輯五 陶醉下午茶(1 / 3)

輯五 陶醉下午茶

小鳳凰

周莊,薄霧的早上,在河邊遇到提籃賣鹽水蝦的老嫗,淡紅小蝦,味鮮而美,想再去買些,老嫗已不見。餘下的充滿感情地吃,吃一隻少一隻,到哪找那麼本色好吃的蝦?隻鹽水淖過,其味澹泊出塵。

蘭溪,人民路上有家“蘭慶雞子餜”,晚上營業。本衝雞子餜而去,白粥為佐,不想,第一口,粥在口腔裏蔓妙地升騰起,頂到上齶後散開。人就有點呆,粥像把人架起,輕輕的。以往,食物在口腔停留的經驗是:食物直奔咽喉去,下沉的,但這粥,它略作停頓後,開始升空,幾乎能感覺它上升的瞬間,溫存,體貼——《隨園食單》中說粥,“水米融洽,柔膩如一而後,謂之粥”,正是這樣。我對粥之前沒有特別感覺,尤其白粥,必佐小菜,但那碗粥,任何一物對它都累贅,它隻能是白粥,不著一字,包羅萬象的白粥。

成都,黃龍。冷,不想和自己的體力格鬥,做無謂犧牲,放棄了上山,在山腳下等團。不少攤子賣青稞餅,黃油煎的,薄薄一張,味道很幹淨,不拖泥帶水,還有它散發的熱度很宜人。一會兒買一張,因為冷,不停吃,好在那薄薄一張怎麼吃都撐不著,它很快消失在腹內的冷空氣中。還需要多少張餅才能驅走體內寒氣呢,答案竟不確定。後來看人說,那餅並非正宗青稞做的,其實是小麥。小麥就小麥吧,未必比青稞不好,後來看到“黃龍”兩字,腦子裏先浮上黃油的香氣。

深圳,拐角的一家店,我連續和姐姐在那吃了一周的午飯,炒米粉和小餛飩,各5元。米粉細細的,裏麵有雞蛋和一些配料,不幹不濕,剛好,我吃第一口,就激動地想,我要天天來!於是連續來了一周,如果不是因為住去別處,我還會再來。我是個食物忠誠度很高的人,不大會半路出家,見異思遷,更少改弦易轍,我的口味從童年起似乎延續至今——有家賣粉麵小菜的店,藏在一條老街中,我吃了可能有七七四十九回,直到它消失,我還不死心,

在店舊址周圍打聽,我不信這麼美味的店會從這個城市失蹤!它搬去哪了呢,那碗散發著青蒜和墨魚濃香的肉餅粉,類似消遁的愛情,我幾乎想自費在晚報上登個尋店啟示。有次終於得到確鑿消息,從另家餐館老板那裏,他說“矮子”(那家店老板)不想做了,覺得錢賺夠了,不想那麼辛苦!啊?他居然有這樣撒手的勇氣與決斷,他四十左右,一個男人事業高峰期,他居然說不做就不做了,印象中的餐飲小老板,那是惟恐顧客踏不平門檻,拚了命做大的,他倒好,我可怎麼辦啊,因為太鍾情那隻藍海碗裝的墨魚肉餅粉,他店裏還有好些東西我還沒來得及嚐,我幾乎把他恨上了。我著手自己做了幾次那粉,直到死心,直到得出結論:我隻能是把那矮子恨上了!

——總有些小吃店甚至路邊攤讓你難忘,如蔡瀾推薦過的“強記雞粥店”之類,暖老溫貧,在一個人年輕的時候——年輕大抵不夠富有,需要一些且好吃且不貴的地方,兩人抵膝碰頭,一碗雲吞,一盤腸粉也滿足,這家店,可載入一個人永生的回憶,它以它的惠和美成全(不是周濟)過一個人,在他最敏感、易對世界盟生感恩之心的日子;當一個人不年輕時,看過許多景,吃過許多好東西,腸胃沉積物多了,有些膩,也會想找家和回憶有關的小吃。

由此見,小吃及小吃店真是很重要,承上啟下,聯貫原點與終點。

記得“小鳳凰”。當然,你不要以為這是某個戲台班子的名頭或三十年代滬上名伶的芳號,它是曾經位於南昌最繁華的中山路上一家小吃店的名字,現己不複存在。

有好些年了吧,它曾經以莫大的號召力召喚過許多市民的食欲,包括我和姐姐。那是家不大的門麵,門口的牆壁上畫著一個一人高的戴高頂白帽子的大胖廚師,底色是熱烈的紅色,讓人很容易升騰起熱騰騰的食欲。

店裏最好吃的是涼拌粉絲和菜肉大餛飩,一熱一涼,這兩樣東西迄今沒碰上超過我記憶中“小鳳凰”的高度。因著它們的美味,我和姐姐甚至在深夜的廚房炮製了若幹次涼拌粉絲,醋和幹椒末浪費不少,卻始終不得要領。

店裏總是熙熙攘攘,彌漫著熱烘烘的水蒸油煙汽,服務員穿著油膩的工作衣,使得店裏國營的氣氛更充足。有位年輕女服務員,大眼睛,皮膚好得和牛奶似的,她不停用漏勺地撈浮上來的水餃餛鈍,邊在十幾隻空碗裏下各種佐料,手法麻利地有如彈奏樂器。她對身邊一位負責煎餃的中年女服務員似乎有些敬畏,管她叫“王大姐”。王大姐看樣子是資深店員,油膩的大臉鬆馳的腰圍,邊幹活邊開些粗俚玩笑,這種時候。年輕女服務員不吭聲,臉紅紅的。

每次看見她,我都有些遺憾,覺得美麗姑娘是不該同飲食交道的,她們應當呆在和她們一樣清潔的地方。呆在餐飲店的都該是“王大姐”之類刀槍不入的婦女才是。而她怎麼能在這種油膩地方呆著,並且居然心甘情願的模樣?她甚至連不耐煩的神色都從沒有。她應該坐在寬敞客廳,海灘,或者逛有中央空調的商場,她牛奶般的皮膚怎麼是為饑腸漉漉的食客們以及男廚師的眼睛準備的呢?

店裏位置總是緊張,而我們寧願等也不去別家。為了那讓人神魂顛倒的一熱一涼,也為了多看幾眼那膚如凝脂,誰說隻男人好色?

忽然有天,“小鳳凰”沒了。

一場意外火災使那畫著胖廚師的牆壁成了廢墟。年輕女服務員不知上哪了,我再沒在任何一家小吃店見過她,或者,該為她高興?而那位“王大姐”也沒再見過,事實上,我已忘了她的具體麵貌,每家餐飲店邊幹活邊開粗俚玩笑的中年婦女都好像是她。

後來想,許是“小鳳凰”這個名字藏著某種不祥暗示,所以它果真在火中“涅磐”了?說來,這個名字可真不像一家國營餐飲店的名字。國營餐飲店的名字多半叫“東方紅”、“為民”什麼的。是誰給它取了這個名字?有時逛到中山路“小鳳凰”的遺址,太陽下,有些悵然,為消散的美食,也為不再回來的時光。

如今,似乎很少有什麼既廉價又美味的東西能激動我們的味蕾了,更別說在夜深的廚房為之弄響鍋碗。也極少再碰上印象深刻的女服務員,如今姑娘的漂亮多半去到了更大的用武之地。

美人和美食就這麼落入了回憶。那個大眼睛的女服務員與那家“小鳳凰”,在記憶中愈來愈顯示出小說的質地——許是讀多了蘇童的小說,有時,國營餐飲店、女服務員、男廚師、“王大姐”、意外火災……,它們在我的腦海裏呈現出蘇童的《肉聯廠的春天》或《另一種婦女生活》的氣味,這氣味充滿混亂肮髒的世俗,而又隱含著一絲生活本身的聖潔。

生命無常,讓我們先吃甜品吧

在網上看到一個叫“胖死算了”的貼子,談自己的減肥經曆:

“……我並沒有氣餒,聽朋友說針灸也是個好方法,又便宜又無毒副作用。我認真考慮一下,便到樓下的一家減肥中心報了名。小姐倒是很熱情,很有禮貌,她說隻要我堅持在2個星期內不吃米飯、不吃肉……隻以水煮油菜活命,再配合她們的妙手神針便一定可以達到理想效果!我呸,我要是豁得出去成為一隻兔子,還是隻吃油菜的兔子,不用她拿針紮我,我也一樣瘦!……算了,算了,胖死算了。起碼我正常,起碼我健康,起碼我想吃啥就吃啥。雖說不美麗,但也要比這樣花錢買罪受要強吧!”

在看這個貼子前一天,我剛病愈,急性腸胃炎使得兩天沒進什麼食,吃點涼拌麵都全給吐了。而且不幸的是病的那天適逢我生日,父親燒了一桌佳肴,換以前我當一定奮不顧身,下箸如飛,但那天半點食欲全無。好在桌上有另一豪爽女客使得父親的手藝沒有遭遇落寞,她是那種半點不跟自己過不去的女人,想吃就吃,專撿魚肉下筷,其實她完全還沒到自暴自棄的年紀,三十出頭,正是許多女人加倍苛刻自己的時候,她才不管!邊大啖米粉肉邊說,活得那麼刻苦幹嗎,人這輩子夠不容易了,連吃點東西還要為難自己何苦!

我在旁看她吃得虎虎生風,心中好生羨慕——隻有病了才知道,有良好的食欲是多麼珍貴,它意味著健康,意味著正常,意味著生命來日尚多。

總記得讀書時的一篇課文,是關於前蘇聯革命黨人在獄中的節選。其中一位同誌生命垂危,獄友悲傷地感歎,上帝,他連星期四土豆都不想吃了!星期四土豆是獄中粗劣夥食中唯一的美味,大約是澆了點肉汁,被獄中人視為無上美味。一個連星期四土豆都不想吃了的人,當然有充分理由被獄友視為他已經離死不遠了。

時常生病時想起那句悲哀的歎息,也就格外能體會那位生命垂危者的感受,真的,別說是澆了點稀薄肉汁的星期四土豆,就是大塊土豆燉牛肉,不,就是最精美的西班牙小牛肉對一個瀕死者也是毫無吸引的。他的胃覺已隨著患病的器官萎頓,這時除了安靜地躺著,任何美食對他都是無用的。

病好後,對著一盤清炒苦瓜我都有胃口,這時分外覺得食欲不值得女人那麼深惡痛絕。它不是一項罪惡,也不是陰謀,它是新鮮生命的一個重要佐證。一個人吃起東西來饕然有聲是多麼可喜的景象啊,而成天與食欲做搏鬥又是多麼艱辛。我曾嚐試像那些有毅力的女人學習,把“晚餐”這個詞從生活字典裏剔去,代之以一枚水果或一截黃瓜。但是,請原諒我的意誌薄弱,往往臨睡前我會忍不住加倍把晚餐惡補回來,多半還是糕點類甜食。那種時刻多麼幸福啊,最冷的冬夜也變得甜蜜。罷了罷了,生命的樂趣有限,再去掉一項美食還剩多少?

古人言,“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女作家蘇青的解讀是: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飲食勿庸置疑是人生第一要事,而且比“男”更要緊。離異的民國女人蘇青以她的現實經曆講出了這點體悟。她自己也是重飲食之人,在不景氣的經濟下還常弄了各色點心請朋友吃,並以此為最樂。至於男人,她的看法是多不及“飲食”可靠,他們是長翅膀的鴨子,水裏遊遊,岸上走走,總不甘心落在一個盤裏。相對來說,“飲食”實在多了,羹湯也好,麵點也罷,吃進肚裏,女人的腸胃就暖了,熨貼了。

我對美食的熱愛甚至超出自己的意料,包括喜讀那些酣暢的美食文字,熱辣鮮活,生命在其中沸反盈天,噗然有聲。因為這樣,在看那些身材曼妙的明星模特時,我連羨慕的決心都沒了,隻如同隔岸觀景——不說別的,先打晚餐這關我就過不去。

愛過知情重,醉過知酒濃,病過才知食欲之可貴。據說“9.11”事件後美國的糕點店提出了一個嶄新的營銷口號:life is uncertain,eat dessert first (生命無常,讓我們先吃甜品吧)!

這真是個美麗的口號——想想那些中途從生命退席的人們吧,哪怕是替他們,晚餐也別省了吧? 卡拉,卡拉

說到愛好,其實全中國人的愛好也無非通俗的幾項:看電視劇、推麻將,至於參加合唱團,滑雪,攀岩,都未免太中產階級了,那是“萬科”的老總王石們秀給沒富起來的人看的。

有一陣子,唱卡拉似乎成了全民的業餘生活。昆德拉說:“當代音樂在今天,幾乎完全離開了音樂廳”——那是因為全進了卡拉廳。

在我的卡拉生涯中,印象深的有兩位高手。

一位是男士,那天他唱的是齊秦的《直到世界末日》。這首歌很動人,他聲音亦好,唱得聲情並茂,卡拉小廳在他的歌聲中退去嘈雜,籠罩在“世界末日的審判席上,一位男子願意為他所愛的女人背負所有的罪”的感動中。

在卡拉廳這種地方,大部分機會聽見的是分貝,但偶爾,也會遭遇感動。那個男人是和位年輕女子來的。暗淡的燭光裏,我看不清那女子的模樣,也不知道那女子聽這首歌是何感受,那刻的我忽然被傷感緊攫,覺得他們,和卡拉廳的我們,其實都有著些不知與誰能共的故事。

再說另位卡拉高人。

一個裝束時髦的女孩,銀色唇膏與眼影灼灼發亮。她坐在轉椅上不慌不忙,氣定神閑,一看架勢是個泡卡拉的老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