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小媛說:“童漢,我一定好好愛護這輛車。”

我說:“那你剛買的那部車怎麼辦?”

她說:“處理掉。”

“我送你這部車,等你玩膩了,會不會也把它處理掉?”宋小媛說:“你擔心什麼呀?就是你把我拋棄了,我也不會恨這部車!”

宋小媛喜歡這部車勝過於喜歡我。有一段時間她連影子都不見。一打聽她整日整日開車出去兜風,每天跑兩三百公裏,到哪裏累了或晚了就住在哪。前幾天我聽說她去了桂林,當然是開著車去。但是今天她趕著回來,大概是因為我生日的緣故。

別墅的門是宋小媛為我打開,我猜隻有她一個人。她舊的保姆被她辭了,而新保姆尚未找到。

而那個巨富的香港男人是不可能再來了,因為他去泰國的時候中風,據說已經癱了。現在接回香港,由他夫人侍候。他在十幾年前送給宋小媛的別墅,像一艘沒有船長的船,使宋小媛徹底地自由和解放,當然也任由我出入。

宋小媛說我是一名海盜,在十年前就劫持了她。而我說她是一名海妖,在十前就誘奸了我。

我們都沒有說錯。

我在跟從她之前一無所有,是個走投無路的流浪漢。但是她對我媚惑而我也為她著迷之後,我的人生或運勢前程似錦。

我好運來臨是我用男人的童貞換來的。

我在她的床上失去童貞,令這個富麗風流的女人驚喜萬分而大發慈悲。她說她一定要把我培養和造就成上層社會的男人。

為此她出錢送我去美國。

她認為真正的男人同樣需要包裝才能出類拔萃,就像真實的產品必須要有精美的表麵才能風靡名貴。

所以她送我出國,而且是美國。她相信美國,她隻相信美國。

我就像注定要在天堂飛舞的鳥,別無選擇地去了美國。

我在美國鍍金,當然也接受學識和訓練。我很快成為美國人眼裏了不得的中國人或中國人中的超人,因為沒有人比我刻苦勤奮,也沒有人比我聰明透頂——農民一樣耐勞,像囚徒一樣煎熬,又像天才一般靈活,像明星一般耀眼。

從中國到美國時,我沒有高等學曆,因為我沒念過大學。我口袋裏也沒有幾個錢,因為宋小媛要求我自食其力。可是四年下來,我拿到了哈佛大學的碩士學位,並且賺了三十萬美元!我擁有了至關重要的文憑和金錢。

當我從美國回到中國的時候,我的頭上冠冕堂皇,身上腰纏萬貫。天時、地利、人和。我冠冕上的光環,又為我獲得更大的榮耀。而我現有的資本,又為我賺取驚人的財富!我是一名成功的男人。而在我的背後,站著兩名特殊的女人——雖然是兩個截然不同的女人,但都對我一往深情。她們永遠站在我的背後,給我支持、體貼、激勵和安慰。她們為我而自豪,也在為我而衰老。

三十九歲宋小媛已經失去了往日的青春美貌。她現在站在一幢空蕩的別墅裏,為我開門。

“想不到你會準時來。”她說。

“也就是說,你想我會遲到?”我說。

“我還想你不來呢?”她說。

“你兩種想法都錯了。”

“我又一次看錯了你。”她說。

“你的態度像是請我吃晚飯的嗎?”

她微笑,“進來吧。”

我進入別墅去。

我站在別墅黯淡的客廳裏,就像是站在一艘輪船的底倉。無數件東西亂七八糟地擺放著,仿佛是些不值錢的貨物。而事實上這裏的每一樣東西都十分聞名昂貴:價值五萬元的意大利沙發,巨大的唐三彩,徐悲鴻、張大千的真跡畫作,還有不敗的草本植物等等。但現在這些東西七零八落,並且蒙上了塵埃。

偌大的客廳居然使我無地自容,因為我找不到幹淨的凳子坐下。宋小媛已經到樓上去了,見我沒有跟著,又走下來。她在樓梯半中的台階叫我:“童漢,上來吧,到樓上來。”

“你應該盡快找個保姆!”我說。

“找啦,”她說,“試了好幾個,都不行。太那個了!”“太什麼?”我邊往樓上走邊說。

“不是太笨,就是太刁。”她說。“有的連咖啡都不會煮,教了好幾遍。會煮咖啡的,她自己先嚐一口!”“你原來那個保姆挺不錯的,幹嘛把她辭了?”“她談戀愛了!”宋小媛說,“她在我睡覺的時候,她偷偷地和男朋友打電話。我不在家,她居然把男朋友弄到家裏來。這還了得!”“是嗎?”我說,“原來主人風流,仆人也浪漫!”“你還說!不幫我。”宋小媛斥道。“還說風涼話。”

“我怎麼幫你?”

“找個好點的保姆。”她說。

“我忙死啦。”我說。

“不找,那好,”宋小媛臉色變沉。“我就這樣過下去!”“好好,我找。”我說。

宋小媛回頭瞪了我一眼,忍不住笑。

我到了樓上。

宋小媛顯然要把我帶入臥室去,她的走向直接明確,而我的意識也很清醒。這時我腦子卻在轉彎:我們應該先吃晚飯,點蠟燭、吹蠟燭,吹完蠟燭吃蛋糕。

我進了臥室。我沒想到晚飯、蛋糕其實就擺在臥室裏!“你真是別出心裁。”我說。

“諷刺還是讚揚?”宋小媛說。

“讚揚,你肯定希望讚揚。”我說。

“那麼你是想諷刺我,隻是你虛偽罷了。”宋小媛又開口吵嘴。

“我不想諷刺你,”我說。“我隻是幽默一下。”

“承認了不是?”宋小媛說,“幽默的含義就是諷刺。難道不是嗎?”“是,對不起。”我說,“我不該諷刺你。”

宋小媛更感到委屈地說:“我真心實意地為你過生日。親自下廚房,想為你做好吃的。切菜的時候,手不小心被刀削出了血。好不容易做好幾個菜,竟然被你諷刺。”

我急忙伸出手去,“傷哪啦?我看。”我邊說邊捧過宋小媛的雙手。“右手!”小媛說。我留下來小媛的右手,而把她的左手放下。然後我立即看見了她受傷的手指。

具體的說,她右手的食指受傷了,但已經用紗布包紮。我看見她食指受傷的部分,卻看不見傷口。

“傷口深嗎?”我說。

“不深!”她沒好氣。

“疼不疼?”

“不疼!

“不疼就好。”我說。

“我知道你希望我疼,”她說。“疼死我了你幸災樂禍!”

“小媛,不要這樣說。”我說。

“就說,”她說。“早知道這樣我就不給你做菜了。自討苦吃。”

我閱覽她做的每一個菜,一副饞涎欲滴的樣子。我甚至動起了筷子夾起菜來往嘴裏送。她的勞動得到我的尊重,就像是文人的作品被人間津一樣。她看到我吃得那麼津津有味,氣就消了。“手也不洗,像個農村的一樣。”她說。“今天我這麼好福氣,才不洗呢,”我說。“一洗手就把福氣全給洗掉了。我不僅不洗手,也不刷牙。假如我刷牙,就沒這個口福了。”

宋小媛欣然一笑。

我和她都變得心平氣和,一種生日的氣氛開始在臥室裏蕩漾——蛋糕上插著蠟燭,酒杯裏斟上紅葡萄酒,耳朵聽到柔曼舒緩的旋律,兩名相親相愛的男人女人含情脈脈地相望。此時此刻,我感覺大地間簡單得隻有兩個人,而且是普通純粹的兩個人。他們在對方的眼裏,不是總裁和百億富翁,也不是女豪傑和富婆。他們是同心愛者。僅此而已。

蠟燭由宋小媛親手點燃——四十支記載著我生命軌跡的蠟燭像一片小森林,矗立在沃土般的蛋糕上。

但現在它們正在燃燒。血紅的火焰將生命或命運燃燒,不能忘卻,不能掌握也不能預測。我的生命不能燃燒。燃燒意味著毀滅。

於是我一鼓作氣把火撲滅。

宋小媛端起斟著紅酒的杯子,向我伸來。“童漢,祝你生日快樂!”她說。她接著唱起了祝福生日的歌謠。

在中外傳揚的歌謠中,我也端起一杯紅酒迎接上去。兩隻紅潤的酒杯相碰撞發出“叮叮”的聲音,像是兩隻被風吸引的燈籠。

“謝謝。”我說。

“幹了。”她說。酒紅人臉。

然後我把蛋糕上的蠟燭取光,把蛋糕切成小塊。我把瓜分的第一塊遞給小媛,回報她的情意。

宋小媛接受了。情人的蛋糕果然隻有兩個人吃。

“童漢,今天不知有多少人盼著能和你過生日,但我卻把你獨占了,”宋小媛邊吃蛋糕邊說,“你是不是怪我自私、霸道?”“不,”我說。“這證明你與眾不同,而我情有獨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