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都市裏的精靈(二)
出世與入世
以出世之精神做入世之事情
他兩手插在褲兜裏,抽象地走著——如果走路也可以用抽象來形容的話。他一句不提他的公司他的店鋪,更不像一些大老板慣常用數據說話。他淡泊、瀟灑、不經意,像雲,又像一位超然物外的藝術家。
神林先生先帶我看公司門廳裏孤零而突出地擺著的兩把連體椅子,西班牙著名藝術家的作品。然後他帶我在公司樓上樓下一間間屋子看,看每一間屋裏陳列的畫或雕塑。每一件都是他從英國、美國、法國、希臘、印度、瑞士、黎巴嫩、玻利維亞、墨西哥、土耳其、澳大利亞、伊朗、比利時、意大利、智利、韓國、中國等國家購來的。
辦公室,乃至13間大大小小的洽談室,沒有不掛著畫的。又大都是抽象畫,讓人自由想象,一間間屋子就變得無限大了。
他覺得印象派的畫,帶點強製的感覺,而他最不能接受強製。他當年參加學生運動的時候,就有人說他無政府主義。
同是抽象畫,他也怕雷同。所以不在一處多買,要在世界各國買來。門廳一側,有一大幅中國書法,是佛教的心經。行書漂亮如美術,流動如音樂。世上的事物,本無需一成不變,不黏滯,常流動,多創造,便好。
二樓有一間圓形大廳,隻在中間背靠背地陳列4把從歐洲買來的椅子,當然又是藝術品。4個椅背組成大廳的一個軸,就覺得大廳眼看就要旋轉起來。市民要在這裏辦展覽,這就是展廳。不辦展覽的時候,這個大廳本身就是一件叫人遐想的大藝術品,供人參觀。
有人看卡斯美公司總部像一個藝術館,說神林社長這是要幹什麼?
而神林先生想,這麼好的房子能不能讓盡可能多的市民享用?而我在公司上下看抽象畫,總在畫裏看到神林先生。看到他抽象畫似的經營方式,看到他無拘無束的想象,和有板有眼的關懷。
他讀過一本書,叫《兒童共和國》,寫一位西班牙神父培育各國孤兒的真實故事。他讀後聯想到美國電影《少年之街》和前蘇聯馬卡連柯的書《教育詩》。他向員工們推薦《兒童共和國》。三十多名員工去了西班牙實地考察。
後來,神林先生終於和這位西班牙神父會麵了。
我說,你和這位神父一定有很多的相通。
神林先生笑:有一點不同——神父光花錢,我還得賺錢。
讀了《兒童共和國》的神林先生,一直想為築波的孩子們做事。明治時期日本到美國的第一艘船修複後,要從築波開往長崎。神林先生兩次把築波所在的茨城縣的孩子們,送上船。
比超市更大的,是超越。
“希望大家都幸福。”他說。
前年神戶大地震。他派卡斯美的6個人帶了款項趕到那裏,幫助日本最大的“生活協同組合”救濟災民。“光同情不行,要伸出手來。”他說。同時也要員工看看,人們是怎樣從地震中站立起來的。
好像抽象畫一樣的神林先生,以出世之精神做人世之事情。
怪不得神林先生學會的一句中文是:為人民服務。他很認真地說,企業不講利潤是不被欣賞的。可是,我們又講奉獻,又要講利潤,這樣是不是有點滑頭?
我又想起我在一家日本料理吃的一道甜豆沙,叫作:善哉善哉。
一個很大的問題:賺了錢怎麼用?
1978年,神林先生40歲那年,作為訪問學者應邀到中國人民大學講學。那時,不管去哪裏訪問,下了飛機第一句話講什麼,都有人給他規定好。如果參加會議,翻譯又按自己的意願講,把自己的話安在神林先生身上,成了翻譯想講什麼就算神林先生“想”講什麼。
神林先生這樣特立獨行的人,就再無興趣學中文了。
就學會一句“為人民服務”。
或許這句話本是對他的心聲的一種回音?
雖然不喜歡學中文,但是又非常喜歡來中國。他的部下笑著說,有時候神林社長差不多誰也不告訴就飛了,等他回到築波,大家才知道他又“偸偷”去了趟北京。
我想,神林先生這個北京情結,或許正是從1978年開始結下的?他和北京商委簽了5年的合同——從1994年起,每年免費為北京培訓超市員工。迄今已有三百多人從北京到築波的卡斯美培訓中心。
老是有人問神林先生:想不想在北京辦超市。神林先生很明白地說不想。他僅僅隻是想為北京培訓員工。這樣,就一直有北京的、日本的人問他:他為北京這樣花錢是為什麼?
神林先生常常笑而不答。
或者說:在這麼做的過程中你會一點一點明白。
或者說:隻要對北京確實有意義就行了。
或者說:跟你們講也不懂。
有人說,北京是中央政府所在地,中國政府不懂市場經濟。神林先生說,中國政府懂市場經濟。有時候行動上沒按市場經濟的規律去做,也隻是裝不懂。中國很希望與國際接軌。我們希望的,是讓大家都幸福,希望大家用自己的手創造自己的幸福。卡斯美超市的宗旨是對方的幸福。
我明白,卡斯美社長的宗旨是對方—切有緣認識的人——幸福。
培訓人,如果完全沒想到回收,也不是。“如果能回收,我想也不是在我活著的時候。”神林先生說。
我又追問:是不是想把北京超市的水平跟世界水平拉齊了,再競爭?也就是說,等北京超市有了競爭資格了,再在同一起跑線上公平地、看得見地競爭?
神林先生為北京超市培訓員工,本是義務勞動,是超級義工。而且我覺得,他自己也未見得明確想過這是為什麼。當他反問人家你問這個幹什麼的時候,很可能他自己也不是一句話能說清楚的。
卡斯美已為韓國二十幾年無料(免費)培訓超市員工。隻在去年開始,才象征性地收一點料——也是希望對方付料後更珍惜這個學習機會。
在卡斯美培訓中心,神林先生對來自台灣的學生們說:“台灣的學生來日本,應該站在日本看台灣;回台灣後,應該想日本。”那麼神林先生自己,一定是經常站在美國看日本,或是站在日本看中國。卡斯美生意越做越旺,神林先生麵對的新問題也越來越多。其中—個很大的問題:賺了錢怎麼用?
神林先生說,如果賺了錢怎麼用都不知道,那就不要去賺錢了。
從投人金錢和時間上來說,現在他顧不上的,或許恰恰是他的個人愛好——圍棋。
一百多座寶島的聲音
我們在榻榻米屋裏互相鞠著躬,說一句話又互相鞠躬。好像我夜裏趕到築波旁土浦佐賀醫生的家裏,是專門來鞠躬的。
我總覺得,日本還有一些很可以向世界好好介紹的事。譬如榻榻米,譬如鞠躬。在榻榻米上睡覺,軟硬適度,對人體最佳。經常在榻榻米上坐下站起,又是很好的全身運動。我小時在上海,就想象最好不要那些占地方的床,都睡地上。當時並不知道有榻榻米一說。這次來築波,去看了榻榻米的製作,覺得如果世界上很多人懂得了榻榻米,那麼席夢思怕隻好屈居第二了。
人們相見問候,西方人擁抱接吻,中國人緊緊握手,日本人互相鞠躬。接吻和握手,難免不傳遞病菌。而且,接吻應該距嘴唇幾點幾公分或是距眉毛幾點幾厘米,或是握手應該幾點幾秒鍾剛剛好,都得勞神費心。握手時間長了像傻冒,時間短了又太傲。隻有練躬,整個上半身彎將下來,誠心誠意又保持距離,健身活血又非常禮儀。
18日夜裏,我在榻榻米屋裏和佐賀醫生來回鞠躬。
然後在榻榻米上坐下,喝浮萍——我是說,喝日本茶。1984年第一次在日本喝這茶,覺得好像喝浮萍。現在聞著一碗茶末的青青草味,覺得也好喝了。
佐賀醫生家,實在是非常日本。不過他幵口就對我說這裏從幵始就受中國文化影響,尤其受中國傳來的佛教的影響。他身上,有一種根深蒂固的向一切人學習的意識。他說你這麼大名氣的人能到我家來,真是很榮幸。他是字字真誠,而我是陣陣羞愧。我想說,我其實名氣不大,還是想說其實是我見到你很榮幸,還是說名氣與人的實際不一定是一回事,你這樣默默耕耘的人才應該讓很多的人知道,還是說名氣不名氣,其實做自己的事就是了。
有時候真覺得,所有的話全是廢話。人和人之間,相通不相通首先不是語言,是心靈。
佐賀醫生是卡斯美社區活動三人審查委員會中的一員。他本是醫生,天天在他的診所聽病人的傾訴。他用質樸良善的心去呼應最普通的市民。一些當過藝妓、乞丐的窮人,如今老了,病了,偏能有樂觀的心境——我們沒有什麼社會地位,但是我們並不給人帶來麻煩。他們不憎恨他們的命運,而是以自己能從苦難中活過來覺得自信。他們爽直敢說,語言生動。佐賀醫生說,往往越是有優越的社會地位的人,越是不講真話。好比一些大公司的退休職員,反而沒精打采的更不會有精彩的語言。
那些來他診所看病的老人,一個人就是一部土浦史。有一位老太太,背駝得快成90度,生病期間很痛苦,一直得到佐賀醫生的關照。她小時候,父母因為養不起她,把她裝進麻袋想捂死扔掉。但她沒死。這事,是她長大後母親自己告訴她的。她說她不恨母親,她最愛母親。那一次母親想扔她也是沒辦法。母親一直愛她,她出嫁後母親還送雞蛋和米給她。直到臨死前,她一講起母親就要流淚。
佐賀醫生說,這位老太太,用她善良的眼睛看到了別人看不到的世界。“她是一座寶島。”
又有一男子,坐過四次牢。佐賀醫生天天去他家為他治療。那男子很想對一個人講講自己這一生,可是一直沒有一個能激發他講話欲望的人,直到佐賀醫生的出現。
對佐賀醫生傾訴的老人有一百多位。佐賀決定寫一部書:《故鄉土浦》。要不要關掉診所專門寫作?不,正是因為肴了這個診所,他才號到了土浦的脈搏。
佐賀醫生的父親也是醫生。他知道了兒子的決心,就做了個決定:學畫。就從現在60歲開始,好為兒子的書做插圖。父親學了3年畫,兒子寫了10年書。一部因為有了這樣生動生活的插圖,叫人不能不看文字;因為有了這樣翔實親切的文字叫人更得細細品味插圖的大書,問世了。
佐賀醫生采訪過的一百多位老人,都不在世了——隻在他的書裏。他們就永遠地活下來了。佐賀醫生隻要一打開書,就能聽到這些老大爺老大媽的聲音,這一百多座寶島的聲音。
和佐賀醫生談話,越談越覺得自己在變小,對方越長越高大。為一本書,一個城市,用10年的心血!佐賀醫生寫的書,就是我們叫作報告文學的。什麼叫報告文學?那是心血,那是生命,那是不屈不撓,那是一往無前!
佐賀醫生又寫了多部書,翻譯成多國文字。而他的職業還是:醫生。還有,卡斯美社團活動審查委員會委員。當然,這第二職業完全是義務勞動。卡斯美選擇佐賀醫生和佐賀醫生選擇卡斯美,都是順理成章。從佐賀醫生,我更讀懂了神林先生。
我聽到這兒那兒的聲音:神林社長老是為人著想做什麼?我看到神林先生笑而不答。他的眼睛,帶點朦朧,帶點超然,幾多智慧,幾多奠測。那意思好像是:說出來你們也不懂。
金色加拿大
紅個嫩,黃個透,藍個純。藍天的背景下,我好像看到了色彩的博覽,各種色塊的楓葉堆聚成山,堆聚成峰。又像一張美麗的大幕,把世界圍住。整個世界暖色融融。冬青也瘋紅,鬆樹也柔美金黃,不像天生像人工。那是什麼樹?沒有樹葉地摻在楓樹群中霧也似的朦朦朧朧。這裏美得叫人覺得無一不美,沒有樹葉也是一種美,一種獨到一種特立獨行。白樺依然地白,越發地白,越發地點綴這個世界斑斕繽紛。每個人都鮮明單純,大地才這樣的色彩紛Mo
嗬,我想起加拿大的國歌:嗬,加拿大!
國會山裏的大蘋果
“零存整取”,打一國名——加拿大。
我覺得加拿大比起Canada更像Canada,也就是說,“加拿大”這個譯名很像這個國家歡迎各國移民的包容和大度。
據說當年荷蘭女皇帶著身孕逃難到加拿大首都渥太華。荷蘭的傳統是生女才能繼承皇位,但必須是生在本國的。加拿大就立刻指定女皇居住的那一塊土地歸荷蘭,插上荷蘭國旗。後來,女皇在渥太華的“荷蘭”生下一女。以後的每年春天,荷蘭女皇都為渥太華、為加拿大運來大批鬱金香。
在一個晴朗的上午,我們走向渥太華的國會山。當我們一步步走近它的時候,一個問題越來越大地擋在我的眼前:我們能進去嗎?
門口有一些人正要進入國會山。一位女性顯然是國會工作人員,我對妯說:“我們從中國來,可以讓我們進去參觀國會嗎?”她和氣得像一隻大蘋果,對我們說一會兒有個參觀團,我們可以跟這個團進去。“大蘋果”又關照裏邊的服務員,為我們準備兩份中文說明書。
我,一個從中國來的外國人,就這樣簡簡單單地開始參觀加拿大國會,可以照相,甚至還有個小賣部。主要出售有國會山標記的各種商品、國會兼營小賣部,並不降低什麼,反而覺得更加平易、親和。
走向國會圖書館的時候,有人叮囑圖書館內不能拍照。我不明白為什麼圖書館那麼神秘?在一層層19世紀的拱頂下,有一個顯得那麼小的門。推開那扇小小的門,便會有一個小小的——不,天!這是什麼地方?我好像走進了一幅名畫,一幅輝煌的經典油畫。那闊大燦爛的三層樓的圖書館,好像歌劇院的三層包廂。一本本書像一個個貴族,坐在一層層一格格“包廂”裏,俯視著一個個走進來的Ac
不少圖書館工作人員在工作,沒有一絲聲音。當然,油畫裏的人怎麼會發出聲音呢?感覺中,這些人隻是在白天會動,夜裏一定會被定身在這幅油畫裏。而名畫,自然不能拍照的。
電腦可以取代圖書館的庫存,但是,電腦永遠不能取代圖書館的雍容華麗。
走出圖書館回頭再看看那扇小小的門,想起那“芝麻開門”的童話。好像隻要在山前叫一聲石門開,山洞就大幵了,裏邊堆滿了耀眼的珍寶。
離開國會山的時候,是中午12點,國會山的鍾聲響了。我以為,或許國會山上會旋轉出一些跳舞的木偶。我浸在好聽的音符裏,盯著國會山看。沒有,沒有跳舞人。我隻覺得我自己旋轉過了,舞蹈過了,陶醉過了,蕩漾過了。
瞀察和小店
多倫多遠郊的一方空地上,停了一輛警車。一個兩歲小孩奶聲奶氣地嚷嚷著,用雙手拍打警車的門。他媽媽給他塑料奶嘴也不要,哭鬧著就是要迸警車。
警察在車旁笑著看小孩。他高大憨厚,笑笑的眼睛裏灑下一片暖暖的善意。他抱起那小孩,放上車頂,感覺裏,好像NBA籃球賽中,球員把籃球放進球筐那麼居高臨下。小孩掛著淚水就笑了,笑得大張著嘴,流著冰糖樣透明的口水。孩子在聱車頂上圍著車燈爬來爬去,好像那警車頂是兒童遊樂場。警察站在車旁做保護,好像遊樂場的服務員。
我取出照相機正要拍警察和小孩,警察謙遜地躲開。我邀他一起照,他立刻就走過來。
告別警察和小孩,我們的車開進一個陌生的小鎮。
我們在小鎮隨便走進一家家商店。有家布店賣一方方小花布,很好看,我想或可用來做洋娃娃。牌上寫著一元錢4條,我挑了4條去交款,對方說不對,一元錢10條。我說那上邊寫著一元錢4條。對方說你再去拿6條,因為是剛剛變成一元錢10條,那牌子上還沒來得及改。
這樣一個私家小店,就—個婦女。顧客自己願意拿4條就給一元錢,本來她收下錢也行了。所謂的4條或者10條,還不都是她自己定的?然而,她就像恪守法律那樣恪守自己製定的價規。
轉進另一個私家小店,有一半是舊物。舊物獨有的品味往往是新商品很難具有的。一種小碟,玲瓏精巧,上邊貼著條:一元。兩隻疊在一起,我拿了一隻。交款時,店主叫我再去拿一隻。我說我隻要一隻,店主說一元兩隻。我說這條上寫著一元一隻,店主說這碟兩隻疊在一起收一元。哦!
鋪在森林裏的地毯
我們走在窄窄的小木橋上,橋是用木條連成的,走起來一步一晃,有一種搖動的快感。手撫著兩邊的蘆葦,好像撫兩邊的琴弦,密密的琴弦。望遠看去,對著陽光的蘆葦蕩,一派銀白;背著陽光的蘆葦蕩,一片暗黃。銀白沙沙,暗黃悉悉,沙沙悉悉,了無人跡。
隻有我們。
再往前,是原始森林7。腳跟前,有大動物走過的腳印。前邊有幾棵倒下的柳樹,令人想到一種不屈的生命感。
我想,老柳樹容易成精,到夜裏或許就變成美人了。反正一個人我是絕不敢來的。
我們已經走進了原始森林。當地人用鋸木廠的下腳料加工成又薄又小的碎片,在林中地上鋪成小路,腳踩在上邊又防潮,又保暖,又鬆軟,好像環保地毯。一棵棵砍下的樹隨意地放在碎木片的路邊,一路放過去。遊人踩在“地毯”上,順著一棵棵樹往前走。
我們在原始森林裏自由地走去,願意走多遠就走多遠,越走越遠。我偶一抬頭,看見前邊露出一片開闊地,咦,亞軍有一輛白色轎車。咦,那不是我們的車?
原來,那碎木片的路,那一棵棵樹,就是引導遊人從那頭走進,從這頭走出的。
我覺得加拿大好像那種老實人,做得很多很好,但不張揚,不為人知,評不上先進——當然,我講的隻是我的感覺。聯合國評選最適合生存的國家,加拿大卻連續4年被評為第一。
現在,我的眼前恰似一片蘆葦。陽光下,微風裏,銀白的蘆葦翻卷,好像銀白的寵物狗快活地翻動著它的卷毛。
諸神去的地方
我霧裏夢裏地睡著了。不知怎麼醒了,眼睛一睜,左邊小路旁,有一家門上寫著Antiques(古玩店)。“眼睛一睜就是一家Antiques!”我喊。
多倫多遠郊的這片村鎮裏,有幾十家Antiques(其實更多是賣舊物的店),幾乎有小鎮就有老店。
我剛來多倫多時,走過每一間工藝品店都興趣卜足地進去看。後來越看Antiques,越覺得新工藝品不耐看。古舊的物品做得這麼精致,下這麼大的功夫。而高科技使世界變得簡練劃一,現代化也帶來了生活的快餐化。那種精雕細刻,已經留在曆史的塵埃中了。
然而,人總要追求品質和韻味。
又到一家店,牆上寫著賣禮品和古董。朋友說:“如果是新的馬上開車走!”我喊:“Yeah!”果然都是新的,琳琅滿目又有點一覽無餘。我們馬上進車再往前開。在路邊找到家Antiques,很大。牆邊一個空間還賣咖啡、糖果和湯料。這些小食品粗看過去,竟也如Antiques般地古典。每一小塑料口袋的湯料都用印製精美的硬紙套上,再係上—根緞帶。每一塑料口袋糖果,更是裝在各種格子布袋裏,係上蝴蝶結。
再一家Antiques,也很大,我走進洗手間,居然洗手間的牆上也掛滿古董,都有標價。讓你在洗手間裏也可以估量古董,買或不買。而洗手間,也如一件大Antiques似的,叫你不忍離去。
我曾看到一些刻著1978年的盤子。這裏的人把六七十年代的東西都作為Antiques來珍藏。也就是說,六七十年代的人很知道把東西留著成為Antiques。
在小鎮上一路走下去,一個柵欄、一個信筒、一塊標牌,都叫我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好像拍大特寫似的要把這些局部拍下來。小鎮的房子、小鎮的櫥窗、小鎮的布局,都是藝術的、古雅的。
墓地也Antiques化了。每次經過墓地,也要瞪大了眼睛盡可能多看一眼,就覺得那些小塊錯落的墓碑和墓碑上的鮮花、幹花,看上去好像田野裏的Antiques集散地。我還發現,有大片墓地的附近小鎮,往往有更多的Antiques,既有古人,就有古物。在一大片“Antiques集散地”近處,有一個叫Port Hope的小鎮,我們找到的Antiques店有4家。後來從一份材料上發現,這個鎮專賣和兼賣Antiques的店,有20家!
在小鎮的街上,常常看見老夫婦相偕相伴地散步,兩頭銀絲,兩張曆史書一般寫滿了故事的臉。小鎮的店裏,也最多老年人。年輕人得去城裏工作,退了休,才能到小鎮安居。小鎮上的居民,有充實的人生經曆和殷實的經濟積累。小鎮的品味、氛圍遠在大城市之上。這個Port Hope,有百貨店、眼鏡店、服裝店、理發店,乍一看都是工藝品店。櫥窗裏幾片楓葉、兩紮秫秸、幾段原木、幾枝花束、洋娃娃、蝴蝶結……咖啡店、冰淇淋店也都兼賣工藝品。不知道是買工藝品兼吃冰淇淋,還是喝咖啡也買工藝品。
我們隨便走進一家快餐店,惟一的服務員也是“曆史書”——一位老婦人,但是她有少女般的身條和少女般的輕捷,小鳥一樣在餐桌間滑行。店也美麗,菜也迷人。我禁不住問這位“曆史書”能不能送我一份菜單?她歡笑著,說問問後邊的廚師有沒有多一份的。一會兒廚師來了,又是“曆史書”,一位年長的男子,也是青年般地鮮亮歡樂。他可掏地笑著,把一份裝著硬塑膠套的菜單送給我,還讓我留下北京的地址,說以後如果換了新菜單,好再寄給我。
我注意到這裏有個厚厚的留言本。我寫下自己的名字、地址,寫了兩句感謝的話。我笑:一百年以後,這個留言本也是Antiques了。
走出餐館看店名,哦,叫Olympia(奧林匹亞),那是諸神去的地方。
百年後,有人翻開0ympia餐館那個留言本,會想,這麼蹩腳的英文是誰寫的?哦,一個中國來的外國人。這是個男人還是女人?怎麼會找到這個小鎮上來的?為什麼這麼喜歡我們的小鎮呢?
阿甘在長椅上等你
Niagara Fa U So明明是尼亞加拉大瀑布,不知為什麼,我上學時的世界地理課本上,總寫著尼加拉瓜大瀑布。
不管是尼亞加拉還是尼加拉瓜,都隻是一個符號,美加的人大概是嫌Niagara這個詞太長,一概地簡稱為Lake Falls,湖瀑布?瀑布湖?每秒鍾有千千萬萬噸水從堤上衝下湖裏,濺起厚厚的潔白的水堆,好像厚厚的積雪。好像大瀑布玩命地往下衝,就是想衝化這些“雪堆”。
“積雪”旁的水,綠個透,綠得嫩,綠個難以想象的綠,好像隻有用人工才能造出這樣亂真的綠。世間的物如同世上的人,太真了別人會以為是假,當然假得太地道了又可能被信以為真。如果說智慧的痛苦,是孤獨。那麼真誠的痛苦,是誤解。
綠得似假的水,和白得如雪的水相交相摻。綠水盈盈和冰天雪地,嫩綠和雪白,染出一派最純淨美麗的色塊。
千噸萬噸水衝下濺起的水霧,連接雲天。上邊是雲,下邊是霧。雲霧衝天處,沒有瀑布,隻有雲霧,天地一霧。如果說雪是從堤上衝下水的,那麼雲是從水裏送上天的。漫天雲霧擋住了霧後邊的世界。陽光打在霧上,水氣白亮成鏡,一麵頂天立水的耀眼巨鏡。
千噸萬噸的水聲隆隆,又像車間裏機聲隆隆。大瀑布如織布機,厚厚的水流,好像織出的厚厚的布匹,萬千布匹傾瀉下來,弧形地下,蓬鬆、柔軟、溫厚。大瀑布叫人感覺到的,不是危險,而是吸引。而是想投身其中的欲望!
那一定是淸爽、豐厚,豐厚的清爽,清爽的豐厚。如果從堤上順瀑布而下,騰為水,騰為霧,騰為夢,騰為英雄頌。190年,一位總有七八十歲的老太婆鑽進一隻木桶,乘桶漂流,順堤衝下。木桶衝到灘邊,人們把木桶拉上岸,打開桶蓋,居然老太婆從桶裏鑽了出來,手裏還抱著一隻喵喵叫的貓。那隻貓原先是黑色的,可能受了過度的驚嚇,出桶時變成了白貓。
像這種老太婆曆險記在中國發生的概率就太低了。我朋友認識的一位美國婦女,她的5個子女分在世界各地。她90歲了,腰彎得像蝦米。但是她從來不要人陪,一個人飛來飛去地在5個子女家走動,好像巡回大使。在加拿大,七八十歲的人單身旅行很平常。但是中國人常常到70來歲就聲稱自己老了,不能一個人走動了。
不喊老的人就不老。生命是在動態中激活的,人類是在創造中延續的。
還有各種人“乘坐”各種特製的罐啊球啊船啊的從大瀑布直瀉而下。或者在瀑布兩岸拉上鋼絲,一根鋼絲下邊,是尼亞加拉瀑布,一根鋼絲上邊,是探索向前的腳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