人居住。原來,它是一座“凶宅”。
農民大伯很快就和我全家混熟了。他經常幫忙我的母親帶孩子。他有手藝,砍些竹子,給孩子做了一輛手推車,在大院裏推著孩子玩。孩子沒有玩具,小狗就是她的活玩具,跟著車子跑著叫,孩子高興得在車子裏直蹦。
大伯看見我的孩子缺奶,就偷偷地把磨掉了穀殼的大米篩幹淨,蒸熟曬幹,磨成米粉,用開水加鹽調成糊糊喂孩子吃。
母親有時抱著孫女在大門口看景,對老伯說:“好風水,隻見江水流來,不見江水流去,這人家本該發!”
長工老伯冷笑:“我的東家隻會作孽!”
“嗯?”
“他貪圖當個鄉長,把這個大院捐獻給國民黨,變成了凶宅!”
老伯跟我家混熟了,無話不說:“。他告訴我們,這座凶宅是國民黨訓練特務的魔窟。
在大院後麵的大片竹林裏,有淩亂的墳墓,蛇蠍盤據,狐狸和黃鼠狼挖洞,誰也不敢進去。那些被騙來參加特務訓練的青年,隻要發現其中有不滿情緒的,以一儆百,毒打後活埋。
有一次,從重慶開來滿載刀槍彈藥的船,訓練班的學員們被強迫去卸貨。這時,正是綦江漲水,洪濤滾滾。突然,有一個年輕學員落水了,大家呼救,但隨後又有幾個年輕人落水了。帶隊的特務頭子這才醒過事來,發現他們是趁洪峰的到來跳水逃跑。
岸上有追兵,在呐喊聲中放槍。幾個年輕人在激流中拚命泅泳,但是在槍聲中,有的沉下去了,有的冒起了血花。
聽到這個故事,我憤怒,妻子悲傷。隻有孩子和小狗,不懂人間悲慘事,還在張著小門牙笑,還在跑著汪汪叫。
特務訓練班早已遷往他處,大院北屋的閣樓被拆除了。有一天,我發現高牆上有褪色的紅紙條,搬來梯子爬上去一看,原來每一張紙條上都寫有名字,並且底下釘有一支竹簽。顯然,這是特務訓練班學員們挨個睡覺和掛衣帽的地方。這一發現,更證實這是一座凶宅。
我痛苦地想這許多並排的褪色名字,有多少已經隨著他們不幸的命運,埋葬在蕭蕭的竹林裏和流失在波濤翻滾的綦江裏了。
我這發現,既沒有告訴妻子,也沒有告訴母親,讓她們在這山村裏生活得平靜一些吧。
在這窮鄉僻壤,渝南中學的學生們有不少是從深山老林徒步來伏牛場走讀的。他們起四更,吃點隔夜飯,就匆匆上路。一走二三十裏,翻山越嶺,日出山坳,他們才趕到學校。中午沒有幹糧,喝江水充饑。
母親心地善良,她看見有些小姑娘中午沿著綦江走,光著腳蹲在水石上,雙手捧起江水喝,心裏就難過。
中學教員,即使是雙職工,收入也甚低微。尤其是山村中學,經費更困難,有時欠薪,食不果腹。但是哪怕中午母親隻做一鍋粥,也要到江邊找那麼一個兩個小姑娘回家來,供給她們一碗薄粥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