輯四 城市和聲
氣息的城
若幹年前,一位女友說起人家給她介紹的某男人,她皺皺眉,不合適。為什麼?我不喜歡他身上那股味兒。什麼味兒?說不清,反正我不喜歡。
她和他跳過次舞,近距離的氣息使她否定了這個男人成為她愛人的可能。她後來找的丈夫頗孔武,物質條件不及那男人,但她適應他的氣味,遂由“氣味相投”上升至“心氣相投”。
——你看,不僅是動物間循著體味尋找同類,追逐異性伴侶,氣味對於人的愛情也有重要參考意義。從科學角度來說,人的氣息確是千差萬別。比方男人,其體味由汗香與性香兩部分組成。說得枯燥些,汗香主要氣味物質有丁酸酯、乳酸等,而性香緣於分泌的外激素,又稱信息素:正是這些神秘信息造就了不同體味,如同每個人都有獨特指紋那樣。此外,新陳代謝過程中也可釋放某些氣味,僅這些氣味約有900多種?女人愛上的仿佛不是具體的某個人,而是上千種氣息的混合。這氣息如同某個牌子的香氛,在一瞬使女人目眩神迷。
不要小看似有若無的氣息,它像所羅門瓶子啟開後,可以聚攏起一個雄偉巨人,甚至,建構起一座城。這城對沉陷者有如迷宮,終身或許走不出:氣息這城本沒有疆域。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走到哪兒,都躲不開它。
以前對盲人間的愛情有些好奇,相互見不著對方的臉和身體,愛對方什麼呢?又憑什麼區分對方與世上那麼多人?手指與氣味,這是盲人愛情世界裏最重要的兩樣憑證吧,手指可以觸摸對方的皮膚線條,氣味則如盲杖,靠這根盲杖,能夠通往對方內心的莊園,那裏一草一木都與別處氣息不同。
《聞香識女人》中失明的斯萊德中校有著更廣大的愛情:他愛女人,法拉利跑車,香水。我真喜歡這個男人,他把紅色法拉利開得像閃電(並夾雜著許多高難度拐彎),帶女伴跳純正的探戈,甚至,他從對方的香水味能識別其身高、發色乃至眼睛的顏色??這是個充滿生活經驗的男人, 在長期黑暗裏保持著對世界靈敏的判斷與消極的熱愛。
斯萊德中校,他身上是股什麼味兒?大約是淡的薄荷與濃的煙草,還有紅酒:一種浪漫中有剛直,玩世裏摻雜憂傷的氣味。
雜誌說,純正男人味最時尚,它甚至是最佳情欲誘發劑。何為純正男人味?大意是清潔的,帶淡香的味兒,並勸誡男人們為此少吃肉暈,多進素食,不妨常泡些迷迭香之類的藥草茶喝,以驅除或避免身體的不良氣味,這不良氣味使人聯想肉食動物的嗆鼻膻腥,有粗魯凶狠的意思。不過對多數男人來說,可能寧肯不要“純正”氣味,也不照著和尚的標準進餐。男人大多本是無肉不歡的動物,就臨時為品味改造成一隻食草山羊,那股子膻味還是從骨頭縫裏透出來——這味從萬年前周口店時代就鍥進男人體內了。再說,過於清潔的男人有多少女人敢愛?他每日清淡芬芳,豈不襯得女人氣味混濁。五穀雜糧的日子,又怎可能不氣味雜陳?除非單身,還得貴族。
如果選擇最能象征男人的氣味,我會填冬天的皮夾克(有的女人可能會選煙草或二鍋頭),它氣味獨立,不像棉布絲麻,一經漂洗就染上陽光風月之氣。皮夾克永遠生澀強烈,哪怕成了碎片,氣味仍不消亡,這是跟隨了某些牛(或羊)一生的殘餘氣味,裏頭藏著風吹草低的荒蠻與淒涼,這味道和男人身上的體味混合起來有宿命的孤獨,同時還有溫和的雄性世界的安全:皮夾克裏麵像個幹燥世間,雨水永遠下不進(裏麵當然少不了一個願與他並肩馳騁的女人)。
一件穿了經年的皮夾克就好比一個男人的江湖。
喜 宴
總而言之,喬治不顧一切,準備結婚了!怪不得他臉色蒼白,神情恍惚,晚上睡不著,早晨又那麼激動……教堂裏隻有牧師,執事人,男女兩家寥寥幾個親友。牧師的聲音在空蕩蕩的教堂裏激起回聲。喬治用低沉的聲音說:我願意。新娘愛米對牧師的回答是從心底發出的,隻是輕得除了她的朋友都賓外誰也沒聽見。
這是薩克雷小說《名利場》中的婚禮,西方式的:莊重、簡樸、神聖,在眾人麵前說出那三個字,此後的婚姻有上帝暗中督導。
中國婚禮在簽約儀式上簡單多了,民政局,兩人在本上簽字畫押即可,和旁人與天父都沒關係,但其後聲勢浩大,迎娶步驟冗長,往往等同於兩個家庭乃至兩個家族結婚。好容易,總算到一錘定音的喜宴現場了,這場喜宴比民政局紅本更能說明一對新人結合的合法性。
新人的幸福(疲憊)就此推向高潮——從酒店、菜單到通知八方來賓,每場成功的喜宴背後都離不開一個通力合作的團隊:策劃及研發人員,采購人員,還有負責對外事務的公關部等,各司其職,調動人脈,從婚宴司儀到迎賓車隊,樣樣都涉及檔次門麵,鬆懈不得。
一位搞音樂的朋友平生之願就是婚禮絕不落此窠臼。他設想他的婚禮於戶外馬尼拉草坪舉行,陽光、自助餐、即興音樂表演,新娘不穿龐大牽絆的婚紗,他也不把領帶紮得密不透風,總之,他一定要在鬆馳中完成這個儀式。
然而,他婚禮來臨,背景仍是喧騰酒席,他倆的巨幅婚照裱滿酒店半壁江山(費用已一並計入酒席)。一場中國式喜宴怎麼也沒繞過去!打他嶽母那就沒通過,嶽母大人說,我女兒嫁給你又不是做小!幹嗎不弄排場些?那自助餐鄉下表親們吃得飽嗎,他們送禮可不是為在草地上站著聽那勞什子音樂,他們盼著紮實吃一頓呢,大老遠來一趟容易嗎?!
嶽母心情是可理解的——中國人總願用吃表示最熱烈隆重的心情,婚喪嫁娶,吃起再說!婚宴上,諸人放開手腳,大張旗鼓地吃出聲響,令兩人的結合分外名正言順——那些沒辦喜宴就在一塊兒的多少令人疑心,覺得他們是私奔性質,哪怕領了證,要不幹嗎悄無聲息避人耳目呢?雖然,結婚和旁人真沒什麼關係。李安電影《喜宴》就是深悉一場喜宴在中國傳統文化中的重要:它和當事人是否相愛沒關係,它更多元的含義包括名份認同、傳宗接代等。
喜宴還有一種意味是"乘勝追擊":讓對結婚尚有猶豫,對人類婚姻關係還存有哲學性疑慮的人再無暇他想,老實說,新房裝修已令他們疲憊不堪,差不多丟了半條命,接踵而至的喜宴如追加的一棒子,把他們徹底打暈了。接下來的日子最重要是休養生息,不再去想究竟結得對不對,日後就是想分手還需多思慮:經曆了這番折騰過到一起不易啊。
席中嚷著幹杯的,借他人之酒澆自己塊壘的,動手撕扯頑固雞大腿的,還有一門心思要給敬愛領導敬酒的——出席的領導是喜宴中除新人外的靈魂人物,他們決定著喜宴的檔次(不一定是幸福的檔次)。
曾有一男人對我描述他的喜宴盛況,他喜滋滋地說,那天出席我婚禮的,計有副處以上幹部X名,正處以上幹部X名,副廳及廳級幹部X名,他們共占來賓的百分之三十五——其得意之情,他似乎是與X個官銜同時成了親。
一個男人未被婚禮衝昏頭腦,還能從如此混亂場麵中曆數各路來賓的級別座次,這種男人是有大將之風的,完全可做為處級領導的培養對象。當然,他也兼顧了浪漫,當席他朗讀了為新娘寫的一首32行情詩——雖然這情詩,有一半是獻給席間領導。
一年中總有幾個收割愛情的高峰季節,新春、5月,還有10月,詩人丁當說:"10月的第一件大事,就是你要出嫁。你把攢了二十八年的日子,一起交待在這個月份……你的新房裏坐滿了客人,他們在學習愛你的丈夫。”客人們一定都剛從喜宴的戰場回來,帶著醉醺醺的的酒氣。
一雙絲襪誕生一個男人
我一位同事曾跟我說,別人送了他老爸一套睡衣,暗紅淡金的圖案,麵料樣式頗氣派,攔腰係帶式,像中產階級穿的浴袍。這套睡衣由此給他爸及他家的生活帶來了深刻變化。
如逢客人上門,他老爸必然會說,等等!等等再開———人家見客都換上出門衣服,以示端正,他卻急急忙忙換上那套睡衣,在仿紅木沙發上坐定,再囑家人開門。客人這時進門,便會看見同事他爸慈祥而深沉地坐在那兒,手邊一杯茶,像個有身份的處級以上幹部。
後來,他老爸發現拖鞋有點問題——和身上那套氣派的睡衣十分不協調。
拖鞋是他媽用舊毛線織的,家常實用,穿了好幾年。他爸讓他媽去買了雙絲絨麵拖鞋,一趿,和睡衣可協調了。但是和家裏其他人的腳就不那麼協調了。於是,他爸咬咬牙,讓他媽把全家人拖鞋都換了。
接下來,他發現手邊的杯子又有些問題了。杯子是大搪瓷缸,上邊印著紅字“1991年局先進工作者獎勵”,杯內有圈茶垢,他爸用這杯多年了。
杯子是好杯,但和身上這睡衣、拖鞋一襯就顯得特別紮眼。他爸於是就把那茶缸收起來了,買了個鋼化保溫杯,有客來時用,說實話,這杯不如那大搪瓷缸好使,但是和睡衣拖鞋般配。這幾者有機地成為一體,烘托著他爸在家的新形象。
他爸又有些不滿意仿紅木沙發了,畢竟是仿的,色彩工藝上都顯得糙了。但一套真紅木沙發可不比一雙拖鞋、一隻杯子,他爸為此正作著思想鬥爭。 紅木沙發之後呢,會否又和兩廳室房子有些不協調?
我問同事,你爸會不會把你媽最後給換了?
格調這東西像多米諾骨牌一樣,開了頭就會產生係列連鎖效應。不僅在同事他爸身上, 在女人身上表現也尤為明顯。
比如一個女人受廣告畫麵的誘惑,買了雙不止是吸引的名牌水晶包芯絲襪,她穿上後發現玉腿果然不同,像極了從黑色加長轎車中先款款邁下一隻的那種。緊接著,她發現絲襪襯出了皮鞋的寒磣,於是由一雙水晶絲襪引發了皮鞋—套裝—發型—手袋—白金項鏈的革命。
最後,她發現身邊的男人和她一身新行頭怎麼看都有些別扭,她這一身應該站在一個品位出眾知情識趣的“金利萊”廣告描述中的男人身旁,才妥。
多米諾骨牌中的第一張和最後一張本相距甚遠,但連鎖反應的力量是巨大的,它以不可阻擋之勢推動著下一張牌,浩浩蕩蕩,前赴後繼。
想要開始格調生活的人士必須做好充分準備,像同事老爸一樣,遭遇的絕不僅是一身睡衣——第一張牌將倒下時,應當想到最後一張牌,不要說你能控製牌的走向,事實上,一張牌對另張牌的影響遠比你的手指更有決斷力。
正因如此,一雙絲襪可能誕生的是一個男人。
藏 品
夜讀巴爾紮克的《邦斯舅舅》。西爾凡·邦斯舅舅,這個穿栗色斯賓塞外套的“帝國時代遺老”,狂熱的古董收藏者,從木雕、象牙、小油畫到琺琅瓷器,他花光了終身積蓄,藏品目錄已達驚人的1907號,但他晚年並不因此過得快活,反而屈辱辛酸,常為蹭一頓晚飯備受親戚奚落。他從不出售藏品。
茨威格也有篇小說《看不見的收藏》。戰後德國通貨膨脹時期,雙目失明的老收藏家驕傲地請“我”,一位古玩商參觀他的收藏,事實上,他的妻女為應付戰後困窘生活,早把收藏品低價變賣一空,不知情的老人用一個瞎子所能表達出的全部感情緊緊握著“我”的手——他一邊把手放在其實已被洗劫一空的畫冊上,一邊懇求我,“您可要答應給我印一份美麗的目錄,這將是我的墓碑。這就是我的全部希望!”。
收藏應當是人類獨有癖好?自然界,所有動物和植物都孑然一身,死了,入土無痕,惟人類愛收藏,專業收藏者長年在時間的水塘邊垂釣,夢想釣上尾大魚,名人們的懷表或手劄,這需要運氣,有時,昏昏欲睡,大師們卻意外咬鉤了。
明星們也普遍有收藏癖——甚至,這像是成為明星的必備條件之一。衣帽自不用說,車模,水晶,古董家具,名瓷……,他們搜集數量一般都夠開個小型專賣店,有的夠開個大型的,比如席琳迪翁有3000雙鞋,這些鞋,先不論價,光收納它們得多大地方?每雙鞋因此還要攤上不菲房價以及專人打理它們的成本。普通人的收藏哪能這麼窮盡奢華,一出手就奔博物館規模。
當一個人站在屬於她的三千雙鞋麵前,是如何心情?奢華的喜悅還是一點空虛?物質總被委派來填補人的精神空隙,可實際,它反而常放大空隙,帶來更大的不安。美國女人史達德爾,成功的女律師,在體驗奢華的物質帶來的空虛之後,她辭職,在美國展開“簡單生活運動”,辦了本“簡單生活月報”——或者對這世界最簡單的,盡可能少的占有反而會帶來另一種安全。
北京,潘家園,許多看似有年頭的物件在攤上擺著:漆跡斑駁的明式梳妝台、端儀的晚清屏風、自鳴鍾,精巧的鼻煙壺三寸金蓮脂粉盒……這些舊時日用品散發著濃重的宅院氣息,像有人在其中走動。女人們穿著襖裙,以簪綰發,侍奉公婆丈夫,下廚做羹湯。那些七彩的,鑲銀的,景泰藍的胭脂盒,曾在哪張桃花麵上勻開過?古代梳妝有種儀式感,無論描眉敷粉或點絳唇,時光都像在鏡中暫且凝住,鏡前的女人發會愣,走走神,
那些老外,東方可能在他們印象中就是“老”的,從沒年輕過,有沉鬱的身家曆史。他們舉起雲母石水煙袋與檀木鳥籠,像舉起的是整個神秘東方。
更多如我這樣,尋些沒有年頭的牛骨筆筒木雕小盒,嚐嚐“淘”之小樂。說到淘,三毛格外讓人羨慕,她遍遊世界淘來的寶貝不少,那本《我的寶貝》就寫了這些,南美小城的雙魚別針,沙漠墳場老人刻的小石像,愛人荷西在沙漠裏為她撿的結婚禮物:一副駱駝頭骨,甚至垃圾車上搶下來的十幾個老泡菜壇子……樣樣都是有血肉的靈魂,跟隨著一個女人的遊曆。序中三毛寫,“人是必死的,東西可以傳下去,傳到下個有緣人”,如今,這些東西散落了多少,哪些有緣人接過了她的手溫?
一個人收藏了太多喜歡之物,會不會成難卸的負擔?有關聯就有感情,背上它們,會不會有點吃力?天地茫茫,一個人走去才好,不要有那麼多回憶,不要有那麼多等你的東西,這樣才行得無牽無礙。
溫潤的玉,奇拙的石,靈秀的木,這世上好東西太多了,那些亂七八糟勾人心魄的玩藝,一路散布,可是,到底背得動多少?背回了又騰得出多少地方給它們?
有位朋友有一盒廢棄電話卡,這些東西和過期車票聯結起一段耗盡心力仍夭折的愛情。車票和電話卡背後是怎樣的日夜?“我以手指作漿,號碼為船,依次劃向你……”,到岸之前,船覆了,隻剩這些愛情殘骸。狠了幾次心,她想清掉,終於舍不得,那一場出生入死還剩什麼呢,除了這些,清掉了就什麼也沒了。她說,我就當電話卡收藏好了,卡上圖案挺好看的——自欺也需要理由。
寡居鄰居老太太,留著一摞孫子的田字格練字本,舉給人看,“我孫子小時寫的,好不?”她眼睛見風流淚,根本看不清練字本上東倒西歪的字,但笑得如秋後菊。她把孫子拉扯到五六歲,被打工回來的兒子兒媳接走了,現在孫子竄成個十四歲的小夥子了,脖子上吊著十字架,哈韓褲腿肥得可裝兩隻雞,泡網吧的時間遠多於來看她。孫子小時寫字,她陪在身旁,看他一筆一劃寫,像上天看她孤獨,給了個孩子陪她,雖萬般操勞,她高興。孫子說走就走了,那摞本子是上天對她好過的信物,除此外什麼都沒了。
普通人的收藏瑣碎,生命的蛛絲馬跡,遍布抽屜櫥子,引線後頭蟄伏著懷念。
節 日
似乎從很早前,我開始忐忑節日的來臨,它讓我想起一個詞“末路狂花”。
空氣中有種緊迫氣氛,人們神色匆匆,表情下藏著因節日而起的喜悅、亢奮與焦慮。是的,不知為何,節日像所有好事一樣,讓人高興同時也讓人忐忑莫名。我的心一點點揪緊了,高潮來臨前的某種恐懼症,我怕節日閘門一打開,喜慶洪水泛濫席卷後,會留下一片瘡痍,如浴血後戰場。食物與焰火的屍骸四處堆積,表明人們剛同節日狠狠搏鬥過,以粗魯的,傷筋動骨的方式。
不知是否是從前留下的後遺症,從很早起就,我寧願節日懸掛在那兒,像個夠不著的彩色汽球。我不願它被摘下,一旦摘下它很快要被煙頭或別的什麼灼燙一下,爆裂,剩下硝煙與橡膠碎片。接下來曲終人散的寂寥分外讓人覺得日子難捱——惘然的前途、吃緊的學業、種種孤獨纏結的少年心事……就如錢鍾書先生說的那塊“誘小孩子吃藥的方糖”,糖吃完了,才發現原來還有一碗藥在等著。節日就是這樣,除了短暫歡愉,它並不能真的許諾我們什麼,這過程中的歡愉於是就顯得有些苟且偷歡。
成年後消遣節日的方式有很多種,胡逛海吃,在網絡、電影和閱讀中殺時間,找個不討厭甚或有一點點動心的異性泡咖啡館、去某個名至實不歸的景區……,總之,要打發一個節日並不難,但我仍然未感到比平時更多的愉快。
在節日這身寬大的刺繡華服下,愈發容易感到身體的空蕩。
它又像一個化學實驗:從平庸的日常生活裏提煉出絢麗結晶。為了那瞬間綻放,平淡日子已鋪墊很久,就在快失去耐心時,節日忽然升空。因為那一瞬的升空,人們又一次原諒了平常庸碌,淡出鳥來的日子!
總是這樣,靠期盼些什麼來過下去。二月期待情人節玫瑰的芬芳,春天期待艾草與棕葉氣息,八月開始期待柚子味兒,冬天,期待對聯的墨汁味與香燭味。
對於孤獨的人,節日除了提煉絢麗以外,還提煉空虛,它恰似一枚放大鏡,數倍地放大了平日的空虛。在十月冗長的節日裏,在無聊中讀到王朔的一段話:
“基本上,當我空虛的時候,想要加倍空虛,我就讀小說,我讀小說不是為了更好地生活,尋找教義,獲得人生哲理指南什麼的,正相反,是為了使自己更悲觀。”
說得多好!王朔總是這樣真實得可愛又可敬。
一到節日,少不了鞭炮的捧場,但它們的亮烈聲響有時隻為更欲蓋彌障地襯托黯啞。
還有焰火,人們製造出這樣奇異的玩藝兒作為人類生活可能達到的美的參照。城市的節日時常會舉行盛大的焰火表演,許多房頂都站滿了觀看焰火的人群,有一年,我站在家裏樓頂也加入觀看焰火表演的行列。
在焰火騰空的間隙中,我發現比焰火更蔚為壯觀的是——人,許多的樓頂,三層樓的樓頂,六層樓的樓頂,八層樓的樓頂……立在夜晚樓頂的人們像一簇簇剪影,他們映照著天地寂寞的深度。平日大家在各自屋內,被防盜門與窗簾遮蔽。此刻,人們暴露出來,孤獨被充分坦呈:不再是個體的孤獨,而是人這物種在廣袤天空下被照亮的集體的孤獨。
大家都在仰望璀燦的焰火,發出讚歎,好像在目睹不可能的奇跡。
然而,焰火表演結束了。天地歸於沉寂。
我依然對一切節日懷有不可破解的不安。細小的,被延續的,難以醫治的……像疤痕體質的人身體上某道陳年的疤。
曾經,一個朋友說起他度過的春節。那年,他父親過世後的第一個春節,他和年邁母親在除夕之夜相對而坐,桌上擺著三套餐具,包括他父親在世慣用的一隻藍花酒杯。窗外密集地響著鞭炮。他說,他那時真希望這隻是一個平淡日子!在平淡中緩解喪父之痛,可這卻是一個以萬家團圓為主題的節日。他母親顫抖著手為酒杯斟酒,幾次,酒潑灑出來。最後,他代父親一氣喝掉了那杯高度白酒,沒有酒量的他把眼淚嗆了出來。
這樣的節日是折戟,是殘翎,是驛外斷橋,是一把鹽——撒在歡樂上會爆發出絢爛的小光焰;而撒在憂傷上,就成為一種加劇與蔓延。
病
1
2004。
經曆了又次住院後,我想,那些疼痛的治療以及可怖的手術——謝天謝地,終於都過去了!
出院前,到病房外的露天長廊散步,陽光正好,看別的女人衣衫正薄,鞋跟從長廊那頭清脆響起,女孩子身輕如燕地坐在石凳上和男友卿卿我我地戀愛。而我猶自裹著厚衣,形色萎頓,刹時,覺得被世界遺棄了。而且,我悲哀地發現體重增了,因為成天躺在病床的緣故。像所有愛美的女人一樣,我慣以脂肪的多寡來衡量世界待己的厚薄,這一來,愈加灰了心。
——生病,實在隻要生到傷風感冒就好了,身體無大礙,鼻音裏還有那麼點慵懶的情調。
再縱深些的病痛便如生命的子夜,黑得你看不見自己的手指,隻聽得見疼痛在身體裏跑動。時緩,時疾,它像個任性孩子,胡亂做著某種健身操,伴著疾病顫栗的哨音。你根本不知道它打算何時停下,或者,它動得興起,再不想停下了。
有誰的身體內沒潛伏過這樣一個任性乖戾的孩子?
你臥在病榻上,呻吟輾轉,百無聊賴,心灰意冷,希望有親朋來探,但勿久留,更別弄出喧嘩聲響。
你更想一個人呆會兒。病痛使你輕易瞥見了生命的脆弱,比任何哲學都更有說服力。你甚至惶恐地想到了死亡,這個詞語閃著寒光如此逼近時,你才發現自己原來對塵世存著多麼深的眷念。
你想重新走在熱鬧馬路,還有魚肉腥味的菜場,如果可能,你要跟愛人為燒茄子放多少醬油激烈地拌次嘴,你不再覺得它們庸碌了——投身庸碌的生活,那也是有氣力和精神的佐證啊。
你想尋些慰藉,於是翻開書,卻發現平素善解的文學並不能承擔肉體的苦痛,而且,無論是宏篇巨卷還是閑怡小品,也沒更多關於疾病體貼些,溫存些,勸慰些的描述。像伍爾夫發現的,“生病沒能與愛情、戰爭以及妒嫉一樣在文學中占據一席之地……人們原來還以為,小說本該奉獻給流感,史詩該忠實於傷寒,頌歌應獻身給肺炎,抒情詩則須盡心於牙痛。然而,大多文學盡其最大努力所強調的是:它關注的是心靈,而軀體則是一片白玻璃”。
現在這片白玻璃磨損了,破裂了,文學不能修複它,音樂不能鍍亮它,隻有依賴藥水針管與各種發亮的不鏽鋼醫療器械。
對那些在病痛中仍勤奮筆耕不輟的人們你油然起了敬意,他們實在有著革命戰士的鋼鐵意誌,才能將肉體的傷痕供養思想的果實啊。比如魯迅先生,據說他晚年雜文風格與他因為肺結核帶來的長期低燒咳嗽密不可分,因為虛弱容易讓人出現焦慮偏執,從而尖刻而具有戰鬥性。此外,莫泊桑患過梅毒並導致失明,博爾赫斯長期身體孱弱並患有眼疾,卡夫卡長期肺結核,普魯斯特多年哮喘……看到這些訊息,你不由懷疑正是疾病,用鐵錘砸下般的重量鍛造淬煉了這些大師們。
而你,因為才思有限,沒能迸發出更多靈感與火花,也未病中立誌(比如發誓病愈後勤奮筆耕,爭分奪秒地工作),隻在藥水味裏胡思亂想,想還有多少美好事物是你沒享受到的。
那些愛你的人,他們時時俯下身來,為你喂水送藥,目光裏充滿力不從心的心疼,憐憫和空泛悲哀,如同進行最後的告別,隻差一位為你心靈贖罪的黑衣牧師。
你還想起了一些與疾病災難有關的小說,《霍亂時期的愛情》《第六病室》《尼金斯基日記》,史蒂文生的《金銀島》……,還有薄珈丘的《十日談》——這是1348年7個女人和3個男子為躲避瘟疫而逃離佛羅倫薩後講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