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朋友?”我說,“你是指失蹤多年的……夏妝嗎?”“除了她還有誰?”宋小媛說。“她走了,一去而不複返。”

“你想去找她?”

“是的。”

“可是你不知道她去了哪裏呀。”我說。

“我知道,”宋小媛說,“她在路上,在我的前方。”

“她已經走了十幾年呀。”

“所以我就要去追趕她。趕上她,和她一起走。”

“我想……你是喝多了。”我說。

“我是在喝酒,但是我沒有多喝。”宋小媛說。

“你哪一次不說沒有多喝,但你哪一次不是醉了?”我說。

“我沒醉,真的沒醉。”

“這就是醉了。喝醉的人,總是說自己沒醉。”我說。

“那我承認醉了好啦,”她說。“但我說的可不是醉話。”

“醉人說的話不是醉話?”我說。

“童漢,過來看一看我,”宋小媛說。“我要走了。”

“我現在很忙,再說你喝多了。”我說。“你先睡一睡,等你清醒了,我再去看你。”

我掛斷了電話,中止和宋小媛的談話。

她酒後的胡言亂語,被我很快的扼製。我認為她說的不是真的,因為她喝了酒。

自從她酗酒,我很少聽到她說過清醒或理智的話。

她的話似乎都被酒浸過,像是被雲遮霧掩的陽光或朦朧詩人的詩句。我聽不懂她的話,也不相信她的話。

她說她要去找夏妝,走夏妝十多年前去往的道路。這怎麼可能?夏妝距離現在已是那麼遙遠,她已變成昨日星辰或東流的河水,在人們的心目中墜落或流逝。沒有人知道她十多年前裂變後去了哪裏,包括宋小媛這個和夏妝親如姐妹的女人也不知道。她不知道她的朋友當年去過何方現在又在何處?十幾年過去了,她居然才說起去尋找或追趕她的朋友。難道她不是在說醉話嗎?我像往日一樣,在每次與宋小媛停止通話後平心靜氣地坐著。

我在我宮殿似堂而皇之的辦公廳裏鎮定自若地麵對求見我的人,繼續聽對方的講話——現在得到我接見的是廣山縣縣長。

廣山縣發現了金礦,這個金礦的蘊藏量很大,最保守的預測十年可以開采出黃金一百萬兩!我四十歲生日那天收到的黃金500兩,就是從這個金礦采取的。

那天我隻見到金子卻不見送金子的人。而今天送金子的人來到了我的麵前,他就是廣山縣的縣長黃仕學。

黃仕學頭頭是道地向我描述了金礦的偉大發現,也道出了發掘金礦的嚴重困難:金礦位於偏僻的深山,必須開辟一條一百五十公裏長的道路,但是缺乏開路的資金。

開辟一條一百五十公裏長的二級路需要多少資金?一個億。黃仕學縣長請求我投資一個億,用於開路。他進一步闡明了開辟這條路的雙重效益或意義,那就是這條路通車以後,不僅可以運輸物資,如虎添翼。而且可以使沿途兩萬農戶解放出來,幫助深山裏的農民脫貧致富!

黃仕學縣長還沒有得到我的投資,就已經非常感動。

他像為每—場比賽的雙方搖旗鼓勵的球迷,為的是使比賽成功和精彩。他的品質難能可貴。我的心裏默默接受他的請求。我嘴裏雖然回答再考慮考慮,但意識上卻已經開出了一億元的支票。

——一億元,我清楚我很快就會兌現這筆錢,因為我擁有的資金和財富遠遠超過這個數目。

我隨便投資一億元,隻要我願意。這就像一名擁有千軍萬馬的元帥,隻要願意和允許,派出一支部隊去幫助和支援一個弱國的革命與建設,不過是一件力所能及的事。

誰或誰的項目能討得我的喜歡、認可和同情,我就為誰出錢,就像現在廣山縣的縣長或他繪聲繪色的金礦和道路一樣。我有意為此出資一億元。我並不盤算也不期望我一億元投資能為我帶來多少利益,但是我肯定想得到這一億元投資給深山裏的農民帶來的財富(它至少能開辟出一條寬廣的道路)。

我不相信廣山縣會有年產黃金10萬兩的金礦。但是我相信一條一百五十公裏長的道路卻一定能使深山裏的百姓百年通順暢達。

所以,與其說這一億元是投資,不如說是捐資。扶弱濟貧,樂善好施,我經常有這種作為,而這種作為已經成為我榮華富貴的生命裏最重要的生活方式之一。

行善施舍,是一種享受,像掠奪和積斂一樣能使我快樂。我彈精竭慮地賺取金錢、積累財富,又慷慨大方的揮霍金錢、施舍財富。

取舍錢財,都使我其樂無窮。我像一個高深浩大的水庫,容川細流,澤及民田。在我金浪銀波的生活中,流淌著功德,也潛藏著罪惡,它們像每天的白晝和黑夜映襯我人生的光明和陰暗。

我信仰功德,也依傍罪惡。罪惡可以使我擁有巨大的財富,或者說巨大的財富背後都隱藏著罪惡。我不敢否認我巨大的財富是一種罪惡的積累。但是我相信財富正在發揮著功德——我到處讚助、捐贈,像一個牧師不懈地布施和傳道。例如我每年讚助南州市歌舞團兩百萬、南州文學雜誌社五十萬。哪裏發大水、鬧饑荒、有地震,我就往哪裏捐資,每筆數目都不低於一百萬。還有數不清的鰥寡孤獨,因為我的捐獻接濟敬老院,得以延年益壽。又有無數輟學的青少年,因為我的援助重返校園,得以成長。

我名揚四方,功德無量,這都是錢財的作用。但我是金錢的主宰,就像男人是女人的主宰一樣。我又像法力無邊而慈眉善目的佛爺,深受官民的敬愛和求拜。

“童總裁,往金礦的公路能不能築通,全靠您了。”黃仕學縣長說。

他向我鞠躬。“我代表廣山縣的人民懇求你,謝謝你!謝謝!”與黃仕學縣長一道來的副專員也站起來,他很誠摯,但是他沒有鞠躬。

“童總裁,山區的人民能否脫貧致富,路是基礎,是關鍵。”他說。“你支持山區的公路和經濟建設,功以千秋,山區人民將永遠不會忘記你的功德!”副專員的話討得我的歡心。我離開座位,在送他們出門的時候,我心中的主意不禁脫口而出:“我支持你們開發金礦的計劃。至於一億元的築路資金,我想用不了半個月,就能全部撥給你們。你們回去準備動工就是了。”

黃仕學縣長聽了,猛然抓住我的手。他情感衝動,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像一個被名醫診治的啞巴。

我的手緊緊被攥在他的手裏,又像一隻老鼠被擒在貓的爪下一樣。然後他終於發覺自己的失態,鬆開我的手。

我的手回到我的身邊,而我的話卻從肺腑裏出來,像音樂和泉水潑進兩位官員的耳朵,“但願我這一億元投資,也能使人民記住你們的功勞,因為這一億元資金,是你們爭取得到的!”

18

宋小媛出走了,我沒想到真是這樣。

她駕駛著我送給她的那輛“利莫”豪華車,像乘著一朵雲離開浮華的城市和虛榮的我。

我既不願她的離開,也看不到她的離開。我帶著為她新找的保姆,去到她住處的時候,按了幾次門鈴,也不見她開門。

我開始以為她人就在別墅裏,隻不過喝醉了。為了證實我判斷的正確,我親自走到車庫去,看車子在不在。我意想不到我的判斷錯了。

這顯然意味著宋小媛不在別墅裏,她和車子一起正在我未知的路上或地域奔走。

別墅的門緊閉著,像墓碑一樣使我和我帶來的保姆倉惶忐一種不祥之感在我的心頭湧動。我感覺宋小媛這一走,再也不會回來了。她真的和她說的一樣,去尋找她的朋友,——這是沒有終極和毫無結果的尋找,像大海撈針或猴子撈月。

她舍棄她的財產、情人和故土,去追隨她杳如黃鶴的朋友。

我將像她找不到她的朋友一樣看不見她,而我為她新找的新保姆剛剛報到就失去了侍候的主人,她是我費了一定功夫從一家醫院裏請來的護士。她勤勉、細心、忍耐,我患痔瘡住院手術時她無微不至照顧過我。

我覺得她非常合適當宋小媛的保姆。於是我動員和請求她。她同意了。因為我的誠意,因為我給她的工資高於醫院的薪水。

為此她停薪留職,隨我來為宋小媛當保姆來了,主人卻已出走,就像馬鞍備好了而騎手卻無影無蹤一樣。

我拿出我的手機撥宋小媛的手機號碼。我聽到這樣的回答“對不起,該用戶已關機,或不在服務區內。”

這不是宋小媛的聲,卻聲明宋小媛已中斷了和別人的聯係。

“小劉,”我對保姆說,因為她姓劉。“我們來晚了。”我說。小劉看著藍藍的天,對我的話疑惑不解。

“就是說,主人不在了。”我說,“她或許再也不回來了。”

“你是說……她死了嗎?”

“不,”我說,“她活著,但是她到別地方去了。”

“那就是……不用我了。”

“對不起,小劉。”

“沒關係。”她說。

“你願意看管這幢房子麼?”我說。

“不,”她搖頭說,“我隻願意幹活。再說這房子太大,我一個人害怕。”

“但是假如這幢房子沒人看管,房子就糟蹋了。”我說。

“拜托你看管這幢房子,好不好?就算是幫我。”

“要看到什麼時候?”她說。

“不知道,”我說,“也許她很快回來了,這樣最好。她一定會滿意你的。”

“萬一她很久很久都不回來呢?”

“那就請你一直看管下去,”我說。“要是你一個人覺得害怕,你可以請你最新近或信任的人住進來,隻要別在房子裏開舞會就成。”

“不,我不會這麼做。”

“為什麼?

“因為,我已經不覺得害怕了。”她說。

“謝謝你,你真是一名勇敢而又正直的姑娘。”我說。

“可是,主人不在了,怎麼進得了這房子呢?”她說。

我說:“隻要你同意了,我就有辦法進去。你等著。”

我轉身往回走,鑽進停在離別墅不遠的我的車輛。我從車子裏翻找出一把鑰匙。這是別墅的鑰匙,宋小媛有一次為別墅換新鎖後把它給了我。

因為她怕出門又忘了鑰匙,假如我代替她拿著一把鑰匙,而當她出門再忘了帶鑰匙的時候,就不用砸鎖破門了。

這是宋小媛把鑰匙交給我時說明的理由,但我知道不是真正的理由。真正的理由是:宋小媛別墅的鑰匙讓我拿著一把,是因為那個寵愛了她十多年的香港男人癱瘓了,他再也不能臨幸別墅了,所以宋小媛才把鑰匙給我。

這意味著從此之後我可以自由出入這幢別墅。有了這把鑰匙,我隨時都可以打開別墅的門,像回家一樣。

它賦予我主人的權利。可惜這權利來得太晚。

十年前我就曾想有這種權利,但那時候宋小媛不可能給我這種權利,或者說那時候我根本不配有這種資格,因為那個香港男人財大氣粗並和宋小嬡的關係眾所周知。

他們是公開的情人。而我隻不過是暖昧或鬼鬼祟崇地與宋小媛苟且偷歡男人,像一名剽竊名人文章的業餘作者或一匹從荒原潛入民宅的野貓。

那個香港男人可以道貌岸然或者厚顏無恥和宋小媛出入別墅和各種場合,但我不能。我沒有把別墅或宋小媛占為已有的能力和權利。而當我具有這有能力和權力的時候,卻已經對曾想擁有的不感興趣——我雖然從宋小媛手裏接過別墅的鑰匙,但從未用它開啟過別墅的門。我需要進別墅的時候,都是敲門或按門鈴,然後有人開門,我才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