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烽火歲月(二)(2 / 3)

而王朝聞博學多才,是一位美學家,造詣高。他從前人的著述裏汲取精華和在現實生活中汲取營養,自成一家,很有獨到的美學見解。他之所以和艾青莫逆,成為終身之交,在藝術追求上,可以看出並進的雙軌跡。這就是為什麼他倆一同站在觀音塑像前,一個把眼睛睜得大大的激賞,一個輕輕地跳動著睫毛凝思。

王朝聞和艾青不同的是,艾青傲氣,而王朝聞謙遜。

校長吳玉章身為革命老前輩、黨中央委員,但他的交通工具隻是一輛騾拉的平板車擺上一張小小的舊沙發。他著作的近代史文稿,打印了分發給教員們“請教”。王朝聞同樣,他把美學著作初稿送給我“審閱”,哪怕是指出一個字的修改,他也感到無比高興。

論品格,我是十分尊崇王朝聞的。

華北大學文藝學院是詩人、作家、畫家、音樂家、戲劇家的大花圃,教員和研究員中,以詩人最多。除艾青之外,還有光未然、嚴辰、呂劍、賀敬之、李冰、徐放等等。光未然以《黃河大合唱》著稱,嚴辰、呂劍和徐放以抒情短詩燴炙人口,李冰以長詩《劉胡蘭》動人,賀敬之以《白毛女》歌詞喧囂中外。

解放區隻有蕭三和丁玲是專業作家,華北大學文藝學院的作家陳企霞、蕭殷、何洛和我等等都是兼職的。

最受歡迎的有兩位女歌唱家。王昆原是農村的婦聯主任,以她的歌喉驚動了華北。郭蘭英原是唱北路梆子的,被賈克發現,調來文藝學院文工一團。我進解放區那一年,她才十八歲,手抱嬰兒。在我奇異的眼光下,她急忙擺手這是人家的!”天真得很。每次文工一團到平山一帶演出,中央同誌總要關心地詢問郭蘭英來了沒有?”

傑出的男演員有演《放下你的鞭子》飾老漢的崔嵬,有演《十字街頭》飾流浪者的沙蒙和舒強,有演《白毛女》飾楊白勞的牧虹。

還有三位才女,這就是戲劇理論家孫維世、女演員蘇菲和張錚。

還有一位戲劇女編導逯斐。

畫家大有人在,江豐、金浪、胡一川、胡蠻、畫《投豆》的彥涵,畫《地道戰》的羅工柳,都是美術界的佼佼者。

音樂家為數也不少,周巍峙、李煥之、陳地等,也都是音樂界的翹楚。

在文藝學院的研究生中,也是人才濟濟,寫詩的羊暈、寫戲的魯煤、研究戲劇的司空穀,都是欣欣向榮挺拔的良材。

華北大學文藝學院是培養鮮花的花圃,是生產喬木的林場。開國後,華北大學文藝學院的花種和樹種撒向全國,隨著五星紅旗在朝陽的金光中冉冉升起,給祖國披上了多麼鮮隼的花彩和漫天的綠蔭。

華北大學文藝學院給中國新文學運動史寫下了一頁燦爛的篇章。

盡管華北大學文藝學院在培養人才上成績斐然。但中央對解放區這一最高學府要求嚴格,連艾青這樣性格不羈的詩人也從嚴治學。

這時,國民黨飛機經常從北平起飛到石家莊投彈,波及臨近的正定。

正定城牆挖有防空洞。這一天,我們聚在城牆防空洞邊開會,由艾青作報告。

艾青穿一身洗白了的灰幹部服,腳上一雙有破洞的布鞋,但神采奕奕,風度翩翩。

他不拿講稿,口若懸河。

雖然報告的內容很嚴肅,但他的講話帶幾分滑稽和譏諷。我們知道艾青平常嘴上厲害,說話尖銳,但卻是出於一片真心。

嚴格說來,他並不滿意文藝學院的學風。

他說:“就像驢子拉磨似的,兩隻破鞋遮住了眼睛,千回萬轉,還是在原地踏步!”

詩人的作品給讀者留下了鮮明的形象,而他的講話也極富形象化。他的形象的語言生動地一針見血戳到我們的心上。

艾青的報告激起了我們的熱情,文藝學院立即活躍起來,院子裏很快出現了牆報,編得整齊、美觀,內容健康、激昂。有詩文,有畫。可知道解放區還缺少鉛字刊物出版,這就是我們最大的文藝園地了。

中秋明月夜,清輝滿人間。整座正定城,浸入溶溶的月色中。

華北大學舉行節日慶賀。尤其是文藝學院,耍的花招更加使人快樂。第四部研究院知書的秀才多,猜燈謎。“張飛查戶口”,我打了一句唐詩飛入尋常百姓家”,喜獲一條毛中和一塊肥皂,這已經是出乎我的望外的獎賞了。文藝學院歌舞滿院、歌聲衝雲霄。最使我們開心的是,抽簽。抽簽的禮品是由每人自己準備的,各式各樣,不讓別人知道,密縫成包,交給院部然後編成號碼,大家抽簽,對號領取禮品。

有的領到了書,有的領到了閃亮的緞帶,有的領到了花綢條,有的領到了芬芳撲鼻的蘋果,有的領到了香甜的月餅。

而我領到的禮品是一支鋼筆和一本筆記本,裏邊還夾著字跡清秀的一封信。顯然,這是哪一位女同誌贈送的,但卻不肯署名,讓我好猜!

人人都有禮品,文藝學院歡聲雷動。

中秋夜,明月照神州。月光如水,滹沱河的清流和月光融成一片。大教堂的雙塔和大佛寺的寶塔在月夜幽藍的穹窿下閃光,天空上萬裏無雲—大地上林木暗綠,秋高氣爽,天地晶愛。

明月當空,逢此佳節,解放區喜氣洋洋。。我們心中奔湧的是歡樂,是聖潔的友情;

像一塊巨大的磁石,北平的大學生和酉內的文藝工作者都紛紛地投奔到解放區來。

這一天,剛剛進入解放區被分配到文藝學院來的戲劇家趙尋忽然前來夜訪。趙尋的妻子藍光是光未然的妹妹他們原先都在郭老三廳領導的演劇隊工作。光未然先進入革命根據地,趙尋卻被捕坐了牢。藍光鍾情,一等幾年,趙尋一出獄就雙雙來到解放區。

我和趙尋坐在小鍾摟下交談,千裏柑會,有加雙溪彙流,我和趙尋是第一次見麵,但卻像重逢的老友。月光照到趙尋的身上,風塵未褪,顯得瘦削,有點憔悴。

他坐牢時間久,養成了一種沉默的性格,話不多,不像他後來口齒伶俐,能言善辯。

怪不得他前來夜訪,原來他帶給了我一個重要的消息。他語聲細細地告訴我周鼎文在川西揭竿而起,一手揮動上萬支槍,向國民黨抗丁、抗糧。成都、重慶兩地報紙登的周鼎文標題名字比酒盅還大!

趙尋可能知道我曾任成都莽原出版社總編輯,與經理周鼎文友善。沒想到一介書生竟變成了率領千軍萬馬衝鋒陷陣的英雄。

我想起,邛崍的那位袍哥大爺草藥醫生,他一定在協助周鼎文作戰。周鼎文和他的幫會朋友舉起“川西民變”的義旗,正在給國民黨反動派動刀屍解。

全國的解放事業正如火燎原。作為鼓舞革命前進的文學藝術應該怎樣“風助火威”?

華北大學第三部,是解放區文學藝術的堅強陣地,她的師生是解放區文學藝術的主力軍。

各處解放軍在向國民黨發動大規模的進攻,繼遼沈戰役之後,平津戰役即將開始,淮海戰役也將揭開序幕。而在華北,徐向前老總正在山西揮戈北進,發動晉中戰役,已步步逼近太原。

在這大好形勢下,為了配合解放軍的勝利進軍,黨中央華北局宣傳部長周揚同誌忽然來到華北大學文藝學院看望大家。

進入解放區後,我和周揚同誌通過信,但卻沒有見過麵。這第一次見麵,他就給我一個深刻的印象持重而精明。

周揚同誌文質彬彬,很講禮貌。他一到校,就跑來看望荒蕪和我。在重慶的時候,荒蕪曾經當過蘇聯大使潘友新的英文老師,後又去美國講過學,頗受黨的器重。而我呢,隻是一個普通作家,得到這種禮遇,使我感動。

周揚同誌問長道短,非常關心我們的工作和生活情況。在生活上,我和荒蕪都是縣團級待遇,吃中灶;在工作上,我們都是教員,相當於國統區的教授。

周揚同誌以黨中央華北局宣傳部長的身份,親切地邀請我和荒蕪出席即將在石家莊召開的華北文藝會議。

石家莊不愧是解放區最大的城市,整潔明淨,秩序井然。雖然,敵機常常從北平起飛前來轟炸,但大街上的瓦礫被打掃得幹幹淨淨。尤其是講究紀律,有一次,我和荒煤、歐陽山上街,突然被站崗的一個警察攔住,因為我們沒有扣好幹部服的風紀扣,受到幹涉。不管你是多大的幹部,隻要違反了紀律,就必須立即改正。

參加會議的人住在市中心的大旅社裏,這比山溝裏的窯洞和草屋高大敞朗多了,可是大家反而不習慣。作家趙樹理尤其顯得突出,他點慣了小油燈,不喜歡白花花的電燈刺得他睜不開眼。

會議為了省事,也為了照顧大家的胃口,發給每人夥食錢,讓各人上街,吆麵吃炒餅任便。也不知道是吃饞了嘴呢述是想加強一點營養,在飯後的閑談中,作家蕭三提出要求,希望每天給一個作家發一個雞蛋。連這點小事都要往上呈報,中央沒有批準,說:“是前方要打仗,雞蛋隻能供給傷員吃。

我們一笑了之。

華北文藝會議非常隆重,在公園裏召開,公園裏沒有什麼遊人,一間大房子,就是會場。詩人、作家、藝術家團團地圍坐在一起,莊嚴而又肅穆。

文藝會議由周揚同誌主持。參加會議的作家、詩人、畫家、音樂家、戲劇家有上百人。

有很多作家藝術家是我久已聞名,但卻是第一次見麵。和我年紀差不多的作家有方紀、孫犁、詩人魯黎、田間,文藝理論家陳湧等等。我好像是一粒浪花珠子彙入了大海,盡情奔騰。

會議上,大家互相激勵,像知更鳥起飛五更,像金雞報曉,迎來祖國的曙光,迸發時代的強音。

我在國統區江津紅豆樹教書的時候,曾經是田間妹妹的老師。交談之下,倍感親切。田間的詩如戰鼓,聲震天地。

詩人田間在會上說:“一花獨放不成花園,百花開放才是春天!……”

我受到詩人的啟發,說滔滔長江是由千百支流彙成的。

最後,會議請來薄一波同誌講話。

薄一波同誌年僅四十,是中央委員中最年輕的一位,朝氣蓬勃,多才多智。他給我們講了目前的形勢,革命的力量轉弱為強,正在給敵人以最後一擊。

他說,這是國內第三次革命戰爭的最後一戰,希望作家的筆去寫“兵”。

會議結束,我們滿懷熱情離開了石家莊。

我準備一顯身手寫“兵”。

從石家莊回正定,司空穀聽說:“我要去參加解放太原戰役,立即糾纏住我,堅決要同我一塊去上戰場。司空穀是個斬釘截鐵的漢子,凡事說:“到做到,能斷不能彎。記得在上海的時候,他有個戀人叫袁鶴薇,是個女記者,長得漂亮,新聞界有人攛掇她參加競選“上海小姐”。如果她競選上了,那還了得,可不成了蜂群跟隨的蜂王!但她很自愛,隻認定了一個司空穀。可是司空穀對她發生了不應有的誤會,把她寫給他的信全退還給她袁鶴薇自尊心也很強,從此剪斷情絲,斷絕來往。

當然,我是拗不過司空穀的,我和他聯名申請去太原前線。前線交織著血與火,戰鬥激烈。我們的詩人賀敬之參加過解放滄州戰役,登過攻城的雲梯,差一點犧牲。華北大學校黨委考慮我和司空穀進解放區不久,缺乏戰爭經驗,怕我們有失,不批準我們的申請。

為這事,我很悶氣,給華北局宣傳部長周揚同誌寫了信。石家莊文藝會議剛結束,周揚支持了我們的要求。他向華北大學校長吳玉章同誌代為請求,這才得到了校黨委的批準。

我和司空穀歡歡喜喜跑到石家莊的市場上去買了一條灰色軍毯。

我們每月六斤小米津貼全都吸煙吸完了,變成了t縷縷青煙。我們身上本來沒有一個錢,我可沒想到司空穀還帶進解放區來一個小小的金戒指。

我說:“你真鬼,我一點也不知道你還有金戒指!”

司空穀說:“這還是個紀念品呢!”

“啊?”

“要不我為什麼冒險闖過國民黨關卡,把它帶進解放區來的!”

金戒指在太陽下粲然閃光。原來它是司空穀和袁鶴薇的定情物!

可是司空穀還來不及把這金戒指戴上袁鶴薇的手指,他們就分開了。

我不忍心用這金戒指買軍毯,歎了一口氣,說:“還是留著做個紀念吧!”

但是為了急需,司空穀還是割棄他心愛的金戒指,把它兌換成邊區票,買了灰色軍毯。

我們在文藝學院內院的一塊大石板上,把灰色軍毯裁成兩半,作為行軍打背包用。

感謝我們文學組的生活女幹事江雲同誌,她是孤兒,自小跟著祖母長大,勤勞能幹,會針線活。她給我們洗被縫衣,最後還給我們領來了兩雙厚底子的新布鞋。

半條軍毯包了背包,再在背包上壓上新布鞋,就能邁步千裏行。

小鍾樓敲響五下,天色迷蒙,早起南歸的大雁剛剛掠過天主教堂的雙塔,我和司空穀就背起背包出發了。

詩人艾青經常第一個起床,他正在院內散步,立即跟上來給我們送行。

深秋的早晨有點寒玲,艾青的大手一左一右拉著我和司空穀。

我們三個人默默地走過長長的甬道,兩邊的葡萄園已經壓條,顯得有點空曠和荒涼。

隻聽見我們沙沙的腳步聲,千言萬語在心中。

艾青一直把我和司空穀送到教堂的大門口,然後才動情地說:“了一聲仗一打完就回來!”

這是祝禱我們生返。

我在心裏慷慨悲歌:“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回?”

我和司空穀並肩雙雙走出正定城,順著滹沱河走。水聲喋喋,滹沱河在靜靜地流淌;河邊的白楊落葉紛紛。田野裏的蕎麥熟了,人字雁群在映紅早霞的天空上南飛。

忽然後麵傳來了馬蹄聲,我們回頭一看,是詩人嚴辰騎馬趕來。他在我們身邊下了馬,一股腦兒摘下我和司空穀的背包,掛到他的馬背上去了。

嚴辰說,他要去遠知的醫院去看望住院的音樂家賀綠汀。其實我們心裏都明白,他是借口要了一匹馬,騎來送我和司空穀一程的。

自古以來,詩人重感情。

嚴辰牽著馬和我們一道走。他話不多,深沉含蓄,像一座火山口,外冷內熱。外麵一層火山灰,底裏動蕩著熾烈的熔岩,內心蘊藏著熱情。

在田間路口,我們和嚴辰分了手。

嚴辰去醫院看望住院的音樂家賀綠汀,而我和司空穀繼續趕路去平山。

秋空清明,遠方出現了山脈,那是太行山。

我和司空穀精神振奮,我們又看見了太行山!黨中央的所在地乎山就在太行山東麓,從抗日戰爭到這解放戰爭,我幾次來到了太行山!

我和司空穀奔赴戰場,第一天上路,心裏快活,腳力都很健。正定離平山百十裏,半下午我們就趕到了平山的煙堡。

我們先到中央華北局找到了周揚同誌,是周揚同誌最先同意我們參加太原戰役的。他看見我和司空穀背著背包,風塵仆仆地出現在他麵前,就十分熱情地接待了我們。

周揚同誌正在和金紫光同誌談話。他送走金紫光,立即和我們圍坐在他的辦公桌邊。

周揚同誌住在一家農民房子裏,生活非常簡樸,臨著土窗擺上一張舊桌子,再加幾把凳子,這就是他辦公的地方。

周揚同誌特地給我們準備了一頓盛餐。吃晚飯的時候,他的夫人蘇靈揚同誌給我們端來了一大盤紅燒豬蹄膀,油汪汪,香噴噴的。自從我們進入解放區以後,還沒有吃過這樣豐盛的夥食呢!

一大盤紅燒豬蹄膀,一大缽大米飯,我和司空穀狼吞虎咽,一掃光。

晚飯後,我和司空穀先去看望張友漁同誌。這時,晉察冀和晉冀魯豫兩個邊區合並成華北解放區後,張友漁同誌出任中央華北局秘書長。

原先,是張友漁同誌介紹我們去北方大學的。現在,他知道我們要上太原前線,十分高興。季節雖已秋天,但日曬華北大平原佘熱未消,再加上太行山岩石反照,熱氣不散。張友漁同誌沒有架子,平易近人。他是個胖子,怕熱,手拿蒲扇,搬了幾張小凳子和我們坐在房門口聊天。

天未黑,我和司空穀就背著背包來到華北軍區司令部。

白天趕路趕急了,我和司空穀的腳底板都打起了血泡,走路一扭一扭的。

看見我們這個狼狽樣子,司令部的同誌惋惜地說:“十八兵團政治部主任胡耀邦同誌昨天才走,要是你們早來一天,就可以坐上他的汽車去太原前線了!”

司令部給了我們一盞煤油燈、一枚針和幾根馬尾。

我們把馬尾穿進針眼,蘸著煤油,在燈下刺破腳底板上的血泡,消疼。

吹熄油燈,我們沉沉地睡了一大覺,聽見遠村雞啼狗叫,我們就從地鋪上爬起來,摸到兩根棍子,我和司空穀背上背包,就踩著露珠去石家莊了。

今天可不比昨天,昨天在路上我們生龍活虎,今天我們雖然治了血泡,但卻支著棍子一拐一拐地艱辛往前走。

聽司令部的同誌說,十八兵團政治部主任胡耀邦同誌在石家莊稍作逗留就上太原前線。我們路上雖艱苦,但還是盡力走快一點去追趕胡耀邦同誌。

餓了,我們在村頭路邊買兩個烙餅吃;渴了,我們從田溝裏手捧清水喝幾口。

日落黃昏,我們終於一扭一扭地趕到了石家莊。

我們找到了一幢小樓房,有戰士守衛。胡耀邦同誌就在這裏落腳。

我從筆記本上撕下一頁紙,在台階上給胡耀邦同誌寫了一張字條,說明我和司空穀是華北大學教員,準備上前線,請求接見。

警衛把字條拿進去後不久,樓梯上響起了輕快的腳步聲。

在落日餘暉的映照中,我們看見一個人下樓,快步走來和我們握手。

我猜想他是胡耀邦同誌的得力隨從。

他把我們引上了小樓。

樓上坐著一位大漢,雍容大方。我舉手向他行了一個軍禮:“胡耀邦同誌,你好!”

大漢連忙指著領我們上樓的人說:“他是胡主任!”

我認錯了人,胡耀邦同誌是個小個子。他笑了起來,給我介紹說:“他是柯慶施同誌!”原來這大漢是石家莊市市長柯慶施。

沒想到,這個小個子才是十八兵團政治部主任胡耀邦!我和司空穀跟隨胡耀邦同誌乘坐軍用列車西行。

列車上擠滿了指戰員,紀律嚴明,除了車輪在鐵軌上發出卡登卡登的響聲之外,戰士們習慣於嚴守夜行軍的紀律,列車上靜悄悄的。

從石家莊到太原的鐵路被拆除了一大段,軍車到了河北、山西兩省交界的娘子關前就停住了。

晨風在吹,戰馬在叫,戰士們紛紛下車,排列成隊,然後徒步向太原進軍。

經過一夜軍車的顛簸,我們人困馬乏。

在娘子關前,胡耀邦同誌讓我們休息一天。

我們住在一家空房裏。胡耀邦同誌有四個警衛員,連同我和司空穀,一共七個人,差不多是一個小班。

胡耀邦同誌身體結實,精力飽滿,一夜的火車顛簸對他沒有什麼影響。他不瞌睡,卸下門板,躺在上麵看書。在路上,他還孜孜不倦地學習。他的智慧來自兩個方麵一是革命實踐,

二是書本。胡耀邦同誌的年齡和我差不多,我對他很敬佩。

第二天一早,我們轉乘卡車進山西。耀邦同誌坐司機台,我和司空穀以及警衛員坐在鬥車裏。

卡車開進娘子關,我們仰望關山,心情激動。抗日戰爭初期,八路軍就在這雄關消滅了一支日本侵略軍,人心大振。現在,我們進入娘子關,解放太原,去摧毀人間的“閻王殿”。 一座雄關,兩個時代,為中華民族譜寫了兩首英雄詩。

汽車到達太原外圍的榆次,巳是傍晚時分,遠望太原東山,在落霞的紅光中。

胡耀邦同誌是一位活躍人物,他風趣地說:“我們先打掃打掃衛生,進入戰壕,就再也洗不成澡了。”

我們看看滿身塵土,感激胡耀邦同誌對我們考慮得很周到。

澡堂裏的大熱水池,蒸氣騰騰。耀邦同誌與泡澡堂的老鄉不分彼此,有說:“有笑,一下水,就翻花鼓浪,像條大魚。”

洗過澡,在城裏的小飯館胡亂吃了一頓飯,就趕去駐紮在鄉下的兵團政治部報到了。

兵團政治部的宣傳部長是任白戈同誌,他跑來迎接。

任白戈同誌是個大個子,恰好和小個子的胡耀邦同誌成了個對照。

胡耀邦同誌一下車,就對任白戈說:“我們現在先辦報!”任白戈同誌很為難。既沒有編輯又沒有印刷機,誰去采訪?誰來寫文章?怎能辦報?

耀邦同誌性格果斷,凡事從不拖延,說幹就幹。

在油燈下,他把拳頭用力放在桌角上,眼光炯炯,嚴肅地說:“我們這幾個不是編輯?我們連夜一人寫一篇鼓動性的文章!

任白戈同誌抓耳撓腮說:“哪來印刷機呢?”

“先用油印機出報!”

胡耀邦同誌善於做鼓動工怍。當眾講演。聲音嘹亮,一個師,一個軍,站滿山崗,聽眾越多越起勁,越熱情—越動人,越有感染力。

現在早一日辦報給戰士們看,在他說:“來,急不可待。胡耀邦同誌精力過人,不知道疲勞。我們不敢怠慢,跟著他通宵工作。

天亮前,耀邦同誌隻靠著桌角眯了一會兒,醒來把眼睛一揉,就催著要看報。

第一張報紙剛好趕印出來了,任白戈同誌連忙拿給耀邦同誌過目。報紙在燈下閃光,油墨撲鼻香。胡耀邦同誌滿意地笑了:“一夜辛苦不尋常!”

天剛亮,油印報就印了一厚摞。在鴉雀噪林的曙光中,一群通訊兵就騎馬分頭給各縱隊、各旅團送報去了。

幾天以後,印刷機就運來了,每一個班的戰士都能看到鉛字印的戰報,歡欣鼓舞。

二 烽火連三月

我和司空穀被分配上火線,司空穀去十三縱,我去八縱。

一個縱隊等於一個軍。八縱是主力部隊,我下到八縱的尚坦團。

尚坦團行動快捷,機警靈活,最善於迂回作戰。團長尚坦是位精力飽滿的小個子,像一門鋼炮,炮彈出膛,劈空而去,一聲炸響,地動山搖。

尚坦團的一千多號人馬,暫時駐紮在榆次的小店鎮附近。

我和政治處主任同住一個空房間。他倒是一個彪形大漢,樂觀,喜歡逗笑,第一次和我見麵就風趣地自我介紹:“我是個草包大漢,叫董振修。參軍那時候,我哥哥咒罵我‘出頭的椽子先爛’!”可是隻共同生活幾天,我就發現董振修同誌是個能幹的政治工作者,作風活潑,思想嚴肅,把官兵緊緊地團結在一起,能征善戰。他大個子,氣壯如牛,政治工作事事領先,處處出頭,哪像個先爛的椽子?

這一天下午,董振修同誌下連隊去了,我正在粗針大線縫補衣服,有一個人悄悄地走進房子裏來,一下子躺在董振修的床上,眯著眼睛打量了我半天。然後一句話也沒有說,走掉了。從背影看去,是個不起眼的小個子。

董振修回來聽我一說,就樂嗬嗬地笑道:“你猜他是誰呀?是一號!”

我知道這一號是團長尚坦的代號。

“他是來看你的,你為什麼不理睬?”董振修笑著說,“介紹信上寫明你是華北大學的教員,可是他硬說你是軍大學員。”

我驚歎尚坦的眼力,抗戰期間,我確實在抗日部隊裏打了幾年仗,他認出我有軍人的氣質。

團長尚坦文武全才,名聞全軍。他在河南省雞公山上過中學,本是儒將,但卻驍勇善戰。他機智靈活,善於捕捉戰機,迂回襲敵,百戰百勝。

從太原戰場上一識尚坦,我們成了終身的戰友。一直到現在,我們鴻雁不斷,交誼日深。

由於他戰功卓著,解放戰爭結束後,他被分配到南京軍大任教,接著又赴蘇聯深造。先畢業於伏龍芝高等軍事學院,後又畢業於伏羅希洛夫高等軍事學院,獲得頒發給中國將軍學員第一枚蘇聯紅軍金質獎章。

當然,這是後話。

這時,我以記者身份隨軍尚坦團。尚坦團正在加緊戰前練兵,震動地皮的炸藥包爆破聲,震蕩空氣的手榴彈爆炸聲,再加上炮聲、機槍聲和步槍聲,織成了熱烈的戰鬥氣氛。

兵團司令部已作好進攻太原的戰鬥部署。尚坦團是尖刀團,要像一把利劍最先插入太原東山。

各連隊的炊事班正在趕做幹糧,灶火日夜熊熊燃燒。炊事員個個脫掉軍衣,光著胳膊掄鍬在熱滾滾的黃土裏炒麵疙瘩。黃土像水一般在花花冒泡,麵疙瘩就像粥似的在翻滾。等到麵疙瘩炒熟了,然後篩去黃土,裝進每一個幹糧袋,分發給每人一份,作為行軍途中的口糧。

也許是由於革命樂觀主義的驅使,也許是由於戰鬥勝利信心的鼓舞,團長尚坦竟領著我們騎馬去遊晉祠。

晉祠離團部駐地不遠,尚坦帶頭,十匹馬幾袋煙功夫就飛馳過汾水的淺流河灘,到了晉祠。

晉祠裏的周代古柏和九曲橋都不很引起我們的注意,我們最感興趣的是“水母殿”。殿中的水母塑造得端莊秀美,是民間藝術家的傑作。彳大股泉水從水母殿嘩嘩地流出,流成一條小溪,繞著晉祠的紅色宮牆流到田野上去。聽說:“晉祠出產香米,就是用水母殿的泉水澆灌生長的。

我們好奇地一瞻晉祠,軍務在身,來去匆匆,十匹戰馬風馳電掣,掃起團團塵埃,回到了駐地。

我們剛剛回到團部,氣還沒有喘過米,就忽然接到兵團司令部下達進攻太原東山的命令。

傍晚,落日銜山,各連隊的號兵在秋風裏一同吹響了緊急集合號。

全團在村旁的桃林裏集合。各營各連分別站好隊,形成一個大方塊。

落日的紅暉映照著桃林,一切都清晰地出現在大地上。戰士們嚴肅的臉孔放著紅光,馱著重機槍和迫擊炮的騾子在隊伍裏踏響蹄子。

團首長們都騎著馬。團長尚坦個子雖小,但騎在馬上卻威風凜凜。

為了避免敵機的轟炸和掃射,這先頭部隊夜行軍,在落曰的餘暉中出發。

為了迷惑敵人,部隊聲東擊西,先沿著公路東繞西走,然後像一支鋒利的尖刀穿行溝溝壑壑,往太原東山裏猛插。

尚坦團夜裏強行軍,白天隱蔽休息。每天,日落黃昏部隊就上路,像一條蟒蛇在黑夜裏悄悄地蜿蜒前進;天微明,就隱蔽在山彎地角,挖臨時工事警戒。

部隊天亮到一個地方就宿營,一覺醒來就開飯,吃完飯就夜行軍。一天隻吃一頓飯,餓了有幹糧,行動隱蔽而迅速。

黑夜行軍,山溝多,道路崎嶇曲折,有的噙睡,走著走著掉進溝裏去。我把背包交給政治處主任董振修馱在他的馬上,跟著團直屬隊輕裝前進。

夜行軍,使人發困,眼睛睜著睜著就閉下了。如果遠遠看見村邊小屋裏射出來一縷燈光,就想鑽進去睡他一覺。

隻有每當我們穿過一個鄉鎮或村莊的時候,這才被熱鬧的氣氛趕走睡意。經常有一群老鄉站在崖頭或路邊,向我們團直屬隊歡叫:“是手槍隊,是手槍隊!”

其實我們團直屬隊是宣傳員、炊事員、通訊員組成的,身上隻有手榴彈,哪來手槍?

夜路上,總是不斷有人騎著馬前後跑來跑去,馬蹄在深夜的寂靜的山路上敲響。那是傳令兵,在傳達團首長的命令。

深秋的夜裏,尤其在山路上,寒風襲人。我隻穿著華大發給的一身單薄的幹部服,走路時還有熱力,一停下來休息就渾身冷得發抖。

“同誌,在華大教書被暖飯香,你為什麼要跑到前線來受罪?”說這話的人黑影高大,原來是政治處主任董振修在跟我開玩笑。

他把馬交給了飼養員,自己徒步夜行軍。

“不見他騎馬,我很焦急我的背包呢?可別把它丟掉了!”董振修聽出我說話牙齒打戰,說:“真該給你發棉軍衣了!”

其實,戰士們都還是穿著單軍衣。

董振修從身上掏出他的裝滿碎煙葉子的煙袋遞給我:“吸幾口煙暖暖身子吧,可是得避光!”

夜行軍,為了不暴露目標,要避免煙火光。

部隊再經過嚴格的鍛煉,有時也會發生一點差錯。

夜靜中,我們聽見前麵傳來團長尚坦的聲音,後麵的部隊沒有跟上,他在發脾氣,就像小鋼炮在發火。

傳令兵馳馬前來,在黑地裏連聲催促:“快跟上,快跟上!”於是我們團直屬隊跑步前進,炊事班的鍋盆聲、宣傳隊的喊話喇叭和唱蓮花落的竹板碰擊聲,合奏成我們這一支小隊伍的進行曲。

前麵要過一條小河。怪不得團長尚坦發火,過河,隊伍最容易拉遠。隊伍一鬆散,如果發生戰鬥情況,隻有挨打。

我脫下鞋襪,卷起褲筒,光腿赤腳蹚水,河水真冷,差一點凍得我腿抽筋。

有人牽著馬站在河對岸。

“上戰場,要有一副鋼筋鐵骨的體魄。怎麼樣,你頂得住嗎?”

我聽出是團長尚坦的聲音。他對我有幾分打趣,而更多的是嚴厲的要求。

團長最後吩咐:“跑不動,就騎上我的馬!”

我知道團長尚坦騎的是一匹烈馬。我提高聲音說:“我騎的兩腿馬也能追風趕雨!”

我拔腿追趕前麵的隊伍去了。

尚坦團真像一支鋒利的尖刀,插入了太原東山。

閻錫山這個土皇帝統治了山西省幾十年,對人民壓迫剝削,自成一套封建體係。不要說:“從石家莊到太原,鋪設的鐵路是窄軌,隻能走小火車,而且他還自辦兵工廠,生產槍炮。就說:“這太原東山吧,峰巒起伏,碉堡林立,大方碉、圓碉、尖碉、梅花碉,鋼筋水泥構築,厚一米多。碉堡群分為三道防線,火力交叉、密織,怪不得閻錫山吹牛蒼蠅也別想能飛進東山!”

可是解放軍尚坦團卻悄悄地穿過東山敵人的第一道防線,插進了敵人碉堡群的第二道防線。

尚坦團插進敵人的第二道防線後,立即發起了猛烈的進攻。

信號彈閃亮升入夜空,山頂山穀立即響起了爆豆似的槍炮聲。炮彈出膛的火光,機槍噴吐的火舌,手榴彈爆炸的閃光,曳光彈像流螢似的穿飛,密密地織滿了山巔、穀底。

為了攻堅作戰,縱隊司令部特地給尚坦團與備了幾門山,炮。山炮逼近敵人碉堡,距離隻有百米,猛烈轟擊,但是隻揭掉碉堡的一層皮。

敵人的碉堡火力相互支援,每座碉堡外圍挖有深溝,架有鹿柴,掛有拉雷,碉堡頂上還架設大炮。敵人憑險死守,堅固難攻。

可是由鋼筋混凝土構築的敵碉,卻經不起炸藥包的轟炸。炸藥包威力大,強烈的火光一閃,短促有力的一聲爆破,敵人碉堡就被炸掉了一角。

對付敵碉,最得力的是爆破組。先由機槍封鎖碉堡槍眼,然後由爆破手扛著炸藥包飛衝上前,往碉堡槍眼上一架,一拉導火索就往後跑,一片強烈的火光,一聲震天動地的炸響,敵碉就露出了一個大黑洞。這時,跟在後麵的衝鋒槍手一個虎步跳躍,往敵碉裏扔進,去兩顆手榴彈,炸藥煙和手榴彈煙還沒有散,一梭衝鋒槍子彈往,堡裏一掃,打得守碉的敵人哇哇叫。

鋼筋混凝土碉堡就怕炸藥包,一爆破,地動山搖,碉堡就震得人頭暈。

隻聽見敵人在碉堡裏哭喊:“不要打了,不要打了!我們投降,我們投降!”

戰士喊話:“繳槍不殺!”

緊接著是從碉堡裏丟出來一捆捆槍支。

戰士喊話“快出來,我們優待俘虜!”

碉堡裏傳出來哀哀的哭聲:“我們的腦袋都給震暈了,連門也找不到!”

敵人狡猾,有時他們喊投降,但卻從碉眼裏放冷槍。

茅盾先生的女婿,就是在喊話時,被敵人的狙擊手放冷槍犧牲在太原東山上的。

但是不管怎麼樣,太原敵人的第二道防線,總算被尚坦團打開了大缺口。

東山上敵人的第一道防線看見第二道防線崩潰了,被截斷了歸路,於是全線投降。

解放大軍的後續部隊源源不斷開進東山來了。

這一天清早,在初升的太陽下,敵人的飛機繞山飛行三匝,看看敵我雙方已膠著在一起,無可奈何地飛走了。

也就在這一天清晨,有一個打著白旗的人踩著露珠,在我軍哨兵的押送下,走向尚坦團。這是敵人的參謀長,是來談判投降條件的。

中午,敵人的參謀長手執白旗,率領著上千個俘虜兵前來一個山穀裏集合繳械。

這許多俘虜兵,有的丟掉/軍帽,露出一個半邊頭發半邊剃光的陰陽頭,這是閻錫山怕他們開小差,耍弄的陰招,容易識別捕捉;有的破衫爛褲,肩膀上還扛著一隻猴子;有的拄著步槍當拐杖,歪歪倒倒地走路……

在山穀周圍的山頭上,站滿了解放軍戰士,荷槍實彈,戒備森嚴。有不少看熱鬧的老鄉摻雜其間,說說笑笑。

俘虜在交談:

“哎哎,肚皮都貼到脊梁骨上了!”

“嘻嘻,還能趕上吃一頓午飯!”

解放軍果真優待俘虜。在堆著槍支的山穀裏,又是土豆燒豬肉,又是大白饅頭,還有白菜湯,俘虜們像餓狼般的飽餐了一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