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都市裏的精靈(二)(3 / 3)

“野渡無人舟自橫!”老沈指著係在樹上的一條木船,又發現一個很好的攝影角度。我讓朋友老於站到木船旁,把鏡頭對準老於。老於黑黝黝的,瞪大一雙剛正警覺的眼睛,又好管閑事,“該出手時就出手”。他筆挺著身子,連係在皮帶上的黑皮相機盒也筆挺著。老沈笑指老於:黑貓窨長!

我們一個個輪流與舟合影。老沈站一旁張開雙臂,不讓遊人走進鏡頭,怕失去“舟自橫”的野趣。他說這是實行“交通管製”。我看他果然像一個敬業的交警。我們這一行真是警長也有了,警察也有了。

回來時我和老沈坐車後座。他一路雙手緊扶前邊座椅,一動不動。倒像這車是他在駕駛。他一邊說著今晚7點做什麼,8點做什麼,還有明天,後天。我眼前就顯示著人生的下一個路口,又下一個路口。

其實他是“駕駛員”。他以前是杭州市委副書記,管文教的“駕駛員”。如今是杭州政協的“駕駛員”。我在今年全國政協會議期間有篇短文,寫政協會上幾個作家的趣聞。別人都說看了直樂。唯他把此文介紹給杭州政協的工作人員,說這篇文章表麵看來隻是很好笑,其實寫出了太平盛世,文章留出很大的思維空間,讓人感到這是一個有希望、有活力的時代,一個開放的時代。

或許,隻有優秀的“駕駛員”才會對“路況”有這樣的感悟。杭州“五一”期間的“路況”,比盛世還盛世。酒店會議室也住了人,公園亭子裏也睡了人。老沈說明年“五一”,提前一個月就得準備“打仗”,再過幾年,西部開發後西部人開始旅遊了,又要大舉進攻杭州了。

看他那一級戰備的表情,好像富起來的西部人明天就要“打進”西湖。

急性子老沈,姓沈名者壽,身心年輕的仁厚長者生命永駐。

“五一”前他在政協做報告,講到要沒有官氣,豁達大度,知書達禮,潔身自好。我想,他就是這樣一個人。不過,關於潔身自好麼,他可是第一個從鄰家院子轉體360度落進我家的。

保衛生命

前些日子大家還在關注伊拉克和生化武器,怎麼也想不到,一下子,在我們這邊都戴起了大大厚厚的白口罩。我曾經揚言不戴,但是終於也隨大流戴上了口罩。很悶很悶,覺得好像戴上了防毒麵具。

我的口罩是朋友送來的。他遠遠地從城南趕到城東,一進門把裝著消毒液和口罩的塑料兜放下就要走。他不敢坐也不敢走近了說話,因為都說“非典”是近距離飛沫傳染。本來是我很好的朋友,本來是一片誠心來送應急的防毒用品,本來我擦好了桌子擺好了巧克力等他來坐坐的,偏偏他好像來放置病毐那樣局促不安拔腿就走。

世界在這一刻,全變了。不能聚會,不敢笑談——產生近距離飛沫怎麼辦?有個女孩在街上走,臉上戴個大口罩,手上舉著一炷香。有人和朋友在電話裏聊天,忽然想“非典”會不會順著電話線傳染?於是換了無繩電話再打。在非常時期,什麼荒誕的想法都可能產生,什麼不幸的意外都可能發生。

全變了。思維方式、行事規範、生活狀態。我本來多麼想看5月公演的音樂劇《貓》,我本來多想看《大河之舞》過過踢踏癮,我本來要去江蘇去浙江,我本來正全力以赴地呼籲規範加油站的位置,預防突發性災難事件。我本來還有很多很多的“本來”。

人們永遠對失去的東西才覺得寶貴。原先自由自在地逛商場,

去感覺買200返100的快感,這一切多麼天經地義理所當然。

但是,“戰爭”爆發了。突發地,叫人措手不及地。好像是外星人派了SARS想屠殺地球人。SARS看得見我們,我們看不見SARS。SARS在暗處,我們在明處。SARS在進攻,我們在防守。SARS可以從根本上殺死一個人,但是我們目前還不能從根本上殺死SARS。

4月27日晚中央電視台的《新聞調查》,題目赫然——《北京:“非典”阻擊戰》。《新聞調查》連續打出每一天“非典”的數字。怎麼會想到我們不久前還在關注伊拉克戰爭,我們自己已陷人了一場北京保衛戰、廣東保衛戰、山西保衛戰……每一個城市就是一方陣地。我們要把守住每一個關卡,檢查每一個進出的人,好像當年手持紅纓槍守在村口的赤衛隊員。

這是一場祖國保衛戰。

《新聞調查》的記者柴靜走進北京收治“非典”病人的定點醫院佑安,長長的過道兩旁是一個個病房。我的心提了起來,我才知道很多醫務人員是自己報名要求到“非典”病房來的。來做什麼?服務?工作?不,這些詞都太輕了。來奉獻?不,這個詞用得太多,已經磨損了原有的光澤。醫務人員是來盡職的。好比那些在伊拉克戰爭中犧牲的各國記者,他們也隻是想盡可能搶到最新聞的新聞,隻是盡職。

責任!麵對這場保衛戰,我們每一個人都是有責任的:不傳染別人,不被別人傳染,不使別人被傳染,不讓被傳染的人離我們而去。廣東率先和SARS生死搏鬥的醫生鍾南山,說他就是要探索這個未知領域。

麵對SARS這個看不見的敵人,全世界的科技力量正在集結起來。這是一場世界大戰。當然,人類經曆過多次和傳染病的鬥爭了:霍亂、鼠疫、天花、流行性出血熱、結核病、艾滋病、流感等,每一場鬥爭以後,都是用生命換來,向自由又推進一步。

自由嗬!我們曾經那麼自由地呼吸。記得上個世紀六七十年代北京人冬天都戴口罩。白天戴著口罩去看大字報,夜晚戴著口罩去天安門廣場悼念周總理。那時寒風凜冽,那時不能自由呼吸。那時付出了多少生命多少英靈,才有了改革幵放年代的自由呼吸。我們到各地開會、參展、采訪、旅遊,世界變小,天涯咫尺。但是一下子,人與人之間最好保持兩米以上的說話距離。麵對麵的人都戴著口罩,都盡可能遠距離,而且都盡可能隻用電話對話。不知什麼時候才能說“不見不散”?

祖國嗬,又麵臨一場劫難。

記者柴靜穿著連體防護服、戴著口罩和眼罩走進病房,我跟著她看到了病床上躺著的“非典”病人。我的感覺,好像第一次從電視上看到伊拉克戰爭實況那麼吃驚。因為,“非典病人”這四個字離我們這麼近又這麼遠。因為,雖然天天聽“非典”,但並沒有見過病人。這位病人說,是醫生把她“從死神那兒抻回來的”。一個“抻”字,道出了醫務工作者的精神和力量。醫務工作者和SARS爭奪生命,看誰抻過誰!隻有把每一個細節都想到了,把每一個環節都抓緊了,死神方肯卻步。在這場生命爭奪戰中,任何一處的懈怠都將付出多少生命的代價。

柴靜問“非典”病人,出院後最想做什麼?病人感歎道:出院後想做的事太多了!這次得病對生命有了新的感悟。

人在戰爭時期,總是想著戰爭以後,等和平來臨以後,可以做什麼什麼。以前看革命曆史題材電影,常常有孩子一臉暢想地說:

“到那個時候嗬……”如果有一天,世界上沒有了SARS,或者得了SARS就如得了傷風感冒,隻要隨便吃粒藥睡個覺就好了,到那個時候嗬……

戰爭改變一切,戰爭壓倒一切。贏得這場戰爭,就是千秋功臣。想到那些在這場戰爭中付出的生命,為了“那個時候嗬”,為了“那個時候”,所有的電話裏傳遞著同一個聲音:保重!

天使不相信眼淚

—位得了“非典”的少年人,病中一直看到一位美麗的白衣天使,陪他聊這聊那。他的“非典”生涯裏,就一直有一片純淨美麗的白色,像一片潔白溫柔的雲,托住了他。

少年人病好以後,想尋找這位天使。但是這時候他才想起來:她長什麼樣子?所有的白衣天使都穿著一樣厚重的防護服,都戴著一樣厚重的口罩還有眼罩。所有的眼罩後麵,都有一雙因為可愛而美麗的眼睛;所有的防護服裏邊,都有一顆因為美麗而可愛的心靈。

北京,好像一下子成了一座天使之城。

雖然,北京正麵對一場突發的戰爭。

北京人人武裝了起來,用口罩,用醫藥。北京用7天建起了戰地醫院——小湯山。夜幕下,一輛輛救護車上的頂燈急速地旋轉著、閃爍著。車隊載著“非典”病人駛進醫院的時候,我的心揪得緊緊的,我知道,這是戰爭,這是戰爭。事實上,所有收治“非典”病人的醫院,都是一級戰備的戰地醫院。救護車的呼嘯聲一如不斷拉響的空襲警報,日日夜夜發出撕心裂肺的尖叫。

戰地醫院裏進行著生與死的比賽,彩色的生活變成了黑白。

白衣戰士迎擊黑衣死神,這是一場白與黑的戰爭。

戰爭在一夜之間改變人們的生活,戰爭也在一夜之間使人性的光輝濃縮。

平時,人們往往管護士叫小護士,因為她們大都是女孩子。她們茶餘飯後喳喳嘰嘰,她說喜歡鞏俐你說喜歡章子怡。她們晚上會傻傻地守在電視機旁看青春偶像劇,為那些少年不知愁滋味的青春偶像們發愁。她們關注減肥藥,熟知流行潮。她們有選擇美麗的一百個理由。因為她們是21世紀的女孩,她們實在是生活在一個好時代。

但是一下子,減肥好像成了上個世紀的事。小護士告別青春偶像颯爽英姿,真個是天兵天將白衣鬥士。一夜間長大的北京人如今也懶得看電視裏那些小恩小怨,今日的青春偶像不在連續劇裏,在前線,在戰地醫院!

她們穿上連體防護服武裝到頭頂,像穿了鎧甲的女兵,又像一個個重重的鉛字,書寫著生命的莊嚴,書寫著什麼叫年輕。她們敢於承擔,敢於麵對,她們的體內都有一個充滿青春熱力的核反應堆。她們原來完全不知道自己有這樣的潛力這樣的本事,她們自己都不認識自己了,她們本來隻是——小護士。

這些小護士,還是女孩子。她們從手機裏聽到男友的聲音,淚水盈盈。她們從可視電話裏看到媽媽,眼淚嘩嘩。但是,戰爭用最短的時間造就人。她們是天使,是戰士,是天使戰士。天使們不再相信眼淚。她們相信,即使自己染上“非典”,也會健康出院再上前線。即使,萬一,生命的樂章剛剛響起序曲,就要結束人生之旅,那麼,也是用自己的青春身軀,為破解SARS這個未知數增加了一個依據。

天使不相信眼淚。

天使戰士站成一排排舉起一個個拳頭宣誓,像一排排白玉雕像,詮釋著“非典”時刻的美麗。像一座聖潔的長城,演繹著中華女兒的誌氣。

我想起芭蕾舞劇《紅色娘子軍》,紅旗下,站起了娘子軍連長和新戰士瓊花。她們舉起拳頭,立起足尖,飛起長腿,宣告消滅南霸天的誓言。今天,我聽到無數足尖碎步走來,一列列的白衣天使飛快地走上消滅“非典”的舞台:向前進,向前進,戰士的責任重,護士的情義真。

護士們被無孔不人的“非典”病毒圍追堵截,護士們在密不通風的連體服裏一口氣6小時地為病人送去關切。有的護士護理病人時,情急之中居然摘下眼罩,脫下手套。有位病人突然病情加重,一位護士一個箭步往前衝。完全忘了還要加口罩加防護服加種種種種。病人幾乎已經沒進黑色的死海,護士拚盡全力把他拉了上來。

就這一個箭步,將死的生還了,救死的遠行了。

兩人交換了一個位置。

就這一個箭步,生與死,交換了一個位置。

嗬嗬,我們的護士!我們的天使!

隻有戰士執行任務才會這樣舍身忘死,隻有母親救護孩子才會這樣失去理智。

我們的護士!我們的天使!

5月11日,是母親節。5月12日,是護士節。有母親的地方,就有家。什麼是家?母親就是家。為了保衛每一個家庭不被“非典”奪去親人,為了保衛每一個家庭的完整,為了保衛每一位含辛茹苦的母親,我們當女兒的護士們,我們已經當媽媽的護士們,女兒告別母親,母親告別孩兒,護士們義不容辭列成方陣,向前進,向前進,戰士的責任重,護士的情義真。

今年的護士節,護士們隻能在連體防護服裏度過。

人在戰地,思想變得單一而明晰,救人,救人,用自己的身體,擋住“非典”的襲擊。2003年5月12日的護士節,是護士的成人節,是把嬌女俏娃變成天使戰士的成人節。北京走出“非典”的陰影,感動於白色的冰清玉潔。

今春流行白色。

白色是今春的流行。

北京人多麼希望在戰勝“非典”的那一天,帶上不盡的、不盡的惦念,迎接所有的、所有的天使,回到美好的、美好的家園。

多麼希望,站在長安街的兩旁,就像當年的父老鄉親帶上煮雞蛋挽上籃筐,眺望紅軍勝利歸來的前方。

我們北京人,曾經在十裏長街靜靜地佇立,送走我們敬愛的周總理。那是一場怎樣的浩劫!浩劫之後是勝利,是改革開放發展就是硬道理。現在又麵對“非典”的浩劫,浩劫以後也一定是勝利是告捷。是的,我們更知道生命的尊嚴,更希望生命質量的提高,更要活出一個精彩,我們要活得更好!

多麼希望,多麼希望,把“非典”一掃而光。到那個時候,我們不怕近距離接觸,我們一個個扔下口罩,我們哪兒人多往哪兒跑,我們對所有的人說,來吧,我們擁抱!

也許,我們要大哭一場。

當然,我們要大笑一場。

然後,然後,我們一起走上又一個戰場——把“非典”造成的損失奪回!因為,我們曾經,我們已經,失去了太多的機會。從明末清初,從清末民初,一場又一場浩劫,一次又一次失卻,一把又一把淚水,一腔又一腔熱血!不敢看嗬,明末清初,清末民初,我們宣誓:發展是第一要務!

我的朋友們,邀我離開“非典”,離開京城,去浙江去上海揚抑春風尋根做文。不不,我恰恰想,守在北京,經曆全過程。不在北京的人,或許以為如今的京城裏SARS肆虐多麼可怕;身在北京的人,知道京城裏多了一份偉大。京城不是SARS城,京城是座天使城。

天使不相信眼淚。

雨夜的瘋狂

晚8點就是早8點

6月27日夜裏8點,出租車開上國貿橋拐上長安街,司機說你看你看全堵上了。真的,簡直就是上班高峰期的早8點,長長的長安街上全是紅紅的燈——車的尾燈,全都紅了眼地要往鬧市跑,要去湊熱鬧。好在我們老百姓今兒個真高興,堵車?堵車多好嗬盼堵車盼了111天了。從3月6日第一名非典病人來京,到6月24日的“雙解除”,曆經111天北京人終於迎來了——堵車!

今天報載各大商場利用雙解後的第一個周末延長營業時間到零點,用打折、降價來歡迎市民。不過傍晚大雨,或許嚇退了一些人?我自以為聰明地雨一停就出了門,享受暴風驟雨後的淸爽。沒想到解禁了的北京人個個都聰明,都出來共享SARS肆虐後的清爽,都一臉的陽光燦爛。

我想起那支歌:陽光總在風雨後。

今晚的北京人個個都是陽光女孩和陽光男孩。

司機非常陽光地對我說你看路兩旁的彩燈、射燈、草皮燈、勾邊燈全亮了。可不,隻有過節、過年,京城才會這樣盛裝。司機說,你要是想買東西就去西單的“中友”商場,那裏最便宜。我說你怎麼知道的?他說打車的姑娘們說的。

北京的出租司機是什麼都知道的。這位司機很知道非典時期的責任——照樣出車,沒人坐也不能把北京的馬路牙子晾了。經過111天的眾誌成城,相逢不相識的北京人見麵一講起反擊非典,就好像對上了接頭的暗號似的,一下成為朋友。這位朋友就把我帶進了“中友”。

“第五大發明”:用購物來慶祝

我本不是為了購物,我隻是想經曆一下北京反SARS的全過程,看看大家怎麼享受雙解。我怎麼也想不到,商場已經變成一隻沸騰的火鍋,人聲沸騰,又什麼也聽不清。所有的聲音都“亂燉”了。東北有道菜叫“亂燉”,把土豆、粉絲、胡蘿卜、大白菜等等一鍋煮,燉得土豆不是純土豆了,白菜不是純白菜了,燉個渾然一體。如今是很個性化的時代,人流湧動中衣著沒一個重樣的,但是大家心甘情願地、歡欣鼓舞地願意在商場這口大鍋裏亂燉,燉出一種綜合的心情:解放啦!

商場上下的自動樓梯,每一級上都站滿了人,遠遠看去好像輸送肉腸的自動流水線。一位妻子在對丈夫說:萬一我倆被人群擠散了,別忘了打手機!一位年輕媽媽衝著手機哇哇喊:“寶寶,聽見沒有?!”顯然在吩咐孩子乖乖睡覺,當媽媽的今兒個對不起了,要血拚(shopping)了!又一位女士剛想轉身往後走,就撞上了她身後正往前走的一位男士,雙方很禮貌地說對不起沒有關係,大家心情都好,大家都是同一鍋裏的土豆胡蘿卜。

這是非典之後第一次享受人與人的親密接觸,享受人山人海,享受擁擠,享受講話都要哇哇喊。這裏湧動的是一種激情,一種血拚的激情,一種解放的激情。

1949年解放了,大家上街扭秧歌遊行。1976年解放了,大家上街扭秧歌遊行。2003年北京雙解了,大家上街用消費來表達愛我北京,共鑄繁榮。或許,古今中外用昀物慶祝解放,尚屬世界首例。這是中國人繼四大發明之後的“第五大發明——當然,我們有很多很多發明,不過今兒個高興,咱老百姓願意說瘋話。

一夜購物兩個億

今天徹夜購物,有幾個不瘋的?“中友”的廣播一直在給商場這口“火鍋”添火:“搶購搶購!快搶購吧!快行動吧!”每個收銀台前都排起了長長的隊。隊伍裏有一對情侶。兩人一樣的淺色牛仔褲,上衣一個純白,一個粉紅。他們胳臂緊挽著胳臂,像聯體嬰兒,不動手術別想分開。又好像剛剛從團結抗SARS的前線走來,依然一股眾誌成城的勁兒。粉紅女郎挽著男友的胳臂上還掛著一隻塑料購物袋,上邊是頂天立地的劉德華半身像。華仔像個第三者似的“插足”在他倆之間,一派無邪的歡笑也跟著看熱鬧。

人流裏,有一個小夥雙臂摟著後背緊貼他前胸的女孩。那女孩套在他的臂彎裏,兩人像男女花樣滑冰似的一起滑出左腳,一起滑出右腳,好像套裝的。叫我想起套裝銷售的情侶裝商品。他們陶醉地、成套地消費這裏的人聲、人氣、人味兒。盡情享受哪兒人多往哪擠的久違的快樂。咱們老百姓,今兒晚上過把癮。

人們好像就打算這麼買並過癮著,死活不回家“封閉”了。眼看快到午夜24點或者說是零點了,聖誕節也沒見過這樣的購物潮。春節也因為年年有,都不知怎麼過了。節前的報上常常討論今年的春節去哪裏怎麼過?但是2003年6月27日夜,雙解之後的第一個周末,這個日子不用人教怎麼過,大家出門來,大家都上街,大家來填滿商場,填滿步行街。好像嬰兒出生不用人教,嬰兒自己會哇哇大哭著慶祝自己的誕生,用哭來抒發歡欣和驚喜。任何的表達順其自然就是最棒。

雙解之後是過年

廣播又響起來,說決定把購物時間從零點延長到淩晨兩點,請大家安心購物。顧客們叫起來:過年啦!過年啦!

我對一旁的人說:守歲了!守歲了!

雙解之後是過年。

雙解後,前1500名抵京的境外遊客,全部會被請進人大會堂,免費享受盛大宴會。因為,我們過年了!

午夜12點半的時候,我到“中友”挨著星巴克咖啡店的一個收銀台交款。還是長長的隊。不過,清風送來一陣陣咖啡香,美美的。我想看看我身後的隊伍,來安慰自己至少我不是排在最後。我回頭一看,長長的隊伍,一個個穿著粉紅的、橙黃的、純白的、天藍的夏裝,靚麗著、燦爛著、陽光著、熱力四射著,依然全是陽光男孩和陽光女孩。

我離開“中友”的時候,商場裏還是嘉年華般地熱鬧。淩晨一點多回到家裏,就接到一位朋友的電話,她剛從石家莊坐火車到京。她說她是在火車上站了三個多小時才回來的。火車全滿了,很多人是站到北京的。她顯然還興奮著,聲音非常疲勞又非常陽光。

隻有午夜趕回家過年才這麼急切。京城6月底的一個夜晚,過年嘍!

陽光總在風雨後。

粉紅的發布

我才發現,漢語要是立體著說或是平方著說,再平常的大白話也有了一種快感,一種衝擊力。6月22日的北京,居然在後非典時期出現了這麼一個空間,人擠人,人挨人,全體的近距離接觸,全部的非典型性排隊——人頭湧動,不知哪條隊伍是正宗。有個穿粉紅衣裙的女孩舉著一本粉紅的書蹦跳著跑過來,直喊:“買到了買到了買到了!”這是漢語立體化。維持秩序的好像還嫌人貼人的場麵不夠近距離,來回大喊:“挨著挨著挨著挨著!”這是漢語的雙平方。一氣兒四個“挨著”,特造氣氛。

我問幾個人手一本粉紅書的初中女生:這麼擠你們不怕非典了?

“不怕不怕不怕不怕!”回答也是雙平方。好像,到了這裏的人全都特忘我特願意為藝術獻身。今天,到王府井新華書店六樓買到《粉紅女郎》這本書,讓那電視連續劇《粉紅女郎》的演員之一“萬人迷”簽個名,而且,可以真真切切地看一眼萬人迷,一個初一女生說:我死也瞑目了!

當然,一個十多歲的女孩這輩子不知要“死”多少回呢!演萬人迷的演員叫陳好,不過沒有人叫她陳好,都叫她萬人迷。大家迷的,是她全身上下散發出來的那一派粉紅。

有幾個中學生偷偷告訴我,說萬人迷還沒到,可能從那邊的樓梯口上過來。我毫不懷疑她們一定比我聰明,隻是我比她們心急。我從這個樓梯口又找到另一個人口,覺得各個人口乃至大書箱間的窄窄的通道全是人。粉紅女郎會從哪個通道降落人間呢?有一年我去新加坡萊佛士酒店,正好邁克?傑克遜下榻那酒店的總統套房,4000美元一天。從門口湧堵的人群,知道傑克遜就要回酒店了。我乘坐的小轎車緩緩地開過去,追星族們以為車裏坐的是傑克遜,衝著我的車大喊:“邁克?傑克遜!”真傑克遜的車隨後就到了。我從停車場衝進一道小門又一道小門又一道小門,我衝進廚房隻見五六個人打開門縫往外看。我一下爬上一輛餐車,把自己的腦袋摞在一幫戴著高高白帽的腦袋上,好像門縫裏伸出一串大腦袋糖葫蘆。

後來知道傑克遜從一個送菜的電梯上總統套房了。我們變成糖葫蘆都沒有看到他。星們的身價是追星族送的。不過追星族從星們的演出也包括追星的過程,得到了愉悅。收支平衡。

“來了來了來了!”漢語的立體聲又連連響了起來。我趕緊返回粉紅女郎的追星族大隊。怪了,剛才還是女孩的世界,突然變成了英俊少年的世界。細細看來,那些女生都湮沒在那些高頭大馬之中了。隻有一些幸運女孩,被她的哥哥、或是她的爸爸高高舉過頭,遠眺那自天而降的粉紅的雲彩。幾個小夥在做原地彈跳,徒勞地希望能跳得高人一頭,好在製高點先睹為快。情急之中,各顯神通。

這次簽名售書,排在前20名的,有幸得到萬人迷的簽字玉照。兩個胖女孩舉著一張粉紅照片激動地衝出來。一個小胖,一個更胖。小胖怪更胖,為什麼不喊她一起進去,她就沒拿到照片。更胖說:我要是等你我也拿不到了!我說你們從家來遠嗎?她們說不遠不遠(又是漢語平方),阜成門,德勝門。我說夠遠的了,那今天兩點簽名售書,大家都幾點到的?小胖說很多人12點就來了,她是早上8點就到的。更胖說她是早上6點來等開門的。哇塞!

我麼,是幾乎整兩點鍾到的,不是為了看萬人迷,隻是為了看看喜歡萬人迷的萬人。因為,這段日子,我最喜歡一邊看電視上演《粉紅女郎》,一邊做自己的事。輪到荒誕滑稽處,衝著電視機哈哈傻笑。然後再做自己的事——不好意思,有些片斷我已經看過兩遍了。我從來時間不夠用,也極少看連續劇的。《粉紅女郎》也隻能看個斷斷續續,不過感覺大約有1/3很可以挑毛病,甚至有些淺薄。但是,人也需要“淺薄”,人要是一天24小時地深沉誰受得了?在信息爆炸的現代壓力下,尤其更需要荒誕可笑,需要沒頭沒腦。在蹦迪一樣的高強生活節奏裏,突然可以偷閑和幾個與人為善、頭腦簡單的粉紅美麗的女郎一起,共享天真和可笑,絕對有助身心健康。而且明白了一個最簡單的道理——天真和美麗和快樂,是人類最初的也是最終的追求。我真沒有想到,四五月份流行白色之後,6月就有了粉紅的發布。

孔子日每日三省吾身。現代人也可以三省吾身:今天你快樂了嗎?今天你美麗了嗎?今天你天真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