輯五 陶醉下午茶(3 / 3)

——但我們,已經摸爬滾打若幹年,有了些城府的我們,一般是不會發出那種聲音的。更多是平淡與漠然。在零度的聲音裏,我們尋求到一種不動聲色的安全感,它成為種武裝(或說偽裝),是經過世麵與風浪的佐證。

誰想讓我們再發出那種跌跌撞撞,語無倫次,滿懷激動的聲音是很難了,比流淚還難。除非我們不可抑製而又無望地愛上一個人。

因此,一旦聽到這樣滿懷虔誠的聲音不免讓人感動。就像看到鄉下親戚站在村口,隔著兩米遠就伸出了他們粗糲寬厚的手掌。

而沉默,亦是令人動心的一種聲音。

當一個與你氣息相通的人,坐在麵前,久久無語,當時也許會悶吧。仿佛雲朵很厚,雨水卻總不落下。回想,那卻是包含了許多無限的聲音,比繁複的語言更值得追憶。

失語也是種聲音。

雖然殘酷,但有時它有聲音不能比擬的力量。像《鋼琴課》中的啞女人,既不美麗,聲音又缺失,因此力量感全都集中在了她的額頭、目光與表情。

失語使人避免了一切聒躁,一切多餘的枝葉。當一個沉靜的有靈魂重量的人,他(她)隻用眼睛與你說話時,那種無聲要勝卻許多美妙嗓音。就像風拂去塵埃,露出了底下的泥土。

溯水而上(另一篇)

風,雅,頌。

這幾個漢字禦風而行,溯水而來,伴著古老而宏大的優美鍾聲。那些在孟春之月,振木鐸於阡陌田間采擷來的詩句是撞鍾的器械,一下,一下,先帝的大殿,嬪妃的後宮,田野上空,鳥兒四散驚飛,紙頁被鍾聲掀起。

那些神秘如卦文般的詩名,“豐年”、“泮水”、“良耠”、“湛露”、“魚麗”、“玄鳥”……多麼美的詞語啊!它的美因為失傳更加淒麗。裏麵有廟宇的香火,有潺潺河水,有麥垛,有卑微的適足,有燭火般稍縱即逝的歡樂,還有哀傷。民歌一般的哀傷。

民歌一旦歡樂起來,是縱情天地的熱烈。鎖呐鑼鼓響遍天地,天是大晴,地是大美,花是大紅;而民歌一旦悲傷起來,也是徹骨的悲傷。是黑暗裏你的手沾到了三更的寒露,整個人從肺腑哆嗦起來,冷的不止是你的身體,還有曆史的骨頭,你們都患著風濕。風濕,是斷不了根的,尤其怕冷,怕綿延的寒氣。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行道遲遲,載渴載饑,我心傷悲,莫知我哀”, 戰亂與繁重的瑤役中,一個征兵與一個國家淌血的傷口都在《采薇》“小雅”最後一章中裸露著。而他的思婦也正在家鄉的柴牖邊歎著,“自伯之東,首如飛蓬。豈無膏沐?誰適為容。”

許多憤怒豪壯的勸戰長篇也許抵不過這幾句女人的幽幽歎息。

《詩經》,它是野地裏生長的植物,是春天遺失的白袍,隸篆的詩句像蹄印一直鋪到西周與春秋的柴扉前。柴扉推開是無限廣袤:暮色蒼茫,流水淙淙。劍聲與古琴聲飛旋,勞作聲與低吟聲交融,天地間充滿大慟與大悟。

那些布衣烏鬢的女子,那些河水渙渙的情感——哀怨是《氓》與《邶風·古風》中的棄婦,堅貞是《柏舟》中女子,明麗是《溱洧》中在春天河旁嬉戲的男女,傷痛是《唐風·葛生》中亡人之婦。相思是《王風·采葛》還有《蒹葭》中望愛人不見的悵惘,“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銀子般的月光打濕了花朵與等候者的衣襟,遠遠的地方傳來瑟瑟古琴——現代人除了約在嘈雜的電影院,虛擬的網絡,喧囂車站或是“肯德基”,又能到哪去守望愛情?

多情的《詩經》,哀傷的《詩經》,焰心一般冷與熱的《詩經》。

在這個冬天的夜晚讀《詩經》,讀到一些沒有膨脹的喜悅,一些沒有矯飾的哀傷,一些沒有虛浮的忠貞。

染著風霜的馬車與木鐸聲趁夜色把這些詩句運送到我們跟前,我們在遙遠先人的感情裏又幽幽地活過一次,他們布衣上濃重的汗堿味讓我們一下刺酸了鼻子。

不要說物質已多麼奢侈,當時間沉澱了一切,我們終究渴望回到的不過是個水草豐美的地方,說一些樸素的話,獲得一些樸素的感情。

一冊《詩經》,一種血脈相連的痛,使這個普通的冬夜從近百個冬夜裏脫穎而出。

不必洗手焚香,不必沐浴齋戒,《詩經》,它本來是鋪陳的香火,是清靜的素食。沿著《詩經》 的水路溯流而上,如同被沿岸廟宇中繚繞的香煙之氣深深地撫摸。

小 桃 紅

元曲在中國文學史上似乎算不得入流,起碼,沒有唐詩宋詞那樣名播天下,婦孺老少皆能張口吟哦。元曲更多充溢著民間氣息,仿佛都是從漁樵林下傳開去的。

元曲因而有了種獨特風味。無論謫貶時政,縱情山水,還是男情女愛,它都有種別朝文學不及的暢快淋漓之感。

不妨看看關漢卿的《一枝花》,“我是個普天下郎君領袖,蓋世界浪子班頭。願朱顏不改常依舊,花中消遣,酒內忘憂……恰不道人到中年萬事休,我怎肯虛度了春秋。我是個蒸不爛煮不熟捶不扁炒不爆響當當一粒銅豌豆……我玩的是梁園月,飲的是東京酒,賞的是洛陽花,攀的是章台柳……”。看看,這道出了何等倜儻氣度,簡直是世界級浪子風範。要改成RAP來唱,比李小龍周傑倫那些說唱詞強多了!

還有連山野樵夫,也是爽氣得很,“這家村醪盡,那家醅甕開。賣了肩頭一擔柴,咳,酒錢懷內揣,葫蘆在,大家提去來”。不消說,這一定是個時常醉臥山林的單身樵夫,打了柴便一徑換酒去喝了,待醒來,怕不已是月朗星稀,風聲灌滿酒葫蘆——這般清風明月的自在日子真是神仙不換。

就是訴說兒女私情,元曲也不少是無遮無攔坦坦蕩蕩,比如一首無名氏的《塞鴻秋》:愛他時似愛初生月,喜他時似喜看梅梢月。想他時道幾首西江月,盼他時似盼辰鉤月。當初意兒別,今日相拋撇,要相逢似水底撈月。

一個眉疏目朗青衣藍裙的女人便立於跟前,跟你絮叨情人之事,滿懷相思卻不哀怨。這女人肯定不是養在深閨傷春惜花的千金,卻像是某家掌櫃的女兒,能飲能說,手腳麻利,上得了台麵。

還一首《落梅風》,“鸞鳳配,鶯燕約,感蕭娘肯憐才貌。除琴劍又別無珍寶,則一片至誠心要也不要?”這番亮明心跡,既不俗又懇切,比時下征婚啟事中泛濫的“貌美年輕,溫柔賢慧,覓一有事業經濟基礎男子為友”坦真多了。

再一首《四塊玉》就更加坦蕩風趣,“我事事村,他般般醜。醜則醜村則村則意相投,則為他醜心兒真博我村情兒厚。似這般醜眷屬、村配偶,隻除天上有”。據說此詩描述了一馬姓青樓女子與一男子的情愛。大白話裏,像是村莊裏青梅竹馬的一對男女在村口草垛旁互訂終身,你看我,我望你,把對方的模樣就看成了鮮花一朵。這般調侃中自有一種莊稼般的深摯。

對比其他朝代幽咽低徊扶鋤葬花的愛情,在元曲間行走的女人就像史大妹妹湘雲,饑啖鹿肉,醉臥芍藥,一點不扭捏作態,欲說還休。

說來,元朝也並非太平之世:蒙古貴族一統天下,人分四等,漢人僅排在非漢非蒙的色目人之後。尤其是漢知識分子,入仕之途艱險重重。但可能越在此種強烈失意之下,越有了番冷眼與佻達,正所謂“任夕陽歸棹縱橫,待償我平生不足”,老天不予我快活,我且自尋一番暢快淋漓!

有憂鬱症的人是適於讀讀元曲的。

時事動蕩,曆朝文學總難免鼻涕眼淚一把的酸楚之作,沒有哪個朝代的文學像元曲(尤其是前期)般明快詼諧,且嘲且謔,它的字裏行間攢足了市井底子,毫不以雅為己任。非但不雅,它還有種大俗,這俗卻非白水一杯,雖未兌香料色素,卻自有一番發軔生活的開闊之境。

元曲不似唐詩那樣莊典豐饒,天高地遠,也不似宋詞那樣梅雨般濕搭搭,讓人愁腸百結。元曲是六月裏的天氣,不幹不陰,不燥不寒,適合拿把竹椅子坐在巷口或院落,朗朗地讀,待天色漸暮,邀鄰翁過盞,直吃得老瓦盆幹,不亦快哉!

如以花作比,唐詩好比富麗的洛陽牡丹,宋詞是濕漉漉江南海棠,而元曲,則是活潑潑一片桃花正紅。

三分鍾放縱

迪斯高風靡多年了,像牛仔褲一樣,已經成為一種精神象征:年輕一輩們過剩的荷爾蒙與情緒發泄的象征。雖然與“迪斯科”隻一字之差,但迪斯高要猛烈多了。迪斯科扭得再歡也像有套路的健身操,而迪斯高有種不管不顧的勁頭,跳得歡的人像恨不得把身體拆了。

對迪廳的景象,我當年有位老師喻之為“群魔亂舞”。那時我也覺得迪斯高有些淺薄,像過量激素作用下的催化反應,隻有動物性。我那時迷戀架式十足的國標,行雲流水的身影在舞池中掠過優美弧線,男女舞者像兩隻姿勢優雅目不斜視的高傲的鵝,令人心動。我去過幾次體育館觀看體育舞蹈大賽,旋轉的舞步與裙裾弄得我眼花繚亂,成天想找個誌同道合的舞伴去學點狐步或華爾茲,要不學拉丁。我甚至都付諸實踐了,學了陣子發現無練武之地,像拉丁文一樣,不能成為專業人士遲早要荒廢。

去迪廳是幾年前一個陰天的晚上。不是要消耗過剩的體力,隻是有些無聊,被一個比我小四五歲的女孩拉來了。她是迪廳常客,進到光線幽暗的迪廳像回家一樣熟門熟路。

迪廳布置得像剛剛結束二戰的戰場,牆壁用鮮豔油漆塗抹著抽象畫與口號,巨大的汽油桶林立兩旁,彌漫空氣的煙霧有如硝煙。一位垂著頭的黑衣男子坐在前麵——不是傷員或最後的將領,是一位歌手。

吉它響起來了,是伍思凱的《思念誰》,“你知不知道,思念一個人的滋味就像喝了一杯冰冷的水,然後用很長很長的時間,一顆一顆化成淚……”,平靜憂傷的歌聲出現在這個躁動的地方,格外有種戲劇性的落差。那個懷抱吉它的黑衣男人唱得真好啊,他的手指隨意彈撥之間,空氣散發著淚水的味道。

歌聲還未完全消散,同來的女孩興奮地衝了過來,要開始了!她的身體搖擺出一個大幅度的優美線條。

音樂就已經挾著摧枯拉朽的力量與速度來了!排山倒海,像山洪,如地震,剛才還靜止的空氣忽然每寸都顫粟起來。還沒從傷感中回過味呢,所有的人就都歇斯底裏了。揮舞的手臂和搖晃的身體中,我發現台上的一位領舞竟然是剛才歌手。我想他是不是遇到什麼事兒了,還是幹迪廳的都這麼有張力?

音樂刹那像漩渦把人卷了進去,迷離光線的掩護下,充滿痛快的,破壞欲的過癮——當然沒法破壞別的,我們努力破壞平日的自己,破壞正兒八經,破壞一切平衡事物,將它最大程度地顛覆。破壞,這欲望使人興奮莫名。音響充滿力量地震蕩在耳際,它帶給人巨大的激動,像非要把血液掀起三五尺高的浪頭。

多麼酣暢啊!像冬天裏喝了紅軍過雪山的辣椒湯。我吃驚自己年齡漸進,為什麼非但沒學會深沉,反而在迪廳和分貝裏找到了激情--但願還不是青春之光的返照。

尖銳厚重的音響撩拔著空氣沸點,汽油桶上站滿了狂扭的人,包括一個看著挺文氣的女孩。這裏,誰都沒了背景,誰都隻有自己,也就無所謂失態——就算失態吧,其實是種誠實的暢快,是人生三分鍾的放縱。

漸漸地,激情卻有些懈怠下來,究竟二十幾了,不像身邊的十七八們,他們的熱情像持續噴薄的油井。然而新一輪的舞曲又充滿挑戰性地響起來了,激情又次被煽動起來。

……腕表顯示十二點即臨,反撲多次的激情已接近今夜能量的尾聲,不再和磅礴的音樂和身邊的十七八們較勁,抬頭看見牆壁上書著偌大的紅字:“別忘了回家”。回家吧。

去體育館看國標已遠成了回憶,偶爾想去迪廳又找不著伴。那個年輕女孩考取空姐了。我一和朋友提議去迪廳,他們就露出不可思議的表情,或者說,是一種提前顯示的經不住消耗的疲憊。日子真有些悶啊——獨自去迪廳怕被風暴吞沒,若不去,又怕被過早的謹慎吞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