輯一 此岸花(1 / 3)

輯一 此岸花

滿 庭 芳

美女的類型中我最喜蘇杭美女型。有男性友人出差杭州,回來一臉失落狀,說在西湖邊兜了若幹圈,別說未見美女成群,就單個也沒怎麼邂逅——像他這樣慕江南美人名聲而去的男人一定不少,他們去前暗地以為杭州是座“百花園”,美女如花朵遍地開放。然事實上,到得江南,並未處處驚豔。就有男人頗為掃興,覺得江南辜負了他們的一片心。

但去得江浙,我是喜歡的。景也好,人也好,皆是眼裏心裏的可親。

早幾年去千島湖經杭州,住在某賓館,服務員個個都像我浙江蘭溪城中的表姐妹,細長白皙,像景德瓷瓶上繪的人兒。我就那麼呆呆地望著她們,嘴裏扯些開水拖鞋之類的廢話,頓時理解當初寶玉初見揚州美眉林黛玉的仲怔,如果是個濃墨重彩的北方妹妹恐不會惹得人這般心生憐愛,惆悵百結吧?

幾年後去金華,父親戰友的女兒陪我去雙龍洞玩。她比我大二三歲,銀行職員,正是浙派美女典範。言笑輕柔,眉若遠山,目如新月,身材稼纖合度,一路上也分不清景在雙龍還是伊人,或者,是人景合一。她的男友人情練達,一路對她嗬護有致——浙江男人大多務實能幹,因著他們的能幹,女人才愈加如魚悠遊。

去年回浙,她已是個頑皮男孩的母親了,言笑依舊楚楚,生活安寧幸福——江南就是這般,尋常女人裏亦映射得出山河歲月的好風景,並不一定要向大人物,大事件裏去覓。

用什麼比喻江南美女呢?細瓷,春水,新茶……她們如西湖薄霧波光籠著吳越大地,顯出一派清新光潔風致。各派美女中,她們最經得住時光淘洗,因其美得不囂張,不易得罪時光,因此也就能從容地美下去,既便老,她們依然有流水一般的風華。而輪廓鮮明的北派美女,美得有力度,美得強烈,但不夠持久,所謂“堅者易摧”,且用李笠翁先生的審美來講,“以其為溫柔鄉擇人,而非娘子軍擇將也”。

江南美女正如杭幫菜,讓人有如沐春風的愉悅,最宜做為家常菜一直吃下去。我如若是男子,理想當是娶蘇杭女子為妻,賞西湖景,吃蓴菜羹,喝龍井茶,過寫意日子——這是何等閑適的人生意境?和我一般想法的男人肯定不少,《天龍八部》裏那位令段公子神魂顛倒的大美女王語嫣,便是蘇州燕子塢出產的可人兒。而史上諸如蘇小小柳如是陳圓圓之類“貌絕青樓,才空士類”的一代紅顏也皆是江南之作,說蘇杭是“脂粉之鄉”一點不為過。此外,蘇杭其他特產,那些光滑的絲綢,木梳,油紙傘……也都是為脂粉們備下的,和“才子佳人”的劇情有著密切關聯。

不過,曾看一杭州男人撰文,說其實杭州女人外柔內剛精明善算且脾氣不佳,他說的可能是身邊實情,但沒什麼奇怪,再韜光養晦的城市都免不了性情慳苛之人。我喜歡的江南女人當然不是這類,而是真正得吳越山水之靈秀的女人:少言多情蘭心惠質,仿佛蘇繡上的樓台流水石橋風月,與溫軟的綢緞兩相交融。

喜歡江南美人,如同迷戀江南氣息。那青色如黛的山水,濕漉漉的槳聲櫓歌,可口精致的小菜,仿佛都是靈魂裏前生今世的東西——每個人的生命背景裏都會有些獨特印記,或是蒼茫塞外黃土,或是燠熱鹹濕海風,或是百裏阡陌稻田。我的童年記憶中有浙江蘭溪老家狹長的青石板路,暗沉的八仙桌,小橋石壁與青苔,黴幹菜與酥餅湯團……江南的一座小城,從血液裏為我預定了一生為之沉醉的氣息——在那背景中的女人輕聲說著柔軟方言,伸展出月下撫琴與七月采蓮的素手,江南,它刹時展開如一匹水墨綢緞,鋪陳似萬頃荷塘。

有一天,當老了,我願能在江南小鎮安居,像蘇小小詞雲,“花落花開,不管流年度”。閑來倚望江南女子們在窗外走動,如魚穿行在紅蓼青萍的池塘。

銅版紙上的鏗鏘伊人

一看為白領辦的時尚刊物,心裏就泛惆悵——裏麵那些收入不菲的商場成功女性,大凡都不好看。雖然她們自信,成熟,鏗鏘,雖然文章動用了許多動人的形容詞,但她們的確是不夠好看。並且,不再年輕。

可能她們的笑容太有底蘊,太職業風範,流露出長期修煉,非一日可達的老練痕跡,和那些剛出道的青澀妹妹們不可同日而語。在感喟她們驕人業績同時,也不由讓人暗歎“韶華已逝”。

成功女人們衣飾講究,每人談起喜好服裝或化妝品牌都有若幹外文牌子。在銅版紙上微笑的她們通身閃亮,名家設計的包鞋、綺麗的絲巾珠翠樣樣都有來頭,一天所耗保養護膚與彩妝香水費估計能讓剛上班的妹妹買套普通品牌用上一個月。

但即使是這樣,那些年輕女孩以T恤牛仔褲便可擊敗成功女性們的精心包裝,就憑她們清瘦的肩胛骨蝴蝶骨,不用名牌粉底液就透明白皙的皮膚,還有一款楊柳細腰。除了錢包不夠景氣,她們的好看會讓成功女性羨慕死!

似乎是種規律,商場成功女性多半外形平平。也可能正因姿色匱乏,所以轉向內功的修煉。別的女人武裝身體的時間她們用來武裝頭腦,漂亮妹妹玩樂的時間她們都用在艱辛創業上了,修煉成功的結果便是:她們擁有了類似吳士宏那樣很拿得出手的名號與職業背景,收入足以讓出息不夠大的男人羞愧得一頭紮進水裏。

事業成功後,她們開始重塑形象。從皮膚到手足定期護理,去舍賓俱樂部健身,嚐試各種減肥療程,但情形並不樂觀。雖然所費不貲,還是不能完全挽住毛孔粗了肚腹鬆了之勢,這算是她們投資生涯中不算頂成功的一樁。好在有名牌,它們不能使衣服下的身體變得更美妙,但起碼能撐起一個有身價有格調的形象。

自古世事難兩全,美麗與成功往往難以兼濟。因為這樣,便讓人心疼那些成功女人的錢:錢要能用在錦上添花上多好,比如讓那些年輕女孩以質地考究的精致行頭包裝,輔以成功背景,印在銅版紙上肯定令無數讀者暈菜。

但那些好看的年輕妹妹,卻往往有身體資本卻沒成功意誌。老天對她們外貌的眷顧使她們淡薄了奮鬥意識,隻把日子揮灑了去,逍遙自在。她們的最大寄望是以綺年玉貌找個成功男人。但她們會發現,這樣的機遇不是太多,單身的成功男人並不如想像的那樣一抓一大把,倒是漂亮女孩在人海裏此起彼伏,她們非得努力競爭才能上崗,上了崗也還得有危機意識,以防下崗。

因此,那些靠自我奮鬥過上了優裕生活的成功伊人還是值得佩服與羨慕。即使沒有青春美貌,至少還有被名牌簇擁著的安全感與成就感——關鍵,這些東西全她們自己買單,不用仰仗男人腰包。

再看雜誌上衣飾鮮亮的她們,就不為那些好東西惆悵了。畢竟,好東西用在美妙的身體上和有實力的身體上,都是不算冤的。

日暮相關何處是

《隋唐演義》載,蕭後欲請帝聽鶯囀,袁寶兒說:鶯聲老矣,勸帝不如去別處。於是蕭後大怒,以為在說她,袁寶兒終於遭貶——足見女人有多懼老!

而老,恰又是女人不可逆轉的宿命。彈指一揮間,容顏改寫,大勢已去。第一根皺紋的出現對女人是驚心的,手忙腳亂一番之後發現回天已無力,便明白一個時代永遠過去。

漂亮的女人更不例外,像小說《怨女》中的麻油西施銀娣,“漂亮有什麼用處?像是身邊帶著珠寶逃命,更加危險,又是沒有市值的東西,沒法子變錢。”漂亮一旦老了,就更沒市值。曾經的漂亮隻會觸景傷情。

老和男人一樣,是女人最大的鬥爭對象。女人懼老,一是出於自愛,更重要可能是怕失愛。男人三十是東方日中天,而女人三十已感日暮西山之蒼涼。

而且可怕的是,女人老的標準還在日益提速。

《傾城之戀》中白流蘇28歲再要找個人,徐太太說,你這事,早兩年托了我又要好些。在把七小姐寶珞介紹給範柳原的相親中,流蘇搶了風頭,被四奶奶罵作“敗柳殘花”;而到了朱天文小說《世紀末的華麗》中的女人米亞,25歲便已稱“年老色衰,好在有好手藝足以養活”了。

愈沒有安全感的女人愈怕老。女作家蘇青說過一段極有意思的話:“我覺得很窘,幾乎想哭出來,一個女人坐在一個陌生的房間裏,不能使一個進來的男人見她大吃一驚,於是喜出望外地趨奔過來,殷勤而且不懷好意地說了許多恭維話,這還有什麼意思呢?簡直是絕大的侮辱”——蘇青的可愛正在於此,直率,不惺惺作態,可她說的一幕卻是漸老的女人不得不接受的事實,哪怕她曾經如花似玉。

像白先勇小說中的尹雪豔那樣不易老,“永遠為大上海與百樂門的繁華作著佐證”的女人畢竟是少而又少的,即便老了,她也是株清冷又甜膩的晚香玉。

在廣州的一個女友,不覺揮灑到28,人家給她介紹一個34歲的福建男人,條件一般,她想見見也無妨。卻不料對方中途改變主意,嫌她年紀大了,欲征二十五以下芳齡佳人。她好險氣暈,對於她自己,實在不覺得就比25歲遜色,相反,身段比那時還苗條幾分。沒想到在男人眼中,卻已從早市白菜變成了晚市蘿卜。

從此事,她開始危機愈深,畢竟,不是年方二八而是二十八了。再說“我們女孩子”時也慎重了,她從前是理直氣壯的,覺得未婚都可大膽算女孩。現在不免掂量一下聽者感覺,怕對方會否像聽見四十歲的男性說“我們男孩子”一樣直起膩。她以前是從不穿運動裝的,現在不僅穿,而且手袋等等都開始向年輕趣味靠攏。

不到25歲時,我曾在文中寫過:“有一天女人在餐桌上不怕人點‘雞絲拉皮’這道菜了,說明她已對歲月的侵蝕做好了充分的抵禦準備,這抵禦當然不是消極的自降,而是懂得如何讓一個女人恰如其“氛”,老得漂亮。在暮色中,一個女人優雅地老去,這其實比春花乍放更令人動心”。

現在發現,那時站著說話不腰疼,一個女人能老著並優雅著,實在需要很大的定力,很可能就把持不住節節敗潰了。

也因此,男人獻給女人,最能打動她們的詩不是雪萊或拜倫的纏綿情詩,而是葉芝的那首《當你老了》,“多少人愛你青春歡暢的時辰,愛慕你的美麗,假意或真心,隻有一個人愛你那朝聖者的靈魂,愛你衰老臉上痛苦的皺紋……”。

女人正當年時,對她的美歌頌再熱烈的情詩也未見得稀罕,你把她捧作百合或星子,她亦覺得當之無愧。可是“當你老了”實在把她今後最壞的境況說出了。愛情上升到靈魂的高度,她於是自內心感動了,老了亦有後路——雪中送炭永遠比錦上添花要來得貼心。

一個37度和一個零度的女人

喜歡《挪威的森林》,盡管有朋友說看不下去,但是我喜歡,像喜歡村上春樹的其他一些作品。事實上,我喜歡村上這個人和他作品的氣息,一種有溫度的氣息。他的身影可能就是地鐵或公車裏你身旁穿黑皮夾克的那個男人。

他說到最喜歡的女人,“我覺得自己不至於為長相端莊的所謂美人型女子怎麼動心,相對說來,還是喜歡多少有點破綻的有個性的臉——有一種氣勢美”,這是多麼不勢利多麼富於思想的男人啊,一切姿色不足知性充足的女人都會把他引為知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