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時候,_我寫出了一篇好一些的文章,他那個高興,比吃了人參果還來勁。當著我的麵,就在辦公室裏用他那獨特的腔調讀了起來,也不顧別的老師願聽不願聽。別的老師呢,也不知是真心,還是有意挪榆:“到底是老沈磨出來的尖子,’寫得好!”他咧著嘴,開心極了,似乎這就是一世界上最快樂的事了。
我們那個學校雖小,但發的獎品倒挺多。直到現在,我使用的鋼筆和字典,還都是那時候得的獎品呢。說老實話,在那幾年裏,這些獎品確實幫了我不少忙。
還記得考初中的那一天,進場前,他一邊擦汗,一邊對我說:“別緊張,別緊張!”可他自己那樣子,明擺著,比我緊張多了。考試揭榜,我語文分數是全公社第一,這一下,他好像年輕了十歲,終日眉開眼笑,逢人就說:“這狀元郎是我的學生,是我,把他一點一點磨出來的!”別人當然馬上回答:“啊,名師出高徒!”聽了這,他可得意極了。一天晚上,他送來用紅紙包著的三十元錢,說是學校給我的“特別獎”,爸爸特意炒了蛋,打了酒留他吃晚飯,他一點也沒推卻,但隻喝了一杯,就晃著腦袋,哼起了:“人生得意能幾、回……”臨走時,我和爸爸送他,但他突然想起了什麼,鄭重地說:“噢,有句話,記住,這學校發獎金的事,不要跟別人講‘因為這畢竟屬於‘物質刺激,嘛,哈哈,懂嗎?”
去年,我初中畢業,公社隻有我一個考上馬洲中學。他聽到這消息,又像當初一樣到處告訴人家:“哈哈,他,是我教出來的嘛!”如果說,在我考初中時,他說這話,‘還可以叫人接受,那麼在我考高中時,他說這話,就叫人聽了不樂意了。我初三的班主任老師就很生氣地對我說:“你那位小學老師說話也不曉得臉紅嘛!”倒是爸爸說:“他呀,就是嘴嘮叨,好表功,可心挺好的。”爸爸又對我說:“人,不能忘本,你,可不能忘了他。”
但是,他怎麼能比初中的那些老師更使我敬服呢?到了馬洲中學後,我的老師都是那樣有風度,有學問,他在我心目中的位置就更低了。但即使這樣,我在家鄉見了他,還總是努力使自己有一副恭恭敬敬的樣子,就是應付也總要應付上幾句呀!
而今天,就隻好請原諒了,我實在是……給我肩上來了重重的一下。
三
“怎麼,不認識我了?”他咧著嘴問道,
我笑了:
“鬼孫超,燒成灰也認識你!”他高興了:“哈,憑你這句話,也就不枉我跟你同桌三年了!”
他上下打量著我,眼光最後停在我胸前的校徽上。他定定地望著,先是一副不勝羨慕的樣子,隨即就變得有點拘謹、惶恐起來了。本來搭在我肩上的手也悄悄地縮回去,眼光也變得畏畏縮縮,那樣子就好像他一看到我這校徽,就陡然矮了一截似的。
我問道:“你,好嗎?”他猛地一怔,趕緊答道:“好,好。”但馬上又歎了口氣:“好什麼呀,近來在城裏給人家打一批門窗,整天就是刨呀,鋸呀,滾在木屑裏。跟你沒法比,還是你好!看來,他那麼多功夫到底沒白花呀!”
“他?你說哪一個?”我問。
“還有哪一個,當然是沈老師啦!不過,我知道,你也是有良心的,一直沒有忘了他。星期天,我在。街上碰到他,他告訴我說,你又被評為三好學生了,瞧他為你高興的樣子,說老實話,我心裏,都有些酸溜溜的呢!”
聽見這話,我臉上感到有些發熱。評蘭好學生,那是上學期的事了:而他卻念念不忘,又何必呢?
“唉,我現在真後悔,當初不該不聽他的話。”孫超一點也沒覺察出我的心思,自顧自地說道,“那時候,他把我們盯得那麼緊,管得那麼嚴,我還恨死了他呢!你還記得有一回,他那雙曬在外麵的棉鞋被弄得一塌糊塗嗎?那就是我,倒了半瓶墨汁在裏麵,後來,我才知道,那是他唯一的一雙棉鞋。唉,不談了,直到現在,我還為這事感到對不起他。”
“你不是已經幫他打了一張椅子嗎?”我有點不以為然地說。
“一張椅子算得了什麼,我們這些人,欠了他那麼多,一張椅子就能還得盡他給我們的情了嗎?當然,你不同呀,你為他爭了麵子,添了光,又一向對他這樣好。可我們呢?能夠用來報答他的,隻有這些了,替他做張椅子,幫他去拖拖煤餅,修修窗子,可這些,又能值多少呢?”
聽了這話,我心中不禁有些慌張,悄悄地望著孫超的臉,可他正沉浸在一種真誠的懺侮和自責之中,一點也不像有什麼別的意思。
我暗暗感到吃驚了:比我少讀這麼多年書的他,竟然也能說出這麼一番話來,這使我臉上又有些發熱了。此刻,倒是我覺得仿佛陡然矮了一截子。
四
五一節放假,我回到家裏,媽媽忙著為我包餛,飩,爸爸本來在大隊廠裏值班的,,可下午,他卻急匆匆趕回來了,開口就問:“阿淩,你有沒有去望望沈老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