輯一 此岸花(3 / 3)

柔美的手也並非沒有力量,且不說觀世音那雙點灑甘露的玉手藏著多深法力,就尋常女人的手也常攢著股勁。在愛人手心裏,這雙手是羽毛,是流水,是花瓣,可一旦生活需要,這雙手又會迸發出不輸男人的勁道。嚴歌苓小說《白麻雀》裏頭的藏族女兵斑瑪措塊頭高大,分隊長何小蓉幫她頭回穿胸衣,好容易扣上紐絆,胸前卻還有一個半圓露在外頭,何小蓉用兩隻白嫩細小,狠毒有力的手把它塞了進去。我一驚,狠毒——這詞用得多好!它與白嫩細小形成了一股強大張力,女人們正是常常不動聲色地把力道藏在一雙細巧掌中。用這雙掌,她們巧妙地征服、扳倒男性世界中的對手,爭取自己想要的。

餐桌上,公車裏,我常會注視女人的手,而遇見一雙動人玉手的概率並不算太高。有的手雖纖細,然而柴,使人想到鹵菜店雞腳或脫水的植物標本。這樣的手在夜晚可能會帶來進一步令人脊背發涼的聯想。有的手倒是豐潤,可手形粗圓,像汪著油的肉包子,又嫌膩了。

一旦遇上真正指若青蔥的手是多麼美妙啊,宛如邂逅青蔥歲月。這樣的手靜擱著也有彈撥之勢,空氣像布滿琴弦。

一次在廈門南普沱,和朋友在家店喝功夫茶,一位穿橙色上衣的秀巧女孩來斟茶。我覺功夫茶太濃釅,心思未在茶上,偶一低頭,卻驚見女孩握盞的手細白晶瑩,真有如玉的光澤,問起,女孩是當地人,本以為隻有江南才出如此新荷呢。

再有一次是傍晚,那天聖誕,地鐵裏全是人,透過密匝的乘客,見一雙伸過來握著拉環的手白皙纖長,從黑毛衣袖管露出,如長簫,似豎笛,充滿靈性和表情。這雙手的背後是個什麼樣的女人和故事?——這樣的手縱是不施展化骨綿掌,也令男人骨酥肉軟吧?直到下車,我也沒看見這雙手的主人。

假如我是男人,或許,會因為一雙手愛上一個人。

見過的美手大多是年輕女孩的,一旦過了三十,很少有女人的手能保持那種略青澀的風味,就算她們曾十指如簫,在月下彈撥過使男人靈魂出竅的簫聲,後來就成了琵琶(或中阮),少了悠婉,添了錚淙,人世風塵裏,手比女人的麵孔更先老去。再老一些,老到成了外婆,女人的手就成了滄桑的古琴。硬繭,青筋,掌心中道道裂痕,彎曲不能伸直的手指,搓洗孫兒尿布,翻看發黃的信件照片,或者,寫下最後的遺囑……。

假如有幸,臨終前,這手被愛人的大手緊攥著,女人的一生就算溫暖地完結在這雙手裏。

白露為霜

電視劇《日出》中交際花陳白露準備吞服安眠藥告別人世時,對鏡歎道,還這麼年輕,這麼美……像25歲自殺的阮玲玉一樣,她們過早嚐到生活最美妙的瓊液與最齷齪的髒水,一切都看透了,倦了。無意中正應了三十年代作家綠漪說的,“女人寧願於紅顏未謝之前,便歸黃土,不願以將來的雞皮鶴發取憎於人,也取憎於鏡中自己”——當然,她們絕不僅僅是因為怕美人遲暮而提前香消玉殞,實在是曆經繁華,發覺不過爾爾,而又沒法再跟一個普通男人過良家婦女的生活,不如成全自己,將盛年的美定格成報紙上的黑白訃告與鏡框中的肖像。

露水一般的女人,她們的死,蓋因都不能做到徹底:徹底的風塵,或者徹底的從良。名出了,嚐到被嗬寵的滋味,美貌被那麼多人捧場,習慣了花錢如流水的用度,被綢緞真絲毛皮包圍著,再要做回默默無聞每日裏為菜金算計的主婦實在不能了。如果碰上不壞的有錢男人嫁了也罷了,可命運又總愛戲弄紅顏。

際玲玉,這個16歲就迫於家庭生計投考電影公司,很快成為默片時期最有風華的女明星,被先後與之戀愛的兩個寡情男人葬送了。一個是她母親幫傭人家的少爺張達民,一個是茶葉大王唐季珊。際生前與女演員黎莉莉說過這樣的話:“張達民把我當搖錢樹,唐季珊把我當專利品,他們都不懂得愛!”。而《日出》裏的陳白露,同學方達生雖對她真心,卻是苦悶地找不著出路的書生一個,沒能力擔負她的前程。至於大豐銀行總經理潘月亭,對她倒也真心愛慕,但他有家室,加上卷入商場的黑暗漩渦裏,自己也途盡路窮,哪裏蔭庇得了她?至於其他男人,不過是逢場作戲,當她是一朵豔麗的交際花罷了。陳白露,她也算個聰明女人,不會輕易把終身托付與人,在小說《日出》中,她說過一句話,她說,何苦把好好一個男人逼成丈夫?說這話時,她應當嘴角帶著戲謔自嘲,指間煙霧升上來,遮住了她的眼睛。

女人不能懵懂,也不能太過透徹,透徹往往要付出代價。別的女人按部就班,用一生經曆的事情,她用三五年就看明白是怎麼一回事,再下去,就有些自欺欺人的意思了。蒙不了自己,便容易灰心。像陳白露,她悟性好,出道一會便心知肚明。別的女人還在陶醉於男人的甜蜜歌頌時,她就能從男人眼睛裏看清真相了——沒了青春美貌,他還能殷勤地說這些話嗎?別的女人急著披嫁衣時,她也能看清婚姻的後果了:不過是她消耗了他的財,他消耗了她的美貌青春。就看誰先透支完,透支完的那方自然結局好不到哪去,得仰仗著另一方了。

一個女人,生長的階段越長,受到傷害的衝擊力越分散,而成熟太快,受傷害的密度也越大。榮華炎涼,有時一夜間全嚐遍了。混沌點吧,也假裝什麼都不知把自己蒙過去了,吃吃喝喝過一天做一天打算。怕就怕心如冬天的玻璃,上了霜,決絕硬脆,任什麼事也做得出,便隻有死這條路好走。

一個耽於物質生活的女人再去苛求精神往往失敗,在那個時代,這是難以兩全的事,物質務必靠男人成就。就算如張愛玲那般多產暢銷,進項終歸有限,也供不了華服汽車。陳白露倚著窗口沉思,或是陷於沙發冥想,身上總歸要穿著樣式時新的精致錦緞,否則,看去就沒那麼完美。

而離不得奢華又說服不了內心迷茫苦痛,便如懸在半空雲端,不小心便要一腳踏空。要不就像顧八奶奶那樣打牌包戲子吧,索性醉生夢死一場,陳白露偏又做不到,她沒法把自己放到那樣低,這樣,她就隻有像秋露那般一點點涼下去了,涼到蒹葭蒼蒼,白露為霜。要不在飄著薄霧的黎明消散,從哪兒來,回哪兒去。

在酒吧盛放的花朵

最能體現上海靈魂的是夜晚,而夜晚的精魂又在酒吧。

上海“新天地”的酒吧有種驚動之美,仿佛夜行突見一襲金銀鏤絲的華服閃過。水幕,奇詭的燈光,建築,賣中國特色飾品的一溜小鋪,在門外就能看見的載歌載舞長卷發的拉丁美州女人和東南亞男歌手。酒吧如迂回院落,七進八廳纏纏繞繞,離了哪間都不完整,隻有簇擁一處才合成豐美的歡場。每間風情各異,都如聊齋中吸附了精魂的鬼魅,閃耀,曖昧,樂不思返的常客如同被勾魂書生,一天必須在音樂、骰子和玻璃杯中結束。

????選了家有年輕女人唱歌的酒吧進去,都是懷舊的歌兒,劉文正的,陳美齡的,初中時代奉為天簌的歌聲,被2003年女人的嗓子詮釋還是非常好聽,伴奏的隻一把吉它,可是已夠讓酒吧為之沉醉。

????同行的人點唱射雕中的“鐵血丹心”,很遺憾,這首她不會。否則我們會依稀往夢似曾見,心內波瀾現,更徹底地回到那個被電視劇攪得熱血沸騰的年月。

????唱歌的女人不能以漂亮形容,可是嫵媚,精致,聰明,完全符合上海夜晚的尺碼,再說有那樣一條歌喉,幾乎說得上迷人了。休息時她在一個男人身邊坐下,男人有好看的背影,放鬆,倜儻,入世很深,一望而知是酒吧常客。他們並未說什麼話,但之間有種心照不宣的氣氛,兩人後來一塊走了,去哪呢?酒吧像小旅館,是個容易誕生小說的地方,因為充滿想像與未知。許多愛情在這兒盟約,當然也有毀約,酒吧總是會讓人衝動,聳恿人做些有酒精度數的事情出來。

???衡山路的酒吧,似乎要規整一些,沒有“新天地”那麼迷離恣肆,那麼裸著肩臂的耳鬢廝磨眉梢傳情,至少表麵看來這樣。酒吧沿馬路兩側排列,從端莊的“香樟花園”起頭,有些理性的意思,但實際洞天都在門後。

???那天去時適逢足球聯賽,足球幾乎在每間酒吧的大屏幕上橫衝直撞,還有啤酒、囂張煙霧和女孩手臂的紋飾。好容易找到間隻有歌手演唱的酒吧,於是看見了那個漂亮女孩,五人樂隊中唯一的女歌手。

???她剛到,沒來得及脫下黑長褸,但黑色沒遮擋住她的新鮮,她就如一株初春的樹立在吧台邊。她脫去了長褸,灰綠的緊身恤衫和紅色絲質長褲展示出她美麗曲線,她的腿長得像鹿,褐色微曲的頭發襯得她精致的臉如同一盞瓷器。瓷器的明亮照見了整間酒吧。

??? 她上台,翻動樂譜架上的樂譜,人們開始期待。但等了好一會,都是樂隊的另一個主唱,一個粗放的台灣男人在唱。在粗曠歌聲的映襯中,她的美被燈光映射得熠熠生輝??她的神態有種酒吧歌手少有的靦腆,她甚至不大抬眼?巡台下的客人。

??? 她終於開始唱,一首英文歌,既便英文不夠好的人也聽出來,她的歌聲並不如她的美貌。有一些遺憾,不過又覺情理之中,那麼美的女孩,還要求她什麼呢?

??? 酒吧內聽歌的多是三三兩兩的男人,沒有誰全神貫注地聽歌,他們抽煙,聊天,溫不經心地注視對麵女伴,還有望向台上??觀賞比聆聽顯然更適用這個女孩。男人們的樣子都有些微醺了,不知道因為杯中的酒,還是因為台上這個漂亮女孩的酒窩?

????中場休息時,幾個熟客模樣的男人和她打招呼,其中有位日本人。在別的客人望他們時,他們的臉上呈現出幸福而得意的神情,其中那個會說中文的日本人似乎對她有不一般的情感,他對她的樣子有些熱愛,有些謙恭。她隻是向他淡淡地舉了舉杯,杯中是泛著光的紅酒。

???? 這個女孩,仿佛暗夜的鬱金香,因為自己的美而流露謹慎的芬芳。而“新天地”那位女歌手,她令人想起清醒的玫瑰,絲絨質地,不輕易出手的刺。在上海這座城,散布著多少這樣的花朵?她們漂浮在夜晚酒吧的河流中,暗香浮動,懷抱著各自的秘密,等待一座安放的花園。

??? ?生活對她們像一隻剖開的新鮮檸檬,充滿濕潤汁液,這汁液與夜晚的生啤冰塊朗姆酒什麼的混合成一種奇異口感。這液體喝下去,你就會懂得上海的夜晚有多麼值得冒險,懂得那些外表鬆馳內心沸騰的男人,他們杯裏酒的下沉速度與緊張的手指讓你想起一句上海女人的詩:

熱愛她,就憧憬著死在她的刀口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