輯一 此岸花(2 / 3)

他說到男人最大的兩種悲哀,“脫發和陽萎,不同於肥胖和煙癮,不是自己努力就可糾正的那種性質。作為當事者心境相當黯然”——當事者得到這般理解,內心肯定想趨奔去握他的手。

擁有壯觀銷量的村上是屬於這個時代的,不高山仰止也不法相莊嚴。他敏感,真實,嘲弄與憂傷並存。我想他身上有淡的煙草酒水味和有一雙溫熱的手掌。

有溫度的東西總易喚起人的共鳴。比如菜場,冬天裏盛熱湯的碗,樣貌普通笑容可親的女人,憨胖的嬰孩,還有眼淚,它們都是有溫度的,是塵世生活的一部分。

在喧嘩的酒吧看過一場“鋼管秀”(有色情意味但不色情)。不是第一次看這樣的表演了,我漫不經心轉過頭,想這是為男人們準備的節目。但那披著黑紗的女人上來後,我卻看下去了。

第一眼詫異於她身材的“不標準”,這種娛樂場所最常見的表演者通常削瘦骨感或豐滿性感,像排骨或蹄膀,但她這兩者都不是,她像大街上隨便一個普通女人,個頭胖瘦適中,適中得仿佛應該呆在臥室或廚房,而不是出現在一根曖昧的鋼管旁。

很難用好或不好來界定這樣的身材,我隻是覺得了一股熱氣。她的頭發,她的身體,熱氣正從這個年輕女人身上散發出來。不是排骨模特們的涼氣,也不是蹄膀女郎的灼人,她的溫度在37度左右,是春天午睡起身後將醒未醒的體溫。

她的臉是模糊的,可她白膩的身體發著亮光,像水裏一尾鱗片反光的魚。

她在兩米遠的小舞台上,身體圍繞一根冰冷的鋼管展開,但我能感覺到血正在她皮膚下奔突。與以往看到的表演者不同,這是一個活生生的有情有欲的女人,煩惱快樂和常人一樣多,她的性別隻能是女性。而許多的表演者,她們的性別模糊,雖然有纖細的腰肢或呼之欲出的胸部,但常常讓人忽略其性別。

從這個有溫度的陌生女人,我想起另個沒有溫度的陌生女人。

在寂寥的商業街上,夜很深了,也許快有十二點。前麵一家卷閘門拉下大半的店鋪門口有具沒有收進去的塑料模特,店裏透出的光映照著她蒼白的臉紅豔的嘴唇空洞的目光,她一絲表情都沒有的臉漠然朝向大街,身上緊裹著件及膝風衣。

快走到她身旁時,前麵已走過去的情侶忽然低低驚呼了一聲,他們回轉身望她,低聲私語:我才發現,天哪,這竟是一個真人!她的指間夾著一根燃著的香煙,表情紋絲不動,大理石般漠然。除了亮著紅光的煙頭,幾乎沒什麼可證明她與塑料模特間的區別。

她的臉隱在夜色中,說不出的寒意。我想起“心如死灰”這個詞。一支煙抵什麼用呢?她讓我覺得一場火也不一定能烘暖她了。她的身體根本不是適合引火的材質,就像塑膠鋁皮一類。

女人味

女人味若在文章裏,就算"文眼"了,對於男人,意味著一個女人的精魂。沒有女人味的女人,與不加鹽的菜是一式的,或者像不加伴侶的咖啡,讓男性的喉嚨下咽時有些澀。這也是大多男人喜愛女人長發的緣故,一簾青絲可喚起男人的柔情幾許。

但凡說到女人味,會有男人很快舉出關之琳或者鍾楚紅,她們是許多男人的夢中情人,不見得多有頭腦,可是性感,嫵媚。但少有男人會把聰敏或者智慧作為女人味的背景--反而,這會有損女人味,它們使女人的性別特征模糊削減,也令男人的才智光芒被遮蔽。早有女作家說:"女人要崇拜才快樂,男人要被崇拜才快樂。"

基本上,在男性眼光看來,女人味與女人表現出來的智商成反比。一個女人要能最大程度地襯托一個男人的智慧,那她對於這個男人就是最有女人味的。

現在的報刊在讚美女人時,常提到"知性"一詞,用以形容女人的素養才情。可是從大多男人心理來說,與"知性女子"隔著咖啡桌談話是愉快的,但與她隔著共同的餐桌就不那麼輕鬆了。女人一聰明,男人的深沉與自信便要受到打擊,成天朝夕共處,得露多少怯啊。

太剔透的女人多半不幸福,自古如是,看得太清沒法不悲哀。

一個有智商的女人想幸福有種途徑,就是適時"裝傻"。她聰明,可是她的聰明對男人沒有威脅,男人隻覺她的聰明是色彩沉厚的絲絨,襯出了自己的更聰明。

聰明而隱而不露,像男人有財不宣一樣,守著這個秘密都需克服人性中的虛榮。

女人味亦無需品德的圓滿,那像密不透風的垂著的藍緞裙,直讓男人透不過氣。亦喜亦嗔,眉梢眼波都是戲的方才見著趣致——那是藍緞裙走動時偶露的一截子桃紅,讓男人浮想聯翩。私心裏,男人就是這般趣味。

"大太太式"的一味賢良端淑像積著塵的家族祠堂,男人逢年節出於必要才想起略拜一二,本來供得那樣高也就是為方便遺忘。平常更喜的自是偏院,花草葳,俯仰生春。

《飄》中的韓媚蘭是個純潔端正的女人,隱忍而有內在的堅韌,畢生隻對自己的丈夫衛希禮有著忠貞的愛情,連白瑞德那樣放浪不羈的男人對她都有著骨子裏的敬重,稱她是"我所見過的偉大的女人"。然而,她比起熱烈而自私的郝思嘉對於男人的吸引力,那是大大不如的。郝思嘉能令陶樂地區所有男子燃燒起來,拜倒裙下,韓媚蘭有的隻是能浸潤靈魂的感召。

偉大的事物接近神性,男人往往需要的不是月光下的聖潔,而是陽光裏的熱度。女人味就是那種暖的熱度,不能洗滌靈魂,卻十二分地熨帖。

女人味是要有些小刁小壞的,最好把半個身子的分量倚在男人肩上,讓他覺著甜蜜的負擔。一個從不撒嬌弄嗔,也堅持從不用男人錢的女人易讓男人引為"兄弟",令他肅然起敬,卻不能使他魂牽夢係。

女人太要強了怎麼凸現得了男人的力量呢?愛,有時並非衝著對方多麼好,而是從對方那兒使你感覺到了自己的好。

春光乍泄

和位女友吃飯,見前桌背對我們的一個女孩後腰露了好一截子出來。她穿著低腰牛仔褲,褲腰幾近低至臀部,加之短衫,腰部以下白晃晃一片——此種露法近年來頗為風行。

女友笑,她想起好幾年前的夏天,她有次騎車在路上,忽然有一麵目端良的中年男子

趨趕上前,咳咳兩聲,低聲對她說,你後麵……露出來了。說完麵有難堪,趕緊往前去了,似乎露的是他。女友摸摸身後,原是上衣縮水後,小了些,露了寸把寬的背出來。

女友忙往下扯扯,覺得要對得住這個男人的一片好心——他覺得她的背給人無端看去就如男人忘拉褲鏈一般,是失禮的,羞恥的,哪怕隻有寸把寬。

我和女友笑歎,這個極有道德感的男人走在如今的街上不知作何反應?恐怕他壓根不忍上街了,因為入目皆是春光一片。

吊帶露臍已屬佐餐小菜了,透視裝成為最風行的性感大餐,還有眾多女星青睞的低領開衫露大半酥胸的裝扮,以及大麵積露背裝,這些時尚從設計工序上就幹脆地摒棄了內衣——它號召女人們真空上陣,坦開胸懷,笑傲人生!

那個因為騎在前麵的女孩露了寸把寬的背而覺得難堪的純潔男人,不知見此潮流會否暈厥過去?他需要趕上前去咳咳提醒一聲的女人已不是一個兩個,而是一片一群。再者,露的麵積也遠非扯扯就能蓋住的。

倒是便宜了那些好“色”之徒,他們對於夏季的到來歡天喜地,因為滿街春光無限。一位男友就坦言他上班途中比冬天要慢十幾分鍾,因一路露肩露背的風景不斷。

對於自家太太,他卻不許她穿膝蓋以上的裙子出門,還有吊帶背心之類都被斥為“沒品味”,但他看別的女人展露春光卻有得了免費贈品的欣喜——女人的春光說來也確是露給了許多不相幹的男人看的。

從前伍子胥自楚國逃往吳國途中,在溧陽一帶乞食,遇一女子在瀨水邊浣紗,籃中有飯。伍子胥向她乞食,女子說,妾獨與母親居住,三十歲而尚未嫁,不好隨便讓男子吃飯。伍子胥說,夫人贈窮途之人一餐飯難道也會有何嫌疑嗎?女子打量一番伍子胥,知他非等閑之輩,於是盛飯於他。

飯畢,伍子胥謝她,那女子歎道,妾三十年自守貞明,不願隨便嫁人,又怎能隨便贈飯與不相識的男人吃呢?妾這回是越規禮儀啊。言罷勸子胥快上路。伍子胥走遠回望,見那女子已投瀨水自盡。

那個時代的貞烈現在已是匪夷——瀨水邊女子若活到現在,要她穿上那春光乍泄裝,不啻於奸汙她的清白,她是寧肯投一百次瀨水的。念此,覺得她與朋友在路上碰見的那端良男子若同一年代,倒是般配一對。

現在的女人,三十未嫁怎麼了?就因為未嫁才愈發要妝扮得箭在弦上!別說給男人頓飯吃,就是吃吃豆腐也沒關係啦,還不知道誰吃誰的!

手 語

“愛瑪指甲的白淨使查理驚訝,亮晶晶的,指尖細細的,剪成杏仁樣式,比第厄普的象牙還潔淨。”這雙《包法利夫人》中的手令我羨慕無比——天知道,我一直多渴望有雙這樣的手,宜於折梅采蓮,或是拈起圍棋子優雅地擱在棋盤。

因為長了雙與瘦削麵孔截然相反的手,手一直是我的遺恨,我總會情不自禁觀察從麵前經過的手。女人的,男人的。

先說男人的吧,男人的手仿佛大致相似,通常大腹便便者都有雙短肥如香腸的手(通常戴著枚粗大戒指),使人一看就生出沾著口水點鈔票的聯想。瘦小男人的手較為幹削,就平常放著也有點痙攣的意思,像要努力抓住些什麼。身材適中的男人一般手也適中,修長,骨節畢現。

說實話,男人的手好看的少,尤其在讀過茨威格的《一個女人一生中的二十四小時》後,你會發現,世上不可能再有男人的手超過文中那位年輕賭徒的了!這雙手“美得少見,秀窄修長卻又豐潤白皙,指甲放著光,甲尖柔圓而帶珠澤”,同時,“這雙手像兩頭暴戾的猛獸相互扭纏,在瘋狂的對搏中你揪我壓,指關節發出軋核桃一般的脆響……因為狂熱的感情而抽搐痙攣。在圓球落進碼盤,唱出彩門的那一秒,這雙手頓時解開了,像兩隻猛獸同時被子彈擊中。兩隻手一齊癱倒,不僅筋疲力懈,真可說已經死了。它們癱在那兒像雕塑一般,表現出的是沉睡,是絕望,是受了電擊,是永逝,我實在無法形容……”——這是雙多麼富於激情的手!迸發著人性的欲望與衝撞。這雙手屬於一個二十四歲,有著俊秀麵孔和驚心動魄表情的年輕人,他是個波蘭貴族子弟,沾上了可怕的賭癮。在賭台上,他把全部狂熱的激情都驅向了手指。

男人的手多半不是用來審美的,它更像直接的工具,用來下賭注,用來握著酒杯或女人的手,用來在肉食世界裏格鬥與較量。

女人的手則不同,它們更多承擔美,承擔為悠遠古詩詞留下讚美詩篇的責任。比如《詩經·衛風·碩人篇》中讚美衛莊公夫人莊薑“手如柔荑”,陸遊《釵頭鳳》中的“紅酥手,黃滕酒, 滿城春色宮牆柳”,以及“並刀如水,吳鹽勝雪,纖手破新橙”……,都描摹了素手之態。同時她們還兼為繪畫者留下素材,那些仕女圖或敦煌壁畫中的女人們,她們的手美得如蘭花輕舒,白蓮綻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