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了。我在這個小鎮轉了一圈,又把車停到瀑布前,隻見射燈打在瀑布上,粉紅、淡紫、黃綠、天藍。遠處綴滿燈的橋,精致得好像綴滿寶石的工藝古董,小巧玲瓏地擱在夜的背景的襯托下。
連天的水霧,好像從雲天掛下的大屏幕,瀑布隻是映在霧幕上的些許幻燈。往前走一些,正對著白色射燈的瀑布,冰涼晶瑩,好像堆起了全世界的刨冰。側對著燈光的瀑布,如暗淡粗重的毛毯,好像水底下有人在使勁兒拽毛毯,不住地拽,永遠拽不盡拽不完。
我走進車再回頭看,那從水升向天的霧,如柱,是托起雲天的霧柱。左側的瀑布,在淡紫和粉紅的射照下,好像大團大堆的紫紗紅紗,暫且堆放在那裏,等我明天來整理。
我的腦子裏,開始整理傍晚在小鎮一處一處的遊玩。這個小鎮,因為有一個大瀑布,自然可以吃旅遊飯了。有一個遊樂場叫“Believe it or not”,我想可以譯成:信不信由你。裏麵收集了這個世界上的千奇百怪和各種高科技的遊戲。臂如玻璃裏有一張大嘴,嘴裏有一塊鑽石。任遊人把手伸進玻璃去取鑽石。任何人都可以伸進手去,伸進去一拿,鑽石就沒了。倒好像每個遊人都是大魔術師,能把鑽石變沒了。或者是一架豎琴,但是沒有琴弦。隻要把手伸過去彈,就可以隨意彈奏出十幾首各種節拍的樂曲。
這裏的蠟像館也有巧思。售票處一側,阿甘坐在長椅上等你——這是電影《阿甘正傳》宣傳畫的場麵,是《阿甘正傳》最有名的一個鏡頭。這條長椅是專供遊客和阿甘的蠟像合影的。不過得先買門票。門票不便宜,但是想和阿甘(湯姆?漢克斯)同演電影的人再不會計較那幾塊加幣。
小鎮的一家家商店像一個童話般美麗紛呈。小鎮的一個個車站,又古雅如古舊台燈。看那麼多的旅遊商品,實在覺得把腦子用盡,窮盡了。但是這一切的一切,終究是人的小精巧。在頂天立地的大瀑布大衝擊下,都隻是小擺設小玩意。哪怕阿甘在長椅上等你。
什麼時候,也會有幾個中國人,鑽進一隻木桶,順瀑布飛流直下?
醉綠
我和朋友去新加坡一處有歐洲特色的所在“荷蘭律”。荷蘭律這三個字很有點神秘感,所以很吸引我去。這“律”是什麼意思?我知道街啊,路啊,坊啊,鎮啊,可這個“律”是個什麼呢?
到了荷蘭律,一?看明明白白用英語寫著荷蘭路。英語的“Road”,中文的“路”,閩南話念“律”,於是叫作荷蘭律。那麼,我北京家那邊的團結湖路就是團結湖律了?團結湖律?果然有了神秘感。
上海人講北京話容易講串了講跑了,新加坡人把英語中文馬來語等串著用,倒是瀟灑自如,多一種語言就多一層聰明。
和新加坡語言的多姿多采反差很大的,是新加坡綠色的一統天下。大街正中隔開左右車道的水泥矮牆上,植滿了綠草。好像那不是水泥牆,而是一條長長的草地豎起在路中。人行天橋的水泥壁上也植滿了綠,好像綠色的帷幕從大街兩邊拉向中間。有些房舍用一株株挨緊的綠樹做圍牆。建築工地自然要用擋板圍起來,那擋板上也畫滿了綠的椰樹。得綠且綠。有一條人行道邊上,有條一米多長的斜的非水泥路麵,寬處半尺,窄處是零。這麼一條像裁衣服裁下的廢布條似的空隙,也嚴嚴整整地植滿了綠。即使人行道,也能無中生綠,臂如挖出一個個四角花瓣圖形,圖形裏邊無水泥,植綠。
沒有綠就不是新加坡。
綠,是隻會嫌少不會嫌多的。在Upper Price水庫上段,鋪天蓋地的綠,叫人真想一下撲進這綠中,順著坡順著綠,咕嚕咕嚕滾下去——如果不是下邊有一條水溝的話。我們冒雨走進植物園。蒙蒙雨煙中,看遠近左右綠色茫茫,隻有我們4個人。好像今天新加坡隻有4個人。不,讓我們4個變成四朵大睡蓮躺在這綠中吧。
新加坡這麼大片大片的,不盡不盡的綠,如果撥出一片來蓋房,可換取多少高樓。然而新加坡人是寧可花錢鎮海造地也不侵占綠地。一個聖淘沙發展局就已經耗資118億元進行69公頃的填土計劃。我問友人土從何來?他說花錢從印尼買來。
高價買土,也是高價買綠。在這綠色王國的花果山,突然看到直衝藍天的通紅。幾棵大樹從樹底到樹頂都纏繞著通紅的密密的花朵。樹是鬆樹,花叫九重葛。鬆男葛女,女傍男,男護女,書寫愛的詩篇。紅女綠男前有一個電話亭。我拿起電話筒做打電話狀請友人照下我和我身後的愛情故事。友人說在這兒打電話一定情意綿綿。又有人說了句:情人耳朵出黃鶯。
醉綠之後,皆成詩人了。
新加坡國土小,抱負大。有聞名世界的綠,有世界數得上的大機場,有載貨量最大的碼頭(還有阿姆斯特丹),有世界最高的酒店。我問友人,那麼,你們新加坡人選舉國家領導人是不是都喜歡選高個子?要不怎麼一個個都高人一等?
雨,下了會兒又停,再下了會兒再停。新加坡的雨老是下下停停,是不是生怕再下一會兒就要下出國境了?
都市裏的精靈
讓我想想,我這是在哪兒?日本?深圳?香港?好像電腦上顯示了這幾個地名,然後我鎖定深圳。
幾次住在深圳的新世紀酒店,常犯暈乎:我在哪裏?實在是,全世界的大飯店都差不多。大飯店裏的人,看著也趨同。走近電梯時,前邊一位男士的背影,看著就像餘秋雨。餘秋雨和我雖然是上海戲劇學院的同係同學,但學院裏佳麗如雲,戲文係的男生一概地屬於第三世界了。前後去台灣,迸得房間就是桌上擺著一本厚厚的書:餘秋雨的《山居筆記》。接待方麵臨時要我加一次演講:餘秋雨。我隻好抱起貴校友的厚書啃,好像一個要應付明天考試的笨笨的女生。我想這位餘秋雨就不能把書寫薄點,叫我到了台北好像還在上海!
後來在北京和他坐在一張餐桌旁,不過我更注意他的愛人,而他也更注意我的愛人。時間一長,記憶中的餘秋雨,好像和我從報上電視上看到的陳逸飛、沙葉新都有點像。也許大都市裏的精靈都是這樣的?以後誰家生男也這樣兒的,好生嗬護著,日後準保又是一都市精靈。
所以,那次看見進電梯的男士像餘秋雨,又不敢斷定。再說如果一個電梯裏隻有一位男士和一位女士,女士怎能First看男士一眼?男士麼,好像看了我半眼,又把眼光收回去了。倒像皮筋,蹦出來就彈回去。我住23層,他也在23層走出電梯。正是8月盛夏。看他的背影,那一件款式和質地都無可挑剔的西服,全深圳也找不出第二件。我回房間打電話問《深圳商報》的朋友。他說是餘秋雨,也住23層。很快我就接到餘秋雨從23層他那房間打來的電話:你剛才沒發現我偷看你半眼嗎?你那麼嚴肅,我就想,我從來沒有見過一個不笑的陳祖芬。
隻有大都市才會孕育這樣聰明的精靈。我大笑。我們都特男女授受不親。越是大都市,越是有一些有形無形的規則,規範著我們的行為。有形的如紅綠燈,無形的如電梯裏的男士頂多偷看女士半眼。
都市裏的人,很多事就想到一起去了。去年冬在築波。築波人很得意地對我說,全日本隻有築波有一條路,把電線杆撤了,把電線全埋地下去了。我不知道是不是全日本隻有這一條路,我隻是覺得大連太了不起了——大連已經把不知道多少電線都埋到了地下,而且沒有人對我提到過這事。因為這在大連的城市建設中算不上什麼了。在日本的都市裏,築波是特別美的,當然比不上大連。一本叫《大連》的攝影集,每半年重做。因為這個都市每半年就有太多的變化。我事隔26個半年,也就是13年重返東京銀座,想再感受一下繁華給人的震撼。但是,沒有震撼,甚至也不覺得繁華,甚至覺得像日久被蝕的銀飾,褪色了。當然銀座還是銀座,我好像永不疲倦地在一個個大商場奔進奔出,看那些愛煞人的商品。隻是,都市如同人,不成熟就是優勢,年輕就是優勢,就是最闊大的創造和發展的空間。
大都市又如大超市。人們在大超市選擇商品,在大都市選擇自己的生活形態——有更多的規範,就有更多的自由。選擇的自由和創造的自由。如今大都市裏的作家藝術家有個時尚:住到鄉下去。我偏喜歡都市每天給我帶來的信息、變幻和驚喜,覺得身居鬧市才有靈氣。大都市使餘秋雨成為精靈,又給更多的人以靈氣。我喜歡丁聰的話:我不住鄉下,我哪裏人多住哪裏。
消費深圳
大年夜坐上飛機回北京,真覺得春節過得太快,要不,我就可以把我采訪到的寫個差不多了。我和夢溪從來不會過春節。初一我們上街乘興而行,順路走進一家比薩店,人滿為患。看來大年初一吃比薩一點也不另類。初一晚上就準備去深圳休假。夢溪說,要不要帶上陳寅恪呢?我說我也在想要不要帶上我的采訪筆記?
初二到深圳,就聽說春節來深圳的人有240萬。那麼我們兩人是240萬分之二。酒店爆滿,好歹通過朋友的朋友的朋友,住進了新世紀酒店。很好,在新世紀走進新世紀,或者說在新世紀看新世紀。
以前年年來深圳,這次兩年沒來,又感覺著新鮮。各家酒店迸進出出都有熱熱的笑臉,遞過來暖暖的一聲聲“過年好!”我這個其實不過年的人,便頻頻地得到美麗的提醒,過年了,閣下,這是過年!
今年春節,深圳各酒店都有一全身古裝打扮的財神爺,向每一位來客拱手行禮,道恭喜發財。我走出“好世界”飯店時,一邊是美髯拂麵的財神爺向我道發財,一邊是時尚小姐向我道Bye!我在發財、拜拜的一迭連聲的好像民俗和美聲的重唱中,感覺著一種中西兼收、為我所用的瀟灑自如。
這家“好世界”,一樓大廳大得好像可以讓全世界的人都來這裏吃飯。大廳中間是一行行歐式路燈,右側是歐式樓房的布景,左側是一條大船。樓、船同室,不知是船要開進樓裏,還是樓要建到船上?屋頂是藍天白雲,叫我想起拉斯維加斯愷撒宮大飯店裏的白雲藍天。雖然比之後者太過簡單,還是覺得這個飯店設計者有不拘—格的想象。服務生的服裝後背上,寫著大大的“Yeah店”。現在電視裏的人一高興就大喊“Yeah——!”我幾乎記不清“Yeah”字還沒有被廣泛引進時中國人怎麼表達高興?深圳更開放,幹脆有個“Yeah店”。Yeah——!
在Yeah店,剛去時著實嚇一跳——這一屋子這麼多桌,總有一千人吧?都在吃!進門處還有加桌。然而這裏的小姐不停地給換盤、換熱毛巾,服務一點不差!我想起錢鍾書先生說過,會演講的人演講不稀奇,不會演講的人演講那才稀奇。我想,看起來有序的地方很有秩序不稀奇,看起來亂哄哄的地方很有秩序那才稀奇。
有序,也就是上軌道,接軌。深圳新建的銅鑼灣商場大廳垂下—條幅:“領先邁進中國Shopping Mall時代”。先有秩序,後有領先。
有一次去深圳兒童世界Shopping,餓了,就走到這家商場後邊的北京餐館。三十來歲的小老板見到我們北京人,很熱情(對不起,一出北京我就冒充北京人,在京我隻能坦白我是上海人)。我問小老板是不是北京人?她說是沈陽人,上世紀80年代初父母帶著她們3個孩子和三百多元錢來闖深圳。先賣水餃。當地人覺得新鮮:水餃怎麼沒有水呀?而她更吃不了廣東菜,說在北方菜是菜飯是飯,這裏雞魚肉什麼的都放到粥裏,什麼呀?然而終於水餃鋪變成了北京餐館。深圳“一夜間”走出多少灰姑娘!她雇了人來經營,自己又去讀金融專業。可還是覺得無聊,還想從頭去學一門自己真正喜歡的、真正能找到自己、實現自己的專業。“我到底學什麼好?”她—臉認真,一臉“吾將上下而求索”的認真。
我想,深圳是發展到這一步了。
這家北京餐館生意紅火,常有走紅的藝術家、社會名流前來。
聽客人說蒯大富也來過。當然不是當年的蒯司令,是今天的蒯總。一個餐館,就是一部深圳發展史,一部中國當代史。
深圳發展快,有時也叫人眩暈。深圳第二高樓,是58層的賽格廣場。有一回有路人仰頭看見白雲在賽格腰際飄浮,產生幻覺:大樓晃動了!他大叫大樓要倒,大樓裏的人紛紛奔出。大樓當然沒有倒,隻是倒出了一樓的人。從此說起賽格,便想起賽格的高聳人雲。
深圳一家尋常飯店“醉翁亭”,大廳醒目處有一行不尋常的字:“我不在家就在醉翁亭,不在醉翁亭就在去醉翁亭的路上……”非常自信,非常聰靈,非常有想象力、有創意,非常深圳。
30日,初七這天想到就要回京了,抽空去了次深圳書城。晚7點,正是“好世界”裏“全世界的人”都在吃的時候,書城裏好像“全世界的人”正在讀。椅子上、地上全坐著奮不顧身的讀書人。我拿出相機搶拍幾張,每次哢嚓一響,被拍者常常驚醒過來,不過隻是身體條件反射的驚醒,隻是抬一下頭,又紮進書本裏。深圳人春節愛發利是(紅包)深圳書城上寫著:書本是最好的利是。一句話,寫出了今天的深圳,預示了明天的深圳。
春節也是一個消費的節日。春節來深圳是消費深圳。隻是我們帶來的書本、采訪筆記,隻好完璧歸京了。
上海的外國
走到上海的東湖路新樂路口,眼淚呼地湧出來。正是中午,光天化日,淚水奮不顧身地往外湧。求求了,別流了,Please!然而我的心那麼酸,那麼曖,我衝著新樂路大擤鼻涕。先擤鼻涕,再回老家。
其實,我並不思念上海。我把新樂路老家的房子調往北京時,上海朋友都勸我:在上海留支根吧!上海人一向看重在上海留支根。那麼,可能太喜歡雲遊。而且事實上,在電話、飛機、Fax、E—mail麵前,“思念”這個詞已經變得那麼無力或者說那麼奢侈。
然而,我就在眾目睽睽下,用我的眼淚詮釋了“思念”這個詞。老家那幢舊式小洋樓早已沒有了,隻有一幢茁壯、時尚的高樓在向我展現上海的今天。我想,高樓的哪個部分應該是我家原先的窗口呢?小時候,我和弟弟趴在窗口,和對麵紅樓裏的男孩打仗。我們互擲虛擬的手榴彈,互相用手“做”的槍對射。對方“槍火”密集時,我們就把頭埋在窗口下。“Can I help you?”有人對我說,一位男士笑笑地站在我身旁。他中國人的臉,美國人的氣質,大的肚子,低的褲腰。顯然是一個美國生美國長的美國人。隻會講英語,我笑,老外想在上海給我這個老上海當向導呢,當然我非常地謝了他。
在上海,老外和老上海,中文和英文,常常界限模糊。有一次我在一個電梯前站著。忘了按鈕。一位中國臉的老外走上前用英語
對我說,你是忘了按鈕了。我說,哦,我忘了!進電梯後,開電梯的姑娘說中國話,這位“老外”也講中國話。原來他以為我隻會講英語。我更以為他隻會講英語o總是上海的老外太多,有時先以為對方是老外,然後才弄清對方是說外國話的外國人,還是說中國話的外國人,還是說中國話的中國人。
記得在東方明珠坐電梯,電梯徐徐上升,開電梯的小姐用輕柔的聲音緩緩介紹如何東方如何明珠。她那聲音和語調,真的是和國際接軌了。盡管講的是中文。我一下覺得好像在國外聽外語介紹異國風情。我身後一外地男士問他的同事,你能聽懂小姐的話嗎?那同事說,中國話你也聽不懂了?她講的是中國話!
我不敢笑出聲來,心想怎麼老把自己的同胞認作外國人呢?我在南京路一家咖啡店用上海話問鄰桌的先生:“到外灘拿能(怎麼)走快一點?”那先生用普通話說:“我第一次來中國,我是菲律賓人,來上海四天,天天走,天天看上海,覺得作為一個中國人是驕傲的。我以後要走遍中國每一個省!”
上海,到處是說中國話的外國人和說外國話的中國人。上海真的長大了,長得寬闊而健康,真用不著我衝著新樂路擤彝涕抹眼淚的。有一次我在倫敦忽地心酸心暖,因為倫敦叫我想起心愛的淮海路。現在淮海路反叫我找不到感覺了。淮海路舊有的情調找不到了,淮海路變成了第二條南京路。
聞香識杭州
每到杭州,我的第一感覺,往往是:不公平,太不公平!那麼多人從全國各地從世界各地,飛機火車汽車地奔波,為了一睹西湖的芳容。可是杭州人呢?生下來就在西湖邊,天天繞著西湖走,上下班都可能經過西湖,家住杭州天天旅遊,你說這世界,還有沒有公平?
杭州天下無二。外地人外國人趕到西湖邊,隻要看一眼六和塔,喝一口龍井茶,在斷橋立此存照,在蘇堤白堤走一遭,已是至情至樂,心願已足,隻是怕今生難再。所以古人才說:“江南憶,最憶是杭州,山寺月中尋桂子,群亭枕上看潮頭,何日更重遊?”
邏輯學家吊詭:“天下文章數三江,三江文章數錢塘,錢塘文章家兄好,我給家兄改文章。”總之是把杭州逼到製高點——風景好,人文也好,上有天堂,下有蘇杭。杭州的曆史文化隻有杭州的自然風景配得上,杭州的自然風景也隻有杭州的曆史文化配得上。浙東物華天寶,人文薈萃,簡直是世界奇觀。杭州人即使不去打扮自己的城市,總還會有源源而來的各地“傻冒”和各國“傻冒”。
我說“傻冒”,因為他們大抵不曾去過杭州的雲棲、杭州的九溪十八澗,那些最少人跡最多靈氣的地方。尤其是他們大都太知足,不曾想到杭州其實應該更好。外國“傻冒”和外地“傻冒”對杭州的溺愛,或許延誤了杭州的發展。一座城市,再美的自然景觀,也要加上人工的造景,臂如草地,譬如樹木。何況現在的杭州,已不是風姿婀娜的小姑娘了,有時感到對她嗬護不夠,擔心也許會蛻變成玉殞香殘的半老徐娘。美人,也需要有愛她的人護持;西子濃淡固宜,總還要去妝去抹。
不過現在好了。杭州的朋友說,杭州要大力種樹了。現代化的城市,從某種角度講,是綠蔭的覆蓋,是綠茵的包裹。
我的感覺中,覺得這些樹木好似與國際接軌的枕木。21世紀,中國可能是世界最主要的旅遊國家。杭州是這個最主要裏的最主要之一。我當然希望杭州有很多的龍柏、雪鬆,高檔樹木比高級賓館更是一個城市的固定資產。不可能一下投資太多的高檔,不過總希望四季常青,質地優良。或者,根據杭城的特點,全城遍插桂花樹,那麼,桂花盛開的季節,全世界的人都知道聞香識杭州,杭州成為世界最香的城。上海有個俗語叫:“吃香”,就是吃得開的意思。那麼,杭州就更加吃香了。
那麼,我這個外地傻冒就更要沒頭沒腦地往杭州跑了。
月色西湖
9月到杭州,住進新新飯店。後來聽說“新新”是個老老的飯店,當年蔣介石和宋美齡朵杭就住這裏。左邊不遠處還有宋慶齡故居。“新新”坐落西湖邊,對岸是雷峰塔,承載著一段淒美的愛情絕唱,衍生出各種版本的白娘子。從窗口望出去可以看到白娘子和許仙一見鍾情的斷橋。聯想到《魂斷藍橋》、《廊橋遺夢》,覺得愛情故事裏出現了橋,好像常常是不幸的預兆。
斷橋連著的白堤,用今天的語言說,是市長白居易為杭州城做的一件實事。後來更有蘇東坡在西湖建的蘇堤。西湖對岸鳳凰山麓的萬鬆書院,梁山伯和祝英台就是在那裏成為“同桌的你”。
西湖周邊無處無典故。人在白堤行,人在蘇堤走,總覺得此景隻應天上有。坐在湖邊對明月,人生又何求?
中秋前夜我去西湖的平湖秋月賞月。走到一棵兩百來年的香樟樹前,我舉頭望明月。香樟樹立刻用兩根粗大的樹枝,為我圍出一個取景的角度。樹枝間是疏落有致的綠葉。綠葉環繞間,是一輪圓圓的明月。明月裏,是一棵清晰可見的桂樹,那裏還住著嫦娥和玉兔。
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但願人長久,千裏共嬋娟——我似聽見蘇東坡的吟唱。雖然這是蘇東坡在山東密州做官的時候寫下的,不過,他是先在杭州後去密州的。他曾寫道:居杭積五歲,自意本杭人。我總想是西湖月叫他噴發出“明月幾時有”這樣經典的詩句。
杭州人,好像與生俱來地與明月有剪不斷理還亂的千絲萬縷的關係。他們的性格裏,就有了月的平和,月的溫情,月的寧靜。有人覺得這種心態裏少了一點開創與闖蕩。我倒覺得世界上需要太陽也需要月亮。
杭州人未必都很富有,但是很會享用生活。花15元或20元泡杯茶,就可以在西湖邊的茶座上休閑半日。所謂偷得半日閑。這種閑情,或許也都是西湖惹的禍。
杭州朋友叫我中秋夜切勿外出,否則叫不到車回不到飯店。我想怎麼至於呢?中秋晚飯後,我照樣在飯店門口叫到了出租。前方就是白堤。遠遠看去,長長的白堤上鋪滿了湧湧的遊人,好像白堤上長滿了晃動的蘆蘋。又好像白堤一下長高了一米七(人的大約平均身高)。昨天杭州人都在說中秋看不到圓月了,因為天氣預報說中秋是陰天。但是,黑乎乎的夜幕下,杭州人都向西子湖走來了。月亮被黑雲吞沒,西湖被黑夜籠罩。看什麼呢?看人?看很多很多的人?看鋪滿西湖的人?
西湖漲滿了人。
以前隻知道錢塘潮,如今才知道,農曆八月十五杭州還有西湖潮。
我打的到采芝齋買了月餅,叫上出租往回趕。司機說開到前邊一個路口就不能開了,靠近西湖的路口全是人了,全封了。司機說著把我往一個電影院拉,說:你先看場電影再說吧。
真回不去了?
西湖潮還在漲。杭州人享用中秋夜,有沒有圓月也一樣要享用的。就那麼悠遊地、安靜地,和著湖邊的桂花香,把節日的感覺幽幽地親散開去。沒有音樂,沒有舞蹈,甚至月亮也沒有露麵,但是他們就是要到湖邊到堤上走一走,續寫月色杭州的故事。他們的瀟灑淡泊中有一種亙古不變,腳步輕輕踏出情意深深。中國文化中有很多月的基因。杭州曆來是很多文化人的最愛。“你問我愛你有多深,愛你有幾分……月亮代表我的心。”
嗬,月色西湖!
西湖之“戰”
我的手抓緊鐵門欄杆,把身子貼掛在欄杆上。我知道隻要手一鬆,我就會滑落下來跌在地上。朋友們早都走到大門裏邊院子裏邊屋子裏邊。我隻能遠遠地看著他們,就是無法邁出一步。我笑得全身關節都疏鬆了,再沒有骨骼支撐我,隻能軟癱癱地粘在鐵門上。
我在杭州借住的房子和鄰家房子隔著一道矮矮的冬青牆,我們兩家白天都不鎖院子的鐵門。剛才朋友們推開我的鐵門魚貫而人。這時隻見老沈一道光似的一閃,說時遲那時快地走去推開鄰家鐵門。我說你怎麼往那兒走?那是鄰居家。他隻管在鄰家院子長驅直人,一邊指著那行冬青說,前邊有個口子。然後他穿越口子躥上我那台階,穩穩地落在屋前。感覺中,好像體操運動員躍過鞍馬又轉體360度穩穩落地。
老沈這個急性子,在他這裏順理成章,怎麼快怎麼有理。在我就笑成一癱泥。
這是4月29日。我們相約30日上午9點到西湖。我到西湖邊時,遠遠便看見他站在那裏,右手捏著手機。手機的天線對著湖麵。他說船這就到。他這麼說著的時候,並不看我,目光正前方,搜索船人,整個兒一個臨戰的態勢。我覺得他捏的好像不是手機,而是一個玩具遙控器。他這裏一按鈕,玩具船就會開過來。
果然船開過來了。我看表,離9點還早呢,隻是急性子老沈已經急得六親不認,連理都不理我。上船後對雨後西湖,他說真是山
色空濛雨亦奇。這個盡人皆知的詩句在4月30日這天有了特殊意義。今天“五一”前後,“旅遊”這兩個字,成了最流行最時尚誘惑力最大重複率最高的詞彙。西湖將要承載多少遊人?後來,聽說5月1日這一天,百萬人湧人杭州。西湖太累了。老沈說4月30日上午,至少10點以前,遊人還在來杭州的路上,我們打個時間差。
勝利屬於一級戰備。
果然10點以後,人就多了。西湖九曲橋成了擁塞不堪的甬道。有位男士兩個胳臂肘貼在胸前,盡可能地縮小自己,又把兩支胳臂並排向前伸出,像兩支坦克炮筒向前開路。我想,等“路上的人”都到了西湖,那就不是人看西湖,而是西湖看人,而是人看人大眼對小眼了。
西湖各處景點,都成了人口密集區。我們並無興致拍群眾場麵。偶爾發現人跡尚少而景致獨佳的角度,才打幵相機。老沈發現最多:“風景正好映到這麵大玻璃上,好像一幅貼畫!”“對岸有山,這邊有柳——可惜柳下這把椅子對著湖麵。要是把椅子反過來,背靠著西湖,頭上幾縷垂柳,多好!”
我問對岸是什麼山,旁人說沒有名的。老沈說那就叫未名山,北大有未名湖,我們有未名山。他的快速思維逆向思維,常常叫人覺得年輕真好青春萬歲。他怎麼會有60歲呢?檢查身體時,他的腦電圖隻有40來歲,他的骨骼隻有30多歲。汽車裏總是放上一堆報紙,用坐車的時間“充電”。隻是,他的腰病發起來痛苦不堪,是那個全國都受難的年代留下的後遺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