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我親自給妻子打電話。電話很快被她接了。我想她不是從房間裏跑過來,就是早在電話機旁守著。“你好,這是童宅。”她說。

“姚黛,是我。”我說。

“老公,你好。”

“你老公今晚不能回去吃晚了。”我說。

妻子沉默。

“美國來了幾個客人,我得應酬。”我說。

“今天是你的生日呀!”她說。

“我的生日又不是你的生日,這不重要。”

“可對我重要!”她說。

“好啦,應酬完我才回去,”我說,“再見。”我把電話掛了,把嘴閉了——我的嘴今天像一扇寺廟的門,打開得太久。而我的話說得很多,像嫋嫋不散的香火。現在,我可以暫時把嘴閉上了。因為我和妻子已無話可說。而我的妻子也和我一樣,沒有了言語的對象。這個福祿和年輕的女人,平時惟一說話的對象隻是我這個丈夫。

但我這個丈夫卻很少有和她說話的機會。我經常把她一個人留在家裏。

她住著一幢宮殿般的樓宇,卻孤寂得像庵裏的尼姑。這個耐得住寂寞的女子,像冰雪一樣貞潔,像哲人一樣聰慧,又像泥土一樣樸實。

所以宋小媛才把她許配給我——一個風流富貴的男人,就應該娶這樣的女人為妻:她能使她的男人體麵尊嚴,又隻為她的男人鞠躬盡粹。宋小媛的這句話後來就像一麵鏡子,真實地反映著我的妻子。

一個浪漫不羈的丈夫可以不愛這樣的妻子,但是不可沒有這樣的妻子——我的這點覺悟也像是鏡子一樣,成為我婚姻家庭生活的寫照。

我至今依然記得我結婚時的經過,那是五年前我從美國歸來要做的第一件事——

宋小媛叫我坐到客廳去,然後嚴肅地跟我說:“童漢,你該結婚了。”

我說:“你呀,你終於肯嫁人了,而且是嫁給我!”她說:“不,不是我嫁給你。我不會嫁給你。”

我說:“那我和誰結婚?”

她說:“姚黛。”

我驚愕:“姚黛?那個像小白菜一樣的女孩?”宋小媛說:“她現在已經長大了。你記不記得幾年前我跟你說過,等她長大了,我就把她嫁給你?”我說:“你那是在開玩笑。”

宋小媛說:“不,我不是開玩笑。你跟她結婚吧。”

我說:“為什麼?”

她說“因為結婚對你有好處,而跟姚黛結婚對你更有好處。”

我說:“為什麼?”

宋小媛說:“一個立誌要成為億萬富翁的男人,在他未結婚成家之前,是達不到目標的,因為他無法取信於人和社會,像一個四處招搖撞騙的人。而結了婚就不一樣,婚姻家庭可以樹立和鞏固你在別人心目中的形象以及社會上的地位。”

我說:“你說得對。可是為什麼不叫我跟你結婚,而讓我跟姚黛結婚?”宋小媛說:“因為我是個水性楊花的女人。我有美貌,卻沒有名譽。我富有,卻很下賤。我跟那個香港富豪的關係人人皆知,還有我過去羞辱的曆史。跟我這種女人結婚隻會害了你。而姚黛則和我不同,她靈活而單純、向上而勤勉。這些年我看著她長大。她心眼高,沒有別的人讓她心動,除了你,在你出國前她就喜歡你。長久以來,她一直默默地暗戀著你,我知道。找一個你愛的人做情人,而找一個愛你的人和你結婚。這是一個作家說的,我忘記他的姓名卻沒忘記他說的這句話。姚黛愛你,你和她結婚吧。而你愛我,對吧?所以我隻能做你的情人。”

我說:“那你愛我嗎?”

宋小媛說:“我不愛你我會送你去美國學習深造,把你調教成為一個體麵高雅的男人?”我說:“你愛我,而我也愛你,我們就應該結婚,何必去管別人怎麼看待你和我。”

宋小媛說:“你是不是不想成為一名富有尊貴的男人?”“不。”我說。

宋小媛說:“你是不是想讓這幾年我為你付出的錢財和心血白白地浪費掉?”我說:“不。”

宋小媛說:“那你最後聽我安排一次,結婚。”

我緘默。

宋小媛接下去說“我讓你跟姚黛結婚除了她人品適合你的原因之外,還有一個原因要我促成你們這樁婚姻。”

我看著宋小媛,有意想聽她說。

“姚黛有一個叔叔,”宋小媛說,“這幾年青雲直上。從副專員到專員,又從專員升到了副省長,而且是主管經濟的副省長。你和姚黛結婚,就成了他的半拉子女婿。你有這麼好的社會關係,再加上你的聰明和強幹,你的前景將會是波瀾壯闊,不可限量!”宋小媛說這段話的時候,也一直在看著我。她期望著我被說服,同意和姚黛結婚。她抬出姚黛的叔叔,充當一名看不見卻是最實際的說客,而其實在我緘默的時候,我心裏就已經答應了。但我正式的回答卻跟宋小媛後麵的一段話有關。

“那好吧,既然是副省長的侄女,我高攀了。”我說。

宋小媛一聽到我同意了,臉上竟沒有半點笑容和快意,而是忽然消沉下去。她最會說話的眼睛居然也閉上了,像不說話的嘴唇一樣。她滿臉的難過和痛苦,竟是因為我答應了和姚黛的婚事。

此時此刻,隻要我伸出手去,輕輕地碰一碰宋小媛,她一定會撲進我的懷裏,並且痛哭流涕。但是我沒有任何動作。我無動於衷,靜如處子。

我的麻木竟然使她擺脫了痛楚。她睜開眼睛,平靜地看著我說:“童漢,祝你幸福。”然後她竟然伸出手來,想像朋友似地和我握手,但是遭到了我的拒絕。宋小媛為此大感欣慰。她握手的表示隻是一種假裝和試探,而我的行為正好合乎她的本意。

一個月後的一個黃道吉日,我從盛極一時的婚禮上,接受了由宋小媛一手包辦的婚姻,以及她作為禮物奉送的一幢樓宇。

新婚之夜,我將新娘帶進樓宇,又帶進樓宇裏的洞房。隨著新娘疼痛而短暫的叫喊和幾滴濺出的鮮血,我如戲的人生,又演繹新的角色。

我是個戴著多種麵具生活的男人,或者說我是個擔當各種角色的演員,像明星薑文和葛優,既能演流氓、太監,又能演警察和皇帝。

他們的表演在銀幕上,我的表演在生活中。在生活中的每一天,我都得轉換好幾種角色:丈夫、情人、總裁、慈善家和陰謀家等等,而且這些角色在一天裏還要重複地調換。應該說我是個很優秀的演員,因為每一種角色我都把握得很好,表演得十分生動。我就像明星一樣在人們的心目中閃爍。

我的名聲遐邇、財富巨大。我每天都被形形色色的人注目和簇擁。我被人服務。我的財產有人盤算。我的行跡有人追蹤。我的穩私被人刺探。我的生日不脛而走。就像今天,一大早就有人送鮮花和禮物,我才知道今天是我的生日。

我的生日被人運用。

我的情人約我,我的妻子等我——我生活裏這兩個親密的女人,就像是一雙翅膀,她們不得不分開,但是我卻不能離開他們。

我想念宋小媛為我準備的蛋糕,一定比姚黛準備的蛋糕要小,因為情人的蛋糕兩個人吃,而妻子的蛋糕要請很多人來吃。

14

我準時到達與宋小媛約會的別墅。

我親自駕駛的汽車停在別墅的外麵,和宋小媛的汽車停放在一起——兩輛模樣一致的豪華汽車整齊並立,像一雙漂亮的孿生兄弟。事實上它們生產於同一個國家和同一個工廠,連名字也一樣。我在美國購買它們就花了二十萬美元。而實際上我卻要花近五十萬美元才能使它們奔跑在中國的土地上。因為我為它們繳納了高昂的稅金後才落戶中國。它們豪華名貴,是車族中的領袖。

兩輛王者風範的汽車各有其主:我使用一輛,而把一輛送給了宋小媛。我不明白我為什麼要買一部車送給宋小媛?十年前就已經有人送車給她,我算老幾?我送的車雖然先進,但是步人後塵。

我記得她的第一部車是那個巨富的香港男人送的,第二部我想也是。

以後她每兩年換一部。我準備把這部車送給她時,她剛剛才換了一部新車。她說是她自己掏錢買的,現在已經沒有人送車給她了。我說我現在有一部新車,漂亮極了,想把它送給配上它的人。車現在就停在別墅外麵,不知你會不會看上它。

宋小媛眼睛雪亮:真的?

我說當然。

我把車鑰匙掏出來,給她。

她欣然接受。然後我們從別墅裏出來。她看到我送的這部車,就停在現在這個地方。

“哇!真漂亮!”她伸開雙臂稱讚。“童漢,謝謝你。”

她把車裏裏外外端詳了個遍並跑了幾公裏回來後對我說:“我從沒開過這麼好的車,你是怎麼想到給我買的?”我說:“多年前我去美國的時候,我就想給你買。但那時候我沒有錢。我想我等以後有了錢,我一定給你買。如今我終於如願以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