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烽火歲月(二)(3 / 3)

從敵參謀長交來的花名冊清點投降的人數,缺額不少。團首長們估計,其中有一部分被消滅了,有一部分開了小差,再有一部分一定害怕,不肯投降,躲起來了。

當天晚上,團長尚坦交代投降的參謀長,引著一連解放軍去搜山。

我參加了這一行動。

連長提著盒子槍,子彈上膛,緊緊地跟著投降的參謀長。

投降的參謀長身體發胖,爬山氣喘喘。但是他想立功贖罪,表現得很積極。他地形熟悉,知道原先的布防,每到一處,就高聲叫喊:“我是參謀長,都給我出來,部隊移防,快跟我走!”

在星光下,有一個戰士被亂石絆了一跤,順手抓起一塊石頭,爬起來叫道:“這石頭怎麼這樣重?”

東山上有鐵礦石。

連長立即讓通訊員傳達命令,不許喧嘩!

連隊在靜寂中前進,隻聽見沙沙的腳步聲。

投降過來的參謀長肺活量很大,在靜夜中放開了大嗓門叫喊:“我是參謀長,移防了,快出來跟上!”

果真,有的碉堡上和山洞裏零零散散鑽出來一些敵兵,歪歪扭扭地被安插進前進的隊伍中間。星光不亮,他們蒙頭轉向,分不清,誤認解放軍是他們的自家人。

這一夜搜山,又多了一二百個俘虜兵,消滅了隱患。

當然,在這東山第二道防線投降過來的俘虜兵,有的願意回家,發放路費被遣散;有的願意留下來,成了“解放戰士”。

接著我們打掃戰場。這一天,我跟著縱隊、旅和團共同組成的運輸大隊,到每一個碉堡裏去查看、清點和搬運。

在一座大方碉裏,有一個灌滿了水的池子,有一個裝滿了麵粉的倉庫。按俘虜軍官說,大方碉裏有吃有喝,可以駐紮一連人防守一個月!

在一群梅花集團碉上,有許多信鴿在飛。信鴿,是敵軍養馴了作為通信工具的。現在,成群的信鴿已經失去了主人。它們戀舊巢,不肯離去。秋天,莊稼正熟,它們飛到田野裏去覓食,回來就在梅花碉上嬉戲、棲息。

我們想捕捉它們玩,但它們敏捷、機靈,快躲善飛,我們隻好拾起落下來的鴿翎玩賞。

我和一個腰掛“牛頭盒子”槍的縱隊政治部的幹部,一同坐在梅花主碉頂上休息。

群山起伏,在嶺脊、崖頭,一座座碉堡像鐵鏈纏繞大地,使人感到窒息。

運輸大隊的騾馬在忙著運走糧食,還運走不少被遺留的彈藥和槍支。

我和新認識的夥伴很談得來,他告訴我說:“我們縱隊政治部有一位詩人,他寫的快板詩鼓動性很強!”

我非常感興趣地問:“誰?”

“畢革飛!”

“啊,他在縱隊政治部?他寫的《蔣介石是運輸大隊長》,我也愛唱!”

“他的鼓動快板詩,戰士們唱起來鬥誌昂揚。我們仗打得好,有他一份功勞!”

我心想,如果有機會,我一定要見見這位了不起的快板詩人。

戰爭頻繁,部隊行動飄忽,一直到北平解放,我才認識畢革飛。後來,他當了防空兵的政治部主任,又和我一同參加“十人采訪團”去朝鮮。我喜歡他勤奮、忠誠、質樸。可是從朝鮮回北京後不久,忽然傳來他因病逝世的噩耗,使我悼念至今。

有的人,為理想的事業奉獻了一生,卻默默無聞。畢革飛就是這樣的一種人!

有消息傳來,司空穀在十三縱遭遇不測。據說,他夜裏外出,星光迷離,灑的石灰路標模糊不清,他向敵陣地走去了。

我正憂慮,可是不兩天,兵團政治部戰報忽然發表了司空穀寫的一篇通訊,緊接著華北《人民日報》轉載了。我的心像一塊石頭落了地。再一打聽,才知道司空穀是被最前沿的哨兵攔住了的。

正在這時,遠在北平的敵人以為華北解放軍已集結太原戰場,為了解救太原城,大舉出動,除了派大批飛機轟炸石家莊之外,還南下進攻冀中。可是敵人低估冀中民兵的;量。民兵誘狼掉入陷阱,沿途截擊,敵軍進得冀中,卻回不了平,損失慘重。

尚坦團插入東山“中間開花”這一仗,給兵團開辟了進軍的道路,為攻取太原城創造了有利條件;同時,冀中民兵在華北平原消滅了入侵之敵,真是雙喜臨門。因此,後方人民高高興興派來了慰問團,首先給尚坦團祝賀勝利。

慰問團錦旗飄揚,鑼鼓喧天,進入了太原東山,給尚坦團發慰問品。

我穿的那雙舊鞋穿了兩個大洞,早丟掉了;帶來的新鞋也穿破了,走路腳痛,正犯愁。現在,忽然得到慰問團發給的一雙厚幫千層底的爬山鞋,還有一雙厚厚的布襪子,真是喜出望外。而最使我感動的是,慰問團發給了我一袋碎煙葉子。

正好部隊又給我發了一套黃軍裝。我一身新,喜氣洋洋。

敵人已經龜縮到靠近太原城的第三道防線綽馬和牛頭寨。太原城被圍已久,十幾萬國民黨守軍,光憑空運投放糧食有限。為了求生,從西安新調來的一支敵軍,突然打開城門衝到汾河邊,搶收秋熟的莊稼。敵人很狡猾,我軍剛剛出兵夾擊,他們就龜縮回城去了。

這支敵軍原來是池峰城的三十軍,現歸胡宗南指揮。池峰城下去,由黃樵鬆任軍長。當年在中原抗日戰場,我認識黃樵鬆,那時他任師長,現在頂替了池峰城。

當年,黃樵鬆曾經向我剖白心跡他不打內戰。我為他寫過表揚文章,發表在《大公報》上。我想,這些他都應記得。

為了瓦解敵人,我自告奮勇,向兵團寫了報告,請求批準我去說:“服敵三十軍軍長黃樵鬆起義。

我初次參加解放軍,新來乍到,沒有策反經驗,光憑勇氣是不行的。

其實,我並不知道兵團已經派參謀處長等人到黃樵鬆那邊去了。

我軍敦促黃樵鬆起義,要他把部隊帶到我軍後方整訓,但是黃樵鬆決心活捉閻錫山,起義立大功。沒想到,黃樵鬆部下的一個師長出賣了他,閻錫山假借召開軍事會議逮捕了他。

閻錫山不敢處理三十軍軍長,用飛機把他送到北平,要北平行轅主任傅作義裁決。傅作義知道三十軍隸屬胡宗南,也不敢處理,用飛機把黃樵鬆送往南京。

蔣介石拍案審問黃樵鬆。。黃樵鬆自知必死,橫眉怒目斥罵蔣介石。

終於,黃樵鬆英勇就義,被行刑隊處決,埋骨莫愁湖畔。

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後,中央追認黃樵鬆將軍為烈士。

我和司空穀被召去兵團,參加兵團政治部宣傳會議。到太原前線後不久,我曾給周揚同誌寫信彙報情況。這時,兵團政治部忽然轉給我一封華北局的信,原來是周揚同誌寄給我的。信中對我和司空穀諄諄教導,並要我們多接近胡耀邦同誌。

兵團政治部主任胡耀邦同誌和政治部宣傳部長任白戈同誌召見了我們,對我和司空穀在八縱和十三縱的表現表揚了一番。

在會議期間,我認識了不少新華社駐兵團的記者,幽默的耿西,嚴正的吳象,持重的袁毓明,他們的工作作風和生活作風都給了我和司空穀以良好的影響。那時,反對“克裏空”,譬如報導消滅敵人多少,哪怕是一個小小的零數,也絕不允許有差錯。為了黨的威信,新聞工作者嚴格要求自己,取信於人民,立威於敵人。

新聞與文學是孿生姐妹,有許多記者同時是作家。對革命文學事業,我們從耿西、吳象、袁毓明這些忠誠、勤奮的同誌身上,汲取了豐富的營養和無限的精神力量。

我們在兵團宣傳工作會議上學習了《將革命進行到底》。

兵團宣傳工作會議剛結束,騎兵通訊員忽然從榆次給我們捎來了一封信,要我和司空穀前往跟華北大學文藝學院的師生見麵。當北平敵人大批出動騷擾冀中時,為避敵鋒,文藝學院師生拖男帶女轉移來山西。院領導關心我和司空穀隨軍前線,特地捎信要我們到榆次相見。

文藝學院的領導、同事都是大名鼎鼎的名家,擠在榆次縣郊一個大山洞裏。

我和司空穀穿上了一身嶄新的黃軍裝,精神抖擻,顯得真像是年輕英俊的指揮員。

分別才一個多月,好像見到了久別的親人。我和司空穀被大家熱情地簇擁在一起,問好聲和笑聲充滿了山洞。

同誌們迫不及待地要我們講前線的戰鬥故事。

司空穀推我主講。我把部隊如何悄悄地插進東山,如何突然從中間的第二道敵防線爆炸開花,打開東山的通道,逼近敵人的第三道防線軍事要塞綽馬和牛頭寨,撲向太原城。

我把綽馬和牛頭褰比做牛頭馬麵,把閻錫山盤據的太原城比做閻王殿。

我說:“先打垮牛頭馬麵,然後直搗閻王殿!”

大家笑了起來。

“看你的一張嘴,到底是個教書先生!”逯斐在人叢中向我打趣。

聽說:“我給文藝學院的師生講進攻太原的戰鬥故事頗為生動,鼓舞革命的樂觀主義和激發解放戰爭的勝利信心,因此,榆次的紡織廠領導拉我去跟紗廠的上千女工又講了一遍。女工們用感動的淚水和熱烈的掌聲歡送我和司空穀回東山。

太原戰爭仍在激烈進行。十八兵團司令員徐向前老總念在“同鄉之誼”,向閻錫山寫信招降,但閻錫山借口嫌徐總“職低位微”,回話說:“要是周恩來給我寫信還差不多!”徐總雖然有病,還躺在擔架上指揮作戰,但不屈不撓,捎信對閻錫山說:“我徐向前頭發打白了也要打下太原城!”

我和司空穀從榆次回到東山,在兵團住了一夜。第二天一早,我們正要上路回前線,政治部主任胡耀邦同誌忽然把我們叫到他的住處。

一棟小瓦房座落在峽穀裏,這就是胡耀邦伺誌在戰場上落腳的地方。

胡耀邦同誌談笑風生,細心地問起我們在火線上的戰鬥生活。

不一會兒,耀邦同誌像變戲法似的,隻見他雙手藏在桌子底下,一動一動的,忽然遞給我一個東西,對我說:“你抖一抖!”我接過來,一抖,隻見一條像帶子的東西掉了下來。一看,我手裏拿的是一個削了皮的大雪梨。接著,他又遞給司空穀一個削了皮的梨子。他的動作是這麼迅速,這麼幹淨利落。我口吃甜梨,心裏卻驚訝耀邦同誌有這麼一種奇異的削梨技巧。

耀邦同誌忽然嚴肅起來,對我們說:“你們已經學習了《將革命進行到底》,一定會有心得。”

我和司空穀異口同聲地說:“解放太原,解放全中國!”胡耀邦同誌對我說:“你去完成一個任務,替我向八縱講話!”

我大吃一驚,我怎麼能代表胡耀邦同誌向部隊講話呢?”他一眼看出我膽怯,立即鼓勵我說:“你是華大的教員嘛,怎麼不能講話?”

胡耀邦同誌信息靈通,也許他已經知道我在榆次兩次作報告受到了歡迎。

胡耀邦同誌要我拿出筆記本,寫下他口授的幾條提綱,然後說:“你照著提綱大著膽子盡量發揮去吧!”

我心跳得厲害。耀邦同誌對我這個新來的戰士這樣信任,我又感動,又振奮。

司空穀回十三縱去了。

我回到八縱,先向八縱政治部彙報。八縱司令員兼政委王新亭同誌批準我向八縱官兵講話。

王新亭同誌戴深度近視眼鏡,陳賡同誌與他友好,有時戲弄他視力差,吃飯的時候,先向壞菜伸筷子,等到誘使對方搶食,然後轉而挑好菜吃。大家以此引為笑談。有的調皮小鬼路遇司令員,手揚一揚就算敬了禮,反正首長看不清楚。

王新亭同誌是一位有名的戰將,驍勇善戰。他指揮的八縱是十八兵團的主力。他從深度近視眼鏡裏看見我畢恭畢敬地向他行了個軍禮,就立即召集縱隊指揮員站在一麵山坡上,連同戰士們一起,黑鴉鴉的一大片,聽我作報告。

我根據胡耀邦同誌授給的提綱,很有信心地一條一條地講下去,博得了八縱官兵的掌聲。最後,我才說明我是傳達胡耀邦同誌的講話的。掌聲再起,如暴風雨,長久不息,足見胡耀邦同誌在軍中的威信。

我從尚坦團轉到了北沙團。北沙團像猛虎,以攻堅聞名。團長北沙與尚坦成了鮮明的對照,尚坦短小精細,像一門小鋼炮,而北沙高大粗壯,像一門榴彈炮。

團長北沙也是一個小知識分子,上過兩年私塾。自小調皮搗蛋,住在私塾,夜裏用線香引羊在山野裏跑著玩。抗日戰爭初起,他流浪到西安,跟著一群年輕人跑進了延安。

北沙外粗內秀,額頭上有一塊傷疤,指揮作戰勇猛,但他謀略過人,善於捕捉戰機。

團長北沙外表粗獷,但內心卻極富感情。戰爭年月,難免犧牲。每逢戰士有失,他眼睛含淚,心中憂傷父母把十八歲的娃娃交給我手裏:“我沒有好好護住他!”

北沙轉戰南北,他像一團火球雷,繼華北之後,橫掃西北,從太原到銀川,一步一個火爆,追擊敵人。大陸解放,他將步入中年,還從“地之子”變成了“天之驕”,擔任空軍師長,在抗美援朝時期,他率領銀鷹,追逐美機於萬裏藍空。

北沙團長,真是一代天驕。我轉入該團的時候,正遇北沙團鏖戰於太原東山敵人頑守的第三道防線上。

這一天,北沙團各營連急行軍開往火線,跑步前進。戰士們滿身大汗,槍在背上敲;炮騾戰馬馱著迫擊炮、六〇炮、重機槍,在噴著白氣跑。為了搶占一個製高點,一分一秒也不遲延。

二三十裏的征途,戰士們頑強勇敢,一個小時就跑到。

北沙團占領了一座山頭陣地,團指揮所就設在山上的一座半壁殘碉裏。顯然,圓碉被我軍的炮火摧去了一半,另一半殘壁像屏風似的豎立在深秋的寒風裏。團指揮所設了電話,電話線接地,通往後方的旅司令部和前沿陣地的各營。

團指揮所距離敵人的前沿陣地隻有百米。

敵人剛剛敗退下去,北沙團的戰士在緊張地修築戰壕,安炮位,建機槍巢,炮口槍眼全都改為朝向敵陣地。

團長北沙像一匹駿馬,精力飽滿,渾身是勁。他一上到團指揮所來,就把軍帽推到後腦勺上,額頭的傷疤在閃光,忙著用望遠鏡觀察前方和周圍。

像尚坦一樣,北沙對我也很友好。他把望遠鏡交給我,讓我站在碉堡炮眼上去觀看。

在望遠鏡裏,我俯視東山腳下遠處的汾河和太原城。汾河帶著輕煙似的水氣在流淌,太原城在煙霧中微微閃光。

我忽然想起了亞蘇,她是太原人。她年輕,生命力強。我始終不相信她犧牲在抗日戰爭時期。現在,我隨軍來到太原東山上,多麼希望能遇見她!汾河對岸就是西山,也許她跟隨晉綏部隊協同攻打太原城?

入夜,從東山頭團指揮所遠望太原城,敵人為了炫耀強大,欺騙城裏的老百姓,故意通宵燈光明亮,在夜空下輻射成一個巨大的圓輝。

北沙氣惱地大聲說:“我真想吊幾炮打閻王殿!”

但是上邊有命令,為了太原老百姓的生命安全,不許往城裏吊炮。

白天,我軍大炮猛烈轟擊敵軍要寒綽馬和牛頭寨。打得陣地上火光閃閃,煙霧騰騰,連太陽都被炮煙遮住了,日色無光。

北沙團準備進攻敵人陣地,團長北沙走進交通壕,去觀察突破口。

敵人憑著他們有兵工廠,不愁沒有炮彈,漫無目標地在進行區域射擊。

突然,一顆炮彈落到團長北沙的跟前,如果炮彈爆炸的聲音很響,那還是隔著相當的距離,可是這次炮彈落地隻“卜”的一聲,距離很近。

炮彈片像雀群似的飛散,有的掠過團長北沙的頭頂。他隻濃眉一動,臉不改色。一麵長北沙用望遠鏡觀察了周圍,看見我軍的炮兵在秋風裏光著上身熱氣騰騰地在開炮,還擊敵人的炮兵陣地。炮煙、塵土,彌漫天空。

左翼友軍有一個人在山梁上走,突然倒下。北沙從望遠鏡裏認出那人是友軍的團長。忽然有一個胖大漢從側邊衝上山梁,正想背走那個團長,突然也倒下去了。

北沙判斷,前麵埋伏有敵人的狙擊手。

北沙立即命令迫擊炮和重機槍開火。

迫擊炮曲射,把炮彈射入高空,然後落下來,近距離轟擊,而重機槍像一陣狂風暴雨掃射。

消滅了敵人的狙擊手,友軍把團長和胖子抬下山梁去了。

我擔心先倒下的是尚坦,但從友軍傳來噩耗是一個姓黃的團長,而犧牲的胖大漢卻是尚坦團的政治處主任董振修!我心裏感到特別難受。前些日子,我還和老董一同行軍,前兩天,我還和老董同睡一炕,誰想到現在他竟倒在汾河邊的東山上!他生前豁達樂觀,熱情純樸,誰想到在全國勝利解放前夕,他卻血染疆場,為革命事業盡忠盡力。

為了哀悼戰友,團長北沙命令一個班的戰士,對空放排槍。我並不迷信,但哀思縈繞,我捏土為香,麵向董振修同誌犧牲的山梁,從團指揮所的半壁殘碉上遠揚。

為了加強對敵作戰,北沙團組織團直屬隊扛炮彈和子彈箱上火線。

我到團直屬隊,跟著大家扛炮彈。

前沿陣地的戰士雖然渾身泥土,滿臉炮煙,但喝了後勤送來的黃酒,還是尋開心、找快樂。

“我給家裏寫了三封信,可是沒有收到一封回信!”

“許是你的媳婦跟人跑了!”

“我還沒有結婚呢!”

“那好,我給你介紹一個。”

“是大腳的還是小腳的?”

“圓腳的!”

笑聲和打鬧聲充滿了戰壕。

炮彈和子彈送夠了,我筋骨酸疼,很疲乏,不知道怎麼一來,我爬進山背後的一個避炮 洞。這個天然避炮洞,是座石崖,洞深口小。我爬進去,放倒就睡。

外麵滿山陽光燦爛,進得洞來一片漆黑。忽然有一件沉重的東西壓到我的身上來。

“誰?”

“我,機槍手。有煙嗎?”

我把隨身的煙袋和一盒紅頭火柴遞給他。

他吸著煙,在戰鬥的間隙中,這個機槍手下來休息一會兒。

在忽閃忽閃煙鬥的紅光中,我看見了一張年輕英俊的臉孔。他歪戴軍帽,一臉厚厚的塵土,顯得很疲倦,但是他的眼睛放光,帶著一股豪氣。

他吸完煙,把煙鬥一丟,就呼呼地熟睡了。

我也沉沉地睡著了。

突然一聲爆炸,震得山洞搖晃。我驚醒過來,就聽見有飛機聲。

我爬出山洞,抬頭一看,是一架敵人的飛機在繞著山頭低飛,連國民黨的“青天白日”徽也看得清楚。

敵機欺人太甚,在山腳做飯的炊事員,拿起步槍仰臥向空射擊。炊事班長不知從哪裏弄來了一挺輕機槍,架在一個坎事員的肩膀上朝天掃射。

敵機慌慌張張地飛跑了。

我回到避炮洞,年輕的機槍手已經走掉了說:“他熟睡,其實他隻眯了一會兒。為了消滅敵人,他又上前沿去了。

敵人又在開炮,進行區域射擊,呼嘯的炮彈落到山坡上,爆炸聲震耳。

炊事班給火線送飯,但是炮火猛烈,炊事班長帶頭把烙餅裝進麻袋,捆在身上,高處爬行,低處打滾,冒著敵人的炮火給前沿陣地送吃的。

敵人大炮進行區域射擊了一夜,趁夜色未褪,把步兵偷偷地運動到北沙團陣地前的高山峭壁上,無聲無息貼伏身子,靜待一聲令下,奪回關係著太原戰爭全局的綽馬、牛頭要塞丟失的製局點。

因為狡猾的敵人利用夜色在高山峭壁上埋設伏兵,北沙團並沒有發現。

旅司令部設在後側翼的山頭上。天色微明,旅長拿著望遠鏡視察前方火線,忽然發現了北沙團陣地山壁上一片黑壓壓,那是敵人的伏兵!看樣子,他們隨時都企圖奪回要塞製高點。

旅長猛搖電話機,電話線黑夜被炮火打斷多處,一時接不通,急壞了旅長。

沒辦法,旅長急忙寫了一紙命令,交給騎兵通信員,火速送往北沙團指揮所。

當團長北沙從夢中被一陣急速的馬蹄聲驚醒的時候,旅長的一紙命令落到了他的手中。

團指揮所立即行動,命令各營連緊急準備戰鬥,把子彈和手榴彈運足前沿,把機槍口和小鋼炮口調好俯射的角度。

北沙團神速的組織火力,敵人並不知道。

敵人還在山崖上苦苦地等待發起進攻的信號呢。

天剛亮,太陽沒有東升。正在這時,敵人指揮部發射的紅色信號彈冉冉升空。

一聲呼喊,山鳴穀應,貼伏在高山崖壁上的敵人猛地一齊躍起,有的仰射,有的往上衝鋒。

北沙團的迫擊炮怒吼了,小鋼炮也開了口,機槍噴著火舌在作扇形的掃射,手榴彈落到崖壁上冒煙。

敵人哇哇地慘叫著往山腳滾,他們的第一次偷襲,被擊退了。

但敵人不甘失敗,很快就組織了第二次仰攻。

這一次他們逼近北沙團前沿,吃夠了手榴彈的彈片,隻見敵兵在密集的尹榴彈的煙火光中紛紛地倒地,連同亂石一同滾下山腳去了。

敵人指揮官並不憐恤他們士兵的死亡,督戰隊的刀光在太陽下閃動,逼著士兵作第三次仰攻。

這一次,北沙團前沿陣地像刮狂風,迫擊炮、小鋼炮、輕重機槍、手榴彈、步槍同時開火,幾乎全部消滅了進攻的敵人。

通信兵把電話線接通了。團長北沙在電話裏向旅長彙報“偷襲的敵人全部報銷了夥食帳,徹底消滅了!”

旅長轉達了縱隊司令員的命令北沙團在友軍的配合下,乘勝出擊,攻占敵陣地。

善於攻堅戰的北沙團堅決執行命令,在炮兵的支援下,連續攻下了幾座山頭。為了掩護進攻部隊,曾經和我同睡過避炮洞的那個年輕機槍手,正在掃清道路,打開缺口,重機槍像驟風急雨,打完了一梭子彈又一梭子彈。

機槍噠噠,炮煙滾滾。忽然有一顆炮彈落到機槍巢上,炮煙剛散,就看見年輕機槍手受了傷。

機槍手勇敢頑強,他被炮彈片打斷了一條腿。

年輕機槍手瞪著眼睛,緊咬牙關,用獨腿站立著,機槍連發,仍然在風吹落葉似的猛掃。

在重機槍的掩護下,第一梯隊拚刺刀攻占了敵硨地。但是剛剛把紅旗插上山頭,那旗手忽然倒下去了。

第二個旗手接上了紅旗,重新豎了起來。但是第二一旗手又倒下去了。

還沒等紅旗倒下,第三個旗手立即接住紅旗,牢牢地插上了山頭。

團長北沙發現了敵人的機槍巢。命令並迫擊炮,一炮就把敵人的機槍打啞了。

第二梯隊攻占了敵陣地,但槍聲近起,總有戰士犧牲。營長發現了敵人的地下工事。

炸藥爆破,大炮轟擊,機槍掃射。喊話,敵人不理,還向外打槍。戰士們終於攻入了敵人的地下工事。戰士們打紅了眼,刺刀上槍,咬牙要把藏在地下工事裏的敵人全部挑死。

營長不讓挑死敵人,從地下工事裏捉出來幾個俘虜,一看,是日本兵。

原來是抗日戰爭日本投降的時候,閻錫山留下了一批日本兵,組成了“十總隊”。

日本兵受過武士道訓練,殘暴橫蠻,個個寧願被打死,也不肯投降。

可是這一次,他們被繳了械,一個一個垂頭喪氣被解放軍的刺刀逼出了地下工事,被押送到我軍後方去了。

擔架把受傷的戰士抬下去了。我跟著擔架把彩號送到前方繃帶所。

前方繃帶所隻是山崖下的一個小帳篷,有兩個重傷的戰士先被放上了手術台縛紮繃帶,一個手臂斷了,一個胸脯裏有炮彈片,但是他們不顧自己受的傷,爭相問我:“七九〇高地打下來沒有?”

凡是傷重的戰士,在前方繃帶所縛上繃帶後,就被送到野戰醫院去了。

為了懲罰閻錫山,我軍向太原城裏的督軍府吊了幾炮,把督軍府打得柱倒梁傾,磚飛瓦落。

閻錫山怕死,趕快把司令部從督軍府搬進了鋼筋水泥加固的地下室。

我軍的炮口始終對準太原的飛機場,不論是從北平或西安飛來的敵人飛機,除了空投,都不敢降落。

可是閻錫山老奸巨猾,太原戰事一起,他就留下了一架小飛機,偷偷地在我軍看不見的靠東山的城牆腳下修築了一條飛機跑道。夜裏,太原城燈光明亮,這是欺騙老百姓,又是向解放軍逞強看,太原銅牆鐵壁,固若金湯。但是解放軍炮擊督軍府,他躲進了地下室,就知道他的太原城不保。

這一天,天色微明,閻錫山背著他的將領,偷偷地上了小飛機。

當解放軍發現有一架小飛機在晨光中飛過東山的時候,閻錫山已經逃跑了。

敵人司令部亂成一團。解放軍一陣排炮就把督軍府轟得狼藉一片。閻錫山逃跑了,敵人感到末日來臨,更加心慌意亂,趕快把指揮部連同家屬搬進了地下室。

敵軍將領們臨近死期,什麼禮義廉恥都不要了。狂暴、淫亂,像病菌似的,相互傳染。

曾經出賣起義將領黃樵鬆的那個師長,在地下室的角落裏躲躲藏藏,眼看著他的妻女遭殃。最後,解放軍攻進太原,還是把他從地下室拉出來鎮壓了。

北沙團即將調到後方休整。

霜天雪地,通信員領我踩著霜花雪粉,去憑吊尚坦團政治處主任董振修同誌的墳墓。

墳墓在一片鬆林裏。鬆林不凋,北風呼嘯,掀起一陣陣鬆濤。墳包上有築墓時被鏟斷根的枯草在搖曳。董振修的遺體還未來得及遷移烈士陵園,墓前插著一塊木牌,權當墓碑。

我坐在墓前,眼前出現了董振修生前的笑貌。他大臉盤,眼睛帶著笑意,樸實敦厚。誰見到他,都會感到他和藹真誠,平易可親。

誰想到陰險毒辣的敵人狙擊手的一顆罪惡子彈,結束了董振修的生命!

董振修,這個“泥土之子”,他從小在家鄉的泥土裏滾大,在戰場的泥土裏爬著作戰,終於,他又回到了泥土裏。

他死在祖國解放的黎明時刻,死在五星紅旗即將升起的時辰,死在偉大革命事業勝利的前夕。

我哀悼董振修,痛惜他離開了千千萬萬的戰友!

通信員催促我含淚走出了鬆林。

我跟隨休整的北沙團回到了後方。

這是一個晴朗的冬日,天上掛著凍雲,地上鋪著嚴霜。我跟著北沙團首長等騎馬到後方野戰醫院去看望團裏的傷病員。

馬蹄撲騰起白花花的霜粉,團長北沙幹什麼事都性急,好像他仍然在火線上打攻堅戰,火燒火燎。去野戰醫院二三十裏,不管山路多曲折崎嶇,隻半個鍾頭就跑到了。

野戰醫院設在山間的一座古廟裏。有些快治好槍傷的彩號,聚在廟前曬太陽,有的在下棋,有的還在唱小曲呢。

我跟著團長北沙來到一個重傷員的床前。

我沒有看見過團長北沙這樣動情。他撫摸著年輕傷員的手,垂淚胸前,但笑著說:“安上一條假腿,你還是一個好樣的!”

我發現這個傷員就是和我同睡過避炮洞,後來在前沿陣地上受傷,用一條腿站著打機槍的那個年輕戰士。

他還認識我,伸給我另一隻手。這手拿過重機槍,滿是老繭,即使在傷病中,仍然這麼有力。我心裏很感動,就是這一隻年輕的手,掃凊了我軍進攻的道路;就是這一隻年輕的手,為解放太原立過奇功。

現在,他的一條腿斷了,但醫院的夥食營養豐富,從他飽滿閃光的額頭上,可以看出他生命的頑強。

從年輕機槍手的身上,我看到了中華民族的希望與光明。我突然想起,我們一夥剛進入解放區,在泊頭鎮接待所大廳,我所看到列寧的名言“我們的力量是無敵的!”

我心潮澎湃,“我們的力量是無敵的”,不就是我即將寫的反映太原戰爭的最切題的書名嗎!

消息傳來:華北大學文藝學院已經到了北平外圍,北平一解放,就隨軍進城。

寒冬臘月,我和司空穀離開戰場,來到兵團司令部會合,準備回正定。

我們向十八兵團政治部主任胡耀邦同誌辭行。

胡耀邦同誌帶我們去八縱司令部見王新亭司令員。

吉普車盤山越嶺,來到八縱司令部大門口,就被一個手拿撲克牌的調皮小鬼攔住了首長,“打撲克!”

胡耀邦同誌連忙擺手不行,“我們有事找你們的司令!”小鬼不肯讓路“打完兩盤再進去!”

胡耀邦同誌也是紅小鬼出身,他十分了解這個小鬼的心情,連聲說:“好好好,等我們出來陪你玩兩盤撲克!”

小鬼這才高高興興給我們讓路。

不久,我們從八縱司令部出來,小鬼當真在洗牌等候。

胡耀邦同誌守信,帶著我和司空穀以及警衛員一起跟小鬼打撲克。

部隊作風,幹什麼事都快。胡耀邦同誌快速打了兩盤撲克,就罷手。

小鬼牌興正濃,叫道:“再來!”

胡耀邦同誌把手擺不行,說:“好隻打兩盤!”然後快步鑽進吉普車。

因為怕小鬼耍賴,我們紛紛上了車。

車開一溜煙,隻見小鬼在遠處向我們行禮。

胡耀邦同誌在車上開懷大笑。

從‘一九四八年秋到同年冬,烽火連三月,我和司空穀在太原參戰了三個月。我們兩個經過槍煙炮火的洗禮,黃軍裝落滿征塵離開太原戰場。回首東山,在風雪的空濛中,我們離別戰友們,此情依依。

我們路過石家莊沒有停留,直奔正定。

我們過滹沱河,寒冬,水涸,河水變成了一條線,汩汩細流,冰花鑲邊,上麵搭一座小草橋。

我們一彈一跳地過了小草橋,從河灘上遠望正定城,大佛寺的尖頂寶塔和天主教堂的方形雙塔依舊立寒空。

原來的華北大學文藝學院院深人靜,師生們都隨軍北上,駐在北平外圍,隨時準備進城。

好在華北大學的第二部教育學院沒有搬遷,我和司空穀就住在教育學院裏。文藝學院要做好入城的宣傳工作,先走了,把教堂安靜雅潔的內院讓給了教育學院。

葡萄藤埋在覆蓋著霜雪的泥土裏越冬,內院的花木枯枝在寒風中搖擺,隻有那小鍾樓仍然在按時敲響鍾聲,給我們送來生活的意趣。

我和在教育學院任教的一些蘇聯專家同吃中灶。兩斤一塊的豬肉切片煮一大鍋白菜或蘿卜,吃的是饅頭和大米飯,夠優待的了。我羨慕蘇聯專家每人每餐多供給一小碟鹹菜。多一小碟鹹菜,這對蘇聯專家又算得了什麼呢?為了國際主義,他們放棄國內優厚的生活,不怕吃苦,萬裏迢迢跑到中國解放區來工作,不是更加感人嗎!

我們住進原先文藝學院副院長光未然同誌住過的那個大房間。

司空穀辦法多,不知道他從哪裏天天弄來了一些硬煤,生著煤爐,把房間烘得暖暖的。我就在這溫暖如春的房間裏動筆寫長篇小說《我們的力量是無敵的》,以此向全國人民彙報解放戰爭的勝利成果。

太原戰場上的一幕幕,戰場上出生入死的眾多英雄,一一鮮明地出現在我的眼前,好像我還生活在人喊馬嘶、槍煙炮火的前線,沸騰的激情和鮮紅的心血通過筆端,一點一滴地注入了我的長篇。

朝霞映窗,孤燈照壁,從早到晚,我熱情勤奮地寫作。

隻有兩個時間我中斷寫作。一是評論家李何林和作家丁易來給學員們講大課,事先他們總是喜歡走進我們的房間取取暖聊聊天;一是確實寫累了,我就和司空穀去大佛寺欣賞那尊極富人間味的觀世音塑像。

艾青和王朝聞迷戀過這尊抱膝含情俯視人寰的觀音塑像,但是他們已北上北平。現在,對這尊藝術手法高超的觀音像最醉心觀賞的,就是我和司空穀了。

我和司空穀忽然接到一封厚厚的信,拆開一看,驚喜得我們睜大了眼睛。

這是十八兵團政治部主任胡耀邦同誌的親筆信!用十行紙寫的,十頁八頁,字體剛健。

這是胡耀邦同誌親自給我和司空穀寫的鑒定,表揚我們在太原戰場不畏艱苦深入火線生活的表現。

我和司空穀從胡耀邦同誌的字裏行間感受到他愛護知識分子的深情。

從耀邦同誌的親筆信中,我好像又聞到了太原前線的炮煙,好像又眼來戰士們英勇殺敵的情景。

耀邦同誌的音容笑貌清晰地出現在我的眼前。他的鑒定鼓舞了我的創作熱情,《我們的力量是無敵的》像長河激浪,滔滔奔流。

一九四九年,春回大地,華北平原暖風輕吹,桃李盛開。

北平解放了!

我和司空穀接到北上的通知,高興得像魚兒在暖流中活潑遊動。我們懷著眷戀之情,最後一次走遍正定城的街道,踏岸觀望春潮初漲的滹沱河,巡禮莊嚴的大佛寺。

我們打點行裝,隨著華北大學第二部教育學院護送幼兒園孩子的卡車上路。

春光明媚,卡車在遼闊的華北大平原上奔馳。

我身邊帶著胡耀邦同誌給我們的親筆鑒定書和我寫的《我們的力量是無敵的》長篇手稿,情感熾烈,奔赴北平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