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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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小媛鄭重其事地教育和表揚我,是在紀念酒會後的第三天。她把我請到她的辦公室一本正經地接待我。

我先是見她的秘書,在她的秘書向她通報後,我才進去她的辦公室。她莊重地坐在精致的高背椅上,就像是一顆明珠鑲嵌在玉佩上。我們之間隔著一米寬大的桌子,那光可鑒人的桌麵就像一片波光瀲灩的大海,而桌麵上那些電話、筆筒和文件等就像漂浮在海上形色各異的船隻——它們寄存著宋小媛鋼鐵般的意誌,因為宋小媛的命令就是通過它們貫徹和實現的。

辦公室裏除了宋小媛,就隻有我——自從香港男人來後,這還是宋小媛第一次單獨和我會麵,而且竟是在光明正大的辦公室裏!這個渾身是戲的女人就是這樣對待一個為她癡迷,也使她銷魂的男人。但是她對待另一個也像我一樣迷戀她的男人,卻是另一種態度——她對待那個男人柔情繾綣,卻對我冷若冰霜。

那是一個使宋小媛榮華富貴的男人,他給宋小媛的是一生都享受不盡的財富。而我不僅身無分文而且還是依靠宋小媛支持的窮漢子,我有的隻是在宋小媛需要或寂寞的時候給她一副活躍強健的身體——我和那個男人的差別就在於他能使女人富貴奢華,而我不能,我能使女人快活歡樂,而他不能。

但是假如一個女人都擁有這兩種男人,那麼這個女人可以說是非常幸福的女人——宋小媛就是這種幸福的女人。但是假如或當兩種男人一旦使宋小媛的生活失損或者兩個男人不能同時並存時,宋小媛會毫不猶豫地選擇富裕男人而讓我這種家徒四壁的男人退而其次。

紀念酒會的那天,宴席散後宋小媛同香港男人和其他客人親密無間,又落落大方地來到歌舞廳,並受到我和一群花枝招展的姑娘卑躬屈膝的歡迎。

宋小媛和香港男人手挽著手地經過我的眼前,就像一個霸權國家的首腦和夫人傲慢地經過弱國百姓的麵前一樣。而其他客人則像亦步亦趨的隨從,昂首挺胸地接受我的問候,卻喜笑顏開地對待嬌豔嫵媚的姑娘們——他們各自選中樂意奉陪的小姐後,想唱歌的便進包廂,要跳舞的則踏入舞池。

宋小媛和香港男人結伴進入舞池,在浪漫抒情的音樂中跳舞——那款款深情的音樂是桑克強和他執掌的樂隊演奏的。從那以薩克斯為主旋的音律中可以想象吹奏薩克斯管的桑克強飽滿洋溢的氣韻和遊刃自如的手指。他就像森林裏引吭歌唱的百鳥之王,以交響眾鳴的音樂令森林裏的動物陶醉和歡欣鼓舞。

宋小媛自始至終陪伴著興高采烈的香港男人。體貼關照得幾乎寸步不離和無微不至。她隻和一個男人跳,對這個男人百依百順,她讓這個男人抱她、摟她。當男人控製的時候她像一隻綿羊,而當男人不能自控的時候,她又像一隻牧羊犬。總之她把男人調教和吸引得服服貼貼而又熱情高漲——這個女人太精美了,像人間稀罕絕倫的寶石。

那時候我就在舞池的邊緣,看著這個天才的女人對男人出色的引誘和教導。她對香港男人的恩愛和專一,貞潔和精心得使我難以置信又妒火中燒。但是,沒有人理會我疼痛的清醒和無形的妒火。因為每一個人都隻顧自己的歡樂,況且我的悲哀和疾苦生在肺腑。我在人多勢眾的舞廳裏卻居然煢煢孑立和默默無聞,就像一匹在牛歡馬叫的草場卻離群索居和饑寒交迫的馬一樣。

一場隆重的酒會和酒會後瘋狂的歌舞過去或結束了,但是與之相關的閑話和問題卻在相提並論,因為現在我坐在宋小媛的辦公室裏,交談的就是關於歌舞和酒會人們的言論。

“童漢,酒會那天,你不許小姐向所陪的客人索取小費的規定和做法很有頭腦和效果,為此我要表揚你。”宋小媛說。

“這麼小的事情也值得表揚?”我說。

宋小媛說:“假如不是你事先約束小姐們,而讓她們無所顧忌地向客人討小費,那就不是小事了。你知道那天晚上的客人都是些什麼人嗎?”“知道,都是這座城市呼風喚雨的人物,”我說,“而這些人怎能讓人們給陪他們玩樂的小姐付小費?所以就禁止小姐向他們要小費。”

“你想得很周到。難能可貴你這麼做,真的。”

“這種事情誰都會想。”我說。

“但你這是為夜總會著想,也是為我著想。”宋小媛說。

“你心眼真好。”我說:“那又是哪位好心眼的人把這事報告給你的呢?”“這個問題你別問,總之我能知道就是。”

“你不說我也能知道是誰?”

“誰?”

“桑克強”。我說。

“你怎麼會想到是桑克強呢?”宋小媛說。

“因為他們說你很庇護他,所以我就想到他不是你的心腹,就是你的親戚。”

“他是我朋友夏妝的前夫,僅此而已。”宋小媛說。“他所在的歌舞團不景氣,我就讓他來這打工,多掙幾個錢。”

“那就對了,”我說。“因為他畢竟還跟你有這層關係,而別人沒有。”

“錯了,”宋小媛說,“跟我說你好話的人不是桑克強。”

“那就是姚黛。”我說。

宋小媛不置可否,卻說:“這女孩怎麼樣?”“你安插在我身邊的人還有錯嗎?”我說。

宋小媛嚴厲地說:“童漢,你這麼說是嗎?那我就作主把她嫁給你,一輩子插在你身邊做我的耳目!”我說:“我正愁光棍的日子怎麼過呢,這下好了。”

“你別臭美,童漢。”宋小媛軟硬兼施地說。“姚黛才不嫁你這種男人呢,人家今年還不滿二十歲。”

“那就等她滿二十歲我再娶她。”我軟硬都吃地說。

“你做夢吧你,”宋小媛說,“在我沒嫁人以前,你別想結婚。”

“那你就嫁人吧,”我說,“因為我要結婚。”

“我嫁給誰?”宋小媛說。

“我,或者那個男人。”我說。

“不,這不可能。”宋小媛搖著頭說。

“為什麼?”

“因為你不是上流社會的男人,配不上也娶不起我。而上社會的男人,卻害怕娶我而且都已妻妾成群。”宋小媛說。

“是嗎?”

“難道不是嗎?”

“是的,”我說。“我配不上也娶不起你,因為我是下層社會的人。我隻是你的司機。而那些個富貴賢達的上流社會的男人,你又無法嫁給他們,在婚姻上你不能接受我這一階層的男人,卻又被另一階層的男人拒之門外。高不成低不就,注定你隻能成為情人。你不能成為妻子,老婆或夫人、太太,這個世界的人都不能用這些稱謂來稱呼你,因為你沒有婚姻,沒有家庭!”“夠了!”宋小媛激怒的說。“用不著你來教訓我,你給我出去!”我站起來,掉頭就走。

“難道你連一聲再見都不會說嗎?”宋小媛在我背後說話,“再見。”我背對宋小媛說,然後繼續朝門走。“站住!”宋小媛說。我站住,“回來。”

我回過頭。

“到我這來。”宋小媛的手在自己身邊做了個指引的動作。我就被吸引到她身邊去了。

她仰看著我,因為她坐著,而我站著。我們像兩株參差的果苗。“童漢,想我嗎?”她說。我眨了眨眼。宋小媛看到我眨眼了,卻把自己的眼睛閉起來。她盲目地等待我低頭去親吻她。我沒有低頭。

“親親我,童漢。”宋小媛還盲目地期待著我。“親我一下。”

“不,”我說。“我不能在辦公室親你,因為我想做一個有風度和教養的人。”

宋小媛忽然大開眼界,像將遇良才對我刮目相看,卻用圓滿的雙拳肆意或大失風範地捶打我的胸脯——我的胸脯像一麵匆促督陣的戰鼓,被迫也是責無旁貸接受非常急躁的鼓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