輯五 陶醉下午茶(2 / 3)

她點的歌是那英的《白天不懂夜的黑》,音樂聲響起,我滿懷期待。但直到結束,我沒停止過我的驚訝——她沒一句不唱走調的,有時剛沾著點邊兒,又漸行漸遠了,義無反顧地,充滿激情地,理直氣壯的——跑調,她唱那英這歌真太合適了!

那個晚上,女孩大概唱了六七首情歌,每回都手持話筒,落落大方,像隨時準備接受鮮花與掌聲。自她嘴裏出來的情歌幾乎句句皆是自創而非原創——如同行蹤不定的江湖高人,她跑調跑得毫無蹤跡可循,有時你以為順著她的音一定要往東邊去了,誰料,猛不丁的,她突然殺了個回馬槍,徑直往西邊去了,頭也不回。

唱歌即興發揮到這份上,我隻有佩服,不知道她是否從事廣告業?她這種創意的勇氣不用是在營銷策劃上是頗可惜的。

接受他人唱卡拉的教訓,我卡拉的態度較謹小慎微,從不用高調式為難自己,也從不與人合唱《草原之夜》這類極為聲情並茂的歌——心中縱有深情幾許,無奈氣息跟不上,唱出來隻能損害歌曲意境,且自毀形象。

曾有位女友執意要點唱一首她很喜歡但從未演練過的辛曉琪的《風之彩》,結果風吹完了,她也沒唱出彩來,一直站在台上愣找不著調,難堪自不必說。當然,心理承受力好的人也可不在乎,就當點首旋律聽聽不行嗎?比起那些以走調、粗魯歌聲折磨他人的,女友的噤聲體現了自覺的道德意識。而那些無所顧忌的卡拉者就像強賣攤販,非要人把其劣質貨品買回去。也或許,他們動機是好的——是“請把我的歌帶回你的家”,但憑什麼?你的歌又不是鮑魚海參,非要人打包帶回去。

為此,對於那些房間隔音效果欠佳的家庭卡拉愛好者來說,尤其要注意歌聲包裝的嚴密,不能以自己公開的幸福去刺痛人家秘密的痛苦。

——有段時間,任賢齊開始竄紅時,我每晚天氣預報後準時聽對樓鄰居開唱《心太軟》,總有個把月吧,鄰居似乎鐵了心要把這歌唱得賽過任賢齊,但他先天不足,樂感全無,非但不能把人心唱軟,還把人唱得心亂如麻,最後隻有把所有問題自己扛!不扛怎麼辦,鄰裏鄰居的,你還能打110報警不成?可見人有時不能盲目自信,自以為天簌的,其時隔壁人家正發誓再不與你為鄰。所以卡拉無論多麼OK,一定切記人際的環保。

現在,也許因為量販KTV的普及,從住宅區窗口傳出的卡拉聲明顯少了。歌癮上來了,邀三兩朋友到“歡唱穀”買幾個鍾可盡情唱個夠,受陌生人歌聲騷擾的機會明顯少了。當然,也不是沒新問題,就是“麥霸”這個角色的誕生——指對自己歌聲嚴重自戀,愛長期霸占話筒如癡如醉一直唱下去的人。和這種人唱歌,一般別人沒機會開口。如果他(她)的歌聲動人也罷,如果不動人那相當於“淩遲”。這使人偶爾也會懷想卡拉廳的歲月,雖然常會遇著噪音,然而是間隙性的,中間很可能穿插著令人心旌搖蕩的磁性歌聲。幽暗的光線裏,心在歌聲裏飛揚,前塵舊夢,百感交集。

戀 曲 1990

我的一位六十年代末出生的朋友,對流行歌曲的認識居然一直停留在蘇芮、羅大佑、侯德建時代。我想他大學畢業後可能就沒怎麼聽過流行音樂,因此他才會固執地認為這些滄桑的聲音才是流行音樂的永恒代言——近年來的流行音樂根本別想在他那占有一丁點市場份額。

有次我向他灌輸了點當前的音樂信息,許是為了回報,他很隆重地向我推薦他極喜歡的一首歌:侯德建的《歸去來兮》,並且借給我一盒紙頁發黃幾乎說得上古老的侯德建專輯,我們一塊聽了,他表情虔誠,陷入一種對往日時光的追憶,可說實話,我並沒聽出所以然來,隻覺得有幾分沉重,仿佛中文課上聽屈原憂患的吟哦。“歸去來兮,青春將無,當年離開家鄉,他才二十五,揮一揮衣袖是多少寒暑,想要再見一麵要走上幾裏路……”。他問我,是不是有種蒼涼的意氣,特別動人?我看著磁帶紙上《歌詞一九八三》、《我們都曾經年少》、《新鞋子,舊鞋子》,為難地說,我們可能真有代溝。

回頭想,他是個不折不扣的理想主義者,雖然生活方式跟得上潮流,但體內沉積著抹不去的使命感、責任感和激情,熱愛懷舊,有些天真,打著八十年代的烙印。而侯德建等人的音樂表達的正是這些,他們的歌曲中有嘲諷、有批判,骨子裏卻是認真而寂寞的愛人,愛衝動、愛義氣、愛社會、愛朋友,愛既革命又浪漫的情懷。

在那些八十年代的夜晚,青年們喝了點酒,乘著醉意而來,胸腔裏是春天的潮濕、憋悶與失落。這時,他們從卡式錄音機裏聽見了來自彼岸的嘶啞親切的歌聲,歌聲像子彈襲中了他們——原來身邊有一卡車問題的,原不止他們一個。一代同齡人與轉型中的整個時代,都正經曆著同樣的困惑煩惱。歌聲激勵他們,要做一個勇敢的和自己賽跑的人。

於是六十年代們,包括我那位朋友就撒開丫子跑了,跌跌撞撞,屢次頭破血流,但始終胸懷信念。

不覺就跑過了三十歲的門檻,站下喘口氣時,六十年代忽然發現時代已旁落到了更年輕的七十年代手中。那些意氣而滄桑的歌不再流行啦,音像店封套上的麵孔沒有一張相熟。六十年代從電視MTV中聽了幾回,但沒一首留下了印象,歌手好像都一種唱腔,偶像麵孔也十分地近似。這就是新時代的流行音樂嗎,不是歌頌愛情就是表演失戀。音樂風格是多元化了,薩克斯和嗩呐雙管齊上,電貝斯和竹笛共舞,但六十年代們,覺得所有這一切加起來,怎麼還不及一把吉它尼龍弦的力量?

還有那些貧血的歌詞,像在十個固定詞內做規定的解語練習。六十年代們為此感到不解,難道寫歌的人每天隻在戀愛與失戀中度過?李宗盛們的歌詞寫得多棒啊,充滿生活內在的力量與光澤。比如那首《寂寞難耐》,“總是平白無故地難過起來,然而大夥都在,笑話真是精彩,怎麼好意思一個人走開。不是沒有想過,談一個隨便的戀愛,一天又過一天,三十歲就快來,往後的日子怎麼對自己交待。寂寞難耐,寂寞難耐……這一次我的心情不高不低不好不壞”——這份心情對於三十左右的人多麼貼切!日子正是這般搖搖晃晃,不覺就坐過了人生的站。下午的陽光斜照到街對過的窗戶,真是寂寞難耐!

羅大佑們也不僅是憤怒的戰士,同樣是深情的愛人同誌。那些成為六十年代們永恒愛情背景的歌,《穿過你的黑發的我的手》、《海上花》、《光陰的故事》……,是多麼深摯動人啊,聽到它們,就想起那時花開,想起白衣飄飄的年代,想起秋天的風冬天的落陽和初次的愛人。

而新生代的情歌,那些花梢的麵孔骨感的身材唱出來的情歌,聽來滿目瘡夷,傷害至少都算乙級以上,但背後卻是空洞,是愛情流水作業的不痛不癢——深情與矯情實在是不一樣的抒情。

羅大佑們就這樣成為了六十年代山崗的一座紀念碑。

對一個聽歌者,總是蒼茫茫的舊時光最堪追憶,旋律裏有漸行漸遠的青春與音樂華年。流行音樂對我那位朋友,也許永遠意味著戀曲1990。

——而今,戀曲2000都亦已唱完,唱歌的人和聽歌的人全都換作了八十年代,這會兒,我才體會到些六十年代朋友的那種心情:畢竟是隔著代,就算努力地聽F4聽陶喆聽胡彥斌,但很難過得了電,他們的歌就像流星雨劃過,三節棍舞過,聽完後了無影蹤。

不知道,會不會有一天,當我推薦我所喜歡的CD給一位八十年代,滿臉期待地問,是不是特別動人?然後他(她)有些為難地說,我們……我們可能真有代溝。

聲 音

那聲音有如一把刀/

斜刺在樹上/

使我想起了圍牆/

使我想起心靈的周圍還是一片曠野/

使我想起那隻鳥依舊在槍口前/

歌唱

《聲音》

鳥在槍口前歌唱是怎樣的聲音?銳利的,沾著血的,一隻鳥的胸脯撞在自己卑小生命的荊棘上發出最後的鳴叫。

這聲音令人不安。

令人不安的聲音還有許多。山穀孤獨的回響,午夜的火車汽笛,淩晨動物的屠宰,病房呻吟,瓷器砸碎在地上……在充滿聲音的世界裏,不安的聲響隨時被製造出來。

而許多原本動聽的聲音也會被生活擠壓成另一種模樣,比如清脆變成嘶啞,甜言變成惡語。

隻有音樂,那些遠比人聲神奇的口琴、風笛、長簫……,猶如恒久的鎮靜劑,清涼地敷在耳朵,與心上。

女人中,我喜歡鄺美雲的聲音。

一種溫暖的女人的調子,像她的CD封套。秋天的色澤,她穿著咖啡色絲絨長裙,靠在粗糙的石壁,身後是向上的石階。她的聲音裏有女人的參悟,但悟得不是太透,所以仍舊有眷戀、信任與一點幽怨。《我和春天有個約會》不止一人唱過,但她詮釋得最好。別人的春天是生澀的或者滄桑的,鄺美雲的春天是慵懶的,迷人的,她向愛的男人說:紛亂人世間,除了你一切繁華都是背景。這出戲用生命演下去……但越是這樣無限深情的聲音愈易被男人輕慢吧?

好在,這樣嗓音的女人會灰心,但不會死心。我喜歡不死心的女人,像餘燼裏又生出火,石壁上長出青苔。

而齊豫的嗓子悟得太透,她的聲音中有閱盡千帆後的成熟,不容易上當的女人,感情也要超凡脫俗,石破天驚。被傷過一次就不肯相信了。她們躡足走在水麵,臉上浮現著謎語般的微笑。

看不少人寫過對齊豫聲音的喜極,以前聽她的《飛鳥與魚》、《哭泣的駝駱》也喜歡,但那喜歡就像喜歡美術館的藝術品,太空靈太雋永就有了距離,適宜一種望向天空,略仰視的姿勢聆聽。

許是因為齊豫的聲音中有匕首的寒光,而我自己亦是“寒底”之人,反而就想敦厚些,溫暖些。比如鄺美雲,她的聲音裏濃鬱的風情多過高雅的藝術境界。她的聲音可讓你低垂了頸聽,這是種舒服的適合胡思亂想的姿勢。

我迷戀略有些沙啞的聲音,像尼龍弦的質地,無論男聲還是女聲。

這樣的嗓音讓人想起風裏的電影海報,想起夏天的老竹床,想起溫潤的新鮮豆沙。這聲音因為有破綻而親切,不像鋼絲弦那麼繃著,清脆完美,然而淩厲,讓人的心提起來。

不過不要啞成張柏芝那樣,否則真有些像鴨公,不,像幹了的豆沙,每口咽下去都卡嗓子。

讀書時隔壁班有位漂亮女生就是那樣的嗓子,我常常覺得她的麵孔和喉嚨被上帝弄錯了,為她覺得無限婉惜。但話說回來,不是這樣一種組合我也許不會至今還記得她。

相反,麵孔粗糙而聲音優美的人同樣令人難忘。

像莫言小說《天花亂墜》裏那個一臉大麻子,在後台為人配唱的女人,有著一條天籟般清亮高亢的嗓子——這個幕後歌唱的女人是憑一條嗓子活在世上的。嗓子是她全部的家當與尊嚴。它比美貌更驚心動魄。

而說到男人的嗓音,不能不提童自榮。

他的嗓音充滿魅力,在我的記憶中類似一座裏程碑:此前,我不知道中國男人可以有這樣的嗓音。最早聽到他的配音,驚覺比電影情節本身還迷人,有說不出的瀟灑勁。

那是種玩世不恭,卻不同於一般小混混的不恭,是其實有良好教養背景,愛著生活的不恭。有這樣聲音的男人多麼迷人啊,當他穿著風衣,說出一些很機智俏皮的話時。空氣因為他的聲音而充滿生機,這樣的聲音讓你永遠不會對生活絕望。

與之相反的男聲是平板,冷淡,沒有絲毫感情色彩,像塊硬梆梆的石頭擊在牆上,砸出的是坑而不是漣漪。這樣的聲音和女人的不耐煩一樣,讓人失去再繼續交談下去的勇氣。

那些熱情的,急切的聲音總令人不忍拒絕,通常出現在一個人仰視另一方時,聲音中飽含著傾訴交談的渴望。如果,你這時看見他的心髒,一定是怦怦直跳的,急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