輯四 城市和聲(2 / 3)

在那段日子的佛羅倫薩城裏,“扛夫們抬著的往往是整個死去的家庭,把他們送到附近的教堂裏去,在那裏由教士們隨便指派個什麼地方埋葬了事。當墓地不夠用的時候,他們就將占地較大的老墳挖開,然後再把幾百具屍體層層疊疊地塞進去,就象往船倉裏堆放貨物一樣。”

這些與疾病死亡有關的作品使你驚心動魄地看到生命的卑微和脆弱,冥冥中,有隻巨靈之掌攫著人類,此刻你就在他的指隙。當疼痛來臨,每次,你都覺得自己離死就不遠了。

想到告別後親友的哀泣,眼淚順著眼角流到了枕畔。接下來,你可能想到那些與你有過某種情份的人,他們隱秘而惆悵地堵在你胸口。他們會為你的逝去悲哀嗎?還是會很快遺忘,遺忘那些你們曾共有的甜蜜時光。也許若幹年後,當他們的愛人問起照相薄角落的那張照片時,他們會含糊其辭地回答,“哦,以前的一個熟人,”不過,他(她)頓了頓,“已不在了”。

病榻上,你聽見匆忙的奔跑聲、護士口袋中手機振響的歡快的“巴慕巴”舞曲,遠處小販的吆喝聲,還有輸液在你靜脈裏緩緩遊走聲,你覺得自己滄桑了,敏感了,豐富了,細膩了……疾病差點把你變成詩人了。

但對天發誓,你寧願不當這樣的詩人,也要做個健康俗人。

2

隻是一場感冒。

曠日持久,它差不多要摧毀我對日子的興味及病愈的信心!一切,隻因它來得太不是時候。孕期五個月。恐懼,擔心,自責……,春天氣味已濃,湖畔柳樹綻放新芽,我穿得密不透風,用加厚保暖內衣把自己紮得像紹興肉棕。

是從廈門回來患上的,去前,我在的城市正飄飛大雪,一到廈門卻臨時買了T恤,陽光四溢,像全然已是初夏。從暖和的有些不像話的廈門回來,人就放鬆了警惕,恍覺那個沿海城市的餘溫還未散去,先是母親流涕,再是父親咳了第一聲,當晚我忽感咽喉疼痛時,我想,糟糕,它來了!在它以細小的還未擴散的痛提醒我時,我知道可能已晚了!喝了兩包板蘭根衝劑,全然無濟,它在次日轟轟烈烈地來了!

一旦來了,它就一樁症狀也不拉下:流涕鼻塞咳嗽咽喉腫痛,且全都發揮到極致,味覺嗅覺全都失蹤,連呼吸都成奢望。像瀕死的魚,掙紮著,用力呼吸,從間隙中捕捉些許的稀薄空氣。

傍晚的降臨像漸濃陰影,症狀再次到達高峰。睡眠成為惡夢,一躺下,鼻塞引起的頭痛加劇,喉嚨連咽口水都痛,無法呼吸,太陽穴像要裂開……隻是一場感冒啊,小而邪惡的手扼緊脖頸,我竟然連一場感冒都搏鬥不過!它知道我現在的虛弱,不能假以武器——那些療效迅速的藥全是孕期禁忌,哪怕最仁慈的說明書也謹慎寫著:請在醫師指導下慎用。

像愛情是一個女人的軟肋,這場本來微小的病牢牢掐緊了我的七寸,因著我的軟弱而放肆囂張,愈演愈烈,它知道我沒有還手之力。捱了幾天去醫院,中醫專家開了五服藥,想想,改成四服:對那個尚在長著的幼小孩子,誰也不敢多使一分力,惟恐承擔閃失。四服藥被珍貴地服下,一天兩道,外加生薑紅糖水,口服維C,早起第一件事是浸好藥——從未這麼積極主動地要求喝藥,但這般虔誠,病情仍絲毫未減。

整天昏沉著,夜晚到來又格外清醒。為一場不可能完成的睡眠我要在床頭準備紙巾若幹包,水一杯,各類含片(如亮嗓、西瓜霜、草珊瑚),蜜煉川貝枇杷膏一瓶……,含著清咽利喉的含片躺下,但這點輕描淡寫的甜壓根鎮壓不了接踵而至的咳,它一波接一波洶湧,咳得驚天動地,我想寶貝一定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他(她)會以為遇上災難的暴風雨,載他(她)的船就要顛覆!

無法入睡,黑暗中我絕望地期盼黎明到來,然而,才三點多,黎明的岸還那麼遠,別說夠,連望一眼都讓人喪氣!我坐起,倚著靠枕——這姿勢是否比平躺更具抵禦力一些?胡亂抓本書,看幾行就暈了,隻想找本花梢雜誌胡亂翻翻,就如我喜歡的毛姆先生所說,“當你感冒臥床,頭昏腦漲,此刻你並不想要偉大的文學作品,你寧願冰袋敷額,熱水浸腳,三兩本偵探小說伴你度過病榻時光。”

改掛了西醫上呼吸道科專家,醫生依然審慎,說沒有什麼更有效的藥物。所有的病情與那個途中的小生命一旦掛鉤,就讓人失掉戰鬥力。檢查結果出來表明炎症,她說住院吧,如果還有床位的話。結果是沒有床位,病房全滿——哪個行業能像醫院這樣,明知等著的是挨針甚至挨宰,客人依然前仆後續還搶著加塞插隊?

開了吊針,醫生邊寫處方單,邊建議用熱水熏下鼻子,我說,試過。是的,能找著的方子都試了!包括網上,比如蘿卜切丁浸蜜,川貝冰糖蒸梨,幹橘皮與羅漢果泡水,熱蒸氣吸入法,大蒜塞鼻法……,我像正進行民間偏方實驗的狂熱自願者。

吊針收效仍微,感冒看樣子安營紮寨,根本不擬開撥。終於,有晚睡前,真的撐不住,我十分沒誌氣地哭了!我竟然為疾病中最微不足道的感冒哭了!它的綿延堅韌讓我一點點失了信心,我的肉體與精神雙重痛苦著:我不知道孩子在裏麵怎樣了?他(她)那麼弱小,像一片羽毛,我怕自己無法止息的劇咳會讓羽毛飛走。

幾天後,終於打算用西藥。口服安必仙,聯邦製藥,盡管說明書寫著“對孕婦不利”等,但已無路可走,因為相較西藥帶來的副作用,極差的睡眠及身體的難受對孩子來說依然是種負麵影響——生命因為不再隻是我一個人的,一場感冒於是也變得如履薄冰,令人抓狂。

說來,隻是一場感冒!它甚至配不上"病"這樣一種正式命名。但它的確如重災席卷,在一處無法加固的堤岸,一個不能守持的季節

比任何時候都渴盼天暖些,再暖些!天暖了感冒就該去了,它盤桓多時,該當盡興了!我想像豐美的初夏,蜜桃多汁葡萄多情,西瓜拈花而笑,空氣中湧動著芬芳的暖,那時,有個健康孩子用啼哭表達對媽媽和人世的喜悅。

——說來,隻是一場感冒啊!

節 日

似乎從很早前,我開始忐忑節日的來臨,它讓我想起一個詞“末路狂花”。

空氣中有種緊迫氣氛,人們神色匆匆,表情下藏著因節日而起的喜悅、亢奮與焦慮。是的,不知為何,節日像所有好事一樣,讓人高興同時也讓人忐忑莫名。我的心一點點揪緊了,高潮來臨前的某種恐懼症,我怕節日閘門一打開,喜慶洪水泛濫席卷後,會留下一片瘡痍,如浴血後戰場。食物與焰火的屍骸四處堆積,表明人們剛同節日狠狠搏鬥過,以粗魯的,傷筋動骨的方式。

不知是否是從前留下的後遺症,從很早起就,我寧願節日懸掛在那兒,像個夠不著的彩色汽球。我不願它被摘下,一旦摘下它很快要被煙頭或別的什麼灼燙一下,爆裂,剩下硝煙與橡膠碎片。接下來曲終人散的寂寥分外讓人覺得日子難捱——惘然的前途、吃緊的學業、種種孤獨纏結的少年心事……就如錢鍾書先生說的那塊“誘小孩子吃藥的方糖”,糖吃完了,才發現原來還有一碗藥在等著。節日就是這樣,除了短暫歡愉,它並不能真的許諾我們什麼,這過程中的歡愉於是就顯得有些苟且偷歡。

成年後消遣節日的方式有很多種,胡逛海吃,在網絡、電影和閱讀中殺時間,找個不討厭甚或有一點點動心的異性泡咖啡館、去某個名至實不歸的景區……,總之,要打發一個節日並不難,但我仍然未感到比平時更多的愉快。

在節日這身寬大的刺繡華服下,愈發容易感到身體的空蕩。

它又像一個化學實驗:從平庸的日常生活裏提煉出絢麗結晶。為了那瞬間綻放,平淡日子已鋪墊很久,就在快失去耐心時,節日忽然升空。因為那一瞬的升空,人們又一次原諒了平常庸碌,淡出鳥來的日子!

總是這樣,靠期盼些什麼來過下去。二月期待情人節玫瑰的芬芳,春天期待艾草與棕葉氣息,八月開始期待柚子味兒,冬天,期待對聯的墨汁味與香燭味。

對於孤獨的人,節日除了提煉絢麗以外,還提煉空虛,它恰似一枚放大鏡,數倍地放大了平日的空虛。在十月冗長的節日裏,在無聊中讀到王朔的一段話:

“基本上,當我空虛的時候,想要加倍空虛,我就讀小說,我讀小說不是為了更好地生活,尋找教義,獲得人生哲理指南什麼的,正相反,是為了使自己更悲觀。”

說得多好!王朔總是這樣真實得可愛又可敬。

一到節日,少不了鞭炮的捧場,但它們的亮烈聲響有時隻為更欲蓋彌障地襯托黯啞。

還有焰火,人們製造出這樣奇異的玩藝兒作為人類生活可能達到的美的參照。城市的節日時常會舉行盛大的焰火表演,許多房頂都站滿了觀看焰火的人群,有一年,我站在家裏樓頂也加入觀看焰火表演的行列。

在焰火騰空的間隙中,我發現比焰火更蔚為壯觀的是——人,許多的樓頂,三層樓的樓頂,六層樓的樓頂,八層樓的樓頂……立在夜晚樓頂的人們像一簇簇剪影,他們映照著天地寂寞的深度。平日大家在各自屋內,被防盜門與窗簾遮蔽。此刻,人們暴露出來,孤獨被充分坦呈:不再是個體的孤獨,而是人這物種在廣袤天空下被照亮的集體的孤獨。

大家都在仰望璀燦的焰火,發出讚歎,好像在目睹不可能的奇跡。

然而,焰火表演結束了。天地歸於沉寂。

我依然對一切節日懷有不可破解的不安。細小的,被延續的,難以醫治的……像疤痕體質的人身體上某道陳年的疤。

曾經,一個朋友說起他度過的春節。那年,他父親過世後的第一個春節,他和年邁母親在除夕之夜相對而坐,桌上擺著三套餐具,包括他父親在世慣用的一隻藍花酒杯。窗外密集地響著鞭炮。他說,他那時真希望這隻是一個平淡日子!在平淡中緩解喪父之痛,可這卻是一個以萬家團圓為主題的節日。他母親顫抖著手為酒杯斟酒,幾次,酒潑灑出來。最後,他代父親一氣喝掉了那杯高度白酒,沒有酒量的他把眼淚嗆了出來。

這樣的節日是折戟,是殘翎,是驛外斷橋,是一把鹽——撒在歡樂上會爆發出絢爛的小光焰;而撒在憂傷上,就成為一種加劇與蔓延。

格調生活

關於格調或者說生活質量,我從一熟人那體會深刻。

熟人這幾年因為單位景氣,又在外頭鼓搗了些私活,日子大有改觀。他五歲的光頭大胖兒子酷似電視上那個“吃嘛嘛香”的小胖子,別看年紀小,對這個城市好吃的好玩的地方他都門兒清。你要問他叫什麼名字,他不理你,問急了,他沉下胖嘟嘟的臉,眨巴著小眼說,“別問我是誰!”還玩深沉呢。

??碰上聖誕節,熟人會打電話給你,喂,耶誕節怎麼過啊?聽清了,不是通俗的聖誕,是帶著正宗教堂風琴味的“耶誕”,讓你覺得應該趕緊找個教堂聽聖經或是受洗禮去。

當然,熟人不是因為富起來之後才講究生活質量的。在他們還住著一間17平米租房時,過日子就不馬虎。女主人常會用果皮糊一臉,且把不多的私房都換成手上脖子上流行的發亮玩藝。男主人會在半夜一點鍾起來拿出冰箱的魚解凍,然後在鍋裏大張旗鼓地煎上,直弄得滿室生香,而後自斟自飲,全部理由就是因為——他覺著有點餓了。換成像我這樣懶且隨便的人,半夜即使餓得睡不著,也寧肯睜著眼躺著,最多找點手邊立馬能吃的幹糧。梁實秋在《饞》文中說起一親戚窮老頭,大冬天,兒子下班順路市得四隻鴨梨,以一隻奉其父。父得梨大喜,啃了半隻後忽地披衣戴帽,拿碗一隻衝出門外。越一時,老頭托著碗回來,原來他要吃梨絲拌溫薺絲,這麼吃來別有風味。為了這一口,老頭兒竟不惜於風雪之夜拔足狂奔出去,饞到這境界,真是“夜半不能移,風雪不能屈”啊。這老頭我覺著或者沾點貴族血統,不然哪能這麼窮講究?

熟人就有些那老頭“貧賤不能移”的意思,更別說富起來之後了,對吃更不苟且。我在他們家吃的晚飯內容多半是西式的,羅宋湯炸豬排什麼的,湯裏有胡蘿卜、蘑菇、奶油、西芹,都是我最犯怵的東西。長形西餐桌上還少不了牙膏狀的綠薺末和蕃茄醬,牛肉多用咖喱或洋蔥燒。

我不知道你喜歡不喜歡吃這口兒,反正我要想減肥了,就上他們家蹭晚飯去。

男主人的英文水平不敢恭維,但你要和他通電話,他一準冒出“OK?”K發第二聲,上音,有著不容置疑的瀟灑勁兒,但我最怕聽人OK,一聽就起雞皮疙瘩,過敏。所以我每次總是搶在他OK之前收線。

????如果一個溫馨的夜晚你去他們家串門,會看到這樣一幅畫麵:他、她、胖兒子,一人身上一套睡衣,那種攔腰係帶袍式的。三人塊頭都不小,乍一推門,你以為他們正要展開一場競技賽或家庭相撲運動,好在一杯咖啡或現榨果汁及時緩和了這種隻差一聲指令槍的運動氣氛。當然,還有桌上堅果類的零食,開心果楱子,或者鬆子香榧,像一隻中產階級的鬆鼠為自己準備的足夠過冬用食物。

男主人喝咖啡從不喝速濃式,都是日產咖啡壺現煮巴西咖啡豆,也從不加損害品味的方糖或伴侶,要的就是那地道南美味兒。喝幹紅當然也不加,隻有沒品味的人才把它兌雪碧當糖水喝呢;女主人現在從不用國產化妝品,中外合資的都不用,一定用15塊人民幣以上的精美時尚雜誌上推薦的品牌。化妝品瓶身上除了類似中文的平假名片假名,是不能有一個漢字的。

一隻叫“拉登”的京巴狗懶洋洋地臥在沙發上,沙發白色真皮,闊大得人坐進去頓時顯得渺小。價格不菲的熱帶魚在水草中遊弋,那條發亮的金槍魚有時會讓餓了的客人升起不道德的食欲,揣想它不便宜的肉紅燒起來應該味道不錯。客廳裏的白鋼琴寂寞地立著,沒人會彈。本來他們指望胖兒子將來能搞點高雅藝術的,但年輕的女鋼琴教師一看他那麵包一樣的短手在琴鍵上比劃就忍不住發笑。

女主人有時在進口環繞聲音響中聽有些美聲味兒的音樂,或者瑪麗亞·凱瑞之類的歌曲(雖然聽不明白唱的什麼),間或和男主人討論年底是去香港還是韓國度假購物的計劃,茶幾上放著兩張票,是俄羅斯冰上芭蕾舞團的演出票。

熟人為我們充分展示了一種中等城市的格調生活,但不知為什麼,怎麼都覺得有些別扭,好像把金屬器皿擦得過於發亮。

恒 溫

沒網絡之前的生活沒法再想像,沒超市的生活也同樣。現在,即便是鄉村一家食雜店,也可能叫“百聯超市”。

超市誕生前的日子怎麼過的?主婦們走東竄西,拾遺補缺,而一站式超市結束了這種考史般的繁冗,日子一蹴而就。

人工光源把超市填充得平滑,像出自手藝上乘的泥瓦匠師傅,時間形成的褶皺與陰影在這兒了無痕跡。一應商品都是當下的:意氣風發的蔬菜,波光粼粼的水產品,剛出爐糕點(香氣可擊倒一個硬漢),妖嬈水果,萬能的家電,還有開放式閱讀區,《孕期必讀》《家常菜一點通》《三天變美麗》《人一生要去的50個地方》……這些書更類似日用品本身,或日用品的另份擴充版說明書。

“超市”,它涵蓋了最主要的時代元素:迅速、自選、一站式,可退換。有回在網上竟見有“二婚超市”,離異者的紅娘之家性質。網站應想借用“超市”的貨源豐富及平價概念,卻使得其中男女有如架上的打折商品。如果為他們寫段文案——

“女,37歲,損耗度X級,折後價Y元,不支持分期付款;男,42歲,離異有一女,損耗度XX級,折後價N元。免費上門送貨,選擇請放入購物車……”

超市無疑是全年無休的老年人天堂。一位在央視美食節目教人做菜的女子說她媽,“我媽和所有大齡退休女青年一樣,患有嚴重的下午出走症。兩點以後,在家死活待不住。以家為中心,對方圓兩公裏之內各個超市商品價格做盤查和比較,是令她不厭其煩的一項事業。”

家附近的“大潤發”,老人絡繹川流,日複一日,這成了他們最穩固的一個生活座標。比較價錢,排隊,兌點小獎品,退換,攀談,這所超市體貼地安置了他們的晚年生活。我也常被吸入這渦流。它有如一個夢境入口:物的豐饒令人迷幻,像一切取之不盡,用之不竭,五穀豐登,我們憑借它可生活百年或更長。

迷迷登登走下去,一路取舍——除了超市,還有哪兒能這樣理直氣壯地散漫?

收銀台前,瞥眼其他顧客推車裏的物品,有的如此陌生,從不在你消費範疇,然而,等等!你敢說這玩藝兒真用不上?那些在貨架上壘著的物品並不隻為眼前日子備下,它們還為尚未來臨的日子準備。助聽器老年鈣片棉護膝成人紙尿褲假牙清潔器……沒準有一天,你會需要。超市有足夠耐心,從誕生那天起,它就把人的一生連頭帶尾都裝在了恒溫的心裏。

繚亂的物有時也讓人生疑:日子果真需要吞吐如此龐蕪物質?薄荷漱口水無痕不粘鉤水果味避孕套一次性桌布……活得越來越精微,到處是消耗品——生活本身也在加速消耗我們。

超市永遠氣定神閑,閑在這得到了鼓勵,哪怕呆上一天,呆到超市響起結束曲《感恩的心》,也沒人留意你,這裏廣大到相忘。你的周圍永遠是陌生人。而我中意的就是它那股子散漠,無可無不可,在付錢最後一秒也可改弦易張。

在超市稠密的人與物裏,陌生者之間卻保持了必要的鬆馳的遠。

英國導演肖恩·埃利斯的《超市夜未眠》是在一個午後看的。一個從小愛遠離人群、夢想成為畫家的年輕人ben,因失戀導致失眠——他住的那棟藝術學院宿舍樓基本就是120位荷爾蒙過剩學生的混凝建築物,晚上發出的做愛聲令他不堪忍受。他突然比別人多出額外8小時,生命延長三分之一。為打發夜晚,這位被失戀擾亂了神經的哥們在超市找了份夜班工作。

初到超市的一段長鏡頭意味盎然:伴隨著古典交響樂的回響,ben認識了形形色色的人,麵色蒼白,一臉倦意的女同事,她以不看鍾表來對抗時間的慢——“你看鍾表的時間越多,時間過得越慢”,用惡趣味打發無聊的matt和Barry,還有杯子上寫著“the boss”的神經質的超市老板……每個人都在用自己的方式消遣夜晚。

Ben發覺隻要自己擠壓指關節,世界會突然定格,時間遙控器像按下暫停鈕。他在超市任意走動,觀察速寫那些女體,給他童年帶來深刻影響,他覺得詭異又美的事物……他邂逅了新的愛情,超市那位麵龐蒼白精致的女同事。

這部由在12個國際電影節上獲“最佳短片獎”的18分鍾片子擴展的電影要表述的當然遠比一段失戀更複雜得多!弗洛伊德意味的性與童年、夢想、愛與美……在對時間大量的定格畫麵中,ben在超市實現著對現代生活的種種探詢。

就像超市之於ben一樣,也許任何俗世的一個場所都能觸動和完成我們對生活的反芻,包括菜場、住院部、街巷,甚至住著守門人的公共廁所。它可能瞬間到來,我們能像ben一樣,具有不時定格運動著的世界的“法術”嗎?

相比這間大型超市,姐姐卻更願去另家小超市,她忍受不了排隊,以及不必要的物的可供挑選。她覺得在大超市,人會像溫水中的蛙,不自知地遲滯下去,然後購買一堆“無效”商品,回去即閑置或等待過保質期。

想想的確,有多少次,我的購物車中裝著遠超過購物清單的商品,這些“可有可無”占據著冰箱和生活各個角落。好在收銀台前總需要等待,等待中,我重審視一遍車中物品,“我真的需要嗎”,爾後我總能從中取出幾件上一秒還覺得有用,下一秒卻覺多餘的物品。

恐怖主義的夜晚

各人癖好徑庭。樓下發廊女孩最喜言情小說。客人不多時,總見她捧一本或破或卷租來的港台言情,神思恍惚,埋頭於書。倘是她幫我洗頭,她那時的手指必然有氣無力,溫柔過度——她心思還在書中呢,還惦著小說中直教人生死相許的男主人公。

對於此癖好,我是有些不屑的,初中猛看了一堆瓊瑤的《窗外》之類後,這過程就已告完成。年歲漸長,印證了那些所言之情不過都是春日夢,騙騙滿腦子幻想的女孩罷了——她們最終嫁的一定不會是費雲帆。

不過我的所好似也不更務實。我喜歡與懸念、未知或恐怖有關的東西,比如希區柯克、史蒂芬金以及霍桑、福克納、霍夫曼之類作品,昨日還買了美國托馬斯·林奇的《殯葬人手記》。

看此類東西如吃辣。我吃辣不厲害,但對那種奇辣的東西總有試探欲,想狠狠過把癮,結果才吃幾口就把自己辣的肝腸欲斷——有一年,在家看部國產破案片,情節拙劣,但氣氛唬人。雷雨大作之夜,敞著窗的單人病房,一女人躺在病床,窗簾在大風裏瘋狂鼓動。這時,隨著緊張揪人的音樂,窗台出現了一雙腳和握著針筒戴著白手套的手——當晚無法入睡,父母雖就在隔壁,我的頭發全部汗濕,連翻個身都不敢,怕驚動黑暗,引來潛伏的某種恐怖。從發根滲出的汗,一陣陣地出到濕透。

正是秋天。那真是個刻骨銘心的恐怖主義夜晚。

風靡《午夜凶鈴》時,極想看,又怕,一直作著思想鬥爭。最後還是看了,那種直觀的恐怖嚇過倒算了,最怕的是“貞子”這個名字和那個發黃相片中頗為東方的女人——這兩樣本與溫柔有關的事物,因為與恐怖的落差才愈顯恐怖。

真正東方式的恐怖正是氣氛,令人揮之不去。比如古老樓梯上出現的紅色繡花鞋,而那鞋裏是雙男人的大腳;還有害死前妻的男人,帶著新婦度密月,衝出的照片每張上都有前妻的影子;再比如夜半忽然響起的鍾擺,花園深處隱隱的淒涼歌聲……,背後大抵總有一段愛怨交織的男女情。

聽位老同事說起他多年前在鄉村的一段親曆。他和同事下鄉搞調研,在一個村子過夜。住在池塘邊的一處老宅子內,同伴都在隔壁打牌,半夜他起來找水喝,看見空曠的院內幾米外立著兩個影子似的人,輕飄飄的,一高一矮,一人戴著樣式有點怪的草帽——而他們身後的院門明明緊閉著,上了鐵栓,院牆也很高。他不禁叫了一聲,同伴聞聲出來,那兩個影子忽就不見。後聽村人說,那宅從明末就無人住,一直荒著,他看到的那影子戴的草帽樣式是幾百年前這一帶村人戴的,現在早已無人戴那種闊簷高頂的草帽了——老同事是個堅定的唯物主義者,也並未因此事變成唯心。但到今天說起,他還覺得這事有些蹊磽。

我倒覺得此景展開可以寫成一部有意思的鄉村神秘愛情電影。那兩人或者曾是宅內的一男一女,是活著時沒能在一起的戀人。夜深了,他們便來追溯他們未了之情——想著,恐怖少了,倒覺得淒美。

西方式的恐怖更多是感官的刺激,血淋赤裸。東方的恐怖是荒宅式的,彌漫著拂曉前的潮濕霧氣,片子看完了,霧氣仿佛還濕濕地沾在身上。