毋忘他(1 / 3)

毋忘他

“瞧,馬洲中學的,未來的大學生!”

“聽說,這些學生都是普通中學前三名中選拔來的,一個個都是尖子!”

走在街上,身後常常會飄來這樣的話,不用說,一我心中是美滋滋的示確是這樣,遠近聞名的重點中學,小城裏的“最高學府”,連續九年高考錄取率都在百分之九十以上,作為這個學校的學生,難道示值得驕傲嗎?別的不談,就是校徽上那四個字,聽說也是當今的一位副省長題的呢!

也許正因為如此,到星期天,我們都喜歡佩著那閃閃發光的校徽,挺著胸,昂著頭,到街上走走,從人們投來的那種讚賞、羨慕的目光裏,能感受到:一種多麼愜意的榮耀啊!

我和幾個同學說笑著從書店裏出來,驀然間,我感到有一對灼熱的目光正注視著我。是誰?我側頭一看、啊,就在街對麵,一個那麼熟悉的臉龐,朝我辛切地笑著,那神情,顯然是正在期待著什麼。我心裏悴地跳了一下,剛要喊出聲來,一閃念,我趕緊卡住,扭過頭,裝作什麼也沒看見,快跑兒步,跟上了已經走到前麵去的同學。

說真的,要是換了另一個地方,要是身邊沒有這麼多同學,也許俄就跑過去了:“沈老師,你好!”我知道,他朝我笑,就期待著廷啊;接著,他準保又要不厭其煩地詢問我:“語文老師教得怎樣?”“對你好不好?”“最近一次作文得了多少分?”“在班上排到第幾名?”“中午常吃些什麼菜?”……又要滔滔不絕地告訴我:“你的老同桌孫超已做了木匠,前一陣子,還來幫我做了二張椅子……”“原先坐在你後麵的那幾個紮長辮子的許雪妹,家裏成了蘑菇專業戶啦,上一回在集市上碰到,她硬塞給我一大捧鮮蘑菇……”盡管這些他盡經問過好幾次,講過好幾遍,’可是每一回碰到,他總要津津有味地重複一遍,說上半個鍾點。

雖說我剛才隻瞥了一眼,可我看到,他仍舊是那副老樣子,頭發是鄉下最整腳的理友師剪的,剪得活像一個盆兒套在頭上,架在鼻梁上的眼鏡框纏著髒膠布,一件大得活像袍子的上衣,袋子上紐扣全掉了,手裏還拎著他那隻已經舊得看不出原來顏色的破包。一句話,寒磣極了!

唉,我不由得在心裏歎了口氣,你既然到城裏來,那也應該稍微修飾一下呀,難道你就不知道,你一這副模樣與這周圍的一切是多麼不協調啊!再說,你又喜歡沒完沒了地嘮叨那套老話,在這條大街上,當著這麼多城裏同學的麵,我可受不了!

我走了幾步,又忍不住回過頭去,瞅了一下,他仍然站在那兒,眼晴直愣愣地望著我這個方向,顯出一種驚訝、迷惘和沮喪的神情。我心中很不安,腳步也有些滯遲了。“哎,你在找誰?”一位同學的問話,使我吃了一驚,我急忙快步跟了上去鄉再也不回頭了。

然而,我肯定,那雙眼睛,一定一直在凝望著我,因為我的背上始終有著二種熱灼灼的感覺。

他是我的老師。不過,他隻是我小學四貴黔瞥五年級的老師,教我們語文、還有美術、音樂。這倒不是他多才多藝,而是農村小學老師少,不得不這麼湊合著。

要講他的水平,實在不敢恭維,跟我以後的老一師特別是今天的老師相比,簡直差得太遠了。聽,說他當初不過是個初中畢業生。上美術課,他畫的公雞像青蛙。上音樂課,他拉二胡來為我們伴奏。他在我們那所小學裏,算是最好的語文老師了,但拚音的四聲總是讀不準。讀起書來,七成是地方話,三成是走了調的普通話,頗有點像錫劇演員一念白時的那種腔調。

他的一手粉筆字寫得很漂亮,而他也常以此來炫耀:“你們呀,別的不談,隻要能學到我這一手字,也就很不容易呢!”也許正因為如此,他喜歡叫我們抄書,而且字還不能馬虎,誰馬虎誰就要遭殃!另外,聽他自己說,他還會寫詩,而且曾經在報上發表過。

有一回,他特意把我叫去,然後從抽屜深處小心翼翼地拿出一個厚本子來,他發表的那首詩就貼在這本子的第一頁上。看樣子,他當初是想有朝一日能把這本子貼滿的,可惜得很,直到現在,大概還隻有這一頁,那所謂的詩,也不過四句,而那報紙,則是縣文化館編印的。

他問我:“你知道,我為什麼要讓你來看這個東西嗎?”

我想了一下,輕聲說:“你,,是要鼓勵我……”

“說得對,對極了!”他忽地跳起來,使我嚇了一跳,隻見他反剪著手,在小小屋裏像走馬燈一般地轉著,似乎隻有這樣,才能表達他興奮的心情:“想當初,我也是雄心勃勃的呀!可是,生不逢時,現在,就全看你們了。你,天資很好,又逢上這麼好的年代,一定會有出息的,肯定比我有出息,不過,現在還不行,還得花一番功夫。別愁,我一定會把你磨出來的!到那時,也讓大家看看,這就是我的學生!”

然而,這挨“磨”,卻不是個好滋味。他要我每天記一篇日記,每一篇作文都不得少於八百字。那時候我寫八百字可不容易哪,而且寫好後,先要拿去給他看,他點頭了,才可以抄上本子,不點頭,就得重來。有時候,我實在不耐煩了,就拆拆爛汙,他

看了,就像要哭出來似的:“你這個孩子,這麼不爭氣,我把你當個寶呀,而你,你……”我心裏在嘀咕:“我本來就不稀罕你把我當什麼寶嘛,把人都折騰夠了。”他把臉一板:“告訴你,今天不改好,別想回家!給我坐在這兒寫1”到末了,真正沒辦法了,他也隻好讓我走,不過,他臉色可是夠難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